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一年的初春,料峭寒意尚未從廣州城徹底退去,珠江水面依舊浮蕩著薄霧。然而,十三行商館區的空氣裡,卻悄然流轉著一絲與隆盛行相關的、不同尋常的漣漪。這漣漪並非源自那間依舊大門緊閉、門庭冷落的商號,而是起於洋商雲集的寶順街,那間名為「珍奇閣」(Curio Cabinet)的雅緻店鋪。
珍奇閣的櫥窗,向來是展示東方奇珍異寶的舞台。這幾日,櫥窗最顯眼的位置,陳列著幾方素白錦緞。它們並非尋常貨色,光澤如月華流轉,質地輕薄卻蘊含韌勁。真正令人駐足驚嘆的,是錦緞上以不可思議的技藝繡成的圖案。
一方素帕,對光看去,正面是幾隻姿態各異、色彩絢爛的鳳蝶,正翩躚飛舞於纏枝牡丹叢中,蝶翼薄如蟬翼,彷彿下一刻就要振翅而出,牡丹花瓣層層疊疊,以極細微的色階過渡暈染出豐腴嬌嫩之態。然而,當你小心翼翼地將帕子翻轉,背面呈現的,竟是同樣精緻絕倫卻截然不同的景象——數尾靈動的錦鯉在清澈的水波蓮葉間嬉戲穿梭!鯉魚的鱗片閃著銀光,水紋以近乎透明的絲線繡出流動的質感,蓮葉的脈絡清晰可見。無論正反,針腳皆細密無痕,圖案完美無瑕,色彩過渡自然,更奇的是,兩面圖案共用輪廓邊界,竟無一絲錯位或線頭露出的痕跡!
這便是令洋商眷屬們趨之若鶩、嘖嘖稱奇的「雙面異色繡」!尤其是一種被稱為「蝶戀花」與「魚戲蓮」的配對繡帕,更是風頭無兩。它們不僅是技藝的巔峰,更被賦予了美好的寓意——蝶戀花象徵著甜蜜的愛情,魚戲蓮則代表著富貴有餘、連年祥和。據說這批繡品來自一個神秘而富有藝術氣息的團體——「彩雲班」的仙子們。
「親愛的,你必須擁有一條!這簡直是魔法!」布朗夫人興奮地向她的朋友們展示著自己剛購得的「蝶戀花」手帕,對著光翻轉,引來一片驚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lXmPhWFRj
「史密斯夫人,請務必為我預留那方『魚戲蓮』!我丈夫生日快到了,這寓意太完美了!」一位荷蘭商人的夫人急切地預訂。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z9dkz0pKj
「這針法……從未見過如此靈動!看這水紋,簡直在流動!這絕非普通繡坊能為!」一位見多識廣的法國領事夫人仔細端詳後,下了斷語。
珍奇閣的生意因此異常火爆。這些繡品價格不菲,遠超尋常繡件,卻依然供不應求。精明的史密斯夫人將「彩雲班」的名頭和這神奇的雙面異色繡技藝作為最大賣點,絕口不提任何其他淵源。每一方售出的繡帕,都為隆盛行換回了真金白銀的周轉資金。定金、分成的銀元,由柳映荷親自交接,再通過阿旺,源源不斷地、隱秘地流入隆盛行那幾乎枯竭的命脈之中。這筆資金,如同久旱後的甘霖,雖不足以立時灌溉千里,卻精準地滋潤了最乾涸的根部——支付了最緊迫的幾筆小額欠款,穩住了幾個忠心卻瀕臨斷炊的老夥計,更為周福安老掌櫃抓藥調理贏得了喘息之機。隆盛行這艘幾乎沉沒的巨船,終於在驚濤駭浪中,藉著這股由纖纖素手編織出的、微細卻堅韌的絲線,穩住了最後一絲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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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午後,難得的春日暖陽透過高窗,灑在隆盛行後院那間狹小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的臨時賬房內。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清冽馥郁、令人精神一振的茶香。羅普忠親手執壺,將滾水注入一隻素雅的紫砂壺中。壺內,是極其珍貴的武夷山母樹大紅袍,深褐蜷曲的茶葉在沸水的激盪下緩緩舒展,瞬間,一股濃郁的岩骨花香伴隨著裊裊白煙升騰而起,充斥了整個空間。這茶葉,是閩地一位與羅父有過命交情的茶商,聽聞隆盛行遭此大難,連夜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信中只道:「此茶性烈而韻長,如老友脊樑,望能稍解胸中塊壘。」
坐在他對面的,正是柳映荷。她依舊一身素淨的淡青色布衫,荊釵綰髮,只是眉宇間因連日趕製繡品的疲憊尚未完全散去,眼底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寧靜。這是自風雨驟臨、庫房贈燈之後,羅普忠首次鄭重地邀請她前來。案几上除了茶具,還擺著一小碟精緻的廣式蓮蓉酥——這已是如今窘迫的隆盛行能拿出的、最體面的待客之物了。
「柳姑娘,請。」羅普忠將一隻白瓷鬥彩品茗杯輕推到柳映荷面前。杯中茶湯橙黃明亮,清澈見底,香氣高銳持久,正是頂級岩茶「岩骨花香」的風韻。「寒舍簡陋,唯有清茶一盞,粗點些許,聊表謝意。姑娘於隆盛行危難之際,雪中送炭之恩,羅某……銘感五內。」他的語氣平和,已不見月餘前的絕望與沉鬱,眉宇間雖仍有沉重,卻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沉澱與堅毅。這份堅毅,很大程度上,源自眼前這位女子暗夜中點亮的星火。
柳映荷雙手捧起溫熱的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傳來的暖意。她並未急飲,而是先深深嗅了一下那氤氳的茶香。那香氣霸道而複雜,初聞是濃烈的焙火焦香,細辨之下,竟有蘭花的清雅、桂皮的辛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岩石礦物氣息層層透出,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她閉目片刻,才輕啜一口。茶湯醇厚飽滿,入口微澀帶苦,如同經歷風霜的厚重人生,然而這苦澀在舌尖盤旋片刻,竟奇異地化開,轉為綿長深沉的甘甜,強烈的岩韻伴隨著那馥郁的花果香氣在口腔中迴盪,一股暖流自喉間直下,彷彿能驅散骨髓深處的寒意,熨帖了連日來的辛勞與緊繃的心神。
「好茶。」她由衷讚道,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地望向羅普忠,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湯色澄澈如金珀,香氣沉雄透骨,岩韻霸烈卻不失蘭芷之幽,回甘雋永,直透丹田。此等岩骨花香,非歷經歲月風霜的老樅不能得。東家以此珍茗相待,映荷……受之有愧。」她不僅品出了茶的好,更品出了贈茶人那份沉甸甸的情誼。
羅普忠也細細品了一口,感受著茶湯中蘊含的力道與滄桑韻味。裊裊上升的茶煙模糊了他的眉眼,彷彿也將他帶入了某種遙遠而沉重的回憶。沉默了片刻,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如同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但那深潭般的眼底,卻翻湧著難以平息的波瀾: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90rCnp0Uk
「說起這岩茶的『岩骨』之勁……倒讓我想起……少時隨先父第一次遠赴南洋採辦香料的情形。那時,我大概……只有十二三歲,正是少年意氣、不知天高地厚之時。」
柳映荷安靜地聽著,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撫著溫熱的杯壁,彷彿要藉此汲取一些力量,去分擔那話語中透出的寒意。
「船過七洲洋(西沙群島附近海域),」羅普忠的語調依舊沒有太大起伏,眼神卻變得愈發深邃,穿透了眼前的茶煙與時空,回到了那片驚濤駭浪之中,「那風浪……非親歷者不能想像。天色墨黑如鍋底,狂風呼嘯著如同鬼哭,滔天的巨浪像一座座移動的山巒,挾著毀天滅地之勢砸向船身!我們的木船,在這樣的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片枯葉,被無情地拋上數丈高的浪尖,又狠狠摔入幽深如墨的浪谷。船體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彷彿下一刻就要解體。船艙裡,裝滿香料和瓷器的箱子傾倒碰撞,碎裂聲不絕於耳,混雜著水手的咒罵和絕望的哭喊。我死死抱著一根支撐艙頂的粗大木柱,吐得昏天黑地,五臟六腑都像要從喉嚨裡翻出來,連膽汁都吐盡了……恐懼像冰冷的海水,從腳底漫上來,淹沒了全身。」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柳映荷的心也跟著揪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跨越時空、依舊鮮活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個前所未見的、遮天蔽日的巨浪,如同倒塌的城牆般轟然拍下!」羅普忠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緊繃,「我聽見木頭斷裂的可怕脆響!冰冷刺骨、帶著濃烈咸腥氣的海水,像無數根鋼針,瞬間從破裂的甲板縫隙猛灌進來!巨大的衝擊力將我狠狠甩離了柱子!混亂、黑暗、震耳欲聾的轟鳴……我只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裹挾著,狠狠拋出了船舷!」
「啊!」柳映荷低低驚呼出聲,雖然極力克制,但眼中的擔憂與驚悸已無法掩飾。
「那一刻的感覺,」羅普忠閉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淹沒頭頂,耳朵裡全是沉悶而巨大的轟鳴,彷彿整個世界都塌陷了。眼前是翻滾的墨綠色泡沫和無邊的黑暗。窒息的痛苦瞬間扼住了喉嚨,死亡的陰影從未有過的清晰……更可怕的是,」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戰慄,「在短暫浮出水面的瞬間,透過翻騰的海水和傾盆的暴雨,我看到了……就在離船不遠的水面下,幾道巨大、流線型的灰影正以驚人的速度游弋環伺……是鯊魚!它們冰冷、嗜血的氣息,隔著海水都能感受到!它們被翻騰的海水、船上傾瀉的食物、還有……也許是傷者的血味吸引了過來!我能『感覺』到那些毫無感情、只餘獵食本能的冰冷目光鎖定了我……像在打量一塊墜落的肉……」
柳映荷的臉色微微發白,她彷彿身臨其境,感受到了那無邊大海中的絕望與冰冷注視的恐怖。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呼吸都屏住了。
「是船上的老舵工,陳伯。」羅普忠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感激與後怕,「他水性極好,反應也快得驚人。幾乎在我落水的同時,他就甩出了一根繫著空木桶的纜繩,嘶吼著我的名字,那聲音在風浪中微弱卻無比清晰:『忠仔!抓住!』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拼命划動四肢,在又一個浪頭打來之前,死死抱住了那根救命的繩索……陳伯和幾個水手在劇烈搖晃、隨時可能傾覆的甲板上,頂著狂風暴雨和鯊魚環伺的巨大恐懼,拼盡全力,一點一點將我從鬼門關拖了回來……」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彷彿要將胸腔裡積壓了十幾年的寒意與恐懼盡數吐出,額角竟已沁出細密的冷汗。「那次之後,我便知曉,這世間最洶湧的波瀾,未必在海上,卻總能輕易將人吞沒。人如螻蟻,生死只在瞬息之間。或許……自那時起,我便愈發覺得言語空洞無力,不如沉默以對,將所有心神,專注於眼前能掌控的方寸之地,比如……賬冊上一個個精確的數字,貨艙裡一件件實在的貨物。至少,它們不會背叛,不會在下一刻將你拖入無底的深淵。」
他端起茶杯,將杯中已微涼的殘茶一飲而盡,那濃釅的苦澀似乎能壓下心底翻湧的舊影與此刻喉間的乾澀。茶室內陷入一片長久的靜默,只有炭爐上銅壺裡的水,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咕嘟聲,更襯得室內落針可聞。
柳映荷聽完,久久未語。她凝視著眼前這個總是沉靜如深潭、彷彿萬事波瀾不驚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他心底深藏的驚濤駭浪與由之而生的厚重孤寂與防備。少時經歷那樣刻骨銘心的生死恐怖,難怪他眉宇間總凝著超越年齡的沉鬱,難怪他習慣用沉默和實幹築起心防,將所有脆弱與不確定都深鎖於內。這份沉靜,並非天性淡漠,而是驚濤駭浪後自我保護的本能,是用鋼鐵意志包裹著尚未完全癒合的傷痕。
她提起小巧的紫砂壺,素手執壺,為羅普忠和自己重新續上滾燙的茶湯。裊裊茶煙再次升騰,在兩人之間氤氳流轉,模糊了彼此的神情,卻又彷彿拉近了無形的距離。她放下茶壺,目光落在茶盤旁那支潔淨的竹製茶筅上。略一沉吟,她拿起茶筅,並非用來擊拂抹茶,而是用其光滑的竹柄末端,輕輕地、極富韻律地敲擊著自己面前那隻白瓷杯的杯壁。
「叮……叮……叮……」
清脆、空靈而帶著迴響的敲擊聲,在靜謐的斗室中悠然響起。這聲音,不似鐘鼓的宏大,卻如山寺簷角被清風拂動的銅鈴,空寂悠遠;又如幽谷深澗中凝聚了千年靈氣的水珠,滴落在寒潭深處的玉石之上,清越入心。這簡樸的聲響,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驅散了方才籠罩在室內的沉重與寒意。
伴隨著這清越的、如同梵音淨水般的節奏,她輕啟朱唇,低聲吟哦。她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如清泉流過佈滿青苔的石上,澄澈、溫潤,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羅普忠的耳中,撞入他的心湖:
「驚濤鑄鐵骨,靜水養幽蘭。」
十個字,清泠如玉磬相擊,餘韻悠長,穿透繚繞的茶煙,直抵靈魂深處。
「叮!」
羅普忠執杯的手,倏然頓在半空。杯中的茶湯因這突如其來的停滯而微微晃動,濺出兩滴滾燙的茶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驚濤鑄鐵骨——一語道破!寥寥五字,精準無匹地概括了他少時鯊口餘生的慘烈經歷,更點出了那場生死劫難在他生命中烙下的最深印記:無邊的恐懼過後,是千錘百煉出的、如鋼鐵般堅韌沉穩的意志與心性。這“鐵骨”,支撐著他扛起家族重擔,在商海沉浮中立足,更在月前那場滅頂之災中,沒有徹底崩潰倒下。
靜水養幽蘭——則是她對他當下處境最深刻的洞察與最熨帖的期許。隆盛行歷經狂風驟雨般的打擊,如同被巨浪反覆拍打、沖刷得傷痕纍纍的礁石,雖顯露瘡痍,根基猶在。此時此刻,需要的不是繼續在驚濤駭浪中不顧一切地搏命,而是沉澱下來,如同靜水深流,涵養元氣,積蓄力量,等待時機。而他本人,更應如深谷幽蘭,在風雨過後的寂靜與清冷中,守持那份內斂的清貴與韌性,涵養身心,以待他日綻放芬芳。
這份理解,是如此精準,如此深邃,如此熨帖!直抵他從未向人袒露、甚至刻意遺忘的心扉深處。比之「舞盡天河星」的驚艷讚譽,這「驚濤鑄鐵骨,靜水養幽蘭」的十字箴言,更帶著洞悉世情冷暖與人心幽微的智慧與溫暖力量。她不僅看到了他的傷痕,更看到了傷痕淬煉出的力量,並為他指出了療愈與前行的方向。
羅普忠緩緩地、緩緩地放下茶杯。他抬起眼,深深地、深深地看向茶煙繚繞中的柳映荷。煙氣朦朧,她蒼白的臉龐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眸卻透過煙靄,清澈如昔,帶著真摯的關切、澄明的智慧,以及一種……仿佛能包容所有驚濤駭浪的沉靜力量。他心頭那潭因殘酷往事而劇烈翻湧的寒水,竟在這目光和這七個字的撫慰下,奇異地、緩緩地平靜下來,被一股融融的、久違的暖意所浸潤、包裹。那份暖意,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也悄然融化了冰封心防的一角。
「姑娘……」他低聲喚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濃重的、幾乎無法承載的動容,「……慧心蘭質,洞明如鏡。」千言萬語,萬般心緒,終究只化作這八個字。所有的感激、震撼、被理解的觸動,盡在這無言的凝視與簡短的評價之中。這是他能表達的極致。
柳映荷迎著他那複雜而深沉的目光,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唇邊泛起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笑意,如同幽蘭在靜夜中無聲綻放的一瓣。她沒有言語,只是再次提起茶壺,為他續上了熱茶。無聲的默契,在茶煙與目光的交匯中流淌。
茶煙漸散,室內恢復清明。兩人靜靜品著第三道茶湯。方才那番深沉的傾訴與那十字箴言的精妙回應,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的漣漪在無聲中緩緩擴散、交疊,滋養著一種難以言喻卻無比珍貴的默契與親近。窗外的陽光似乎也暖了幾分,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
茶過三巡,柳映荷起身告辭。羅普忠送至賬房門口。春日午後的陽光已帶了幾分慵懶的暖意,灑在庭院中殘雪初融、露出點點新綠的泥地上,空氣中浮動著泥土的微腥與草木初醒的清新氣息。
「東家留步。」柳映荷在門檻處停下,轉過身。她從寬大的素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錦囊用素雅的月白色軟緞縫製而成,針腳細密勻稱,表面僅以極細的銀線繡著幾片疏朗有致的竹葉,清雅脫俗。一股清幽恬淡、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絲絲縷縷地從錦囊中飄散出來,瞬間融入了午後的空氣裡。
「這幾日見東家案牘勞形,眉心時有鬱結,想是憂思過甚,勞神傷身。」她將錦囊雙手遞給羅普忠,聲音輕柔如春風拂柳,「此乃映荷閒暇時,按古方略作增減調配的香藥囊。內裏是以虎丘所產的頭茬茉莉乾花為主料,佐以少許嶺南薄荷嫩葉、川中道地白芷、以及十年以上新會陳皮,精心研磨成細粉。茉莉清心解鬱,芬芳開竅;薄荷提神醒腦,疏解鬱氣;白芷祛風止痛,陳皮理氣和中。懸於帳中或置於案頭枕畔,其香氣清幽而不濃烈,綿長持久,或可稍解疲乏,鎮定心神,緩解……頭風鬱結之痛。」她細心地留意到他近日常常無意識地揉按太陽穴,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倦怠與緊繃。
羅普忠接過那尚帶著她掌心微溫與清雅花香的小小錦囊。觸手柔軟溫潤,香氣雖淡,卻極具穿透力,瞬間驅散了鼻端殘留的茶味與心中沉積的鬱氣,令人神志為之一清。這份細緻入微的關切,如同她方才那句「靜水養幽蘭」的吟哦,帶著無聲的熨帖與力量。
「姑娘費心了。」他鄭重地將錦囊握在掌心,那溫潤的觸感與清雅的氣息,彷彿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此情此意,羅某……謹記於心。」 言語已無法承載他此刻心中的波瀾。
柳映荷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步入了春日午後溫暖而明亮的陽光裡。淡青色的素衣身影,在光影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無比挺拔,很快便消失在院門之外,只留下滿室未散的茶香與掌心那一縷幽微的茉莉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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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隆盛行後院一片寂靜。白日裡夥計們清點殘貨、應付零星債主的些微聲響也已歇下。只有羅普忠臨時棲身的小賬房內,還亮著一盞如豆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投下他孤獨的身影。
案頭堆著幾封周掌櫃連夜整理出的、關於追查禁藥栽贓線索的密信草稿,還有幾份阿旺從「珍奇閣」輾轉帶回的、關於繡品銷售數額與新訂單需求的字條。隆盛行復甦的曙光似乎初現,百廢待興,千頭萬緒。然而此刻,羅普忠卻無心處理這些繁雜的事務。他獨自坐在燈下,手中反覆摩挲著那個素雅的茉莉香藥囊。
指尖傳來綢緞細膩柔滑的觸感,囊中香藥粉隨著動作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響,如同春蠶食葉。清幽綿長的茉莉香氣絲絲縷縷、不絕如縷地滲透出來,縈繞在鼻端,漸漸充盈了整個斗室。這香氣清而不妖,甜而不膩,帶著陽光與晨露的氣息,確實讓因連日焦慮、思慮過度而隱隱作痛的額角舒緩了許多,緊繃的神經也慢慢鬆弛下來。這份細緻入微的關切,如同她白日裡那句「靜水養幽蘭」的吟哦,帶著無聲的熨帖,精準地撫慰著他身心最深處的疲憊。
他解開錦囊口繫著的淡青色絲絛,絲絛柔軟順滑。囊口鬆開,濃郁了幾分的茉莉混合著草藥的獨特芬芳撲面而來,令人心神安寧。然而,就在他指尖探入微涼細滑的香藥粉中,本想感受一下藥粉的質地時,卻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小片質感迥異的東西——並非乾花或藥材的顆粒,而是……紙張?觸手微韌,邊緣平整。
羅普忠微微一怔,心頭掠過一絲異樣。他小心翼翼地用兩指,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般,將那折疊得方方正正、邊角銳利的小紙片從芬芳的藥粉中拈了出來。
那是一小方裁剪得極為工整的素白箋紙。紙質輕薄柔韌,觸手生涼,細膩如嬰兒肌膚,在燈下泛著溫潤的象牙色光澤,絕非尋常市井之物,倒像是文人雅士珍藏的私箋。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彷彿預感到其中蘊含的重量。就著昏黃跳動的燈火,他將紙箋極其輕柔、緩慢地展開,生怕一絲力道便會損毀這份隱秘的饋贈。
一行極其娟秀清麗、力透紙背的小楷墨跡,如同破開迷霧的蘭葉,靜靜地舒展在素白的箋面之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
七個字,筆畫舒展流暢,結構端凝大氣,帶著女子書寫特有的秀逸之姿,卻又不失筋骨風神,一撇一捺間透著內斂的力道與從容的氣度。墨色烏黑潤澤,在白箋上顯得格外純粹而醒目。
羅普忠的呼吸,在看清這七個字的瞬間,驟然停滯!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驟然鬆開,猛烈地撞擊著胸腔!
《楚辭·九歌·湘夫人》!這句流傳千古的詩句,描繪的是湘水之畔(沅水、澧水),香草(芷、蘭)繁茂生長、芬芳四溢的動人景象,寄託著深沉的思念與對美好高潔事物的嚮往。「芷」與「蘭」,皆為香草中的君子,象徵著品性的高潔與情感的純淨芬芳。她將這句詩,藏於親手調配、飽含關切的茉莉香囊之中……
其意為何?
是感念他待她以誠,視她如沅澧之畔的芷蘭般清雅脫俗?是藉此含蓄地表達她雖身處逆境(如同沅、澧之水奔流不息,暗喻其樂籍飄零),猶自持守芬芳、不墜其志的心跡?抑或是……借這含蓄雋永的詩句,隱晦而溫柔地傳遞著某種……如同香草般在靜默中悄然滋生、彌漫的、難以言喻的情愫?
無數念頭,如同投入滾水的武夷岩茶,在羅普忠的腦海中劇烈地翻騰、舒展、釋放出複雜而洶湧的滋味。白日裡庫房贈燈的溫暖,風雨諺語的慰藉,雙面繡扭轉乾坤的智慧與膽識,茶室中驚心往事的傾訴,那句「靜水養幽蘭」的精妙回應與理解……一幕幕,一重重,與眼前這素箋上靜靜流淌的七個字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一股洶湧澎湃、幾乎要衝垮堤壩的暖流,猛烈地衝擊著他因少時變故而築起的、冰封多年的心防!
他想起她初見時撫摸「熔金霞」杭綢時眼中燃燒的純粹藝術光芒,想起她堅持以工抵值時那份不容折辱的錚錚傲骨與急智,想起她在債主圍堵、官差查抄、隆盛行陷入絕境的至暗時刻,如暗夜星辰般提燈而來、以琵琶聲驅散死寂的身影,想起她在燈下帶領姐妹飛針走線、以驚世繡藝暗度陳倉時的專注、堅毅與犧牲……這個女子,絕非狂風暴雨中飄零無依的弱柳,而是歷經霜雪嚴寒、猶自在幽谷深澗綻放清芬的絕世幽蘭!她以荊釵布裙掩蓋著書香門第浸潤的華彩與底蘊,以霓裳羽衣舞詮釋著不為人知的孤高靈魂,更以纖纖素手與玲瓏慧心,在隆盛行最黑暗的時刻,繡出了重燃的希望曙光!
指尖,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緩緩撫過那素箋上的字跡。墨跡早已乾透,帶著紙張特有的微涼觸感。然而,那清麗端秀的筆畫,那力透紙背的勁道,彷彿仍殘留著書寫者指尖的溫度與那一刻的心緒,透過他略顯粗糙的指腹,一路熨燙進心底最深處、最柔軟的角落。茉莉的幽香、草藥的清苦、與松煙墨的淡雅氣息混合在一起,氤氳在小小的斗室之中,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旌搖曳、沉醉不願醒的氛圍。
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這七個字,如同凝視著一個深邃溫柔的謎題,一個蘊含著無盡可能的漩渦。燈芯偶爾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爆出一點燈花,將他凝然不動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粉壁上,拉得長長,搖曳不定。
夜,已深沉。窗外,早春的蟲鳴細細碎碎,更襯得室內一片近乎凝固的寂靜。案頭的殘茶早已冰冷,周掌櫃的密信草稿依舊攤開著等待批閱。羅普忠卻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他就這樣靜坐著,指尖一遍又一遍,無比珍惜地摩挲著那方小小的、承載著太多心意的素箋,目光深邃難明,彷彿要將那七個字的每一筆每一劃,連同那縈繞不散的幽香,都深深地鐫刻入自己的心版,融入自己的血脈。
心湖之中,被「驚濤」鑄就的鐵骨深處,某種冰封已久、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或刻意忽略的柔軟與渴望,正被這「沅有芷兮澧有蘭」的幽香、墨韻與無盡深意,悄然喚醒。那冰層碎裂的聲音細微卻清晰,絲絲縷縷的暖流從裂縫中滲透出來,溫柔地包裹、浸潤著那顆久歷風霜的心。那感覺,陌生而悸動,帶著一絲惶惑不安,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久違的溫暖、充盈與……隱秘的歡喜。
這一夜,隆盛行後院那盞孤燈,亮得格外長久。燈下的人,對著一方藏於香囊的素箋,指尖留戀於墨痕之上,思緒飄蕩於沅澧芷蘭之間,心潮起伏於驚濤靜水之畔。窗外的蟲鳴漸漸歇了,東方的天際,悄然泛起一抹極淡極淡的、如同月白雲錦般柔和的魚肚白。
暗香盈袖,無聲浸潤。心旌搖曳處,情愫暗生時。春夜雖漫長,黎明終將至。而那一縷由茉莉與墨香交織的氣息,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神魂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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