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轉北時,天光已褪入灰雲之後。雪雖未再落,氣溫卻低了數分,空氣裡浮著淡淡霜氣,像是山野深處舊年遺下的嘆息,尚未散去。
四人自斷碑後緩行而出,老道領在前方,手持一枝枯杖,步伐不快,卻穩如松影。墨天與魏音並肩而行,偶有雪聲壓葉,杖聲點地。那小女童行於老道身側,裘角隨步而動,瓷碗已收於懷中,雙手垂在身側,不拉衣襬,也不玩雪,神情極靜,像是跟隨了多年,也像早習慣這世上的無人問與無人解。
「風口地勢高,兩刻鐘內恐再有降雪。」老道忽然開口,語聲不急不緩,「前方三里有座小寺,年久未修,僅剩殘樑破瓦,但能遮風避夜。那是松骨寺,此地我走過數回,風一起,雪多半不遠。」
墨天未言,只輕點杖尖,表示應允。魏音則朝那小女孩望了一眼,那目光本不帶戒備,卻也無親近之意。誰知那女孩正巧望來,眼裡無驚無懼,只像在雪中等待一場不會來的呼喚。
魏音低低一聲嗤笑,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又像不願細想。那笑聲道也不是,嘆也不像,落在風裡便沒了聲響。她只將琴帶拉緊半寸,繼續前行。
過嶺之後,山勢漸陡,老道略側過身,指向一處凹坡:「那便是松骨寺,寺在北面山坳內,供的佛像早不辨樣貌,屋簷也塌了一半。只是去年初雪時,我與她曾來歇過一夜,彼時柴火難尋,夜極冷,倒也熬了過去。」
語末,他微頓片刻,手中的雪已漸融,水光映在女孩衣角,氤氳間似有一線未解的緣線,在無聲間牽動。
墨天未應,只默默聽著。魏音回首望去,見那女童依然小步隨行,不言不語,腳印落得極直,像每一步都走過雪的縫隙中。她終於低聲問道:「她……從未開口?」
「自我拾她那年起,便無一語。」老道回道,「但你若與她相處久了,便知她其實說得極多。只是你得讀得懂。」
魏音沉默半晌,輕輕點了點頭,像聽進去了,又像只是聽了。
行至寺前,天已近暮。松骨寺立於山坳背脊,地勢低沉,四周松枝倒掛,積雪壓枝如髮白老叟。廟前石階半埋於雪,門扉微啟,一盞油燈懸於檐下,風一吹,燈影微晃,似有人方才入內,未及掩門。
老道一眼望去,眉頭輕蹙,語聲放低:「今日……倒是咱們來遲了。」
墨天未動,杖點門前兩步之遠,細辨氣息。那風中之息不若常人,雖非殺氣,卻也不曾平和。像一種避世的壓抑,亦像未癒的傷風。魏音輕挪步子至他身後,低聲道:「似有人傷重,內息斷續,應在寺內靠牆之側。」
老道聽至此處,只嘆了口氣:「山中避雪者多,廟若能容,便湊合一夜吧。只是這地兒……風大,門縫也多,誰都沒法太清靜了。」
墨天點了點頭,語氣不重:「既有燈火,當有生人。我們慢些進去便是。」
他一語落定,眾人不再多言。寺門輕輕一響,風從門縫擠入,帶著雪末與舊年燈油的氣味,將這一行四人的身影,悉數拉入燈影搖曳之中。
木門未掩,風聲穿入,火堆旁炭星微晃,微光撐不住寒意,映得牆角陰影搖動不止。
廟內已有兩人。
一男一女,守於火側,靠牆而坐。男子身著灰袍,五官清秀,頭頂無髮。袖口血跡未乾,肩頭衣襟早被濕紅浸透。他背脊筆直,雙膝微曲,靜坐如僧,卻無禪意,眼神冷定如石,像是誓不讓面前女子再受半點風雪。
女子則倚在他側,紅衣裹身,神色憔悴,眉間英氣未散。她緊閉雙目,氣息紊亂,唇色泛白,身側斑斑血跡猶未乾。雖無知覺,卻像仍強撐著什麼,將一身力氣都留在胸口這口氣上。
當四人推門而入時,那灰袍男子便已起身,站於女子之前。他未持兵刃,卻一手微垂,十指半握,掌節緊白,眼神自火影中掃來,如臨敵陣,寒意未散。
墨天足下杖聲微頓,在火光未及之處止步。魏音與老道皆收住腳勢,啞女則靜靜站於門側,火光掠過,照出她裘袖的一道斑痕,便再無聲色。
男子率先開口,聲音低啞而冷定:
「你們是誰?」
墨天未即答,僅略側首聞風,語聲如常:「風雪將至,借廟避夜,並無他意。若擾,便另尋去處。」
男子目光仍冷,卻未更近。視線掃過魏音背後琴袋,又略過老道鬢邊白霜,終落回墨天身上,神色不語。
忽聽紅衣女子低聲咳了一聲,氣息斷續如絮。男子立刻俯身按住她脈門,指節微緊,面色未動,卻已將話藏回胸中。
魏音見狀,聲音輕緩:「她傷得極重。」
男子沒答,只是起身時手上血漬又深了一層,卻仍未動怒。
墨天緩聲道:「若真有惡意,開門時便已動手。」
男子盯他片刻,終無言語,轉身坐回火側,雙膝不屈,背直如磐,氣未散、意未歇,卻也未再拒人於外。
老道引啞女靠牆而坐,拍了拍她肩頭。魏音輕拉墨天入內,杖聲點地,雪痕輕響,一路至窗下。墨天揭葫蘆淺飲,咳了兩聲,拐杖橫膝,神色如舊。
魏音撫琴未響,僅以指腹輕拂弦上,像在感氣,也像靜觀風雪中的人與劍。她坐於一旁,並不發聲,只與火光一同沉入夜裡。
男子則守在女子身側,眼底無波,掌心微熱。火光映他側臉,有幾分冷汗未乾,也有幾分從雪裡帶來的濕氣,未曾散去。
ns216.73.216.11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