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不歸路,行處是歸程。
風塵猶未動,心早向龍庭。
—————
車輪啟動,揚起一地塵土。白清晏看到鎮國公府眾人與王明漪道別,又回憶起當日撩起車簾,隔著紗窗靜靜望看父母漸行漸遠,兄長們高高舉手作別的身影。
馬車輕晃,清晏闔上車簾,輕合雙掌,置於膝上,指節微緊,唇邊的笑意,也一點點沉了下來,心中暗自盤算。
本朝雖承舊制,然立國以來早廢族籍之限,凡品貌德才兼備者,皆可為后。貴胄固多,寒門亦有躋身中宮者,例不罕見。
她要的,從來不是皇后的庇護。
天色尚暗得如墨染一般,秀女們便已依時來到神武門外。眾人按年齡大小依次排列整齊,個個斂聲屏氣,大氣都不敢喘,全都低頭垂手,靜靜站立。
未過多久,便有宮中太監前來,引著秀女們逶迤進入順貞門外等待入閣,由皇后、四妃親自閱看。
白清晏與王明漪屬年歲上限之秀女一列,但按家世,她們卻在列中一首一尾。白清晏就站在該列末尾,趁身影尚被遮掩,她偷偷張望,恰好看到身旁的一位秀女正因久站而略有不適。
「妹妹,吃顆蜜餞,酸一酸提神。」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QmiF6PePx
白清晏輕聲說著,指間偷偷遞出一枚小巧精緻的蜜餞丸子,包著油紙,香氣微泛。
那秀女雖已臉色發白,但見她遞來東西,仍有遲疑。白清晏笑了笑,眼底一片和氣:「這是知味軒的蜜餞丸子,用紅梅、陳皮和蜂蜜煉的,不傷胃,只是酸些。你若撐不住,等會入閣反倒難堪,不如先吃些。」
語氣不重,卻極妥貼。那秀女感激地接過,小口咬下,氣色似乎果然緩了些。
隊伍前頭已隱隱傳來點名與入列之聲,秀女們下意識站得更直,卻仍不敢抬頭。清晏微偏頭,只餘餘光瞥見身側人兒低聲道:「多謝姐姐。」
白清晏不動聲色,只回一句:「莫慌,這不過第一道門。」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ktmrZ3E0H
又補上一句:「記得把臉抹一抹,皇后娘娘最不喜蒼白病態之人。」
那女子怔了怔,匆匆抬袖,輕輕按了按臉頰。果然,只這一來,氣色便不似先前那般慘淡。
遠處一聲「入列」,眾人又隨引導緩緩前行。白清晏重新低眉,十指交握袖中。神色無異,眼中卻閃過一絲冷靜計算——
這世上,最難得的是人情。越是在最初無人理會之時施以一點援手,日後方最容易收成。
—————
且說眾秀女於順貞門外屏息靜候之時,延暉閣中,皇后與四妃早已依次端坐,清茶溫香,眉眼含笑。
此番初選,共有秀女二千餘人。既為初選,倒也不必細察,太醫署已篩去諸多劣者,今只需觀其身形容貌、舉止禮儀,便可初步分列。
少頃,首五位秀女款步而上,行止嫻雅,猶如弱柳扶風。
皇后瞧著,笑問敏妃:「本宮想來,那些出自清正人家的小姐,便留了牌子,也好教朝中諸臣安心;至於姿容出眾者,縱非門第顯赫,亦無妨留一二,叫陛下賞心悅目——妹妹可同意?」
敏妃笑意盈盈,溫聲回道:「娘娘所言,自是極是。」
嘉妃側目而視,語帶譏誚:「若家中已有姐妹在宮中,卻仍來選秀,兩位姐姐不知如何打算?」
此語一出,閣中一靜。皇后含笑不語,目光悠悠一轉,柔聲道:「若能同入宮中,自是一場緣分。都是一家子人,彼此扶持,共侍君側,也不失為美事。」
說罷,她微微垂眸,指腹輕撫茶盞蓋沿,似在細思,眸中卻浮現出一抹晦暗未明的冷意。
三人各懷心事,面上卻皆波瀾不驚,唯麗妃一人,自始至終未曾言語,只冷眼望著前方那萬紫千紅,一雙手緊握扶手,指節泛白,唇角噙著說不清的苦澀。
—————
這初選講究的便是個快而準,秀女們無論是留牌還是撂牌,在四位娘娘面前,不過停留短短數秒。流水般的面孔,看得人目花神倦,四位娘娘早已有所準備,然而方才第一列,王明漪便已叫四人齊齊側目。
王明漪,行至閣前時,雖穿著那統一的藍色素布長衫,可那步態輕盈如煙,臉若春花,眉眼如畫,當真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一舉一動,自有風情萬種,宛如仙子墜凡。
皇后見她第一眼時,眉心微蹙,心頭泛起絲絲遲疑——這般風致,入宮或招是非。可轉念一想,這王明漪乃鎮國公獨女,身份之貴不容小覷,旁人焉敢議婚?如此金枝玉葉,非宮闈不能安放。
念及於此,皇后便微不可察地頷首,揮手示意,嬤嬤立即於她名下留了金蝶牌。
敏妃目光一閃,笑而不語;嘉妃則偏頭嗤笑:「娘娘向來愛惜後宮清靜,今兒倒也破了一回例。」
皇后卻不動聲色,只輕啜一口茶,低聲回道:「王家是功勳世族,非選亦須封。與其他日他人薦入,不如本宮與幾位妹妹現下留了,將來也好調教。」 麗妃聽罷,眸光閃了閃,卻仍是沉默。
選秀隊列似江水綿延,來者接踵,去者如流,娘娘們眼見得多了,也漸漸乏了神思。一眾秀女。姿容者多,禮儀者少,稍稍顯眼的,不是神情太怯,就是步伐浮躁,或眉眼過豔,或行止乏力。美則有之,巧亦不乏,但大多姿色外露、作態浮華,真要尋那氣韻俱佳、內外兼修之人,倒是難得。
嘉妃已興致索然,直言:「能與那王家千金比肩者,恐怕不出三人。」
—————
清晏身處隊列之中,雖心中有幾分忐忑,卻早知自皇后派人前來指點後,只要行止得當,按規矩走完一圈,入選當無大礙。她心思寧靜,眼神澄澈,在一眾低眉垂首的秀女之間,反倒更顯一股安然之氣。
待輪到清晏一批出列展示,突變驟至。她前方一位秀女腳下忽然一滑,整個人頓時向前撲倒,驚呼聲乍起,場中氣氛為之一凝。諸位娘娘同時轉首望來,目光如箭。
清晏心頭一震,卻無絲毫遲疑,腳下微移,身形一轉,恰到好處地扶住對方,動作既迅捷又不失端莊,仿佛早有準備。她低聲安撫:「姐姐可有礙?」語氣關切,表情恰到好處的憂色,卻又不顯造作。
那跌倒的秀女神色一愣,低聲道:「多謝妹妹扶我一把。」
清晏隨即上前行禮,腰身一折,輕若風拂水面。舉手投足間,不見刻意迎合,卻無半分疏漏;眼神不浮不躁,恰到好處地避開直視主位,既不僭越,也無怯色。
她保持微微福身之姿,面向上方的延暉閣,低下眼眸,聲音清澈柔和:「適才驚擾了娘娘們,還請恕罪。」
皇后坐於高位,眼神微動,對身側的彩墨輕聲道:「這便是白府之女?」
彩墨低聲回:「正是。」
皇后眸光微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輕聲一語:「果然不負所望。」
敏妃目光落在清晏身上,眼底閃過一絲審慎;嘉妃則揚眉冷笑,似在觀戲;唯獨麗妃,似被清晏的神情牽引,眉間浮現一絲難以察覺的認同。
果不其然,清晏一行之中,唯她一人得以進入複選。她盈盈一福,低聲謝恩,姿態恭敬得體,便隨領路太監轉往體元殿方向。
行至半途,清晏眼底仍帶著淡淡笑意,心思卻早已翻湧不息。她腦海中浮現那方才跌倒的秀女——身形頎長,落地時反應極快,手腕間微繃之力,也與世家閨秀的柔軟截然不同。方才相扶之際,那觸感更如訓練有素的護衛之手。
清晏心知,這分明不是失足,而是一場安排妥帖的考驗。若她應對得當,自是留牌子;若她驚慌失措,當場失儀,自無翻身之機;如若反被撞倒,或更進一步與人衝突,那便是「行止失禮」,不只是她,整個白家都得徹底敗落。
她嘴角微翹,心中冷笑:四位娘娘同席而坐,目光如炬,誰能避開她們安排小動作?這等粗糙手段還敢堂而皇之地出手……試她的,必然正是那位。
清晏一邊思索,一邊走入體元殿,那殿外檐下滴水獸如龍首低垂,隱隱映著石磚間透出的金光,氣勢威嚴。
同時,延暉閣中。
嘉妃看著清晏離去的背影,忽而冷笑一聲,開口道:「甚麼白府之女?出身低微,容貌艷俗,連姓都不過一介百官常見,如何配進宮來?」
她語中帶刺,眼角斜睨向麗妃,語氣故作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不過……勝在心思純善。」這「純善」二字,她說得極重。
麗妃聞言,玉指一緊,輕握扶手,未發一言,只淡淡掃了嘉妃一眼,那眼神如同拂塵拂面,不怒不爭,卻生生將那笑意逼回嘉妃唇角。
皇后倚坐正中,聞言只微一抬眸,語氣如常:「出身何須高貴,聖人自有言:賢者不問出處,忠良不論門第,妃嬪只需為皇上盡心便是。」
嘉妃一聽,卻也不再言語,只扇面輕搖,笑意冷冷地封在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