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未歇,夜微轉寒。
墨天將杖橫靠膝上,指節輕敲木身,聲極微,卻穩。惲空望著那節節木紋,似在細數,也似自言:「這些年來,我帶她行過南川,也走過雲蜀雪道。說是護,也不過是有人在時,她不至餓著冷著。可人老了,腳程不比從前。」
他頓了頓,像在尋一個合適的說法,最後只是淡淡一笑:「這條路我還能走一程,她卻不該一直跟著。」
墨天未語,神色如常,唯有眉間微斂。魏音坐回一側,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輕聲問道:「她……可有親人?」
惲空搖頭:「她三歲那年,我在江南一座破塔裡遇見她。那塔已塌,裡頭只她一人,手中便抱著這碗。誰也不知她哪來,也沒人找過。」
他望了望啞女,語聲平靜:「她從不哭,夜裡風大也不怕,就怕人聲大。你若大聲,她便躲開,連飯都不吃。」說罷,他又笑了笑,像在說一件舊事,「後來我便不吵她,只與她同行,她也就一路跟了來。」
那孩子此時已醒,卻依舊不語,只將瓷碗抱得更緊。魏音看著那細布纏過的碗緣,欲言又止,最終只低聲道:「她若願,我來照看。」
惲空目光在她與墨天之間轉過,最後落在墨天臉上。他不再多話,只將手中一塊摺得整整齊齊的小布包遞出:「她無名,也無字。這是她自己的東西,若她肯給你,便是她信了你。」
墨天接過布包,未拆開,只略一點頭。那孩子緩緩靠近,腳步無聲,像是聽懂了,也像早已預感。她站在墨天杖旁,抬頭望了他一眼,未有表情,卻靜得異常。
角落傳來一聲極輕的悶哼,像是從喉間硬壓出的痛。火光斜映,只見紅衣女子眉頭微蹙,唇色泛白,身側的被子動了一動,卻仍未醒。
灰袍男子倚牆端坐,自入廟後幾無言語。此時終於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依舊冷靜,指尖卻不覺收緊,輕覆在她掌背。那一瞬,像想開口,又似懼怕說出口,便只是轉頭望向惲空,眼底浮起幾分晦明不定的警意。
惲空也望了他一眼,未說什麼,目光便隨即收回,落回火堆前那一縷跳動的紅光中。
「多謝二位成全。」惲空起身,拂了拂袍角,「我這人不喜牽縛,更不善告別。這廟雖破,卻能擋雪,我便暫留一夜。」
他語氣輕淡,步伐卻不疾不徐。行至門口,回頭望了一眼火堆,又望了一眼那女童,低聲一笑:
「她不會鬧,也不會問。只要你們不丟下,她便跟你們
說罷,便再未言語,只靜靜坐回門邊石墩。風聲緩緩,落雪再起,一層一層,無聲覆上他肩上的白髮。
五更將至,天未破,風雪暫歇。破廟內火堆未熄,餘燼翻紅,映得牆角斑駁如墨暈。
紅衣女子臥於舊毯之上,氣息起伏細微。灰袍男子守在她側,身姿筆直,眉眼間藏著徹夜未移的疲色。忽而,那女子指尖微顫,眉間緊鎖,呼吸陡然亂了兩分,胸口起伏未止,卻不曾醒來。
男子低頭察看,剛欲探脈,忽見她唇色驟白,氣息漸沉,似有什麼潛於血裡的力,悄悄上湧。
他的手頓住。
火堆邊傳來一聲杖響。墨天已起身,未發一語,耳傾風聲,身已至前。
「她的氣……下不來了。」他聲音低微,如雪壓枝,話未盡,神色已定。
男子一手仍護在她前,目光冷靜,眼底卻藏著晦暗未明的緊意。
墨天未與他爭,只微一抬指,探向女子脈門,氣息凝定如水下碎石。指間傳來細震,脈象浮弱如絲,已逼至關口。
「我來。」他淡聲說,語氣未重,卻像替她擋下一口氣。
男子手指微緊,終是移開半寸,仍未退身,護在一側。
墨天席地而坐,從袖中取出細針一卷。針光映火,微泛淡金。他未言由來,只以三指探脈,氣合一息,針如細雨潤松葉,自肩井而下,過膻中、神闕,至氣海一針落定。
女子眉頭微蹙,身子如波瀾細起。隨著針勢貫入,她的氣息由亂漸穩,額間冷汗亦緩緩褪下。
火光微動,光影映在她側頰,原本冷白如雪的膚色,終於浮起一絲薄紅。
墨天收針,緩起身回至火側坐下,拄杖靜息,眉目如常。
此時,一道輕響由後至近。魏音已披衣趨前,未作聲,只在墨天背後停下。她髮絲微亂,眉間帶著剛醒的靜色,目光落在他側頰見汗之處,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折好的帕子,無言地輕輕為他拭了拭。
那一下極輕,未碰及肌膚,卻將帕角斂得極穩。她未說話,僅默然坐於側,手指還殘留著剛才擦過之熱,靜靜垂眸望向女子的氣息變化。
男子垂眸望著懷中人,見她氣息平緩,終於將緊握的手輕輕鬆開。他沉默片刻,聲音低得幾不可聞,道:「……謝了。」
墨天未語,只輕咳一聲,聲入衣袖,像將那句答語壓入火光之中,未讓風帶走。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r9xs7COg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