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十三年(西元1818年),初春。嶺南的寒意尚未完全褪盡,空氣中卻已浮動著潮濕的暖意和泥土復甦的氣息。香港島上,經過數年的經營,景象已大不相同。層層疊疊的香藥梯田換上了新綠,去年深秋收穫後留下的茬口間,嫩芽正頑強地探出頭。山腳下,數座高大堅固的磚石貨倉已巍然聳立,灰白色的牆體在春日略顯蒼白的陽光下顯得沉穩而可靠。碼頭也經過擴建,能同時停泊更多的中型福船。空氣中常年瀰漫著廣藿香、艾草等藥草混合的獨特香氣,與海風的鹹腥交織,成為這片新生之地的獨特印記。
然而,這份寧靜與生機之下,暗流湧動。
隆盛行香港貨棧議事廳內,氣氛凝重。酸枝木長案上,攤開著幾份賬冊和信函。羅普忠穿著一身深青色暗雲紋綢長衫,端坐主位,眉頭緊鎖。他的面容比幾年前更顯沉毅,眼角添了幾道細紋,那是商海風霜與島嶼開發的辛勞刻下的痕跡。下首坐著幾位從廣州趕來的十三行同業,以及島上負責香藥種植的阿水和負責貨倉管理的管事。
「……羅東主,不是我等信不過您。」說話的是專營瓷器的陳老闆,他搓著手,臉上帶著為難,「只是這香港島,畢竟是化外之地,朝廷管束鬆散。您看,」他拿起案上一份信函,「這才開春,就又有兩艘往北運茶葉的商船在伶仃洋附近被劫了!貨物損失事小,人命關天啊!這往來的商路如此不太平,我們投進貨棧的銀子……實在是懸著心。」
另一位經營絲綢的吳老闆也嘆道:「是啊,羅東主。廣州城裡,十三行街面,至少還有官兵巡邏,衙門在側。這香港島,天高皇帝遠,萬一……唉!聽說那些洋人的鴉片躉船,就常年在這一帶海域遊弋,與海盜勾連不清,更是心腹大患!我們這些老骨頭,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他們的憂慮並非空穴來風。自去年底開始,珠江口至伶仃洋一帶海域,海盜劫掠商船的事件驟然增多,手段也越發猖獗。更令人憂心的是,傳言這些海盜背後,有盤踞在附近島嶼的洋人鴉片走私船暗中支持,提供情報甚至武器,以打擊正當商貿,為鴉片交易掃清障礙或製造混亂。
羅普忠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個小巧精緻的紫檀木船模——那正是按「忠荷號」福船比例縮小的模型,是「忠荷紡場」成功的象徵。他的目光掃過在座諸位同業憂心忡忡的臉,最後落在窗外繁忙卻也暗藏危機的海面上。他知道,若不能解決航路安全的問題,香港貨棧的發展,乃至聯合十三行同業共同開拓這片新天地的宏圖,都將成為泡影。
「諸位的擔憂,普忠明白。」羅普忠的聲音沉穩,打破了沉默,「海路不靖,確是心腹大患。然,」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正因如此,我們才更要牢牢站穩這香港島!此地扼珠江咽喉,控外洋門戶。若我等粵商能在此建立穩固根基,聯結水師,整飭海防,肅清航道,則不僅能護我商船,更能斷絕鴉片走私之患,為朝廷分憂,為百姓謀安!」
他站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簡略海圖前,手指點向香港島周邊幾個標註的島嶼:「諸位請看,大嶼山、長洲、南丫島,星羅棋佈,皆為天然屏障。若能在此設立瞭望哨卡,與駐紮虎門、大鵬灣的水師互為犄角,情報互通,協同巡防,則海盜與鴉片船,將無所遁形!」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然而,陳老闆等人臉上依舊是疑慮重重。
「話雖如此,可這……這得投入多少銀錢人力?還需官府鼎力支持才行啊!」陳老闆搖頭,「況且,水師那邊……」他欲言又止,顯然對官府的效率和決心缺乏信心。鴉片走私利潤驚人,背後牽扯盤根錯節,官商勾結甚至兵匪一家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議事廳內再次陷入沉寂。海風穿過敞開的窗欞,帶來鹹腥的氣息,也帶來遠處碼頭隱約的喧囂。
就在這時,議事廳的門被輕輕推開。柳映荷牽著五歲多的穗寧走了進來。她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繡纏枝蓮紋襖裙,髮髻間依舊簪著那支溫潤流光的翡翠並蒂蓮明月簪。小穗寧則穿著一身鵝黃色細棉布衫褲,頭上紮著兩個小揪揪,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廳內凝重的氣氛。
「爹爹!」穗寧看到父親,立刻掙脫母親的手,像隻小蝴蝶般撲了過去。
羅普忠冷峻的眉眼在見到妻女的瞬間柔和下來,他彎腰抱起女兒:「穗寧怎麼來了?」
「阿娘說爹爹和伯伯們在談大事,穗寧來送香囊!」小傢伙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幾個用素色細布縫製的小袋子,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廣藿香混合艾草的清香。這是柳映荷教島上婦女和女學孩子們縫製的驅穢避疫香囊,如今幾乎成了隆盛行和島上的標誌。
柳映荷走上前,對在座諸位商賈微微欠身:「諸位東家辛苦。島上風大,春寒猶在,這香囊雖小,也能略驅濕寒瘴氣。」她聲音溫和,舉止從容,目光掃過眾人憂慮的臉龐,最後落在丈夫身上,帶著無聲的理解與支持。
「多謝柳東主!」「夫人費心了!」幾位商賈連忙起身回禮,接過穗寧遞過來的香囊。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藥草香氣,似乎稍稍驅散了廳內沉悶的氣氛。
柳映荷沒有多言,只是對羅普忠輕聲道:「你們繼續談正事,我帶穗寧去女學看看。」她深知此刻丈夫面臨的壓力,更明白航路安全對整個香港計劃乃至無數依附於此的生民意味著什麼。
羅普忠點點頭,目送妻子牽著女兒離開。穗寧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對著父親和幾位伯伯揮舞著小手,奶聲奶氣地說:「爹爹加油!伯伯們加油!」童稚的話語,像一縷清風,吹散了大人們眉間些許陰霾。
陳老闆握著手中溫熱的香囊,嘆了口氣:「羅東主,令嬡天真可愛,夫人更是賢惠明理。您為她們,為這島上跟隨您的疍家鄉親,還有我們這些同業的前程計,這份心……唉,我們都懂。只是這肅清海路,談何容易?非一日之功,更非一商一戶之力可為啊。」
羅普忠重新坐下,將女兒送來的香囊珍重地放入懷中貼身處,感受著那熨帖的溫度和熟悉的香氣。他抬起眼,目光如磐石般堅定:「正因其難,才需吾輩敢為人先!普忠不才,願傾隆盛行之力,購置快船,招募熟悉水性的疍家健兒,組建護航隊,先行巡弋近海!同時,」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更顯力量,「我將親赴廣州,面見水師提督和南海縣令,呈報海疆不靖、鴉片流毒之害,陳明香港貨棧於海防之利,懇請官府發兵,聯合剿匪清源!」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傾資組建護航隊已是大手筆,更遑論親自去遊說官府出兵?這其中的風險與艱辛,難以估量。
「羅東主,三思啊!」吳老闆急道,「官府那邊,水深難測!鴉片之利,牽扯甚廣,稍有不慎,恐引火燒身!」
「火燒旺地。」羅普忠緩緩吐出這四個字,腦海中瞬間閃過當年隆盛行火劫廢墟上,妻子握緊他的手說出這句疍家諺語的情景。他的眼神越發沉凝銳利,如同淬火的鋼刀,「此火不燒,則毒瘴瀰漫,商路斷絕,民不聊生!普忠心意已決。若諸位信得過我羅普忠,信得過『忠荷』二字,請暫且寬心,靜候佳音。香港貨棧,不僅是我隆盛行的退路,更是我粵商未來揚帆四海、不受制於人的根基!此基業,絕不容海盜與鴉片毀之!」
他的話語鏗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與開疆拓土的豪情。在座幾位商賈被他眼中的光芒所攝,一時竟說不出反對的話來。陳老闆與吳老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情緒——擔憂、敬佩,以及一絲被點燃的希望。
「罷了!」陳老闆一拍大腿,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羅東主高義,敢為天下先!我老陳雖是膽小,也知唇亡齒寒的道理!您儘管放手去做!廣州店鋪那邊,我還能周轉些銀錢,若有需要,儘管開口!只盼……只盼您一切順利,平安歸來!」
「對!算我一份!」「羅東主,保重!」其他幾位也紛紛表態,雖未言明具體支援,但態度已明顯轉變,從質疑轉為有限度的支持與擔憂的囑咐。
羅普忠心中微暖,鄭重抱拳:「多謝諸位信任!普忠定當竭盡全力!」
* * *
數日後,廣州城內,關於羅普忠「棄祖業就荒島」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聽說了嗎?隆盛行的羅老闆,放著十三行好好的鋪面不顧,把大把銀子砸到香港那個鳥不拉屎的島上去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lG3Ow5Ss
「可不是!聽說還想拉其他商行一起下水,結果碰了一鼻子灰!」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FfbG3HIbA
「唉,到底是商人,利慾薰心!那破島能有什麼出息?我看他是被前些年的順風順水沖昏頭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Ke4eCNNI2
「聽說他還異想天開,要自己組船隊打海盜?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茶樓酒肆間,類似的議論不絕於耳。一些守舊的商賈更是嗤之以鼻,認為羅普忠此舉無異於自毀長城。
然而,這些流言絲毫未能動搖羅普忠的決心。他一面低調而迅速地變賣了廣州兩處位置稍偏、收益尋常的鋪面產業,將所得巨款盡數投入香港——用於購置兩艘船體堅固、航速較快的「快蟹」船(一種粵海常見的快速帆船),招募了數十名忠勇可靠、熟悉水性的疍家子弟和原隆盛行夥計,配備必要的刀械、火銃(鳥銃)和聯絡用的旗號燈火。這支被羅普忠命名為「忠荷護航」的小型船隊,由經驗豐富的老舵工阿水和幾位曾在水師效力過的疍家頭領統帶,即刻開始在香港島周邊及通往廣州的主航道上巡弋,主要擔負預警、驅逐小股海盜和為商船提供短程護送的任務。
另一面,羅普忠開始了他更為艱難的奔走——遊說官府。
南海縣衙門的門檻幾乎被他踏破。他遞交了一份措辭懇切、數據詳實的稟帖,詳述了近期商船被劫案例、損失情況,列舉了海盜活動與洋人鴉片躉船位置變動的關聯性,並痛陳鴉片走私對國計民生的巨大危害。他強調,香港島位置關鍵,若能在島上設立官方的巡檢司並駐紮少量水師,與「忠荷護航」船隊協作,必能有效扼守珠江門戶,打擊走私,保護商旅。
然而,縣衙的回應是敷衍而遲緩的。縣令大人或稱病不見,或打著官腔說「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水師調動,權在提督府」,甚至暗示羅普忠「莫要聽風就是雨,擾亂地方」。顯然,鴉片貿易背後的龐大利益網絡,讓許多官員選擇了視而不見,甚至暗中阻撓。
羅普忠並不氣餒。他攜帶重禮,通過昔日因鴉片案而結識的按察使衙門舊關係,終於得以拜訪駐紮虎門的水師提督府。
水師提督姓關,是一位鬚髮花白、面容黝黑的老將,眼神銳利如鷹。他端坐於虎頭椅上,聽完羅普忠的陳述,又仔細翻閱了他提供的稟帖和海圖標註,沉默良久。
「羅東主,」關提督的聲音沙啞而沉穩,帶著金鐵之氣,「你所言之事,本督並非不知。近來劫案頻發,水師弟兄也折損了幾人。那些掛著各色旗子的洋船,」他冷哼一聲,「名為商船,實則鬼蜮伎倆,與海匪沆瀣一氣,輸送鴉片,劫掠商旅,確為我大清海疆之毒瘤!」
羅普忠心中一振:「提督大人明鑒!如此,懇請大人發兵……」
關提督抬手打斷了他,目光如電:「發兵?談何容易!其一,朝廷對洋務向來謹慎,未有明旨,水師擅動,易起邊釁。其二,」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無奈與憤懣,「那些躉船,行蹤詭秘,火力不弱(指船上可能配備的火砲),且往往停泊在遠離岸砲射程的外海島礁間。我水師戰船吃水深,難以在複雜島礁區靈活追擊。其三,」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羅普忠,「就算找到巢穴,如何能一舉殲滅?需有雷霆之勢,畢其功於一役!否則打草驚蛇,後患無窮!」
羅普忠迎著關提督的目光,心念電轉。他從提督的話中聽出了認同,更聽出了現實的困境與對可行方案的渴求。
「大人,」羅普忠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普忠有一策,或可解大人之憂。」
「哦?講!」
「那些鴉片躉船,為卸貨便利,常於月黑風高之夜,靠近南丫島以西一處名為『鬼呷角』的隱蔽海灣。彼處暗礁密佈,大船難行,卻利於小船穿梭。」羅普忠的手指在海圖上精準地點出位置,這情報是他花費重金,通過忠誠的疍民線人歷時數月才確認的。「普忠願提供『忠荷護航』之快蟹船數艘!此船吃水淺,速度快,靈活如水中游魚,最擅長在島礁間穿梭。船上疍家子弟,皆為弄潮好手,深諳此地水文!」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屆時,只需提督大人調遣水師主力戰船,預先埋伏於鬼呷角外圍深水海域,切斷其外逃之路。待月黑風高,鴉片小船與躉船交接之時,我『忠荷』快船,攜引火之物(油料、柴草、火藥),憑藉靈活迅疾,突入海灣,直撲躉船!以火攻之!同時發射信號火箭,大人見信號,便可揮師合圍,痛殲殘敵!」
「火攻?」關提督眼中精光大盛,猛地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這無疑是個大膽而有效的計劃!利用小船靈活機動突襲縱火,水師大船在外圍堵截,正是對付那些藏身島礁深處的「毒瘤」的妙招!而且,由「商民」的船打頭陣突襲,縱使事後洋人質問,官府也有轉圜推諉之餘地。
「好!」關提督猛地轉身,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叮噹作響,「羅東主忠義果敢,心繫家國,本督佩服!此計甚妙!本督即刻上報總督府,並密令麾下精銳,整備船械火藥,只待時機成熟,便依計而行!你且回去,務必保密,整飭船隊,備足引火之物,隨時聽候調遣!」
「謹遵大人之命!」羅普忠深深一揖,心中一塊巨石終於落地,熱血在胸腔中奔湧。他知道,一場關乎香港未來、更關乎海疆清靖的戰鬥,即將打響。
* * *
數日後的一個深夜,無月。濃重的墨色吞噬了天海,唯有星辰在厚重的雲層縫隙間偶爾投下微弱的光芒。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鹹腥,呼嘯著掠過香港島的山巒與海面。
南丫島以西,「鬼呷角」海灣。這裡地形險惡,怪石嶙峋如鬼牙參差,暗礁密布,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轟鳴,更添幾分陰森。此刻,海灣深處的避風水域,卻反常地停泊著兩艘體型龐大、形制怪異的西洋多桅帆船(躉船),船上燈火稀疏,如同黑暗中蟄伏的巨獸。幾條小船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在躉船與岸邊礁石間往返,搬運著沉重的箱籠——正是進行著罪惡的鴉片交易。
距離鬼呷角數里之外的一片背風礁石後方,數艘懸掛著「忠荷」旗幟的快蟹船,如同潛伏的獵豹,靜靜地蟄伏在黑暗的海面上。船上沒有燈火,所有船員——包括羅普忠本人,都身著深色短打,臉上塗抹了鍋底灰,屏息凝神。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火油和硝煙氣味,船艙裡堆滿了浸透油脂的柴草、棉絮和密封的火藥罐。
羅普忠站在為首的快蟹船船頭,任憑冰冷的海風吹打著臉頰。他緊握著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如鷹隼般穿透黑暗,死死鎖定著鬼呷角方向那幾點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船燈。他的心跳得很快,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混合著緊張、憤怒與即將手刃毒瘤的激越。耳邊,彷彿又響起那些被鴉片摧毀的家庭的哭嚎,想起商船被劫後夥計們絕望的臉,想起廣州城裡對香港計劃的嘲諷與質疑……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胸腔中一團亟待噴發的烈焰。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岸邊,一處地勢較高的隱蔽礁岩上,柳映荷帶著小穗寧,在春桃和幾位健壯疍家婦人的陪伴下,靜靜佇立。她們同樣身著深色衣物。柳映荷懷中緊緊抱著一面蒙著紅布的中型牛皮鼓。這是她堅持要來的。她無法跟隨丈夫衝鋒陷陣,但她的心,她的魂,始終與他同在。她要在此,以鼓聲為她的丈夫,為那些勇敢出擊的兒郎們助威!
小穗寧被母親緊緊摟著,小臉繃得緊緊的,烏溜溜的大眼睛裡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緊張和困惑。她感受到母親身體的緊繃和周圍凝重的氣氛,小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襟,小聲問:「阿娘……爹爹他們……是要去打壞人嗎?」
「嗯,」柳映荷的聲音極輕,卻異常堅定,她低頭親了親女兒的額頭,目光依舊緊鎖著黑暗的海面,「打那些害人的大壞船。穗寧別怕,阿娘在這裡陪著爹爹。」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海風呼嘯,海浪轟鳴,除此之外,只有死寂。
突然,鬼呷角方向,一顆赤紅色的流星撕裂了濃墨般的夜幕,尖嘯著衝上雲霄,隨即炸開一團刺目的紅光!
信號火箭!
「點火!出擊!」羅普忠壓抑著沸騰的熱血,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而有力的嘶吼!
命令瞬間通過壓抑的口哨聲傳遞下去。剎那間,數艘快蟹船上,事先準備好的、包裹著厚布浸透油脂的火把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焰在黑暗中驟然騰起,照亮了一張張塗抹著黑灰、卻寫滿了決絕與憤怒的臉龐!
「弟兄們!為死難的鄉親!為我大清海疆!殺——!」舵工阿水鬚髮賁張,發出震天的怒吼!
「殺——!」怒吼聲匯聚成一股驚人的聲浪,瞬間壓過了風聲浪湧!
快蟹船的風帆在火光映照下猛然張滿!槳手們喊著整齊而低沉的號子,拼盡全力划動船槳!數艘如同燃燒著烈焰的利箭,劈開墨黑的海浪,以驚人的速度,直撲鬼呷角海灣!
岸邊礁岩上,柳映荷在看到信號火箭升空的瞬間,眼中爆發出璀璨的光芒!她猛地揚起手中的鼓槌,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狠狠地砸在蒙著紅布的鼓面上!
「咚——!!!」
一聲沉悶而雄渾、彷彿自大地深處迸發的巨響,驟然炸開!穿透呼嘯的海風,震顫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緊接著,是第二槌!第三槌!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kf981KhqN
「咚!咚!咚!咚咚咚——!」
鼓點從最初的沉重蓄勢,迅速轉為激昂澎湃、密如驟雨的節奏!那鼓聲裡,蘊含著無盡的勇氣、不屈的意志、對勝利的渴望,以及妻子對丈夫最深沉的牽掛與支持!每一聲鼓響,都彷彿敲打在出擊勇士們的心坎上,點燃著他們胸中更為熾烈的戰意!
「是鼓聲!是夫人的鼓聲!」快蟹船上,有眼尖的夥計看到了岸邊礁岩上那抹揮動鼓槌的纖細身影,激動地大喊。
羅普忠在疾馳的船頭也聽到了!那熟悉的、充滿力量的鼓點,如同戰歌,如同號角,瞬間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抽出腰間長刀,刀鋒在船頭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寒芒,指向越來越近的鴉片躉船,發出雷霆般的怒吼:「目標!左舷!火攻——!」
鬼呷角海灣內,鴉片船上的洋人和海盜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震天動地的鼓聲殺聲驚得魂飛魄散!他們倉促地點亮燈火,驚慌失措地呼喊著,試圖調轉船頭,操弄船上有限的幾門小砲。
但一切都太晚了!
「忠荷」快船憑藉著無與倫比的靈活性,如游魚般避開慌亂射來的零星砲火和槍彈,在阿水等老舵工的精準操控下,瞬間切入兩艘巨大躉船之間的縫隙和它們脆弱的側舷!
「放——!」羅普忠雙目赤紅,嘶聲下令!
船上的疍家健兒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或奮力投擲出點燃的、浸滿火油的柴草捆和棉絮包;或冒著槍彈,用長長的撓鉤將點燃的小火船死死鉤住躉船的船舷;更有悍勇者,直接將裝滿火油和火藥的陶罐,點燃引信,奮力拋向躉船的甲板或吃水線附近的船艙!
「轟!」「轟隆!」「噼啪!」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sF40ouSxF
火油罐砸碎,火藥罐爆炸!引燃的柴草瞬間蔓延!
剎那間,烈焰如同瘋狂生長的赤紅色魔藤,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的船體!火舌沖天而起,發出駭人的咆哮,將兩艘龐大的躉船映照得如同兩座燃燒的火山!滾滾濃煙夾雜著刺鼻的焦糊味和鴉片的怪異甜香,直衝雲霄!
「Fire! Fire!」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75aga08jK
「God! Help!」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IjZXw1v8R
「快跳船!逃命啊!」
躉船上,洋人的驚恐尖叫、海盜的絕望哀嚎、火焰吞噬木頭的爆裂聲、物體墜海的撲通聲……交織成一曲地獄般的悲鳴!熊熊燃燒的烈焰扭曲了空氣,將海灣映照得如同白晝,也照亮了那些在火海中掙扎、如同螻蟻般跳海逃生的身影。那景象,殘酷而壯烈,恰似兩朵巨大無比的、盛開在墨黑海面上的——赤色煉獄紅蓮!
岸邊的鼓聲,在火光亮起的瞬間,達到了最高潮!柳映荷咬緊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鼓槌如同疾風暴雨般落在鼓面上!「咚咚咚咚咚——!」那鼓聲,是憤怒的宣洩,是勝利的吶喊,更是對浴火奮戰的勇士們最熾熱的讚歌!她髮髻間的明月珠,在沖天火光的映襯下,流轉著一層奇異的、近乎透明的紅暈,彷彿也吸納了這焚毀罪惡的熾烈光華,靜靜守護著它的主人。
小穗寧被這驚天動地的景象嚇得小臉煞白,緊緊埋在母親懷裡,卻又忍不住透過指縫,偷偷看向那照亮了半邊天的恐怖火焰,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
就在躉船陷入火海,殘餘海盜小船試圖四散奔逃之際,鬼呷角外圍的海面上,陡然亮起了無數盞燈火!伴隨著低沉雄渾的號角聲,水師提督關大人親率的數艘主力戰船,如同從黑暗中浮現的鋼鐵巨獸,張開了森然的炮口,徹底封鎖了海灣出口!
「開炮!轟擊逃竄小船!降者不殺!」關提督威嚴的命令響徹海面。
「轟!轟!轟!」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kuWh2F1mZ
水師戰船上的紅衣大炮發出怒吼!砲彈呼嘯著砸向企圖逃跑的海盜小船,激起沖天水柱!更有戰船放下舢板,水師官兵手持刀槍火銃,如猛虎下山般撲向殘敵!
大局已定!
* * *
天色微明。持續了半夜的烈焰已漸漸熄滅,只餘下兩艘巨大躉船焦黑扭曲、冒著縷縷青煙的殘骸,如同怪獸的骨架,半沉半浮在污濁的海面上。海面上漂浮著雜物、焦木和少數來不及打撈的屍體。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火藥和鴉片混合的氣味。
水師的戰船正在打掃戰場,收押俘虜,清點繳獲的鴉片(部分未被燒燬的)。羅普忠的「忠荷」快蟹船隊也完成了任務,緩緩駛離仍在冒煙的海灣,與水師船隊匯合。船上的疍家子弟和夥計們,雖然個個煙熏火燎,身上帶著擦傷甚至輕微的灼傷,但臉上都洋溢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自豪!他們打贏了!他們親手燒燬了禍害海疆的毒瘤!
關提督站在旗艦船頭,看著駛近的羅普忠,親自迎了上去。老將軍臉上難掩激賞與振奮,他重重拍了拍羅普忠的肩膀:「好!羅東主!好樣的!『忠荷』健兒,個個都是好漢!此役大捷,焚毀鴉片巨躉兩艘,擒殺海盜數十,繳獲鴉片數百箱!實乃近年來我水師罕有之大勝!本督定當上奏朝廷,為爾等請功!」
羅普忠臉上也帶著硝煙的痕跡,他抱拳還禮,聲音因激動和疲憊而有些沙啞:「全賴提督大人運籌帷幄,將士們用命!普忠不敢居功。唯有一事相求。」
「哦?但說無妨!」
羅普忠的目光投向那兩艘仍在冒煙的巨大殘骸,緩緩道:「功名利祿,非我所求。唯願大人以此戰為始,嚴查走私,護我商民,肅清海疆!還我粵海一片朗朗乾坤!至於普忠……」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情感,「懇請大人,允我取那焚燬躉船之殘木一塊。不需大,只需一截焦痕猶在、見證此役之木。」
關提督一愣,隨即明白了羅普忠的心意,眼中流露出讚許:「好!此木見證忠義,見證烈火滌盪污濁!理當取之!本督准了!」
數日後,香港島新建成的「隆盛貨棧」宏偉大堂。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欞灑入,照亮了光潔的青石板地面。大堂正中央,一座嶄新的紫檀木底座上,供奉著一件特殊的「鎮棧之寶」。
那是一艘按比例精心雕琢的「忠荷號」福船模型,線條流暢,帆桅俱全,栩栩如生。然而,這艘船模最為獨特之處在於——它通體由深沉的烏木雕成,而在船體多處關鍵部位,比如龍骨、船舷、甲板邊緣,卻巧妙地鑲嵌著一塊塊經過打磨、但仍清晰保留著烈火焚燒痕跡的焦黑木料!那些焦痕,或如墨染,或如炭裂,帶著劫後餘生的滄桑與力量,與烏木本身的沉穩光澤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無聲地訴說著那場驚心動魄的「鬼呷角之火」!
羅普忠、柳映荷帶著小穗寧,以及島上的疍民村老、夥計、女學師生代表,靜靜地站在船模前。柳映荷髮髻間的明月珠,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而沉靜的光華,映照著船模上那些黑色的火焰印記。
羅普忠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撫過船模上一道最為深刻的焦痕,彷彿還能感受到那夜的熾熱。他低沉的聲音在大堂中迴盪,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
「此船,名『忠荷』。此木,取自焚燬鴉片毒船之殘軀。它銘記此役之火,更昭示吾輩之心志:商道行遠,當以忠義為帆,以清白為舵。縱有烈焰焚身之劫,亦當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此後凡自我香港『忠荷貨棧』啟航之船,當以此為鑑,行於滄海,歸於安寧,利通四海,德昭千秋!」
他的話語落下,大堂內一片肅然。所有人都凝視著那艘承載著烈火記憶與新生希望的船模,心潮澎湃。小穗寧仰著小臉,看看莊嚴的船模,又看看父母肅穆而堅定的側臉,似懂非懂,卻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柳映荷悄悄握緊了丈夫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掌心卻帶著同樣的堅韌。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投在光潔的地面上,連同那艘靜靜訴說著過往與未來的烏木焦痕船模,一同融入了香港島這片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新土之中。海風穿堂而過,帶來遠方潮汐的氣息,彷彿預告著無數歸帆,將從這裡啟程,駛向更為遼闊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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