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大牢的石壁滲著寒意,阿蠻靠在牆角,三天水米未進,原本艷麗的紅衣如今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像朵凋零的花。林薇提著食盒走進來時,鐵鏈拖動的聲音驚得她緩緩抬頭,乾裂的嘴唇咧開個詭異的弧度:「你終於來了。」
「先吃點東西。」林薇將熱粥推到她面前,碗沿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阿蠻卻視而不見,只是定定地看著她:「我說的條件,你們答應嗎?」她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纸磨過,眼神卻亮得驚人,「那瓶玫瑰露,要帶著溫泉的香氣,不是坊市裡摻了水的劣貨。」
林薇想起《曆元天寶遺事》裡的記載,梅妃最愛的玫瑰露是用溫泉水蒸餾而成,花瓣須得是清晨帶露的突厥玫瑰,西域每年只貢三瓶。「為什麼非要這種?」她忍不住問。
阿蠻的目光飄向牢門外,像是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望見了遙遠的過去:「我十三歲在教坊司學舞時,曾偷偷聞過一次。那天陛下駕臨,梅妃娘娘的帕子掉在地上,我拾起來時,那香氣纏了我整個少年時代。」她突然笑了,眼尾的淚痕混著灰塵,「後來成了往生教的聖女,聞過無數奇香異料,卻再沒那種乾淨的甜。」
三日後,裴九從內侍省借來一瓶玫瑰露。水晶瓶裡的液體泛著淡淡粉光,打開瓶塞的瞬間,溫泉的濕潤與玫瑰的馥郁撲面而來,連牢獄裡的霉味都被沖淡了幾分。阿蠻將整瓶液體倒在絲帕上,閉眼深吸的模樣,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總壇的入口在教坊司後院的擊鼓臺下。」她終於開口,指尖輕輕按著絲帕上的花紋,「那裡有塊活動的青磚,轉動三次就能打開暗門。李龜年每個月十五都會去密室祭拜,他左袖裡藏著開啟機關的銅鑰。」
林薇愣住:「你之前為何說是樂師李龜年?」
「因為他確實是明面上的壇主。」阿蠻的聲音陡然變冷,「但他不過是個提線木偶。真正的掌權者,從來不露面。」她將浸滿玫瑰露的絲帕貼在臉上,笑容裡帶著幾分瘋狂,「這玫瑰露,會讓他露出馬腳的。」
夜風穿過教坊司的飛檐,鈴鐺聲在月色裡搖晃。林薇換上石榴紅的舞姬襦裙,裙擺繡著纏枝蓮,轉身時像團燃燒的火焰。裴九則披了件月白長衫,扮作她的琴師,指尖撥動琴弦時,《霓裳羽衣曲》的旋律便隨風蕩開,繞過雕花欄桿,飄向後院的廢棄閣樓。
閣樓前的梧桐樹下,李龜年正背對他們撫琴。他頭上的玉冠沾著夜露,銀白色的鬍鬚在月光下泛著霜色,看起來與傳說中那個譜寫盛世樂章的樂師無異。直到裴九的琴聲與他的琴聲交疊,他才緩緩回頭,眼中沒有驚訝,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裴帥的琴藝,比刀術更難得。」李龜年的手指依舊在琴弦上滑動,琴聲卻陡然轉為淒厲,像是無數冤魂在夜裡哭嚎,「只是這《霓裳羽衣曲》,該在興慶宮彈,不該來這陰暗的教坊司。」
裴九的手離開琴弦,指節輕輕敲了敲琴身:「李樂師既知陰暗,為何還要窩藏往生教眾?」他的聲音不高,卻讓周圍的風都停了幾分,「廢太子的屍身藏在密室多久了?」
李龜年的琴弓突然斷裂,琴弦嗡鳴著震動。他站起身時,寬大的袖擺掃落了琴上的塵埃:「既然你們都查到了,那就下去陪他罷。」他腳尖在地面輕輕一點,閣樓的地板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冷氣夾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
裴九一把拉住林薇的手腕,縱身躍入洞口。下落的瞬間,林薇看見洞壁上鑿著階梯,兩側插著油燈,火光搖曳中,數不清的兵器在牆架上閃著冷光。落地時腳下踩著的竟是木板,密室中央的石臺上,果然躺著具穿龍袍的屍體,面容雖已腐敗,卻仍能看出幾分皇家血統的輪廓。
「他不是病死的。」林薇湊近石臺,見屍體的指甲呈青紫色,頸間有圈淡淡的勒痕,「你看這頸骨,有輕微的錯位,像是被人用細線勒死後,再偽裝成病逝。」她用銀針刺破屍體的皮膚,針尖立刻變成烏黑色,「而且體內也有斷魂草的殘毒,是被折磨致死的。」
李龜年從階梯上走下來,背後跟著十幾個黑衣教徒,手中的彎刀在燈光下泛著寒光。「一派胡言!」他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抖,玉冠歪斜在頭上,「殿下是積鬱成疾,與誰都無關!」
「與誰有關,你心裡清楚。」林薇突然提高聲音,從袖中取出那塊浸過玫瑰露的絲帕,在空中輕輕晃動,「比如…… 躲在暗處的那位真正壇主。」
話音未落,密室深處傳來陣陣咳嗽聲。一個穿著繡花宮裝的老婦人從暗影裡走出來,手中拄著龍頭拐杖,銀白色的頭髮盤成圓髻,插著支鳳釵,竟是教坊司的掌事嬷嬷,張媽媽!
「好聰明的小姑娘。」張媽媽的聲音柔軟得像棉花,拐杖卻在地上重重一敲,「若不是這玫瑰露的香氣,老婆子還想再多看幾場戲呢。」她看向李龜年,眼神裡滿是嘲諷,「你以為藏起殿下的屍身,就能瞞住他被你親手勒死的真相?」
李龜年如遭雷擊,癱倒在地:「你…… 你都知道?」
「當年你為了攀附權貴,將廢太子的計劃密報給安王爺,以為能換來富貴。」
張媽媽緩緩走向石臺,指尖撫過龍袍上的金線,「卻沒想到安王爺叛亂後,你成了棄子,只能躲在教坊司苟活。是我給了你機會,讓你做這個傀儡坛主,你竟敢背叛我?」
林薇這才明白阿蠻的用意。當年梅妃的玫瑰露,張媽媽作為宮中舊人定然熟悉,而李龜年殺害廢太子的秘密,也只有這個看著他一步步墮落的老婦人知曉。玫瑰露不過是個引子,用來引爆他們之間的舊怨。
「原來你才是真正的坛主。」裴九的刀已出鞘,刀刃映著油燈的火光,「廢太子、斷魂草、往生教…… 都是你復仇的棋子。」
張媽媽仰天大笑,拐杖上的龍頭突然彈出尖刺:「復仇?不,我是要拿回屬於我們韋氏的天下!」她的鳳釵在燈光下閃過冷光,「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離開這裡!」
黑衣教徒們衝了上來,刀光劍影在狹窄的密室裡交錯。林薇拉著裴九躲到石臺後,見張媽媽的拐杖靈活得像條蛇,每一擊都直取要害。而李龜年癱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廢太子的屍體,不知在想些什麼。
油燈被戰鬥打翻,火光蔓延到牆上的幔帳,濃煙開始彌漫。林薇突然想起阿蠻的話,真正的險惡,永遠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她看著張媽媽那張皺紋堆積的臉,終於明白,這場風波,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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