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院上車後,書雅試圖迫敏知吃掉三文治,然後送她回家。敏知卻吃了一半便睡著了。這讓書雅改變主意,開車朝自己家的方向駛去——實情是,她急需要強力止痛藥。這是那次「意外」的後遺症;而今天發生的事,已把她的體力推向極限。
停好車後,她囑咐保安員不要弄醒熟睡的敏知,跳進屋裡5分鐘後又回到車上。幸好載敏已經安睡,丈夫照例未歸。婆婆見到她身上的血跡,也沒再多問。
回到車上,書雅把一個紙袋小心塞進敏知的背囊底處,快速服了止痛藥,便開車。在紅燈前,書雅側頭望向副駕駛座。敏知和小時候一樣,熟睡時會打起細小的鼾聲,十分可愛。她回想起,車廂中滿載她們曾經共渡的快樂時光,還有那些她們——或她,能安心牽手的珍貴時間。隨著交通燈轉綠,書雅感到這可能是二人的最後一趟旅程。轉念間,她把方向盤一轉,驅車南下。
書雅在一個山邊泊了車。她橫越副駕駛座替敏知解開安全帶、調整椅背,好讓敏知睡得舒服一點。望著已經成年的孩子堅忍的嘴唇,她難免傷感起來——曾經屬於我的嘴唇⋯⋯但這至少算是一個完整的結局。書雅想。
書雅也放倒駕駛座,半躺著、輕輕拉著敏知的手。
「你最介意我沒有事先徵得你同意就和他睡,對嗎?」書雅聲若蚊蠅,決定向仍在熟睡的女孩告白:「其實他也沒徵得我同意,就要睡我——他不是硬來,但他有一張世上最會說謊的嘴——我當然不相信他,自從我受傷之後,我們已經分房睡,他連手指頭也沒有碰過我;但他說,我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一切已無『後顧之憂』,我一時心軟,便讓他了。他從沒表示過想要孩子,但那次卻在途中褪掉安全套,而我沒有即時拒絕。他又那樣做了幾次,直至我證實懷孕。幸好,之後他就不再騷擾我了。」
書雅望望敏知,聲音有點哽咽:「我真是好沒用,對嗎?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感情,為甚麼還要懷他的孩子?但我沒有拒絕他的勇氣,且還採取逃避的態度,把載敏說成是我和你的孩子。敏啊,你說得對,載敏是我和金勝昊的兒子;但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裡,把載敏假裝作『我們』的孩子,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書雅抽出紙巾,抹了抹眼淚,又繼續道:「我相信我應該是全地球最蠢的人。金勝昊是我的教授,他明明已經有妻子,我還讓自己一頭栽進去。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很快與妻子離婚,然後我一畢業就嫁給他。最初,作為名人的妻子是蠻令人興奮的,雖然,我很快就看穿了那些人有多虛偽;尤其在我出意外之後,我終於發現,對他來說,我只是件他用來炫耀的戰利品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大家尊崇他為大師,可是,作為藝術家,他的作品完全是垃圾,他的真正本領是操縱別人。」
書雅長長嘆了口氣:「我越來越怕他,但我不敢離婚,因為我更怕會毀了他的事業。他現在是市長辦公室的特別顧問,我就更加需要飾演好『教授夫人』、『師母』這些能令他好看的陪襯角色。現在,我在他口中變成『藝術史學家』,事實上,我不過是一個教奴。教授們要寫論文穩住工作,不能教的課就要由我來教。有一次我甚至在一個學期裡備了三科新課。敏啊,我真的很害怕,我真的不知應該怎樣下去。」
書雅的抽泣開始不受控,她怕會吵醒敏知,便輕輕打開門,蹲到路旁的樹下,哭個痛快。
這就是我的問題嗎?永遠退讓到任人踐踏?和車裡那孩子比起來,我是何等的懦弱⋯⋯這種日子,何時才可以走到盡頭?
書雅哭得累了,便站起身。剎間,她被眼前令人屏息的景象攝住了。從藝術殿堂(Art Centre)的後山,可以眺望整個首爾中心的壯麗夜色。江南地帶的萬家燈火,讓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敏知以師徒名義組隊,參加了一個流行舞馬拉松。比賽的條件,是能掌握最多舞種的參賽者,就有機會勝出。那時,她租了一個舞蹈室,二人便無日無夜的鑽研各種舞蹈,除了社交舞、街舞,連土風舞都不放過。敏知幾乎所有舞種都一學就懂,二人更合拍到彷如心靈相通。
她仍然清楚記得那一晚,比賽場地掛了一個巨大的鏡球,移動的光點彷如把滿天星光偷偷帶進了室內,灑遍每個人。她仍然清楚記得那一晚,她內心充滿了比舞會燈飾更燦爛的光輝——她們贏得了大賞,但更珍貴的是那個二人拼盡無悔的過程。比賽過後,敏知整個人變了,把憤世嫉俗的精力都用在大學入學試上,連她自己也找到研究的新方向。她仍然清楚記得那一晚,她們確認了戀人的身分。
就在那一剎,書雅心中突然靈光一閃——改變的鑰匙,不是一直在我自己手中嗎?
書雅望望時計,原來已經過了午夜。她急急抹乾眼淚,走回車上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k4cDm4un1
也許是被關門聲吵醒了,敏知忽然睜開眼,吁了一口氣。
書雅啪的一聲,扣上安全帶:「醒啦?已經午夜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睡著了?」敏知又再閉上眼:「我們在哪裡?」
書雅沒有回應,只是淡淡道:「調直座椅,扣安全帶。」
兩個疲憊的人一路無言,直至房車抵達敏知住的屋苑車路入口處前。
「這次我送你進去,好嗎?你只有一隻手,背包又很重。」
敏知想了想:「也好。你知我住在哪一座嗎?」
「不。」書雅說。敏知便指示她駛進屋苑,在離自己大廈最近的車道彎位停下。
「需要我陪你上樓嗎?」書雅問。
「不用。」敏知抓起背囊又放下,掏出那盒牛油曲奇,遞給書雅:「多謝你剛才救了它,是近期貨品,要快點食用。還有,那張你經常坐的公園長櫈,就在前面。」敏知指指不遠處:「其實,那段時間,我經常可以從高處望到你,到載敏出生後,也見過你推著他來。」
書雅一愣,但沒說甚麼。
「那麼,我走了」敏知傷感的望著書雅在黑暗中的輪廓,她知道她會掛念她,但一切都太遲了。宛如已渡過忘川,只能繼續前行。她輕輕吻了書雅的臉頰:「謝謝,所有的一切。晚安,書雅姐姐。」
敏知說著,便離開車廂。正要關上車門,書雅突然問:「她叫甚麼名字?」
敏知做了一個鳥兒張翼的動作,同時說:「飛鳥。」
「好好待她。晚安。」書雅說完,便別過臉,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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