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已過,嶺南的春意總是來得格外洶湧。珠江兩岸的木棉樹率先擎起了火紅的燈盞,一樹樹燃燒在尚未完全褪去寒意的風裡,映得江水流光溢彩。廣州城的喧囂似乎也因這勃發的生機而平添了幾分鮮活,街肆間人聲鼎沸,茶樓酒肆的喧鬧蓋過了月餘前因英軍強佔澳門而引發的惶惶不安。然而在隆盛行略顯空闊的後院廂房內,空氣卻沉靜得能聽見窗外木棉花苞悄然綻裂的微響。
羅普忠倚在臨窗的酸枝木躺椅上,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錦被。胸前鞭傷雖已結痂,深褐色的疤痕如猙獰的蜈蚣盤踞,每一次稍重的呼吸仍會牽扯起隱隱的悶痛。他臉色依舊蒼白,雙頰因連日臥床清減了不少,下頜線條顯得愈發清晰硬朗,唯獨那雙眼睛,褪去了往昔的沉鬱與謹慎,如同被春水洗滌過的黑曜石,沉靜而清亮,倒映著窗外一樹灼灼的木棉花影。
柳映荷端著一隻青瓷藥碗進來,腳步輕悄。她換下了荊釵布裙,穿著一身水綠色素綾夾襖,袖口滾著窄窄的月牙白邊,髮髻間只簪著那支溫潤如水的翡翠並蒂蓮簪,除此之外再無飾物。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她清麗的側顏和簪子上流轉著柔和的光暈。她走到榻前,試了試碗沿的溫度,才小心地遞過去。
「溫的,正好。」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羅普忠接過藥碗,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指腹。他仰頭將那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眉頭都未皺一下。放下碗,目光卻久久停留在她鬢邊那支蓮簪上,眼底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情緒。那簪子,不僅僅是定情信物,更是柳家血仇的見證,是她十數年隱忍負重的憑依,最終也成了斬斷徐紹那張罪惡巨網的利刃。
「按察使衙門那邊…」柳映荷接過空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王大人的親兵今早來過了。」羅普忠的聲音有些低啞,卻很平靜,「徐紹父子勾結洋商、走私鴉片、貪污國庫銀兩、誣陷朝廷命官、殺人滅口等等大罪,證據鏈已經非常完整,是鐵案了。徐克敏雖然已經病死,但罪責難逃,徐紹…」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判了斬立決。刑部的覆核文書已經在路上,秋天過後…就會執行。」
「斬立決…」柳映荷低聲重複著,握著碗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這個結果在她意料之中,可真正聽聞的這一刻,心頭卻沒有預想中大仇得報的狂喜,反而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後的空茫,緊接著是更深沉的悲慟如潮水般湧來。十幾年前那個血色瀰漫的夜晚,父母親人驚恐的面容、溫熱的鮮血、沖天的火光…一幕幕紛至沓來。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蒼白的臉頰,滴落在青瓷碗沿,碎成更小的水珠。
羅普忠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未受傷的右手,輕輕覆上她緊握碗沿的手背。他的手心溫熱,帶著安撫的力量,包裹住她冰涼而顫抖的手指。無聲的暖流透過肌膚相觸的地方傳遞過去。柳映荷沒有睜眼,反手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彷彿那是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她將額頭抵在他寬厚的肩窩,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地傳出,瘦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顫動。
時間在靜默的悲慟中流淌。窗外,木棉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飄過窗欞,無聲地落在室內光潔的地磚上。
良久,柳映荷才慢慢抬起頭,淚痕未乾,眼神卻已沉澱下來,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哀傷與釋然交織的平靜。「父親…母親…阿弟…」她望向窗外遙遠的天際,聲音輕得像嘆息,「徐家父子伏法,柳家的冤屈…終於洗刷了。你們…可以安息了…」
羅普忠用指腹輕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動作珍重,如同擦拭稀世珍寶。「都過去了,映荷。」他的聲音低沉而篤定,「血債已償,污名已雪。從今往後,你只是柳映荷,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柳映荷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彷彿要將積壓了十數年的陰霾盡數驅散。她回望羅普忠,眼中淚光未褪,唇邊卻努力牽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用力點了點頭。
數日後,廣東按察使司衙門的正堂,氣氛肅穆。按察使王大人端坐公案之後,一身簇新的孔雀補服,面容威嚴。堂下,柳映荷一身素淨的月白衣裙,亭亭而立。她臉上脂粉未施,鬢邊依舊簪著那支翡翠蓮簪,神情平靜無波,眼神清澈而堅定。
「柳映荷,」王大人聲音洪亮,迴盪在高闊的堂宇間,「你的父親柳文淵,為官清正廉明,因為忠直敢言而遭徐氏父子誣陷,全家遇難,這實在是朝廷失察,也是百姓的不幸。如今徐紹伏法,你父親沉冤昭雪,皇上也有明確的旨意要撫恤忠良之後。本官查驗了所有案卷,你確實是因為父親的案子受牽連才被沒入樂籍,是受了無妄之災。今日,本官便依照律法,為你削除樂籍,還你自由之身!這是銷籍文書,你收好。」說著,他從案上拿起一份蓋著鮮紅官印的文書,示意旁邊的書吏遞下。
堂上衙役、書吏的目光都聚焦在柳映荷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如釋重負。削除樂籍,恢復良民身份,對一個女子而言,無異於重獲新生,是無數淪落風塵者夢寐以求的結局。
柳映荷雙手接過那份輕薄卻又重逾千鈞的文書。指尖觸及那冰涼的紙張,感受著上面清晰的官印紋路,她的心臟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了一下。自由…這個曾經遙不可及的字眼,此刻就握在她的手中。她抬起頭,目光越過遞文書的書吏,直視著堂上威嚴的按察使王大人,眼神中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種沉靜的思索。
她沒有立刻謝恩,而是雙手捧著那份銷籍文書,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跪了下去。裙裾如水般鋪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民女柳映荷,叩謝大人明察秋毫,為我死去的父親洗雪沉冤,也還民女清白之身!」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真摯的感激,額頭觸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叩拜大禮。
王大人微微頷首,捋了捋鬍鬚:「這是我職責所在,也是朝廷法度的彰顯。起來吧。」
柳映荷卻並未起身。她直起腰身,依舊跪得筆直,目光灼灼,語調懇切而清晰:「大人的恩德,民女銘記在心。然而民女斗膽,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准許!」
「哦?」王大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什麼事?儘管說。」
「民女深知,樂籍雖然銷除,恢復了自由身,但曾經的身份烙印,世人眼光難免會有偏見。」柳映荷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靜的公堂上,「民女不願僅僅求得自身清白,就苟且安於世上。我亡父一生清廉,常教導民女,讀書明理,應當想著濟世助人。民女流落樂籍數年,深知那裡面的女子,大多是為生活所迫,或者遭遇坎坷,身不由己。其中,尤其是那些水上疍戶的女子,漂泊無依,生活最為艱辛,年幼的女童更是前途渺茫。」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目光更加堅定:「民女懇請大人,允許我將這『銷籍之恩』,化作『贖罪』的機會!民女願意借助隆盛行的力量,在珠江邊找一處清淨地方,開設繡坊,專門收容那些無依無靠的疍戶女童,傳授她們廣繡、潮繡的手藝,讓她們有一技之長,將來能自食其力,脫離卑賤的行業,安身立命!這樣做,一來可以告慰亡父濟世的志向,二來可以稍稍減輕民女多年流落風塵的『過錯』,三則…」她微微側首,目光彷彿穿透衙門的高牆,望向珠江的方向,「也是為那些和我幼弟一樣,生在風浪裡、長在困苦中的孩子們,點一盞微弱的燈。」
一番話語,情真意切,條理分明,既有對亡父的追思,也有對自身經歷的清醒認知,更飽含著對底層苦難女童深切的悲憫。公堂之上,落針可聞。就連見慣風浪的王大人,也為之動容。他審視著堂下跪著的纖弱女子,荊釵素衣,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輕犯的氣度。這份胸襟與格局,遠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
「以功贖罪…」王大人緩緩重複著這四個字,眼中精光閃爍,沉吟片刻,沉聲道:「柳映荷,你的請求,不是為了自己牟利,而是為了造福百姓的善舉,這份心意值得嘉許!本官念你一片赤誠,而且這件事對於教化百姓、改善民生,都大有裨益。好!本官就准你所請!這個繡坊設立,所需的官方文書,本官自會命人辦理,具體章程,你可以和羅老闆仔細商量,務必落到實處!」
「謝大人成全!」柳映荷眼中終於綻放出璀璨的光彩,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青石地面,發出輕微而堅定的聲響。這一次,是為那些素未謀面、命運坎坷的女童們而拜。
消息傳回隆盛行,羅普忠正由夥計阿旺攙扶著,在後院慢慢踱步復健。聽完柳映荷複述按察使王大人的允准,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讚賞與驕傲,那目光溫柔得彷彿能將人融化。
「好!映荷,你做得好!」他輕輕掙開阿旺的攙扶,示意柳映荷扶住自己,緩步走向商行前廳,「這才是真正的『銷籍』,銷的是世道加在心上的枷鎖,立的是濟世安民的根基。隆盛行,全力支持!」
數日後,一個陽光煦暖的清晨。隆盛行那扇厚重的、歷經風雨的楠木大門被夥計們從裡面緩緩推開。門軸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吱呀」聲,彷彿開啟了一個新的篇章。門外,早已聚集了不少聞訊而來的街坊鄰里、商行夥計,甚至還有幾個聞風而至的報館訪事(記者),皆因聽聞今日隆盛行有「大事」發生。
羅普忠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寶藍色暗雲紋直裰,雖然臉色仍顯蒼白,身形也因傷病清減了不少,但腰背挺得筆直,眼神沉穩而堅毅。他站在高高的門檻內側,目光掃過門外好奇的人群,最後落在身旁的柳映荷身上。她依舊是那身素雅的衣裙,鬢簪蓮花,神情平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羅普忠深吸一口氣,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伸出右手,穩穩地、毫無遲疑地握住了柳映荷的左手。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帶著薄繭,將她微涼纖細的手完全包裹。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柳映荷微微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抽回,卻被他更緊地握住。她抬起頭,撞入他深邃而專注的眼眸中,那裡面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寫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與珍重。
門外的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羅普忠渾然不覺,他牽著柳映荷的手,向前邁出一步,聲音洪亮而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議論,響徹在隆盛行門前: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pTT589oL7
「各位街坊鄰里,各位隆盛行的夥伴同仁!今天,我羅普忠在這裡宣佈一件事!從今天起,柳映荷姑娘,不再只是隆盛行的恩人、摯友!她將以女主人的身份,入主隆盛行!此後,隆盛行內外所有事務,凡是涉及賬目、人事、生意決策,柳姑娘都與我羅普忠有同等的決定權!這道門檻——」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Je4ozjO4
他牽著柳映荷的手,引導著她,與自己並肩,穩穩地、一步跨過了那道象徵著內外之別、也象徵著身份桎梏的厚重門檻!
「——就是見證!隆盛行女主人的位置,只有柳映荷可以坐!我這份心意和決心,天地可鑒!」
話音落定,擲地有聲!陽光灑在兩人相牽的手上,灑在柳映荷鬢邊那支流光溢彩的翡翠蓮簪上。她被他牽著,立於門檻之內,商行大堂的光影落在她身上。這一刻,她不再是漂泊無依的舞姬,不再是背負血仇的孤女,她是真真正正、名正言順地站在了這裡,以女主人的身份!
短暫的寂靜後,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由衷的喝彩!「恭喜羅東家!恭喜柳姑娘!」「柳姑娘仁義,當得起!」「隆盛行有福了!」老掌櫃站在人群前,激動地抹著眼角,連連點頭。阿旺等夥計更是興奮得滿臉通紅,用力鼓掌。幾個報館訪事飛快地記錄著這極具「新聞」價值的一幕。
柳映荷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被緊握的手心直衝上頭頂,燒得她耳根通紅,心跳如擂鼓。她從未想過,他會以如此公開、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推上這個位置,給她如此鄭重的承諾與認可。所有的忐忑、所有的顧慮,都在他堅定的目光和溫暖的掌心包裹下,化作了眼底氤氳的水汽和唇邊無法抑制的、燦若春花的笑意。她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指節微微發白,將所有的信任與託付都交付在這無聲的相握之中。
珠江畔,一處臨水的舊倉庫被修葺一新,掛上了嶄新的匾額:「慈荷繡坊」。名字是柳映荷取的,取「慈航普渡」與「映日荷花」之意。開坊那日,並未大肆張揚,只有按察使衙門派來的一位師爺送來了正式的批文,以及幾位與隆盛行交好的商賈送來的賀禮。然而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被柳映荷親自從疍家船篷下、從破敗的河寮邊尋來的十幾個衣衫襤褸、面帶怯生與好奇的女童。她們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最小的才五六歲,頭髮枯黃,小臉髒兮兮的,一雙雙眼睛卻像受驚的小鹿,不安地打量著這個寬敞明亮、飄散著新木頭和棉布香氣的地方。
柳映荷蹲下身,與她們平視,臉上帶著春風般和煦溫暖的笑意,聲音柔軟:「別怕,這裡以後就是你們的家了。我叫柳映荷,你們可以叫我柳姨,或者柳姐姐。」她伸出手,輕輕拂去一個小女孩臉上沾著的泥點,「我們在這裡,一起學繡花,好不好?繡出漂亮的花兒、鳥兒,換來乾淨的衣裳,熱騰騰的飯食,還有…」她頓了頓,語氣充滿了希冀,「一個不用再害怕風浪的明天。」
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最簡單的繡繃和五彩絲線,親自示範最基礎的針法。陽光透過高高的軒窗灑進來,照亮她低垂專注的側臉,也照亮了那些女童眼中漸漸燃起的一點點微弱卻真實的光亮。羅普忠靜靜地站在繡坊門口,看著這一幕。他沒有進去打擾,只是覺得胸口被一種溫暖而飽脹的情緒填滿。他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超越了個人悲喜,紮根於泥土、指向未來的生命力。這光芒,比任何珠寶都更動人心魄。
日子在繡坊的唧唧機杼聲和隆盛行重新步入正軌的繁忙中,如珠江水般平靜而有力地流淌著。羅普忠的傷勢日漸好轉,已能處理大部分商務。柳映荷則將大部分精力投入繡坊,白日裡教導女童,夜晚則在燈下與羅普忠商討繡品的圖樣、銷路,以及如何將繡坊經營得更具生機。兩人雖未言明,但心意早已相通,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便足以傳遞千言萬語。
這日黃昏,晚霞將西天染成一片絢爛的織錦。老掌櫃捧著一個紫檀木匣,恭敬地走進後院書房。羅普忠正與柳映荷對坐,查看一批新到的蘇杭綢緞樣本。
「東家,柳姑娘,」老掌櫃將木匣放在桌上,打開匣蓋,「這是徐家被查抄後,官府發還的部分產業清單和契書。按察使王大人念及柳姑娘家當年所受損失,以及東家為查證所受的牽連,特命人將這幾處位置尚可的小鋪面和城外幾十畝薄田,折算歸於隆盛行名下,算是…一點補償。」匣中整齊地放著一疊蓋著官印的契書。
羅普忠與柳映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情緒。這些產業,沾著柳家的血,也沾著羅普忠的傷。羅普忠沉默片刻,拿起那疊契書,並未細看,直接遞給柳映荷:「映荷,這些,你來處置。」
柳映荷接過契書,指尖撫過那冰冷的官印,心緒翻騰。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普忠,老掌櫃,這些產業,我們隆盛行不能要。」
「姑娘?」老掌櫃愕然。
「不是故作清高。」柳映荷語氣平靜而堅決:「徐家的財產,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沾滿了血腥。我柳家當年的宅院田產,早已物是人非,強求歸還,只會徒增傷感。至於普忠為此所受的苦,更不是金錢能補償的。」她將契書輕輕放回匣中,「煩請老掌櫃,將這些契書交還官府。若王大人問起,就說我與普忠商量過,願意將這些產業折價變賣,所得銀錢,全部捐入『慈荷繡坊』,專門用來收容、教養更多無依無靠的女童,為她們購買繡材,聘請好老師,添置冬衣和米糧。這樣,讓這些不義之財,化作濟世的清泉,滋養那些真正需要希望的幼苗。這,或許才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老掌櫃聞言,肅然起敬,深深一揖:「老朽明白了!東家,柳姑娘高義,老朽這就去辦!」他捧起木匣,步履穩健地退了出去。
書房內只剩下兩人。夕陽的金輝透過窗紗,將室內染上一層溫暖的橘黃。羅普忠凝視著柳映荷在光暈中沉靜的側臉,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愛重與自豪。他伸出手,越過散落著綢緞樣本的桌面,再次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不再是宣告,而是無聲的認同與深沉的繾綣。
「映荷,」他低聲喚她,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們的事…也該定下了。」他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個用素白錦帕小心包裹的物件。錦帕打開,裡面竟是那枚曾在燭火下被墨汁浸染、承載著兩人最初情愫萌動的紙團!紙團早已被精心壓平、裝裱過,烏黑的墨跡暈染交融著「忠」、「荷」二字,邊緣有些毛糙,卻被一層透明的薄蠟保護著,宛如一件獨特的信物。
柳映荷的目光落在那墨跡交融的紙上,臉頰瞬間飛紅,如同染上了天邊最艷麗的晚霞。她當然記得那個燭影搖紅的夜晚,他倉皇揉紙的窘迫,她「失手」打翻墨台的心跳。這枚染墨的紙團,被她珍重收起,一直貼身帶著,如同守護著一顆初生的、羞怯的種子。
「廣州有老習俗,叫『公雞代拜堂』,」羅普忠的聲音溫和而鄭重,「雖然簡單樸素,但很莊重。不需要三媒六聘的喧囂,不需要高朋滿座的鋪排。只告慰天地祖先,告知最親近的良朋好友,我們相知相守,同心同德。你可…願意?」他的目光緊緊鎖著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等待著她的回應。
柳映荷抬起頭,眼中水光瀲灩,倒映著他深情的面容和窗外燦爛的霞光。她沒有絲毫猶豫,用力地、清晰地點頭,唇邊綻開一個含淚卻無比幸福的笑容:「願意!普忠,我願意!」千山萬水,血火刀兵,他們終於攜手走到了這一步。
婚期定在三月中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沒有張燈結綵的喧囂,只在隆盛行後院佈置了一個小小的禮堂。正廳中央懸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香案上紅燭高燒,供奉著時令鮮果和幾樣精緻的粵式糕點。一隻羽毛鮮亮、雄赳赳的大公雞被繫著紅綢,安靜地立在鋪著紅布的竹籠裡。
前來觀禮的,只有老掌櫃、阿旺等幾位心腹夥計,以及慈荷繡坊裡兩位年紀稍長、性情穩重的繡娘做柳映荷的「送嫁姊姊」。按察使王大人雖未親至,卻派人送來了一幅親筆所書的賀聯:「歷劫成佳偶,經商見赤心」,已高高懸掛在廳堂之上。
吉時將至。柳映荷的「新房」設在後院一間灑掃一新的廂房。她坐在梳妝台前,兩位繡娘正為她做最後的妝點。沒有鳳冠霞帔,她穿著一身自己親手繡制的嫁衣。上裳是正紅色軟緞,衣襟、袖口用金銀線盤繡著精緻纏繞的蓮花與荷葉紋樣,針腳細密,栩栩如生。下裳是與上衣同色的百褶羅裙,行走間如水波流動。長發綰成一個簡潔雅緻的同心髻,依舊只簪著那支翡翠並蒂蓮簪。簪子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華,與她清麗的容顏相得益彰。臉上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唇點朱丹,鏡中人眉目如畫,眼波流轉間,既有待嫁新娘的嬌羞,更有一種歷經風霜後的沉靜與從容。
「柳姑娘…不,該叫東家娘子了,」一位繡娘笑著打趣,「您這一身,真是比那畫上的仙女還好看!這蓮花繡得,活的一樣!」
柳映荷看著鏡中的自己,手指輕輕撫過嫁衣上細密的繡紋,唇邊漾開溫柔的笑意。這嫁衣上的每一針每一線,都傾注了她對未來的期許與安寧的嚮往。
前廳,簡單而莊重的儀式開始了。擔任贊禮的是老掌櫃。他清了清嗓子,高聲唱喏: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f39Ld5gcz
「吉時已到——」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4BjMjg7rD
「新人告拜天地——」
羅普忠一身簇新的深青色團花暗紋直裰,身形挺拔,站在香案左側。他身側,阿旺小心地將那繫著紅綢的公雞從籠中捧出。柳映荷在兩位繡娘的攙扶下,蒙著一方素雅的紅色輕紗(稱為『冪羅』),緩步走到香案右側。
「一拜天地——」
羅普忠與捧著公雞的阿旺,朝著香案上方的「天地」牌位,深深一揖。柳映荷隔著輕紗,亦盈盈下拜。
「二拜高堂(祖先)——」
兩人轉向「君親師」牌位,再次鄭重行禮。這一拜,告慰的是羅家列祖列宗,亦是柳家含冤的英靈。
「夫妻對拜——」
最關鍵的一刻到來。羅普忠轉過身,面對著蒙著紅紗的柳映荷。阿旺捧著那隻象徵著新郎的公雞,站到了柳映荷的對面。按照古禮,此刻應是新娘與公雞相對而拜。
然而,羅普忠卻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他沒有退開,反而向前一步,越過了那隻公雞,站定在柳映荷的正對面!兩人之間,再無任何阻隔。
老掌櫃一愣,剛想開口提醒,卻見羅普忠目光沉靜,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老掌櫃瞬間明白了東家的心意,眼中閃過感動,不再言語。
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羅普忠凝視著紅紗後那朦朧卻無比清晰的容顏,雙手抱拳,鄭重地、深深地躬身下去。與此同時,柳映荷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意,隔著紅紗,毫不遲疑地,向他盈盈拜下。
兩顆頭顱,在象徵著禮儀的公雞上方,在紅燭高燃的香案前,在「天地君親師」的見證下,穩穩地、虔誠地相對而拜!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這一拜,是彼此最深沉的承諾,是對過往苦難最徹底的告別,是對未來攜手人生最莊嚴的開啟!
「禮——成——!」老掌櫃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的顫抖,高聲宣佈。
簡單的儀式過後,便是小範圍的家宴。菜餚是從附近有名的粵菜館子訂來的,精緻而不奢靡:清蒸海上鮮(石斑魚)、白切雞、蠔油扒時蔬、老火靚湯,還有寓意甜蜜的蓮子百合糖水。席間氣氛溫馨融洽,老掌櫃和阿旺等人輪番敬酒,說著吉祥祝福的話。羅普忠因傷未癒,以茶代酒。柳映荷也只淺酌了幾口自家釀的甜糯米酒,臉頰便已飛上兩朵紅雲,更添嬌艷。
月上中天,賓客盡歡而散。後院重歸寧靜,只有廊下幾盞大紅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灑下溫暖朦朧的光暈。
那間佈置成新房的廂房內,紅燭靜靜燃燒,將室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紅色光澤。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和嫁衣上新綢緞的氣息。柳映荷已除去了頭上的紅紗,坐在鋪著龍鳳喜被的床沿。羅普忠關好房門,走到她面前。
桌上放著一套青玉雕琢的合巹杯,杯體相連,中間鏤空。旁邊是一把同樣質地的玉壺,裡面盛著溫好的甜酒。這是老掌櫃特意為他們準備的。
羅普忠拿起玉壺,將清澈的琥珀色酒液緩緩注入相連的雙杯之中。酒香混合著果香,在溫暖的空氣中悄然瀰漫。他端起合巹杯,一杯遞給柳映荷,一杯自己持在手中。
兩人相視而立,燭光跳躍在彼此的瞳孔深處,那裡燃燒著同樣熾熱而溫柔的火焰。不需要言語,他們同時舉杯,手臂交纏,將杯中之酒緩緩飲盡。清甜微醺的酒液滑入喉嚨,帶來融融暖意,也象徵著從此生命交融,甘苦與共。
放下玉杯,羅普忠的目光細細描摹著燭光下妻子絕美的容顏,從光潔的額頭,到挺秀的鼻樑,再到那微微泛著水澤的、飽滿的唇瓣。他的眼神專注而深情,帶著失而復得的珍重和夙願得償的滿足。他抬起手,指尖帶著薄繭,極其輕柔地撫過她細膩的臉頰,如同觸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寶。
柳映荷微微仰起臉,感受著他指尖的溫度和輕顫,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她主動伸出手,覆上他停在自己臉頰的手背,將他的掌心更緊地貼合在自己的肌膚上。她的目光溫柔地流連在他依舊略顯蒼白卻線條堅毅的臉上,落在他胸前錦衣下隱約透出的傷疤輪廓,最終定格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普忠…」她低聲喚他,聲音帶著酒後的微醺和無限繾綣。
「嗯?」他應著,嗓音低啞。
柳映荷卻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轉頭望向了洞開的雕花木窗。窗外,一輪飽滿清亮的明月正高懸於墨藍色的天幕之上,皎潔的銀輝如水般傾瀉而入,溫柔地籠罩著他們,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相依相偎的長長身影。夜風送來木棉花淡淡的、帶著甜味的香氣。
她回過頭,眼底映著燭光與月華,唇邊漾開一個清淺卻無比動人的笑容,抬手指向窗外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qhP7t0A1M
「你看,當年初見時,西關戲棚外的那輪嶺南月…」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囈,帶著一絲甜蜜的追憶,「如今,它又來了…」她頓了頓,眼波流轉,含羞帶怯地望進他深情的眼底,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卻又無比清晰地落在羅普忠的心湖,激起千層漣漪,「…來看妳為我畫眉的樣子了。」
畫眉…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這是世間夫妻最平凡也最動人的願景。
羅普忠的心,在這一刻被巨大的幸福和溫柔徹底淹沒。他喉頭微動,再也抑制不住洶湧的情感。手臂收緊,將眼前的人兒緊緊地、深深地擁入懷中。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淡淡的藥草氣息和令人安心的力量,將她完全包裹。柳映荷順從地依偎進去,臉頰貼著他胸前的衣料,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窗外,月色如練,靜靜流淌。木棉花香在春夜的微風中浮動。紅燭靜靜地燃燒,偶爾爆出一兩聲細微的燈花。室內,只剩下兩人交纏的呼吸聲,以及那無需言語、卻足以填滿整個世界的脈脈溫情。
歷經十三行的驚鴻一瞥、綢緞結緣的惺惺相惜、風雨驟臨的傾力相助、暗香盈袖的情愫暗生、金蘭引禍的無私付出、花艇殺機的生死相隨、商道明心的靈犀相通、驚破鴛鴦的堅貞不渝、天涯尋芳的千里相隨、虎門怒濤的血火淬煉…所有的磨難與堅守,所有的等待與追尋,所有的血淚與柔情,終於在這雲開月明之夜,凝成了這一方小小的、溫暖的天地,和這一個足以抵禦世間所有風霜的、緊密無間的擁抱。
前路或許仍有風雨,但執手之人已在身側。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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