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初圓宮漏靜,一笑藏刀夜色深。
東風不問誰為主,願借長空試羽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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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倉知州乃世傳書香的江南人士白大人,家中二子一女皆聰慧早慧,自幼便延名師於內宅書室授課。其家師陸公,乃先太師,因罷政歸鄉,遂隱居白府,閉門教授,足不入市。
是時正值冬末春初,已是十二月十五。
年節將近,院中梅花初綻,寒意猶濃,書室內爐火輕響,白家兄妹端坐書案前,正與夫子講論。
今日夫子所出策論為「當今邊境未寧,何以制蠻夷之策」。
兄妹三人對視片刻,幼妹白清晏回道:「弟子以為,邊防之策,須因地制宜,以夷制夷、虛實相濟,方可長守。實則不止邊事,當今治國、興家,皆用此計。」
話落,陸先生回道:「治國與興家,固有同法,但亦有異處。」似是已知清晏意有所指,便轉而看向白家長子白清衡。
沒想到白清衡接下話柄:「眼下以合縱連橫為主,亦能以姻親為朝,疏其防範,及後裡應外合。」
陸先生拂袖起身,負手踱至窗前,望著外頭殘雪:「好一個『以夷制夷、虛實相濟』!用於邊疆,是兵略;用於朝堂,是權計;若用於家中……」
清晏笑著回答:「便是『女中用兵』了。」
陸先生半晌回身一笑:「若小姐生為男兒,相信白家不出十年便能擠身世家之首……白大人可有為小姐相看?」
二哥白清越朗聲笑說:「來年妹妹才十六,依例當先入選秀之冊。過了選期,方能議婚相看,方為合禮。」他還在想哪家公子可配得上自家妹妹,大哥卻語氣幽深地說:「相看倒非必須。」說罷,大哥微微一抿唇,二哥立刻會意,清晏亦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陸先生見兄妹甚有默契,笑而不答,只說:「今日你們便將此計以《左傳》為證,各自作一策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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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白家五口正樂也融融地吃著晚膳,宮中卻是另一番景況。
當今勵精圖治,少近女色,但每月初一十五皆按祖制前往坤寧宮共進晚膳。甫踏入殿門,便見前方人影綽綽,原來皇后早已得到通傳,現正盈盈立於階前,笑意恭敬卻不失親昵。
「陛下,您總算來了。臣妾已備下晚宴。」
兩人並肩入席,桌上珍饈羅列,香氣繚繞。皇后親手斟了一杯暖酒,奉至皇上面前,柔聲道:「這酒是臣妾閒時自釀,願陛下龍體康泰,天下社稷萬事皆寧。」
皇上微微頷首,舉杯與她共飲,氣氛一時和煦。
皇后見皇上神色鬆快,便順勢開口:「除夕家宴之事,臣妾已事事妥當,惟座次尚未定下,尚請皇上示下。依往歲舊例,每逢節宴,妃嬪之序,多憑家世與勳德。四妃之中,嘉妃與賢妃皆出自忠臣之門,行止端方,品行素著,臣妾思忖,若坐於敏妃與麗妃之前,或更為合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眼皮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皇后一眼,未置可否,只應了一聲:「嗯。」
皇后正垂首捧起湯盅,只聽到金鑲玉護甲輕叩白瓷發出清響,配著皇上的應允,皇后似是無意,眉間輕蹙,低嘆一聲。
皇上略皺眉頭:「何事?」
皇后放下碗筷,眼含猶豫,片刻後才開口:「臣妾只是憂心……眼下宮中僅有兩子兩女,遠不及先帝時的繁榮。如今國運昌盛,卻獨皇家血脈薄弱,實非久計。太后薨後已有兩屆未曾選秀,近日民間多有議論,朝中亦有奏請。也是時候重新開秀,為陛下納賢增嗣了。」
皇上沉吟半晌,聲音平淡:「就依皇后所言。」
皇后聞言起身行禮:「臣妾定不辱使命,擇善納秀,延綿皇家根本。」
飯後,宮女們低著頭魚貫退出殿外,殿外更鼓響起,這是戌時三刻。按慣例該移駕寢殿了,皇上起身拂袖,玄色龍袍掃過案幾:「既無他事,朕乏了。」
皇后正準備迎皇上入內殿,沒想到皇上竟轉身往殿外走去,皇后忙跪安拜別,行禮時頭簪的東珠幾乎觸到地面,卻將臉上神色遮得嚴嚴實實。
皇上高大背影在宮燈與月光中漸漸消散,忽地,皇后走回桌前,將茶盞猛然掃下,「嘩啦!」數聲,碎瓷濺地,眾人皆驚,跪了一地。
大宮女彩墨忙垂下頭,噤若寒蟬,又暗暗擺手令內侍收拾殘盞碎瓷,悄聲問:「娘娘,您方才苦勸開選,為何如今又……」
皇后冷眼掃過,聲音淡得像冰霜:「本宮若不開口,難道選秀就能永遠拖延?與其日後被逼接人,不如先發制人——多留個賢名,也是本宮的本事。」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慢慢恢復了平靜:「選秀是擋不住的,但誰能入宮,還是本宮說了算。」
她轉過身去,目光已冷靜如水:「去,讓內務府將秀女名冊呈來,本宮要逐一細查。」
彩墨低頭應是,退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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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秀重開的消息如一陣疾風,瞬息之間席捲了京中大小官邸。文臣武將,貴胄世家,皆視此為登堂入室的捷徑,一時人心浮動,紛紛備嫁、覓裙釵,滿城皆議新一屆秀女花榜。
唯獨太倉知州府中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
花廳的紫檀木案,鎏金銅燭臺將明黃燈暈鋪在那份朱批諭旨上,「欽選秀女」幾個字刺得白大人額角突突直跳。他捏著茶盞的指節泛白,杯中的碧螺春早已涼透。
白大人早婚得子,原以為後半生無憂,偏偏老來再得一女,自幼便寵若明珠,隨清晏年歲漸長,白大人愈發挑剔,盼她婚配良人,又看不上世家子弟碌碌無為,家世薄的,又怕嫁到那家要受苦受累。加上選秀已有兩屆延誤,他自以為今後平安無事,從未想過讓她踏進那深宮漩渦。
「還以為這屆選秀亦會取消……」白大人滿臉愁容:「若是再拖一屆,清晏倒是過了年齡,倒也免了選冊之憂。」
白夫人倒是灑脫,只說:「老爺當年說清晏聰穎非常,無端白事把她送到書房,逼着陸夫子也收她為徒,讓她與兩位兄長同讀經義——不正是起了進宮的心思?如今倒說不捨了,你正是這般優柔寡斷,才會為宮二十載仍是知州。」
她放下茶盞,語氣微頓:「清晏是個有主意的,若真要選秀,她倒未必怕。」
白大人仍在沉吟,便有小廝慌張來報:「老爺,有遠客來訪,自稱是太太的親戚⋯⋯是皇后母族派來之人。」
白大人與夫人面面相覷,皇后母族與白夫人雖有姻親,但那枝早已斷得七七八八,除年時禮品外,幾乎沒有來往。
白夫人連忙叫小廝備好茶水,白大人疑惑:「可知是何事?」
「回老爺,那位未說是何事,但共來了一年輕管事,兩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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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引來客人三名之時,白夫人也連忙趕到正廳,來客為兩嬤嬤與一少年管事,氣派雖不張揚,卻自有一種「不容你拒絕」的壓迫感。
見過禮後,年輕管事笑道:「白大人,女夫人,皇后娘娘念舊情,特遣我等前來。此次選秀重啟,娘娘有心推舉白家小姐入選,宮中之事雖深遠艱險,但若能得娘娘提攜,對白家自是百利無一害。」
白大人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已泛起一層冷意。他是老官場人,豈聽不出這是軟刀子繞頸?皇后不過是想安插棋子,借這道「恩典」之名,把他白家死死綁上她的陣營。
「小女自幼體弱,怕是難承宮中禮儀之苦……」他試探地推辭一句。
管事輕聲笑道:「娘娘聽聞白家小姐甚少出入,已猜想到,特遣宮裡嬤嬤前來,嬤嬤見多識廣,調教有方,小病小痛自會調理。白府與宮中素有香火之誼,此次若是錯過——只怕難免有些閒言碎語罷了。」
一言斷人退路,連婉拒都變作冒犯。
這時,從廳旁小門傳來清晏的聲音:「大人,民女知曉,還請大人安心回去覆命。」
清晏見她身著一襲淺綠繡蘭長裙,緩緩走近,目光清明。
送走來客後,三人相對而座,白大人仍是眉頭緊鎖,白夫人先問:「皇后雖是親族,我們向來皆不密切,此番便是想找那棋子、刀子,你又為何爽快應下?」
「母親安心,這棋盤既未落定,那執子之人就未必是她們。」清晏頓了頓,目光如水光透霧,柔中藏刃:「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雲霄。既是皇后娘娘親點,這股東風,女兒自不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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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重藏笑無真心,寒生步碎斂鋒芒
袖底藏針防風浪,一笑無痕起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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