林深不見處。
風聲仍在耳後嘯動,似有數十張口齊聲追趕。
墨天不回頭,只緊了緊背上魏音的位置,雙臂穿過綁帶與她的身軀相扣。她氣息如絲,體溫不穩,臉側貼在他肩上,未語未動,像一縷尚未完全斷開的魂。
北林已深,腳下之路早無可辨。滿地皆是濕苔與落葉,踩上去不會響,但會陷,會滑。霧從枯枝間垂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夜色裡慢慢垂涎。
墨天未再動用輕功,只一步步穩行。他氣已不續,胸口內傷如焰灼骨,經絡翻湧不定,方才與老漢對決之時雖未顯露,但那掌震之力早已震入五藏。他的腿腳漸沉,步履如鉛。此身雖未倒,卻早非全人。
風仍自後方來,挾著灰燼與血腥餘味,盤根村似遠似近。他知道自己逃得不遠,甚至可以說只是脫了一線而已。夜裡的林子藏不住人太久,追兵若出,氣機一亂,仍有暴露之虞。
魏音伏於背,氣息虛浮,脈象如枯水亂洩,時快時緩。她在昏沉中低語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像風吹過草葉,只讓他隱約聽見了一句:“……莫……走……”
他眉微動,卻未言語。只是略微將她背得更緊。那肩胛下傳來的細弱體溫,如燒不盡的殘火,令他心中升起不言的苦澀。
周圍漸漸靜了,風聲被林深所吞,枯枝之間偶有鳥獸低語,更多的是霧與冷氣緊緊包裹著身體,似要將人封進這一片無聲之森。
他沿著一處斜坡往下,借著氣流判別方向。這是一條通往更北的舊獸徑,荒廢已久,林草高過人肩。他聽見自身的呼吸,也聽見魏音胸腔裡那破碎的風聲。每一步都沉重,每一息都像借來。
終於,在一片濕氣沉重的坡底,他找到一處廢舊獵棚。那是由倒木與枝葉粗搭之所,早無遮蔽可言,僅餘半邊藤頂與些許乾草。但對此時的兩人而言,已是一處棲息。
他將魏音緩緩置於棚下倒木之側,自己半跪其旁,指尖探向她脈門。脈象如絲亂跳,氣血幾無回流之力。他從懷中取出一支乾枯銀針,試圖調引氣脈,卻見銀針一入即震,彷彿有異力反噬——非毒,卻似有物於經絡中纏繞生長。
他神情未變,眉間卻落下一縷陰翳。
這病,已非舊法可解。
她的體內,像是有什麼,在發芽。
遠處有林鳥驚飛,他立時收針,將她擁至懷中,背靠倒木而坐。風聲又起,枯枝亂響,夜氣更寒。
他閉目凝神,只將氣收納入骨,丹田一線尚存氣機微動,撐住未倒之身。
“……再往北……或許還能藏一藏。”
語未盡,夜未深,而林,無盡。
夜色更沉,霧氣未散,獵棚四周只餘濕草與腐木的氣息。墨天半跪於地,手指覆在魏音腕脈之上,脈象浮沉難定,如斷流將止。
他眉心微蹙,從懷中取出一支銀針,欲再試引氣調息。針入之瞬,指尖猛震,猶如觸及暗流反噬,銀針微顫,氣機不通。他未再勉強,只將銀針輕輕拔出,收入袖中。
他低頭看她,額間細汗如露,唇色淡白,已無醒意。那一刻,他有些遲疑,卻也明白——此地不能久留。
他耳側聽得風聲一變,原本亂如斷絃,此刻卻彷彿有了節奏。那是追兵將近的徵兆——步伐未至,氣已起紋。
他起身,背起魏音,仍依先前布帶束緊,手臂穿過她肩肘間,調整重量。氣息未穩,脈震未平,他卻不能倒。
目光掠過霧林,東南坡地已無去路,他轉向北西。霧中一棵古樹倒伏橫躺,根部盤結於岩縫之間,似有一處塌空。藤蔓垂掛,草枝密繞。若不細看,無人能見。
他沉聲不語,撐著半破的木杖穩步前行,踏過幾處濕泥與斷石,身形如幽鴉掠過風痕。
及至根下,他蹲身探手,竟真摸出一個半人高的土洞。內裡潮濕,有草窩與獸跡氣味,應為舊巢之所。四周濕氣凝重,卻無風透入,亦無露水直落,乃極隱之地。
他回頭望了眼霧深處,風聲如舌,似在索命。
墨天不再猶豫,俯身而入。洞內僅容轉身,他將魏音橫臥於乾草一側,自身半跪於洞口邊沿,左手扶壁,右手仍扣著杖尾,以守代攻。
魏音眉間緊皺,呼吸極輕,像是連夢也無力承擔。他伸手覆在她胸前,以掌心微探,氣息如絲,卻尚未斷絕。
這已非傷病所能語之境,而是某種潛藏於血脈之內、幽伏未發的異變。他不言,也不問,只將掌心收回,坐正身形,閉目調息。
林外遠處傳來一聲鳥鳴。非驚鳥,而是哨聲。隨後又一聲,緩緩推進,已至二十丈外。
他未動,只深吸一口氣,將丹田僅餘一線氣息封入骨髓之中,任肩頭壓力如山。
片刻後,他低聲呢喃一句:
「……能藏多久,便是多久。」
語落,林仍無聲,霧未退,夜正長。
ns216.73.216.19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