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夜
「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動身。否則,今天走不了太遠。」躺在青年駱駝商腿上,終於睡了一會兒的刺客說。
伊庫塔看看他,沒說話。他們折損了一匹駱駝,不過,夜裡遭遇突然來襲的沙漠風暴,僅僅是這樣的損失還算不上太糟糕。
晨星在東方天際現身以前,他們又收拾好行囊——把那片滿是沙塵的油氈布折好收起來,多少耗了些時間——騎上駱駝時,伊庫塔伸手想幫亞麻西塔一把,卻被刺客橫了一眼。「主人,你的女奴足夠強壯,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一路步行背回這個強壯『女奴』的人,從鼻子裡發出笑聲。「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相信你很清楚。」刺客手裡握著韁繩,安穩地坐在鞍上,重新繫在他手腕上的鈴索隨著駱駝起身的動作搖晃著發出聲響。「不然,我們今晚可以再研究看看。」
正跨上駝背的青年商人,聽出了話裡的言外之意,回頭眨著那雙大眼睛看他。
亞麻西塔笑了笑,讓駱駝啟程。
沙漠中的白晝確實炎熱非常,就算有風,吹在身上也會像燒燙的笞刑,幸而有罩住全身的袍子隔開了。他們在正午前找到一處小灌木叢停下來休息,伊庫塔熱得說不出話來,扁著嘴一動不動地坐在駱駝和植物的陰影間。
亞麻西塔遞了水和一袋無花果乾過去,他便勉強吃了些。遼闊的天空裡,沒有幾片雲,一隻鷹偶然掠過,在地面投下張著開雙翼的巨大陰影。
在毫無生機的沙漠之上獨來獨往的鷹,真像是孤軍作戰的刺客。「牠也住在鷲巢裡嗎?」伊庫塔指著天空問。
亞麻西塔用手背遮擋刺眼的陽光,仰頭看那隻飛禽。「我們鷲巢裡可沒有討人厭的兀鷹,我們的首領不太喜歡不可愛的東西,只有雪白的小鴿子能留下來。」
「我看你倒很像一隻黑色的獵隼,」伊庫塔不理會他的調侃,「尤其在穿上那件披風的時候。」
「如果可以,」亞麻西塔彎下腰,頭巾和衣裳的陰影罩住伊庫塔,「請讓我停在你的手上,驅使我為你捕捉任何你想要的獵物。」
伊庫塔微笑著伸出右手食指,吹了聲口哨,做出讓獵鷹停在指上的動作。刺客應聲低頭在他指節上輕輕啄了一下。
「我只吻過三個人的手。」亞麻西塔看著他的眼睛說,「第一個,是我的父親;第二個,是鷲巢上的首領;第三個,就是你了,主人。」
與那位蘇丹和「山中老人」的首領相提並論,讓伊庫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其實很想追問關於那位刺客首領的一切。
「睡一會兒吧。」然而刺客這麼說,他闔上眼睛靠在解下的行囊上。接著有人靠在他的肩頭,他可以聞見那股香草莢似的甜香。
第二十二夜
如此走上一天,雖然眼前黃沙仍是一望無際,駱駝腳下的沙粒卻逐漸變粗,腳步變得踏實,風中挾帶的沙塵也減少了。傍晚時,兩位旅人終於可以稍微敞開嚴實的頭巾,讓晚風捎走袍子裡停滯的暑氣。
「看樣子,明天中午前我們就可以到達流沙河畔。」亞麻西塔跳下駱駝,站在一座沙丘上向東方遠眺。
能走出這座沙漠無論如何該是個好消息,但是渡過流沙河這件事倒不怎麼令人振奮。伊庫塔隨著他往遠處望去,只看見月光下銀白色的沙丘連綿起伏,好像沒有邊際的海浪,海浪那頭,什麼也沒有。
伊庫塔想念起在某艘白色大帆船光滑的甲板上,從金角灣遙望美麗的君士坦丁堡的時刻。
亞麻西塔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我希望這次回去不用待太久,如果有新的任務指派下來,也許我們可以從南邊走海路離開。我猜你比較喜歡坐船。」他摘下頭巾,又看看伊庫塔。「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先到埃及去。」
伊庫塔正從鞍帶上解下水囊,拿在手裡。他想說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脆弱,好像非得被刺客護送去見家人一面似地。何況,沙漠裡的星夜確實很美很美,他幾乎已經忘記亞歷山卓港的海景是什麼樣子了。
然而青年商人說出口的是:「你以前總是一個人走這條路,不會覺得非常孤寂嗎?」星空像碗一樣倒扣在無垠的沙漠上,就像那種威尼斯人打造的玻璃球玩意兒,身在其中有種永遠也走不出去的錯覺──走不出去,原本應當是個夢魘,但他們在一起,這錯覺好像也有點美夢的味道了。
「孤寂?」亞麻西塔聽了,驚訝地看著他,好像不懂得這幾個音節的意思,他又說了一次,字眼赤裸裸地從舌尖齒縫裡跳出來,沒有任何更深的含意。「孤寂?」
伊庫塔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解釋這個字的意思──看低一個刺客可能會招致危險;何況是看低一個好面子的刺客?他決定聰明地保持緘默。
可是緊接著,刺客對他微笑了,「在此之前,我怎麼可能會覺得孤寂呢?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你,不可能知道孤寂是什麼。就好像,在真主創造出光明之前,我們不可能知道影子是什麼一樣。」
也許心臟被匕首劃開也不過是這樣的感覺。伊庫塔想,好像有一朵碩大芬芳的玫瑰盛開在他的胸膛裡,使他透不過氣,又使他臉頰發熱。作為一個講求等價交換的商人,他發覺自己沒有相等的言語可以回報。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刺客依然帶著微笑,走到一旁去尋找適合紮營的地方。
準備就寢的時候,亞麻西塔仍然執意讓出那座小帳篷。「我想要聽著星星歌唱入睡。」
伊庫塔無意表示反對,他是寧可待在帳篷內睡覺。「那麼,晚安,希望你今晚別再吹什麼蘆笛了。」他嚴肅地對刺客說。
這天跋涉下來確實很累,沒一會兒時間伊庫塔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月亮沉在他們的來時路方向,並且變成半透明似的雲母色澤。他醒來,因為聽見說話的聲音。他起初以為,是魔鬼在學著他的戀人的腔調。
但亞麻西塔並不是在呼喚伊庫塔的名字。他吐出的字句像馬賽克壁畫上的色塊一樣緊緊連綴在一起,很難辨識出原有的形狀。
伊庫塔掀起帳幕,看見刺客依然躺在帳篷前的厚毛毯上,緊閉著雙眼,眉心微蹙。
「怎麼了?」伊庫塔在他身邊蹲下,低頭問。沒想到才開口,一柄亮晃晃的刀子便橫在他面前。
「啊。」亞麻西塔睜開眼睛,很快放下匕首。青年駱駝商的臉跟剛才的刀光一樣白,他眨眨眼睛,一下子說不出話,過了片刻,才用力透出一口氣。
「真抱歉,」身上還裹著毯子的刺客盤腿坐起來,用觸碰玫瑰花瓣的手勢輕撫伊庫塔的側臉。「我大概是做夢了。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先搖了搖頭,想想,又點點頭。「你夢見了什麼?」
亞麻西塔沒有回答,只是小聲地說:「我應該離你的帳篷更遠一點。」
伊庫塔忽然懂了,為什麼亞麻西塔為這趟旅程準備的是一頂單人小帳篷,為什麼他連在旅店裡都不曾留在那張大床上過完整夜,總是一個人悄悄下床睡在窗邊那條毯子上。還有在納答爾城那間小屋裡,出其不意地出現的匕首。
那麼容易驚醒,睡夢中的反應那般迅速,並不只是因為他是一名刺客。
伊庫塔按住覆在自己臉上的那雙冰涼的手。「沒事了。」他說,「沒事了。」
薩克爾曼宮的變故一定發生在夜晚。
伊庫塔覺得自己雙臂裡抱著的是那個五歲的小男孩,他們身上都沾著北方離宮多年前深夜裡的涼意。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亞麻西塔說,「也許那天早上我會不小心就殺了你……」
「沒事了。」伊庫塔依然這麼說。
「那時候我身上還穿著女奴的罩袍……離開薩克爾曼的時候,我被宮女裝扮成一個女孩子。」他懷裡的人聲音很低很微弱,但他聽得非常清楚。「所以我最討厭那樣的打扮……說起來真奇怪,我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喜歡那樣的我的你……」
第二十三夜
「我恐怕你是弄錯了。」伊庫塔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喜歡的是你,無論你是個女奴,是刺客,還是鷲巢裡的一隻黑色獵隼……」
把臉埋在他頸間的人總算抬起頭,輕聲笑出來:「你其實嚮往著黑色的羽毛吧?小鴿子。」
伊庫塔撫摸他鴉羽般的細密黑髮,「是你身上的就喜歡,不管那是什麼顏色。」
「主人可真會說話。」適合黑羽毛的刺客仰頭淺淺吻他。「但我敢說,一開始若不是扮成女奴,你才不會那樣每天從露台上偷看我。」
原來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偷看。伊庫塔輕輕推開他,「你先隱瞞身份,說起來倒是我的錯了。」
亞麻西塔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沒有隱瞞身份,你會那麼想跟我睡覺嗎?」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覺也確實睡過了,伊庫塔的耳際還是不免發燙起來。「……反正我最後睡的也不是什麼女奴,是個只穿一條遮羞布的刺客。」
「是那個刺客睡了你。」亞麻西塔湊在他耳邊提醒。
「那種事,又沒有什麼差別……」其實其中差別很大,就像吮一塊蜜瓜和被當作蜜瓜吮那樣,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亞麻西塔也不反駁他,只是微笑。
「無論如何,」伊庫塔垂下視線,看著刺客的手,「我畢生做過最划算的一筆交易,就是在市集上用六十個金幣買了一批奴隸,從中得到一個美麗非凡的女奴。」
「可惜你那個女奴在某天晚上被魔鬼變成了一個刺客。」刺客笑盈盈地說。
「最划算的地方就是這點。」青年商人回神凝視亞麻西塔,「美麗的女奴總歸是金幣可以買到的;但是你──就算用六十顆世界上最大的紅寶石去換,算起來也是我賺了。」
亞麻西塔看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說:「身為一個商人,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什麼呢?換來一顆最大的鴿血紅寶石,我倒認為賺的人是我。」
鴿血紅寶石?伊庫塔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有人挑起他的下巴,「你就是我的紅寶石。」
刺客與他的小鴿子,或者紅寶石,如預期般在正午前抵達流沙河畔。
那條河和伊庫塔想像的完全不同,除了河道中奔流的是滾滾黃沙,其餘和一般的河流並沒有什麼差別,上頭甚至架著一道簡陋的木橋。老實說,他對此有點失望。
「傳說把很多事都描寫得太浪漫了,不是嗎?」亞麻西塔看出他眼中的失望,「像這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沙河,還有『山中老人』的迷藥。」
流沙河確實是如此,但是「山中老人」?伊庫塔不能確定,也許,就像亞麻西塔,隸屬於那裡的每個刺客本身都是迷藥。
第二十四夜
流沙河上那座橋一次只能容許一個人和一匹駱駝經過,他們兩人分了幾趟,才把一隊駱駝順利帶到河的對岸。
過了流沙河向東南走,逐漸脫離黃沙遍地的風景,從乾草原進入灌木叢生的長草原帶,總算遇上有人煙的村莊。亞麻西塔以幾枚銀幣為代價,跟一戶農家借了乾淨屋子,又買了一隻雞作為晚餐。
連吃了三天乾麵餅,這兩個人對著那隻肥嫩的烤雞幾乎要唱起歌來。吃得八分飽時,伊庫塔想起一件事:「我記得,你還欠我一支舞娘的舞。」
亞麻西塔搖著手裡的雞腿骨,看著他說,「這種小村子裡可買不到薄紗舞衣,也沒有音樂,主人。我想你也不希望舞娘的表演打了折扣。」那套桃紅色珠繡舞衣,早在離開城的時候就被他退回店裡去了。
伊庫塔哼了一聲,卻拿這個賴皮的刺客沒有辦法。「若是到了亞歷山卓,我立刻借一團樂隊來為你的舞伴奏。」
「那可不行,」亞麻西塔搖頭說,「我只願意為你穿上那種衣服跳舞,別的人一個也不許看。」
伊庫塔不禁想像起他的美麗『女奴』穿上薄紗中空裝為他獻舞的畫面,雖然衣服底下的秘密他已經充分領教過了,卻忍不住為之心跳加速。
亞麻西塔卻正想著別的事:他希望這個人不會在找得到薄紗舞衣也不缺音樂的鷲巢上要求自己履行舞娘的債務。他把啃乾淨的雞骨丟進火堆餘燼裡,下定決心似地說:「明天我們進魔鬼峽,最快後天晚上就能回到『鷲巢』。如果你想喝酒或者睡覺,只能趁著這兩天儘管來,上了山就沒有辦法了。」
伊庫塔想了想,才會意過來:那個『睡覺』可不是指真的睡覺──回到鷲巢的刺客自然是需要睡眠的。要求刺客禁慾,他多少還能理解;但,連酒也不能喝?
他如實問了,亞麻西塔說:「我們的首領是位偉大的伊瑪目,是先知。你也知道『山中老人』是一個教派,鷲巢裡的人必須遵守嚴格的戒律,酒只有在慶典與祭儀的時候可以喝。當然,對於客人大概會寬待一點,也許你會被特別准許喝幾杯。」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微笑起來。「但是,睡覺的話……如果我不能做,還有誰可以在床上服侍我的主人呢?」
不認為自己只是純粹被服侍的青年商人,此刻心情很複雜──雖然逐漸習慣了刺客直白的說話方式,但要他本人如是直率地坦承『那我們這兩天趕緊來睡覺』還是太困難了。
伊庫塔只能點點頭表示理解。「難怪你聽到那些傳說的時候會笑。」他想起來,「原來,不要說水渠裡流的是葡萄酒,山上根本連酒都不能喝。」
「葡萄酒、蜂蜜和牛奶。」刺客扳著手指頭數,「鷲巢裡大概只有蜂蜜吧。我也得戒幾天牛奶了……到時候還請你忍耐一下。」
另一個人裝作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亞麻西塔拿水澆熄了那堆灰,有人在他背後吹滅了蠟燭。
他還沒鋪好就寢用的毯子。「看來你急著要睡覺?」
「我沒那個意思。」伊庫塔的聲音從木床那側傳來,「我只是,想請你喝杯牛奶。」
第二十五夜
室內沒有燭火,潔白柔軟的月光也像牛奶,從窗子裡傾注進來。刺客靠近床沿,背著光,看不清面容輪廓,給一雙手臂環住頸項。
根據經驗,伊庫塔已經知道:若不做吮蜜瓜的那個人,就得被當作蜜瓜吮。所以他搶先吻上那道暗影的唇瓣。奇怪的是,在看不見的狀況下他仍然那麼輕易就能找到亞麻西塔的嘴唇,像嗅著花蜜味道的蝴蝶摘採花粉那樣輕而易舉。
亞麻西塔像在那間裝滿豆子小屋裡時一樣,任他撬開齒列,把舌頭伸進去。第一次被這樣長驅直入地深吻的時候,他自己其實非常驚奇──當然,在伊庫塔之前沒有人膽敢這麼做;若有人敢這麼做,那人肯定會很快失去舌頭與性命──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順從地任憑對方主導一個吻,並且感覺那般甜美而令人心蕩神馳。
這一次也不壞,他們仍舊吻得身體發燙,不得不動手除下衣裳。在兩雙手各有事做的時候,吻漸漸收斂了,刺客低下頭,讓唇貼上伊庫塔的喉頭。
也許做蜜瓜也不過是遲早的事……伊庫塔微微仰起臉讓他在頸間吮吻的時候,有了新的體悟。他的身上沒有多少衣料了,當另一具身體爬上來,他知道對方也一樣。
「現在我什麼也看不見。」亞麻西塔有些好笑地說,「為什麼你喜歡在黑暗裡睡覺?」
伊庫塔凝視著身前的黑影。「因為這樣一來,某位在這裡不能叫名字的神也看不見了……」
亞麻西塔彎腰貼上臉,額心抵著床上的人的髮絲,輕輕吻著他的眉毛,感覺到輕輕顫動的眼皮。「祂是全知全能的,什麼都看得見,所以我們只能在明天晨禱時多加懺悔。」
「我擔心……也許我們明天會連晨禱都趕不及做。」一雙手遊走在刺客的腰側,輕易拆掉了他腰間的那條革帶。匕首落在地上,刀鞘鏗然有聲。
刺客身上僅存的另一把刀可沒有刀鞘;或者該說,他的刀鞘伸腿扣住了他的後腰,正如他在那間旅店的大床上曾經做過的那樣。因此,他不得不跌在伊庫塔身上。相對於自己躺過的那張柔軟的大床,這次他對被他壓在底下的人有點抱歉,因為這屋子裡的木板床上只放了一條薄薄的毯子。
伊庫塔的背脊有點疼,所以他儘管放肆地縱容自己撫摸對方的身體,不只用手指,用掌心,還用上了能用的每一吋皮膚和其他地方:嘴唇,牙齒,鼻尖。
亞麻西塔一邊任憑他撫摸,一邊回報以細語和溫柔的手勢。這時伊庫塔又覺得自己既不是蜜瓜也不是吮蜜瓜的人,而是一杯牛奶,一杯失去杯子也失去形狀的牛奶,濕淋淋地傾倒在床上和刺客的手上。
牛奶被舌尖舔著,被手指撩動著,那人卻不急著喝。
「你是底格里斯河。」亞麻西塔的手從他肋骨間往下滑,像一葉順流而下的舟,緩慢地撩過腰際和腹部,再往下。
「……那你是什麼,幼發拉底河?」伊庫塔抱著他的肩背,在喘息間擠出這樣的疑問。
「主人,你真是聰明。」刺客給他一個嘉許的吻。「或者我是底格里斯河,而你是幼發拉底河……你可以在我左邊,也可以在我的右邊。你喜歡那一邊呢?」他調皮地翻弄著手裡的東西。被挑逗得幾乎緊繃到極限的人恨恨地咬著他的肩頭,那力道足以留下鮮明的齒印。
這下咬得有些痛,亞麻西塔嘆了口氣,手指才動起來,給予被渴求的撫慰。
伊庫塔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硬過,那幾乎是種痛;不多久,他又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軟過……
有人分開他的膝蓋,他正輕輕啃著自己的手背。
「不管是幼發拉底河還是底格里斯河,你知道,我們最後都會是同一條河。」亞麻西塔說。說完,他挺身進入。
他們最終匯流成阿拉伯河。伊庫塔想像著,浸潤著夕陽的波光閃耀的阿拉伯河,或者夜裡漆黑沈靜的阿拉伯河。他們不分彼此,命中注定要互相歸屬。
怕發出不應該有的聲音,伊庫塔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唇,但另一個人吻上他的手背,正好吻在他剛才咬過的地方。他抽開手,讓雙唇貼合。雙手用力扣住亞麻西塔的肩胛骨,那對假想中的黑色羽翼所在之處。
第二十六夜
或許伊庫塔也是一名先知。看見窗口微明的曙光時,亞麻西塔這麼想。他們在這時候睡著,不僅會錯過晨禱,連今天之內能不能向魔鬼峽動身都是個問題。
若問伊庫塔本人,他當然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先知──他甚至預測不到那些在春宮圖裡沒有見過的姿勢。他對著牆壁側臥,知道黑夜已經窮盡了。破曉的光線透進來,他們彼此背對,徹夜的放縱帶來一種近似懊悔的失落感,他們甚至不好意思多看對方一眼。
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此時唯一的交點是背後靜靜握著的手,左手和右手,溼了又乾的汗水好像還殘存在指間。他們暫時沒有力氣去在意那些。
亞麻西塔等了一會兒,正要抽走他的左手,下床去睡,卻感覺有人輕輕抓住他的手指。
「不會有事的,」伊庫塔在他背後說。「我在這裡看守你的夢境。」
亞麻西塔只能回握對方的手,用同樣輕的手勢。他們就在靜默中睡了。說也奇怪,這回,惡夢難得地沒有來訪,他睡得很深很甜。
覺自然一直睡到下午。伊庫塔醒來,翻過身,發現床上沒有別人。他睜開眼睛,看見刺客坐在地上,拿著那支匕首剖一顆蜜瓜。
「除了女奴和刺客,你還兼職做了盜賊?」伊庫塔看著那顆飽滿的瓜,心裡狐疑。
「……我只兼職做你的新婚夫婿。」亞麻西塔拿著對半切開的蜜瓜,微笑著說。「你忘了,我還是個富有的商人。這當然是買來的。」似乎想起昨晚的事,他莫名地害臊起來,垂著目光,把半片瓜放在地上,又拿刀去切另外半片。
如斯情境倒真像是個盡責的女奴與她艷福不淺的主人。伊庫塔想,只要不去深究做蜜瓜還是吮蜜瓜的人這個問題──這還真是個應景的問題。
亞麻西塔先自己吃了一小塊瓜,「很甜。」他點點頭,用刀尖叉了較大的一塊遞給床上的人。
伊庫塔看著很甜的瓜底下那把雙面開刃的利器,猶疑著該怎麼下口。執著刀的人覺得了,亞麻西塔笑了笑,收回手臂,自己叼了那塊蜜瓜,再整個人湊到床邊去。即使這麼做,他還是沒有直視對方。
若不做吮蜜瓜的那個人,就得被當作蜜瓜吮──但也可能在吮蜜瓜的同時被當成蜜瓜吮。伊庫塔的心裡有點混亂,他可以直視亞麻西塔,卻無法決定這究竟是一個吻還是一口午餐。
慢條斯理地吃完那顆瓜,他們打了井水洗澡。上慣了城裡的大澡堂,伊庫塔可沒想過得在三面以藤枝和樹葉搭蓋的棚子裡,用木瓢舀水洗澡。溽熱未褪的傍晚,暖風從無處不在的孔隙裡吹進屋後那片蔭涼處,加上清涼的井水,倒也說不上哪裡不舒暢。或許是「女奴」把他服侍得很好,只差沒堅持擠進去替主人擦背。水聲一停,乾淨的衣服便掛在棚子上,那些土耳其浴室裡的人可沒這麼週到。
他面對簡陋的浴室很鎮定,但從那草棚裡出來,看見幾乎全裸的亞麻西塔側坐在井欄上,卻嚇了一跳。
「這裡沒有別人了。」渾身上下只掛著一片布的刺客振振有詞地說。「至於你,又不是沒看過。」
不,伊庫塔這可是第一次看到亞麻西塔後腰上的印記,仔細一看,似乎是條黑色有翅的龍,張開的腳爪直伸到背脊中央。回想起來,也難怪他沒注意過,因為刺客裸身的時候,他一向都只看見正面部份。
「迪亞馬特?」他問。那是異教徒巴比倫人的母神,傳說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從她而生。
「什麼?」刺客從井欄上跳下來,順著對方的視線轉頭看自己身後,當然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隨即懂了。「噢,當然不是那種異端的偽神。這是六翼的撒拉弗。我本想刺成紅色的,但他們說不可以。」
撒拉弗。六翼的熾天使原型,的確應該是紅色的,烈焰的顏色。「……為什麼不可以?」伊庫塔一問出口,看見亞麻西塔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是不該問的。
「刺客身上的刺青,是為了在失去其他特徵的時候,讓同伴得以辨認出自己來。」亞麻西塔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伊庫塔;他的眼光落在天際湛藍的空無中。「他們說,用紅色的話,如果身上有血跡就會變得不明顯。」
打從兩人自納答爾城逃出來之後,伊庫塔幾乎沒有察覺到,他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在他原來的生活裡,六翼的撒拉弗應該出現在寺院的壁畫上,而不是在一個人的腰間;至於紅色,象徵的應該是生命與火,而非死亡與血。
他們不再談論那條龍的事。
第二十七夜
在村子裡比預期的多待了一天,離開前,刺客用五匹駱駝和部份行囊換來兩隻騾子和幾顆瓜,當然,沒告訴任何人他們將騎著騾子去哪兒。伊庫塔騎在其中一頭騾子上,默默看著農家主人喜不自勝的模樣,心想,這一路上亞麻西塔慷他人之慨的活計是做得越來越純熟了。
「你很捨不得你的同類?」亞麻西塔回來,看了看他的表情,皺著鼻子問。
伊庫塔豎起雙眉,拿馬鞭子作勢去揮他,刺客笑著輕巧避開了。這可是頭一次有人膽敢做這樣的事,但卻使他心情格外地好。「和牠們分別是沒辦法的事,主人。魔鬼峽的路很窄,騾子又比駱駝能爬山路。何況,我們也吃了人家辛苦養的雞和肥羊,承蒙招待。」
聽見魔鬼峽這個名字,這回伊庫塔的眉心是真的皺了起來。他把皮鞭子捲起來捏在手心裡。「……就沒有其他的路了嗎?」
「除了魔鬼峽?沒有。」亞麻西塔斬釘截鐵地說。「不然我們的首領怎麼會選擇鷲巢定居下來呢?正是因為若有敵人進犯,進了魔鬼峽之後,將不得不把隊伍整成一支蜿蜒的縱隊,這時候,從鷲巢上落下大石或者鐵漿,眨眼之間就能消滅一隻千人縱隊。」
換言之,要逃出鷲巢,也只有這唯一的一條活路──抑或死路──通過魔鬼峽底。伊庫塔想像著燒熱的鐵漿當頭澆下的恐怖,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你別害怕。」刺客當然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情境是什麼,只是寬慰他:「光是聽到得通過魔鬼峽就夠嚇人了,至今還沒有哪個大膽的敵人敢直搗鷲巢而來。」
直搗鷲巢。這不正是眼前最令人害怕的行程麼?伊庫塔看著對方,問:「我能不能留在這裡,等到你下山?」亞麻西塔笑了,看著他。他連忙說:「我可不是害怕。只是,不確定外人到鷲巢上會發生什麼事……」
「這個我也不確定。」亞麻西塔用極尋常的口吻說出更令伊庫塔害怕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能不能……」
「你不能。」亞麻西塔鋒銳地截斷他的問句。「這次回去不知道得等上多久,也許三天,也許三個月。當然,我相信堅強如你沒有我也不要緊。」他又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可是你不在那裡,有誰會守望我的夢呢?」
伊庫塔無話可說了。昨夜他搶先把刺客的匕首收在枕頭底下,再次留他在床上睡,而亞麻西塔也確實在他枕邊安睡到天明。
甜言蜜語的美妙之處在於,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樂於如此相信。伊庫塔雖然還是老大不情願,可沒再說什麼。亞麻西塔披上他的黑披風,跨上另一頭騾子。
他們在午後抵達魔鬼峽的入口。
伊庫塔抬起頭,極力望向遠處。但是,除了一團雪白的雲霧,他什麼也沒看到。不要說城堡了,他甚至看不出峽谷深處有座山。
兩頭騾子的蹄子亂了,在原地打蹶。亞麻西塔跳下來,從行囊裡取出兩塊布,把兩頭騾子的眼睛蒙了,又在騾子的鼻孔下方抹了些香油膏。牠們便乖了,安分下來。
「有些話我現在才能告訴你。」刺客有些抱歉又帶著點惡作劇意思似的笑了,「為什麼我要換兩匹騾子而不是馬──因為騾子比馬笨得多。若不是這麼笨,牠們不會敢踏進魔鬼峽。當然,人就不同了……」他看著笨騾子上那個一臉慘白的漂亮青年,又吻了一次他的手。「只有足夠聰明且勇敢的人才敢走進去。」
第二十八夜
伊庫塔當然認為自己比那兩頭騾子加起來要更聰明些,但是勇敢?他不太確定。上回被讚許勇敢大概是十年前在賽浦路斯島駕帆船時候的事。「請不要拐了彎稱讚自己。」他說,心裡很慶幸這句話的尾音平穩沒有顫抖。
刺客又像個孩子那樣皺著鼻樑笑了。「我是在讚美你,讚美真主的恩賜,造物大能的體現。」
這種時刻,即使接受如此奉承也不會有什麼輕飄飄的感覺。小鴿子的翅膀好像被拔掉了,肚子裡又好像裝了五斤重的鉛塊,壓得騾背都沉了下去。他望著前方黑漆漆的深邃峽谷,越看越覺得,窄道兩旁的黑暗中好像有飄忽的暗影在騷動。「真主在上!」他忍不住低聲說。
「真主會告訴你,這座峽谷真沒什麼可怕的。」亞麻西塔重新躍上那匹目不能視的騾子,順手拍了拍牠腦袋。「記得嗎?要是真有魔鬼,我會比你更害怕。」
是了,他的刺客非常害怕魔鬼。想起這點的伊庫塔略微鎮定了些。但是,除卻魔鬼,魔鬼峽的各種傳說還是令人卻步……
「我們出發吧。」亞麻西塔好像看不出他的遲疑,回手拍了下笨騾子的屁股。騾子快步往前走,伊庫塔不得不照樣趕上去。前路是條向下蜿蜒的斜坡,騾子遮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出去,每踏進去一步,光線就少了一點。
走了不過半里不到距離,路似乎漸趨平緩,舉目所見已經和傍晚時分的景色一樣昏暗,四下的風也涼颼颼的。亞麻西塔在騾背上點亮一盞羊角燈,遞給伊庫塔。「不要害怕,只要看著前面就好,不要注意旁邊。我低頭時請你也低頭。」
他這話說得有些遲了。伊庫塔就著羊角燈的光暈,已經看見兩旁的景象:原來窄道邊那些交錯的暗影不是枯樹,而是成堆的巨大骨骸。灰白的骨架看起來已經暴露在此地多年了,上頭糾葛著許多粗細不等的藤蔓,恍惚間看去,好像盤著很多隻蛇。
伊庫塔抿著嘴,手裡的燈搖曳不定,心中倒不那麼疑懼了。「原來,真的是大象的墳場……」
亞麻西塔點燃另一盞燈,回頭看了眼露出貓樣表情的人。「跟流沙河一樣,魔鬼峽的秘密不過如此。這裡從很久以前就是垂死的大象等待死亡之地。聽說幾十年前,這裡還有野象群的時候,谷裡還可以看見沒有完全腐爛的象屍。所以山上總是有大禿鷹盤旋來去。」象的骨骸在這谷底構成一座天然的龐大迷宮,不知比克里特島上的那座大上多少倍。但這刺客卻像穿過城裡的巷子一樣輕鬆地控制著騾子的方向。
伊庫塔專心看著每道岔路的樣子。起初,他以為是象骨上錯落的那些刻痕註記了方向,但看了幾次卻歸納不出規律來。他又細看了幾回,終於微笑著說:「我看出來了。」
亞麻西塔低下頭,說:「低頭!前面有根象牙。」他彎著腰回頭看伊庫塔低頭順利通過那根彎曲低垂的障礙物,才問:「看出來什麼?」
「你們的岔路記號。」伊庫塔輕快地答覆。「那些象骨上的藤蔓,一般都是向左旋著往上長的。可是在應當轉進的岔道旁,卻總是向右旋的。那是人做下的記號。另外那些刻在大象骨頭上的痕跡,想必是引人誤入歧途用的。」
亞麻西塔有些意外。他讓笨騾子放慢了腳步。「看來我的讚美一點也不錯……你真是聰明。這裡的地下有紅色的鐵礦,會令羅盤失靈,加上雲霧繚繞,抬頭也看不見星空,無法辨明方向,只能靠著標記認路。」
小鴿子的鼻子抬得比平時更高一些,含蓄地微笑起來更加像貓了。「有不少人在這裡頭迷路吧?怪不得都說是有去無回的魔鬼峽。」
刺客點點頭。「我們走的是對的路,所以看不到那些……」講到這裡,卻又住口不說了。
「那些什麼?」伊庫塔問。
「……這裡堆的可不只有大象的骨頭。」刺客小聲地說,好像打了個冷顫,頓了頓。「有時候這邊路上也能見到,所以禿鷹還是時常出現,當然比有大象在的時候少了很多。」
怕魔鬼的刺客。伊庫塔瞬間明白他要自己別看兩旁的時候,語氣何以那樣懇切。但是怎麼能夠?一個以殺人為業但害怕死人的刺客?
這是比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更難解的謎。
第二十九夜
峽底的路窄而曲折,幸好時常有人通行,倒也無須拿出長刀披荊斬棘;笨騾子走得不快,他們就一路談談說說。越往深處,谷中霧氣漸濃,白霧連著前方的雲靄,遮沒了遠處的山景。
如此這般走了不知多久,總算抵達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亞麻西塔讓騾子停下,「今晚就在這裡過夜。」
伊庫塔抬頭看天色,原來已經是傍晚過後了,路上幽暗,倒沒察覺太陽是何時落山的。他下了騾子,接過亞麻西塔遞來的一領皮裘。
「這裡到山上都一樣,晚上會冷的。」刺客如此解釋。
亞麻西塔不肯讓他走進象塚裡幫忙撿柴枝,只拿了袋豆子要他去餵騾子。兩頭笨騾子眼上的布條未曾解下來,鼻孔下又抹了香膏,以致於眼睛和鼻子都不太管用,豆子放在地上可不會低頭去吃,伊庫塔只能捧著豆子餵牠們。
刺客抱著一堆枯枝回來時,看見一頭騾子在舔伊庫塔空無一物的掌心,被舔的人一邊笑,一邊順著那頭騾子的喉嚨。亞麻西塔把柴薪堆在地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唉。看來不光是你的家書叫人羨慕,連笨騾子都讓我嫉妒起來了。」
「你也想吃豆子嗎?」伊庫塔抓了一捧黃豆,轉身作勢要餵他。
「那倒不必了。」亞麻西塔看了眼他手裡的黃豆。「這玩意兒,我住在你家裡的時候,就近偷吃了很多。讓我嫉妒的可不是這個……說起來駱駝也挺叫人嫉妒的,當然,僅限於你胯下的那匹。」
伊庫塔從鼻子裡哼了微弱的一哼,把手裡的豆子餵給另一匹笨騾子吃。
生好火堆,用藤蔓和樹葉搭好簡單的遮棚,亞麻西塔才在營火邊的毯子上坐下,拿出瓜和餅來作為晚餐。
在那村子裡吃了兩天嫩雞肥羊,伊庫塔看著素淨的餅和瓜果,未免有點提不起勁。
「把你的手洗乾淨。」亞麻西塔先遞了水袋給他。「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吃了笨騾子的口水可是要變笨的。」
「難怪我覺得自己最近越來越小氣了,說不定是吃了什麼人的口水害的……」伊庫塔一邊拿水洗手,一邊低聲喃喃自語。
對自己的錢似乎不怎麼大方的刺客笑了,等他擦完手,就把一大塊餅塞進他手裡。「今天委屈你吃這個並不是因為我小氣。在這峽谷裡可不能吃肉。」
向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青年商人狐疑地撕著乾巴巴的餅。「你們首領還管得著你在鷲巢下吃了什麼?」
「管不著。」亞麻西塔又擲給他一個較小的水袋。「但是上頭的兀鷹管得著。」他指了指頭頂。「無論你想在這裡烤一隻雞還是一頭牛,牠們都能一把抓上天空去。所以還是吃餅好,我怕牠們下來抓肉,把我那隻沒幾斤肉的小鴿子也抓去了。」
怎麼看身上都有幾斤肉的人眨了眨那雙駱駝似的眼睛,又抬頭望向天空。天空被雲霧遮蔽,實在瞧不出附近有大兀鷹出沒──瞧不出也好,他想。餅有些乾,他解開水囊,驚喜地發現那不是水,是一袋酒。
「可別繼續在肚子裡埋怨我小氣了。」見他仰頭便喝起來,亞麻西塔微笑著說。
「怎麼會?」一連灌了幾口睽違多日的美酒,霧好像飄進伊庫塔的雙眼裡。「……我還在想最近我怎麼越來越懂事了,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人的口水變的。」
居然一下子說出這樣的話。「我看你是醉了……」亞麻西塔當真有些吃驚。他沒想到,一個在家時天天飲酒的人酒量會這般差。
第三十夜
微醺的青年商人一口氣吃掉一張餅,拍了拍手上餅屑,忽然脫掉身上那領皮裘。有些後悔將整袋酒擲給他的刺客連忙說:「你還是穿著吧,會著涼的。」
伊庫塔低頭看著手上的狐狸皮子,傻兮兮地笑出聲,又動手把那襲皮裘套在亞麻西塔頸間。「看,白脖子的禿鷹。」
亞麻西塔無奈地摸摸頭頂。「我有頭髮的……」話沒說完,那張泛著薔薇色的臉猛地靠過來,鼻樑差點撞在他臉上。
「近看只有一隻眼睛。」說完,伊庫塔又坐直了,「遠看卻有兩隻眼睛。這到底是什麼呢?」
「你遠看也有兩隻眼睛。」亞麻西塔伸手解下繞在頸上的狐裘。「你是什麼呢?」
伊庫塔像穿著女子罩袍時那樣併攏著膝蓋而坐,像綿羊一樣很溫順地凝視他,但那雙濛著水汽的眼睛裡卻有點瘋狂的味道。就不該給他酒喝的,亞麻西塔再度想。
「是情人。」
「啊?」亞麻西塔好不容易把皮裘拿下來,瞬間就被對方出其不意地推倒在地上,背脊撞得發疼。「……你是熊嗎?」他忍不住喊出聲。
「不是熊,是情人。只有情人遠看有兩隻眼睛,近看只剩一隻眼睛。」伊庫塔趴在他身上,睜著眼睛一直把臉湊上去。
這麼看的確只有一隻眼睛。接吻的時候亞麻西塔想,這傢伙起初想必沒有閉上雙眼,才會知道這種事情。話說回來,睜著眼接吻實在是有點煞風景,但還比不上在吻之中笑出來……
刺客對那個笑出來的人感到有點懊惱。「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伊庫塔還在笑。「白天……是女奴,晚上……是刺客。那又是什麼呢?」
做過女奴的刺客全然不覺得這謎題有趣。「是我。」
「……錯。」伊庫塔毫不客氣地坐在他身上,伸手往他胸前摸了幾把。「你吃了笨騾子的口水嗎?連這個也不知道──答案還是情人。情人。」
亞麻西塔深深看他。「我的確吃了很多笨騾子的口水。」說完,他一手撐起身體,一手攬住身上的人,用力吻住。
醉酒的人不宜長吻,否則吻他的人大概也會醉。他們分開的時候,都喘著氣,亞麻西塔的臉上也多了一點紅暈。或許現在穿皮裘是太熱了,他正這麼想,就看到伊庫塔正在脫身上的袍子──固執地由上往下脫,衣裳的領子因此硬生生卡在肩上,動彈不得,他並且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在做什麼?」亞麻西塔看著自己身上那個額間淌汗、肩上衣服快要撕破的人,迷惘而無助。萬一有別的鷲巢中人路過,眼前這景象委實難以解釋。
「脫衣服。」伊庫塔說話的聲音變得很微弱,像蚊子嗡嗡。
「我知道你在脫衣服……」亞麻西塔無力地說。「你……現在脫衣服要做什麼?」
狀態看來極為凌亂的人放下與衣領糾纏的雙手,像抓住鞍頭那樣緊緊握住刺客的腰。「騎馬。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阿拉伯馬,聽我的話,不要去羨慕笨騾子和駱駝。」
伸手替他脫去衣服之前,亞麻西塔看了眼旁邊那兩頭蒙了眼睛的笨騾子,心想,這次真是便宜牠們了。真主在上,千萬不要有誰在這時候下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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