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庫塔領著手下的一批奴僕,趕著十二隻駱駝到納答爾城郊的市集去賣。早晨的市集裡充滿香料和水果的味道,空氣飽滿得刺鼻。其中一隻待售的駱駝偷吃了隔壁攤上簍子裡的茴香,給顧攤子的男人喝斥了,駱駝正朝他噗吱噗吱地噴著唾液。
真主在上,青年駱駝商趕緊向他買了幾袋小荳蔻和番紅花作為補償。
在寺院叫拜樓的晨拜呼叫聲響起前,伊庫塔的駱駝都給一隊遠從波斯來的商旅買走了。他掂了掂革囊裡滿滿的金幣,將方才買來的香料與豆子交給奴僕,掛在要騎回家的馬匹鞍帶上。正準備離開之際,卻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哭叫聲。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伊庫塔穿過人群,走近聲響來處。原來,是人口販子押著幾個奴隸在叫賣,奴隸中有個孩子被重重踢了一腳,正嚎啕大哭。除了那孩子,其他奴隸看來都是成年人了,身上穿著髒污破爛的衣服,臉上滿是塵土。
「怎麼回事呢?」青年商人轉頭問旁邊的一名老人,那是賣砂糖和果乾的莫沙法。
莫沙法搖搖頭,說:「聽說是從繆德塔斯鎮附近的村子來的,被強盜劫走的一批奴隸。除了那孩子,其他人老的老、弱的弱,只怕賣不出去,更要吃那販子鞭笞。」
他說話間,那個孩子被拉起來,朝臉上狠狠打了兩巴掌。
「那可不行。」好心的伊庫塔說。他捏緊了手上那口裝滿金幣的革袋,在人群中站了一會兒,直到那孩子停止哭泣,才走出去。
「這些人要多少錢?我買了。」他向那個蓄著大鬍子的奴隸販子說。
大鬍子露出缺了兩顆牙的笑容。「本來沒有一百個金幣是不賣的。不過,看在安拉的份上,今天算你七十五個第納爾就好。」
剛剛賣的駱駝,不過得了六十四個金幣。但是,看見那個男孩臉上的傷,讓伊庫塔無法袖手旁觀。他眨著駱駝般的眼睛看著那個大鬍子:「六十個第納爾,不能更多了。」
大鬍子裝出為難的樣子。莫沙法拉著伊庫塔作勢往後走,一邊低聲問:「你真要買?你家的僕傭已經夠多了。」
那人口販子看見好不容易上門的客人要走,趕緊扯著嗓子喊叫:「六十個第納爾,成交!」
走出市集,伊庫塔讓僕人解開這批奴隸腳上綁著的繩子。「我家並不缺奴傭,只是看不下那人凶橫,所以買下你們。既然已得自由,你們就各自去了吧。」他並拿出最後四枚金幣給這幾個人做旅費。眾人流著淚不住稱謝,伊庫塔倒有些赧然,向他們擺著手說:「要謝就感謝真主吧。」
他騎上馬離去,過不多久,身旁騎著驢子的僕人對他說:「主人。」並且指著後方,示意他回頭看。
伊庫塔回過頭,望見一個灰撲撲的身影遠遠跟在後頭,面上裹著頭巾。
「是剛剛的奴隸?」他問。
僕人點點頭。
回到城裡的家宅中,剛洗完臉做完晨拜,僕人便敲了伊庫塔的房門。「剛才路上那個女奴,她站在門口,不肯離開。」
伊庫塔只好出來見那女奴。女奴果然站在他家門前,一動不動,目光看著地上。
「是旅費不夠嗎?」伊庫塔問。
女奴搖搖頭,看著他。伊庫塔這時才發現,這名女奴有雙漆黑美麗的眼睛,像兩泓很深的泉。
青年駱駝商移開眼光,又問:jㄥ」」ㄡ子的僕人說:「主人,待「妳不想回家嗎?」女奴再次搖搖頭,忽然蹲下身,拉住伊庫塔的手,隔著面巾吻了幾下。這是奴隸對主人的敬拜之禮。
第二夜
伊庫塔抽回右手,發現從女奴口中始終問不出半句話來,便問:「妳……不能說話嗎?」說完才想到,若是天生聾啞之人,連他的問話也聽不見。
不料女奴卻站了起來,雙手比劃出執筆寫字的樣子。
「妳能讀寫?」不要說是奴隸,連自由人都少有識字的,何況是女子。那女奴卻點了點頭。
伊庫塔將她帶回房子裡,取了一卷寫壞的羊皮紙和蘆葦筆出來。女奴端坐在毯子上,接過紙筆,用左手執筆在紙上寫出端麗的謄抄體字,稱伊庫塔為主人,要他答應讓自己留下來。
家裡多個能讀寫的奴婢,對需要記帳的生意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但青年駱駝商心中卻多了份疑慮:這女奴既然識字,而且儀態舉止端正,五官──至少從面幕上露出來的部份看來,稱得上相當美麗。這樣的人,若是好人家的姑娘,也還罷了;假使是某位哈里發閣下的侍女或者情人,那麼,貿然收留她,只怕會惹上麻煩。
女奴見他遲疑,便在紙上繼續寫明:自己並不需要薪餉,只要一張毯子和三餐就夠了。
「倒不是那個問題。」伊庫塔看著她說,又很快將目光別開。「妳是什麼地方的人?」
這回換成女奴遲疑了片刻,才在羊皮紙上寫下:繆德塔斯鎮,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和莫沙法的說法一樣,伊庫塔點點頭:「妳能寫名字嗎?妳的名字。」
明明看不見她面幕下的臉,但伊庫塔覺得她笑了。她拿筆沾了沾瓶子裡的桑葚墨水,在紙上很快地寫:亞麻西塔。
雖然說了只要一張毯子和三餐,但善良的伊庫塔可沒有當真。他吩咐家裡的老女傭帶亞麻西塔去沐浴,老女傭笑著問那衣裳可怎麼辦,總不能讓年輕姑娘穿她那麵粉袋一樣的陳舊袍子。
伊庫塔只好給了她一枚銀幣,讓她出去買幾件衣裳回來。亞麻西塔從老女傭手上接過新衣,眼裡倒像是有些為難的樣子。青年商人看了她的樣子也感到苦惱,覺得姑娘家的心事比古蘭經的經注還難懂。「不喜歡這樣的衣服嗎?」
亞麻西塔只是搖了搖頭。她沐浴完,換上新的黑色絲綢罩袍後,看起來彷彿有些不自在,不過很快便習慣了這身新裝束的樣子。
伊庫塔卻漸漸感到不自在起來。
往昔家中只有從小當他褓姆到現在的老女傭,和照顧牲口的幾個奴工在。除去出門做生意的日子,他偶爾會請朋友到家裡來飲宴,日子也算過得挺有餘裕。
可亞麻西塔一來,他在家便老覺得房子過份狹窄,出門又總是擔心家裡出事,朋友嘛,也不邀回來了。為了什麼緣故,他也想不明白,只能說大概是怕他們發現自己收留了一個身份可疑的女奴吧。
除卻這些朦朦朧朧的惱人之處,亞麻西塔到底算是個好女奴。做事勤快,手腳俐落,沒幾天就幫主人整理好了整年的帳目,還幫牲畜欄裡的駱駝都起了名字,一一登記在簿冊上。伊庫塔閒來無事便會翻看那本冊子,覺得很有趣味。
既然沒什麼可挑剔的,伊庫塔越來越少跟她搭話,她倒是每天都不忘向主人行禮。
這一日,自友人設宴處返家,走進巷子裡,伊庫塔就看見亞麻西塔站在門口,本想縮回轉角處,等她進門後再進去,但亞麻西塔已經看見主人。她轉過身,遠遠行了個禮。伊庫塔只好若無其事地走近家門。
亞麻西塔對他打了個緘默的手勢,然後指著門板。
伊庫塔湊近一看,門邊畫上了一個小小的紅色番茄記號。
第三夜
「這圖是……什麼意思?」伊庫塔低聲問,轉頭時鼻尖擦過亞麻西塔的罩袍覆幕,依稀聞到淡淡的柔和香味,像是香草莢的味道。他想再仔細聞聞,又覺得不妥,就別開了頭。
亞麻西塔只是聳聳肩。
伊庫塔伸手想抹去門上那顆蕃茄,被女奴一把抓住手腕。沒想到這個姑娘家,手勁竟能這麼大,抓得他的腕骨有點疼。「不要擦掉嗎?」
亞麻西塔搖了搖頭,打開門示意主人進去。伊庫塔雖然一頭霧水,但也不知怎麼追問。進門後,但見女奴走進儲藏小屋,拿了一袋番紅花出來,又走到廚房裡去。伊庫塔正想說他今晚吃過了,亞麻西塔又從廚房裡捧了一隻小鍋出來,向主人行了晚安禮。伊庫塔只得回到房裡漱洗歇息,一時間卻睡不著,便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側耳聽著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響,也不知是幾時陷入夢鄉的。
他醒來時,天還沒亮,窗外傳來遠處公雞報曉的啼叫。伊庫塔下樓去,廳堂內和平時沒有兩樣,他走進廚房,想看看昨天那隻鍋子裡究竟煮了什麼,卻只看見老女傭在灶下準備烹煮早餐。
女僕見著主人跑到廚房裡來,很是吃驚,喊了幾聲真主,「您今天起得真早,早餐還沒準備。」說完,又伸著脖子要叫亞麻西塔。「那姑娘今天卻醒得遲了。」
伊庫塔趕緊要她別嚷了,但想解釋女奴昨晚睡得很遲,又難以開口:女僕一定會疑心他是怎麼知道的。「我先出門去走走。」話說完,他立刻溜出廚房。
太陽尚未露臉,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伊庫塔走出自家家門,沿著巷道往外走,發現每一家鄰居的大門邊上都被畫上了紅色的番茄。一顆又一顆,無論往東還是往西走,沒有一扇門被遺漏。
擔心靠得太近會被當作那個塗鴉的畫家,所以伊庫塔沒有湊近別家的門前看。不過,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番茄肯定是用番紅花汁一筆筆畫上去的,她肯定畫了一整夜。
在附近繞了一圈,他又走回家,這次沒有走進廳堂,輕手輕腳地繞到側院旁的別屋,亞麻西塔就睡在那間屯放豆子和米麵的小屋裡。
房門竟然沒有上鎖,這姑娘也太大意了。伊庫塔悄悄推開門,看見他的女奴裹著一條舊絲毯,睡在幾袋黃豆之間。睡覺時除去了面幕,這是伊庫塔第一次看見亞麻西塔的臉蛋。他驚呆了,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以全知全能的偉大安拉為鑒,青年駱駝商伊庫塔二十年來從未看過如此美麗的人,就連細密畫上的那些絕世美女都及不上他眼前所見。這樣的美人卻裹著舊毯子睡在他的破木屋裡,柔細的黑髮披散在原本裝著豆子的麻布袋上,緊閉著雙眼,按在毯子上的手指間還染有番紅花汁的顏色。
伊庫塔看著亞麻西塔指間的紅色,舌頭上好似嚐到了番紅花的味道,這使他有些驚慌。他靜靜退出去,又悄悄地把房門關好。用過早餐後,他向女傭說要去寺院裡做晨禱,便急忙騎著驢子出門,一路上不敢多看別人家的門扇上是不是畫了番茄。
他在寺院附近的店裡買了幾件絲綢床巾和顏色鮮麗的罩袍與綴著花邊的面紗,連同一把沈重的鑄鐵門鎖,要店家送到家裡去。
第四夜
伊庫塔回到家中,卻看見老女傭穿著主人添購的淡桔色罩袍,笑容滿面地端上飯菜。他想,這下搞錯了,但也不好說什麼,拿出用蠟紙包著的玫瑰軟糖,交給女傭,說是買給她們吃的。沒想到亞麻西塔和別的年輕姑娘不同,似乎不怎麼喜歡甜食,那袋軟糖全進了主人和女傭的肚子裡。女奴依然穿戴那身樸素的黑色罩袍與面紗,安靜地坐在屋角為主人核對帳本。
伊庫塔也不知道該怎麼問她,換了床巾沒有。想起她裹著那件舊絲毯睡在小屋地板上的樣子,嘴裡的玫瑰軟糖好像也變成帶有番紅花的味道,他趕緊灌了幾口濃茶,沖掉不該有的滋味。
到了晚上,看見大門上掛著那把嶄新的鐵鎖,伊庫塔感到迷惘,像在沙漠裡遇見魔鬼那樣無助。他還能怎麼做呢?直接告訴亞麻西塔,要她把鎖掛在別屋那扇門上?
伊庫塔再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雖然自己以禮相待,可其他人呢?想到住在後院牲口欄邊棚屋裡的那些個血氣方剛的奴工,他更加睡不著了。他起身,點亮床邊的油燈,走下樓去。一路上告訴自己,只是要確認亞麻西塔好好地睡在小屋裡,看一眼就走。
別屋的門開了道縫,裡頭空無一人。
伊庫塔走出家門,就看見亞麻西塔手裡也提著一盞油燈,蹲在門階前的地上,地上,油燈的光照處,畫著一朵藍色的亞麻花。
他登時忘了自己是悄悄下樓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呢?」就算伊庫塔再傻,這下也看得出是有人刻意在自家門前秘密做下記號。如此鬼鬼祟祟,所懷的八成不是善意。
亞麻西塔站起來,用腳尖把地上圖案擦掉了。伊庫塔這下更加不明所以,前兩夜阻止自己擦掉番茄圖案的,不正是她嗎?
女奴提起油燈,走進門裡。等主人也進門,才用那把鎖將門鎖上。
再次回到房間,伊庫塔才想起,他連那鎖不是買來給大門用的,都說不出口。夜裡靜悄悄的,樓下浴室傳來陣陣潑水聲,他卻心裡發熱,難以入睡,索性坐在熄了燈的窗邊。不久,便看見亞麻西塔抱著一籃衣服從浴室裡走出來,身上仍然給罩袍裹得嚴嚴實實地,前襟裡的暗釦卻還沒有扣上,衣料一直從肩上往下溜。即便隔得這麼遠,伊庫塔還是可以隱約瞥見她胸口微微起伏的肌膚。
隔天醒來,青年駱駝商到寺院捐了好幾枚金幣,在心裡向真主祈求寬恕:作為一個主人,成天想著女奴是不對的;在夜裡想著女奴是不對的:特別是在夜裡的某些時候,想著女奴更是不對的。
但,等到夜幕降臨,心裡的魔鬼又像黑暗一樣升騰起來,伊庫塔再次告訴自己:去看她好好睡在小屋裡,看一眼就走。真主在上,這個主意不像是太壞的樣子。
他在踏進別屋前先吹熄了油燈,等到眼睛習慣暗處,才推開門。亞麻西塔的睡姿和那個清晨一樣,只是身上裹著的從舊毯子換成象牙色的綢被面,更襯出她那一小段手臂上小麥色的肌膚,好像透著紫色珍珠般溫潤的光澤。
這二回看見她的臉,伊庫塔不再動彈不得。他忍不住蹲下去,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臉龐。
他的手指還沒能碰到女奴的一根頭髮,就被亞麻西塔扣住了,同時,亞麻西塔的左手上,握著一柄閃著銀光的銳利匕首,朝他頸項刺去。
伊庫塔一時吃驚,心裡還沒想明白,只是睜大了駱駝似的眼睛,亞麻西塔似乎看清了屋裡的人是誰,連忙將匕首扔在地上,見他似乎張口要呼救,便仰起頭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伊庫塔的嘴。
伊庫塔又眨了眨眼睛,心裡更加迷糊,但即便迷糊,也知道得把握當下形勢。他踢掉剛剛被拋在地上的匕首,閉上雙眼,大著膽子吮著女奴的唇,像吮一塊蜜瓜那樣。最後,他還試著把舌頭也伸進去。
這麼吻著,兩個人似乎都迷糊了,在迷糊中又熱了起來。伊庫塔心想,既然她主動索吻,到這個地步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便順勢將手伸進她罩袍裡。這下子卻不甚妙,亞麻西塔一發現他撩開自己衣襟,立刻用力推開他,甚且往他腿上踢了不輕不重的一腳。
就這樣,被推出別屋門外的人又躺回孤零零的大床上,苦思了一整夜,想不出在緊要關頭被拒絕的原因是什麼。
第五夜
次日,伊庫塔找了個被倔驢子踢了的藉口,整天躺在床上休息。睡到傍晚時分,送晚飯進房間來的竟然不是老女傭,是亞麻西塔。他不敢正眼看她。偏偏這女奴擱好餐盤也不退下,先幫他點了床頭的油燈,然後安靜地在窗邊那張毯子上坐下,支著下巴,好像很有趣似地看著他。
青年商人裝作鎮定的樣子,從餐盤上取了麵餅。撕開餅,餅裡面露出一張紙條,上頭寫著:主人想和我睡覺嗎?
真主在上,這姑娘的問話實在太直接而放蕩了。伊庫塔想,自己的臉一定紅了,紅得跟畫在那些門上的番茄一樣。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奶酒,然後大膽看向窗台邊那個人影,低聲問:「如果我說『是』,難道妳就會和我睡嗎?」
亞麻西塔好像發出氣聲的笑,在暗處點了點頭。
伊庫塔的臉更紅了。「我……的確是那樣的。」想和她睡覺,那原話他一時說不出口。
女奴離開窗台,朝他走過來。伊庫塔的心臟劇烈地跳,不知道這魔鬼似的美女接著要做什麼。亞麻西塔站在床邊,從懷裡拿出一張羊皮紙,塞在主人枕頭下,然後,看了他一眼,就走掉了。
伊庫塔等腳步聲遠離,立刻放下麵餅,抽出枕頭底下的那張紙。
他本以為那會是定下約會時間地點的情書,結果不是。上頭寫著:若想和我睡覺,主人你必須叫奴工連夜把駱駝全帶到一百里外,告訴我金幣都藏在哪裡,我們騎著你馬廄裡最快的兩匹馬,一同離開納答爾城。當夜,我將與你同床共枕。
只是讀著她寫的字,伊庫塔臉又紅了。這一次,除了興奮,更多的是被女奴作弄的羞赧。他就著床頭的油燈,燒了那張羊皮紙,胡亂吃完飯,便躺回床上去。過了一會兒,亞麻西塔又走進房裡,送來餐後酒。
伊庫塔躺在床上說:「妳可以拒絕我,但不該這樣捉弄我。」亞麻西塔收起餐盤,彷彿嘆了口氣,很快離開房間。
喝下那杯葡萄酒,睡意猛然襲來,伊庫塔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窗外天空還是黑的,但他感覺和睡去時並不是同一個晚上,頭很疼。床頭的油燈被取走了,桌上擺著一壺牛奶和果子。他坐起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兩顆椰棗,才覺得好多了。這時候,有人走進臥房裡來。是亞麻西塔。
伊庫塔看著女奴在自己床邊坐下,月光在絲被上投射出她美麗的暗影。亞麻西塔伸手摸了摸被單,被單下正是伊庫塔的腿,據說被驢子踢的那部份,他全身都僵硬起來,靠著床頭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亞麻西塔坐得更近了,幾乎是坐在主人身上,面紗蓋在他臉上,他們鼻尖對著鼻尖,又情不自禁吻了起來。這次,伊庫塔覺得自己像一塊多汁的蜜瓜……這似乎不太對,但還不是其中最奇怪的事。亞麻西塔自己揭去了面幕,在主人伸手撩開罩袍,探進衣服裡的時候,並沒有踢他,伊庫塔是自己發出那種被驢子踢了似的悶哼。
不只是胸脯的觸感不對,還有……
怪不得他覺得兩人之間,好像不只隔著一根棍子。「噢,安拉!」伊庫塔叫道。但他的嘴立刻被掩上了。
「和我在床上的時候,不許叫別的男人的名字。」亞麻西塔在他耳邊說,當然,用的是男人的聲音,說完還咬了他的耳朵一口。伊庫塔還想爭辯些什麼,嘴又被封住了,像蜜瓜一樣被又吮又啃,直到幾乎不能呼吸。
第六夜
正當伊庫塔被吻得快要昏厥的時候,忽然,窗外隱隱傳來陣陣號角聲,像是城內衛隊出動的聲音。亞麻西塔停下動作,撐起身體,從上方看著那雙駱駝眼睛,「該死,我們的時間不夠了。」說完,他蓋上伊庫塔的衣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重新穿好身上的罩袍,戴上面紗,站在床邊朝他伸出手。
「什麼?」坐在床上的青年駱駝商仍然不知所措。他有很多問題,不知道應該先問哪一個。
「沒時間了,他們來得太快。」亞麻西塔從窗口往外看了一眼。「這覺只好下次再睡了,我們得快點離開。」他回過頭,看見伊庫塔仍然僵在床上,瞬間露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他想了想,知道這人還不明白。「卡瑞拿的盜賊軍團來了,已經進了納答爾城,他們需要駱駝和錢,正在找往這裡的路。記得那天畫在門上的番茄嗎?」
伊庫塔點點頭。看來,番茄大概是那夥盜賊的前哨探路時預先做下的記號。但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女奴,甚至根本不是姑娘的亞麻西塔。「那麼,你又是誰?」他選擇了這個問題。
亞麻西塔答道:「我是卡瑞拿那幫盜賊的敵人。其他的事一時很難解釋,你快下來,馬和武器我都準備妥當了。」
伊庫塔只得隨他下樓,到了廳堂,發現但凡是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只有桌上擺著幾把武器。「我讓女傭帶走你的銀器和玻璃器皿。」亞麻西塔說,「另外給了她五個第納爾,她現在想必已經遠遠離開了。」
除了他們,家中已空無一人……連駱駝的嘶鳴聲都聽不見。
「與其把駱駝留給那幫盜匪,不如分散給你的奴工,我請他們一人帶走五匹,希望你不會生氣。」亞麻西塔一邊說,擲了一柄劍給伊庫塔,自己揀起兩把彎刀。「幸好那天先發現了他們做下的記號,我想他們在這路上需要耗一點時間。快來吧。」
一出主屋,伊庫塔看見街道上火光衝天,除了號角聲,還隱約可以聽見哭叫聲。卡瑞拿那幫匪徒洗劫城市的悲慘景象是遠近馳名的,可誰也沒想到他們會進犯和平寧靜的納答爾城。
亞麻西塔牽來兩匹馬,確實是伊庫塔馬廄裡最快的兩匹,一紅一白,他穿上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風,當先跨上白的那匹。「你家裡的金幣太多,沒辦法一次帶走,我今天把它們埋在城外三叉路那棵柳樹往北五里外的地方,等有機會再回來取。」
伊庫塔騎上馬,仍然半信半疑,但看屋外的火光與陣仗,此時需要趕緊逃命是真的。「我還是不明白,」他說,「為什麼你要等到這時候……我是說,我們為什麼不趁卡瑞拿的盜賊進城前,提早逃走?」
「不等到這個時候,」亞麻西塔雖然依舊穿著女子罩袍,臉上戴著面幕,但伊庫塔看出他在笑。「你會願意跟我一起走嗎?」說完,他揮著鞭子,白馬往前衝,跨出宅院的邊門。
「注意後面!」在城內還沒有遭遇敵人,但到得城門下,他們被一群匪徒包圍著了,亞麻西塔一邊揮動彎刀一邊向後喊。因為見白馬上載的是個女子,那些盜賊先往他身邊衝去,頓時被兩柄彎刀斬得屍橫在地。
伊庫塔留心著後路,揮劍殺退了幾個追兵。
「快!」亞麻西塔拿刀逼著看守城門的盜匪打開門,「你先走!」
伊庫塔衝出城門,不敢放慢馬蹄,直到奔出半里外,才回頭看。那匹白馬此時才從城門裡竄出來,像一朵快雲。接著,伊庫塔看見城頭上的弓箭手對著城下放箭,明知道遠處的亞麻西塔聽不到,他還是忍不住喊出聲。
第七夜
遠遠地,伊庫塔可以望見白馬上的人單手執轡疾馳,反身揮刀擋下追來的箭矢,但靠著一把彎刀究竟有隙可乘,有枝箭弩躲過了刀刃舞出的銀白色光圈,釘進他身後。伊庫塔拉緊韁繩,讓馬匹停下,掉轉轡頭朝向來路。沒有多久,白馬便直奔過來,後面幾丈外跟著執火把的騎馬盜賊。
「傻瓜,還不快走!」亞麻西塔向前喊道。聲音低沉而長,不像是受傷的人發出的。
伊庫塔伸腳夾緊馬腹,揮鞭向前馳出。一路上他不敢再回頭,只聽著後頭陣陣馬蹄聲,起初很是雜沓,後來有匹馬漸漸拉開距離跟上,他才稍感安心。
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從灌木林間的道路跑到一片草原上,馬兒終於累了,蹄聲節奏逐漸放慢下來。白馬跟上了紅馬的腳步。伊庫塔看見一身漆黑、戴著面紗的人,也正側過臉看著自己,他這時才回頭望去,身後但見茫茫長草,在月光下隨著夜風湧起波浪,沒有火把也沒有追兵。
「你沒事吧?」順著他的目光,亞麻西塔才發現自己身後的那枝箭。他從鼻子裡笑出聲,反手拔下箭矢,遠遠擲在草叢間。箭頭上沒有見血,看來只是穿透了他身上那件披風。
「趁著天沒亮,最好多趕點路。」亞麻西塔說。
伊庫塔望了望前方蒼茫的景色,問:「要趕去哪裡?」
「找個適合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是說,能休息的那種睡覺。」不等伊庫塔回話,他便揮鞭讓馬加速奔出。
天明時,他們總算到達一座城外。亞麻西塔在能看見城門的林間停下來,把馬繫在樹上,解下鞍帶上的一隻行囊,取出水袋,喝了幾口後扔給伊庫塔,接著又從行囊裡摸出一套細緻罩袍和面紗。
正在喝水的青年商人看到那件自己買給女奴的水藍色罩袍,水嗆進咽喉裡。
「請主人把衣服脫了,換上這個。」亞麻西塔邊說邊扯去頭上面紗。
伊庫塔退了幾步,靠著馬匹。「我不想換衣服。」
「請換上這個。」亞麻西塔再次說道,並將那套衣裳放在紅馬的馬鞍上。「你可以到林子裡換,我會為你把風。」
也許,裝作兩個女人是逃命的好方法。雖然心裡不是很高興,但伊庫塔還是照他所說的,拿了那套罩袍到樹林間換上了。女人的罩袍穿起來涼快是涼快,腿上和腰間卻空蕩蕩地有些古怪。他想起亞麻西塔當初換上新袍子時不安的樣子,竟然頗有同感。
亞麻西塔接過他換下的衣裳,幫他戴好面紗,又將幾件冰涼的東西套進他的手腕裡。伊庫塔低頭一看,是三枚鑲著紅寶石與貓眼石的金手鐲。「這樣才像一個商人的妻子。」亞麻西塔說。
商人的妻子?伊庫塔仍然不明白。亞麻西塔解下那件黑色披風,圍在他身上,又當著他脫去身上罩袍。
一穿上身才發現,披風很是沈重。伊庫塔伸手摸了摸那件披風,發現內裡中藏著硬物,再仔細摸索,是一枚枚圓餅形的金屬薄片。
「你的金幣。」亞麻西塔換上他脫下來的那套男子長袍,「我請女傭盡量多縫幾枚進去,不過還是只能帶走這麼一些。」
「等等,為什麼我要換上女裝而你改穿男裝?」伊庫塔露出不甚愉快的表情問他。
「因為你有納答爾人的口音,而一個商人的貞潔的妻子可以不與旁人說話。」亞麻西塔整理好頭巾,慢條斯理地答覆。
「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商人?」伊庫塔瞇起眼睛追問。
「我認為這對你十分寬厚,主人。畢竟你現在扮演的是我的妻子而不是女奴。」亞麻西塔微笑著,凝視裹在那襲水藍色刺繡面紗中的人,「而且,真主在上,我絕不摻雜謊言──這樣打扮的你真是美麗,美麗得足以進入任何一位蘇丹的後宮。」他再一次執起並親吻伊庫塔的手。
亞麻西塔在道上放走那兩匹馬,他們進城,很快找到城裡最大的那間客店。
「我們要一整間獨立的屋子,你知道,」作商人打扮,眼神有些疲憊的俊美青年向客店老闆說,「我與我的新婚妻子……嗯……」他忽然發出貓似的細微哼聲,轉頭柔情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
伊庫塔低頭牽著他的手,用食指指甲在他手掌裡輕輕劃著圈,以示報復。
亞麻西塔咳了兩聲,繼續說:「我們不希望有人來打擾。順便,請為我的妻子準備好熱水、新鮮玫瑰花瓣和香油,我們立刻要洗澡。」他拿出一疊金幣,放在桌上,作出別具深意的微笑。
第八夜
旅店主人恭敬地領著他們走進那幢圍繞著高牆,設有噴泉花園的別屋,亞麻西塔看著屋內那架裝著紗幔頂蓬的大床,和雪白石磚砌成的大浴池,滿意地點頭,又另添一枚金幣打發了他。
那人一走開,伊庫塔便張著手腳倒在床上。亞麻西塔走近了,伸手捉住腳踝,將他的腳併起來,爬上床攀在他耳邊說:「送洗澡水的人還沒來呢,主人。注意你的儀態。」話才說完,幾個女奴頂著水壺魚貫而入。伊庫塔趕緊在床邊坐正了,離亞麻西塔遠遠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看起來確實像是個害臊的新婚妻子。
女奴們注滿一池熱水,又往水裡撒了一盆花瓣,留下一籃香水和油膏,又無聲地退下了。
圍著白牆的屋子裡安安靜靜地,屋外噴泉的水光映在天棚上,昨夜的殺伐好像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伊庫塔見另一個人不作聲也不動彈,清了清喉嚨,說:「你要的洗澡水。」
「讓我先休息一會兒。」亞麻西塔懶洋洋地開口。「我一天一夜沒睡了,主人你請慢用。」
伊庫塔的確是很想沐浴:他極少像昨夜那樣風塵僕僕地趕路,何況前天也沒有洗澡。他又看了看安然臥在枕上的亞麻西塔,既然已經知道他是男人了,那麼在他面前脫了衣服應該也沒什麼才對──上澡堂也不過是這樣,看的人還更多呢。
他一邊如是告訴自己,一邊走下石階,在浴池邊脫掉衣服。解下最後那點衣物前,心裡忽然有點不祥的感覺。他抬起頭,只見亞麻西塔側躺在大床上,枕著手臂看他,唇邊掛著微笑。伊庫塔不甘示弱地爽快解下遮羞布,再背過身,一步一步走到浴池裡。
熱水蒸騰著大馬士革紅玫瑰的甜美香氣,令人很快放鬆。終於得到紓解的青年商人在浴池裡閉上眼睛。但旋即,有人果然來打擾他了。
「你不許進來。」他背對著那細瑣的腳步聲,瞇著眼睛說。
「我只是幫你在水裡加點甜杏仁油,主人。」亞麻西塔在他背後低聲回答。
伊庫塔看著幾滴泛著七彩薄膜的油花在水中散開,然後聽見他把瓷瓶放回籃子裡,踮著腳步走開。這下好像是錯怪他了,伊庫塔暗自感到一絲內疚。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扮成女奴到我家裡來?」為了驅散那陣內疚感,他先開口問。
隔了片刻,亞麻西塔才回答:「我是一個刺客。」
伊庫塔扳著浴池邊沿,轉過身問:「你說你──」話還沒說完,他的注意力就被眼前所見的狀況轉移開了:亞麻西塔幾乎一絲不掛地側躺在那張大床上,身前散落兩人份的衣物──白色的長袍和水藍色的罩袍,他手裡正把玩著那條精緻的刺繡面紗和……一塊白色的布料。
他身上唯一的織品,是腰間繫著的革帶上那條遮羞布,除此之外,帶子上還掛著一柄入鞘的匕首,伊庫塔見過的那把匕首,大概也是這人身上唯一能彰顯刺客身份的物品。
「你這個刺客,潛入我家當女奴做什麼?!」伊庫塔決定略過衣服的事,先追究這個問題。
「嗯……」亞麻西塔擺弄著手中的面紗和那塊遮羞布,想了想,說,「那你這位賣駱駝的商人,又跟強盜買奴隸做什麼呢?」
第九夜
伊庫塔雙肘撐在浴池邊,仰著臉看凝望床上的人,不假思索地說:「因為那個孩子看起來太可憐了呀。」
「真主在上,在您的恩寵之下,這位子民真是個善良的人,跟卡瑞拿的強盜所預料的一樣。」刺客微笑著說,「可惜,你居然比他們想的還要善良,居然在城外就把剛買來的奴隸都放了。」
「什麼意思?」善良的伊庫塔又眨著那雙駱駝似的大眼睛,問。
「卡瑞拿的盜賊軍團在攻城前,必先在城內埋伏下內應。那批奴隸裡藏著他們的人──就是那個『可憐的孩子』。」
伊庫塔聽了有些驚訝,但是,經過這兩天,已經沒有什麼事能令他過於驚訝了。「內應?但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我不明白這幫盜賊怎麼會挑上我。」
「噢,我的主人除了善良,還擁有格外謙虛的美德。」亞麻西塔做出祈禱的手勢,可手裡還捏著那塊善良謙虛之人的遮羞布。「您可是擁有納答爾城半數以上駱駝的商人,後院裡還至少藏了十幾桶金幣……」
「你又是怎麼找出我的金幣的?」伊庫塔想起前天晚上那張羊皮紙的內容,稍微有些難為情。
「花了一個多月都沒找到你存金幣的地方,我本來真想放棄了。」亞麻西塔用手上那塊布料打了個蝴蝶結,又拆開。「沒想到金幣就藏在我睡覺的地板下……我是前天夜裡被你拒絕以後,回房裡不小心踢倒了一袋黃豆,在地上撿豆子的時候發現的。」
伊庫塔本想說自己並沒有拒絕,話到了舌尖又趕緊吞回肚子裡。「所以你是……故意埋伏在奴隸裡,想混入卡瑞拿那批盜賊之中?」
「對了一半。我扮成不能說話的女人,就是打算被賣進城裡,以便破壞他們的內應──如果是年輕男人,他們會自己扣下來,直到那人願意加入成為匪徒。」
但是你那麼美,若我是強盜一定扣住你──伊庫塔把這句話也吞進肚子裡。「這麼說來,倒是我破壞了你的計策。」他有些沮喪地說。
「還好,反正那群強盜的計謀也沒實現。」
青年駱駝商又想了想,問題依然很多。「那你……既然知道強盜沒能混進來,又為什麼要跟我回家?」
「跟你買奴隸的理由差不多。」刺客看著他,「我想,納答爾城就要陷落了,希望這個善良的人能平安離開。我又想,這種事情光憑向真主祈求是沒有用的,我該為你做點什麼才對。果然,他們雖然混不進你家,但還是盯上了你,才會在門上做下記號。」
伊庫塔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亞麻西塔這番話好像比藏在麵餅裡的紙條還令人害臊。隔了一會兒,他才說:「那也不用一直扮成女奴,你大可以和我直說。」
「但是這樣很好玩啊。」刺客終於放下手裡的東西,跳下床,朝浴池走去。伊庫塔垂著目光,看見那一雙腳板踏在池邊濕漉漉的藍色磁磚地板上。他想起來,「那另外那朵藍色的花是什麼?」
亞麻西塔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池邊那隻籃子裡挑出一塊海綿和一瓶香油浴鹽,又蹲下來,伸手戳伊庫塔的肩,「轉過去。讓女奴為你擦背。」
背服侍慣了的青年商人找不到理由反對,他轉過身,那塊海綿沾著水與細鹽粒,溫柔地擦在他背上。但是,光這樣沉默地享受又太像在澡堂給人擦背了,他再問了一次:「那朵藍色的花也是卡瑞拿的暗號嗎?」
只穿著遮羞布的刺客坐在浴池邊,雙腳輕輕地在熱水裡撥動。他放下海綿,用雙手掬起池中的水,連著幾瓣玫瑰花瓣一起澆在伊庫塔潔白的肩膀上。「主人,你聽說過『山中老人』嗎?」
伊庫塔猛然轉過頭看他,猶豫著低聲問:「你是那個秘密暗殺集團的人?」
亞麻西塔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他繼續說:「亞麻花就是『鷲巢』裡的記號,你家台階上那朵畫上了四片花瓣,代表有同黨知道我在那裡。」
第十夜
比起殘暴的卡瑞拿盜賊軍團,「山中老人」是個更加神秘,也更為惡名昭彰的刺客教派。伊庫塔瞬間想起在市集上、在澡堂裡聽到的種種傳聞。他轉了個身,靠在浴池另一側,抬頭看著亞麻西塔。
刺客只是伸直手,飛快抹掉他鼻尖上沾著的水滴。
「我洗好了。」伊庫塔小心地說。「請幫我拿衣服過來。」
亞麻西塔笑了笑,站起來,走到床邊,卻沒有要為他拿蔽體衣物的意思。他躺在床上,把衣裳都壓在身體底下,包括那塊白色布料。
「請你自己來拿。」
伊庫塔知道多說無益,與其和他爭執不如盡快穿上衣服。他撐著池邊砌石,離開浴池,踩著濕腳印往床邊走去。身上溫熱的水滴被風一吹,很快涼了。
亞麻西塔依舊躺在那些衣服上,一動不動,笑著看床邊的人,眼睛深得像黑夜燒出來的洞。
伊庫塔無奈地彎下腰,想從他背後抽出罩袍。刺客抬起頸子,湊近他胸膛,吸了口氣,說:「你聞起來就像薩克爾曼宮裡破曉初開的第一朵玫瑰。」說完,攬住了他的腰,他便壓在亞麻西塔身上。
青年商人想撐著身體爬起來,雙手卻更像是在對方光裸的身上游移。「……你怎麼會聞過薩克爾曼宮廷裡的玫瑰?」他也很想知道,這時候自己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我不僅聞過,還摘過。」亞麻西塔的手往下探去,用緊閉的嘴唇在他唇上輕柔地摩挲,那觸感比深吻更使人難耐,他忍不住回咬過去,從喉頭裡發出歎息一樣的聲音。
亞麻西塔離開他的唇。「我真喜歡聽你發出這樣的聲音:像柳樹在晚風裡吟唱。」他又伸出舌尖,舔上伊庫塔的胸膛。伊庫塔本來想問他什麼時候聽過自己發出這種聲音的,登時又無法說話了,他只能嚥下同樣的嗚咽。
「每次夜裡我在你臥室外偷聽,聽見這樣的聲音,都想立刻闖進去,和你一起搖撼你的床。」亞麻西塔的腿纏上他的腰間,淘氣地伸手在他下腹那根挺立的東西上彈了一下,聽他發出吃驚的喘息,十分滿意。「但你知道,刺客最擅長的正是忍耐。」
至少伊庫塔看不出他現在有任何忍耐的跡象。「我不認為……」
亞麻西塔再一次吻去他含在舌尖上的異議。「老實告訴我吧,主人。那些夜裡,你獨自喘息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不是我?」
伊庫塔不知道哪個答案才是誠實的:那些秘密時刻,他想的確實是女奴亞麻西塔;但那似乎和現在抱著他的這個男人有點差別。他沉默著,他也是不得不沉默著,因為掛在對方腰間的那把刀鞘剛好擦著他敏感的要害處。
亞麻西塔順著他凝重的視線往下看,笑了出來。一個翻身,換做伊庫塔被他壓在床上,他跪在赤裸的青年商人身上,挺直腰桿,解去腰間的革帶,把那片輕薄的布料連同匕首丟到床下去,再用一側膝蓋分開他的雙腿,然後貼上身體,輕輕擺動腰身。
只是這樣,伊庫塔又發出那種愉悅的歎息,現在換成另一把凶器摩擦著他的要害:比彎刀直,比長劍硬,比匕首更堅實炙熱。喉嚨裡湧現一股甜美致命的可怕預感,讓他只能露出殉教者的神情,微微弓起腰身,伸手捧住那個刺客美麗的臉。「……亞麻西塔這個名字,是真的嗎?」他無法控制地喘著氣問。
「是真的。」細碎的牙齒和舌尖自頸窩往下舔,有目標似地,像蜜蜂在花苞裡尋找雄蕊,卻又在抵達前停住了。他挑釁地朝那東西吹了口氣,手只在股間逡巡,偏不去碰它。「主人,說出那個答案。」他要求道。
「什麼答案?」伊庫塔失神地問。
「麵餅問題。」刺客對著他胯下的昂然之物說。
「……我想和你睡覺。」
「是,主人。」
被濕熱而緊窄的口唇包覆住時,伊庫塔閉起眼睛,手指梳進亞麻西塔的黑髮裡。他想起關於那個恐怖刺客教派的傳說之一:被他們迷昏的人醒來時將發現自己置身在天堂般美妙的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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