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异乡人
「在此之前 我总觉得 我能知晓人生中的一切 突然一束光照亮了我 唤醒了我 这束光就是你」- HER
大概有多久没有这样了,李柱延睁开双眼,清晨的阳光洒在柔软的床上,合成纤维完美地模拟了曾经的纯棉质感,鼻尖微痒,李柱延久违地感受到怀里的充实感。
是金泳勋,毛茸茸的发顶抵在自己的下巴上,仿生人睡觉姿势很规律,永远都是温和的侧躺,微微蜷起双腿,睫毛轻合睡相婴儿般静谧,李柱延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不久之前,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金泳勋没有故障,在他的怀里醒来,为他泡一杯酸涩的人造咖啡。
李柱延是乐意规律生活的人,他按时起床,穿合体西装,上班下班,会用心琢磨案例,在金泳勋来到之前,或者说直到决定买下作为仿生人的金泳勋的那一刻,他都认为仿生人应该是最适合自己的妥当伴侣,代码组成的规则不会被改变,仿生人应该遵从逻辑和芯片,不会为他带来太大的意外。
但金泳勋好像有些不同,他的确理智又直接,像每个被数字和代码操纵的机器那样,但有些时候,他流露出来的迷糊和任性又会让李柱延一时间迷茫起来。也许这就是自己会爱上他的原因吧,李柱延想,因为在生活中太过真实,反倒觉得若即若离了。
那么在金泳勋的芯片里,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李柱延的手抚摸上金泳勋的脸庞,人造皮肤在阳光下工序细致到甚至能看到毛细血管,在造物主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但是复杂的生物,可疯子般的天才就是有本事以假乱真。金泳勋被李柱延的轻抚唤醒,像个真实的人类般缓慢睁开双眼,温柔而且狡黠地朝他眨眼,这让李柱延终于意识到,金泳勋回来了。
他不再是小小的方盒子中无法触碰的全息投影,也不会被他人的灵魂侵占到流露出从来不属于他的疯狂神情,他柔软,简单,眼神中带着对现实世界的不理解,却又好像全部接纳了一样沉静。
金泳勋还是那个运行速度飞快的仿生人, 他从休眠中立刻清醒,看着环抱着自己满脸不可思议的伴侣,调动情绪芯片,语气欣喜地说:“柱延,我回来了。”
“泳勋...” 几乎是那当下,李柱延就能确定他怀中的是真正的金泳勋,因为金泳勋的语气和神情他永远都不会认错,那是他和金泳勋日积月累相处而互相影响积累下来的习惯,是他作为拥有千篇一律的出场设定的仿生人最特别的地方,因为他生来便是李柱延的仿生人。
李柱延四处扫试了一圈,简洁的房间摆设,熟悉的落地窗,窗外向下看去是川流不息的街区,一切都是正常运作的样子,他回到了他的家,和金泳勋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李柱延问,“我记得我们晕倒前在拉斯维加斯,安藤博士,李贤在和金善旴又怎么样了?”
想到安藤博士说过的话,李柱延陷入沉思之中。
金泳勋已经站起来穿戴整齐,他跟着李柱延的视线一起向外看去,他曾经最爱观察的小酒馆依旧有顾客进进出出:“我也突然之间被切断了意识,在我被关机的这段时间里,安藤博士可能把我的芯片重新注入了我的躯体,但他的意图是什么我不知道,刚才我做了一个自我扫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听到金泳勋没事,李柱延松了一口气。但他又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一时之间摸不到头绪。
沉默了一会儿,李柱延说:“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安藤博士明显在预谋更大的计划,将人类纳入虚拟世界,他试图拉李贤在进入他所创造的虚拟世界里,从而达到所谓的平衡,那么结果呢?现实世界会发生什么?”
“安藤博士既然意识到仿生人在现实世界里只会作为奴隶被掌控,他想创造一个以人工智能统治的虚拟世界,然后引入人类的意识,让人类在那个世界被奴役。”金泳勋想了想,“所以,他是用他自己做了第一个试验品?”
“疯子...”李柱延捏了捏眉心,“李贤在也好,他自己也好,现在全人类都要沦为他计划的试验品吗?”
他拉住金泳勋的手,后者的体温调节在最佳状态,很温暖,他想到金泳勋也是安藤博士的实验之一,但不幸中的万幸,金泳勋现在还全须全尾的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情很复杂,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金泳勋被抢离自己的身边,而曾经毫无头绪的线索现在全部被一层一层的剥开,他们离答案很近了。
李柱延眼神中充满思念和落寞,明明才分开了没几个月,却像隔了几十年一样,金泳勋不会改变,和李柱延不一样,金泳勋是拥有轮回的人。他可以在李柱延百年之后,取出记忆芯片销毁,重新作为一个别人的谁再活一遍。
以为李柱延是担心自己再次失控,金泳勋流露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悲伤,这是李柱延第一次在金泳勋的脸上看到他的这种情绪,沉默了一会儿,金泳勋轻轻地说:“你可以把我的芯片全部取出来,如果你需要的话。”顿了一下,他继续说。“然后销毁他们。”
“什么意思?”李柱延有些不解的看他。
“安藤博士既然曾经选择我的躯体作为载体,那么难免他还会卷土重来,如果销毁了我,也许就切断了他的媒介。”金泳勋回答。
“不,”李柱延打断了金泳勋的话,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表情很认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是我要牺牲的那个,我不想拯救世界,我只想一切恢复正常,和你普通的生活在一起。”
李柱延不信奉宗教,不会对一个什么信仰祈祷,虽然也想去维护正义,但因为喜欢金泳勋,他只想和金泳勋过平凡人生活。
金泳勋的漂亮脸庞大部分时间没什么表情,处理数据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表示他在思考,开心的时候情绪芯片会调动他开朗的大笑,但此刻他看上去尤其的悲伤,因为金泳勋觉得自己遭遇了一些无法用逻辑解释的问题,关于爱,关于牺牲。
要如何定义一个仿生人的爱呢,是代码的逻辑还是数据的累积。
还是某一个清晨温热的咖啡香气里突然的程序错误,金泳勋就这样的爱上了李柱延。
金泳勋觉得都不是的。
其实是当他也能感受到李柱延爱他的时候。
所以当他失去对自己肢体的控制,甚至无故消失,被封锁在信息海里的时候,他最担心的就是李柱延,他是不是会因为自己而焦虑。
爱情可不是可以预先设置好的程式规则。
但他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仿生人,一个生来作为服务体需要附庸在人类身边的存在,他可以是礼物,也可以是工具,但他怎么会被一个人如此珍惜的放在掌心呢?
代码在提醒他,为人类牺牲是仿生人的任务。但感情告诉他,他好爱李柱延,自私也可以,想呆在李柱延身边。
李柱延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眼睛会垂下去,长睫毛在眼下连阴影都看上去有些阴霾,金泳勋知道李柱延是怎么想的,仿生人怎么会爱人类呢,即使简单的陪伴也没关系,李柱延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他蹲下去,从平视的角度看坐在椅子上的李柱延,像平时他问李柱延想喝什么那样,语气轻巧,但是有温度,他说:
“柱延,不要担心,我爱你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爱你。”
“因此,不管是连入了互联网,在其他同类仿生人都被控制的时候,还是任何可能会作为人类的附属品的时候。”
“我都能包含百分之百的信心说,李柱延,我爱你,是作为金泳勋来爱你的。
“我只听命于你,所以无论是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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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一旦放松下来,李柱延抱着金泳勋温存了好一会儿,怀里满满的让他感觉很充实,暂时放下了紧张感。他盯着窗外,远处有飞行器飞过,留下一道穿越云层的痕迹。
“泳勋,我们家平常会这么频繁的看到飞行器吗?”李柱延不知怎么觉得突然有一种异样感袭来,一切都看似回归了正常,可就是太平静了,让他觉得不一般。
“能看到,工作日早上会有三架,下午不一定,周末的话会多一些。”
“二十分钟内我已经看到两架了,很奇怪。”李柱延坐起来穿衬衫,金泳勋很喜欢看他穿衣服时候的后背,肩膀的骨架很宽,肌理流畅,他伸出手指顺着李柱延的背颈往上滑,到衬衫领口,帮他把衬衫的领子铺平。
“安藤博士抓走了李贤在和金善旴,应该是带他们进信息海了,我们得去一趟。”李柱延站起身转过头看金泳勋,眼角眯起来全是笑意,是失而复得的珍惜。
“想要一起面对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金泳勋伸出手去,“你愿意当我并肩作战的战友吗?”
不再是附属品,或者一个机械组成的仿生人,而是能够分担一切的伴侣。
不过在处理数据和代码方面,金泳勋的确要比李柱延专业的多,带上他无异于锦上添花,李柱延揣测博士现在应该正忙于和李贤在周旋,完善自己的全新世界,从而推动下一步计划的发展。
金泳勋试着用芯片连入信息海,却发现自己被屏障在外,可能是被禁了,金泳勋这样解释,那么他们也需要像金善旴那样,找一个其他的媒介,一台电脑,或者一个头盔来进入信息海。
李柱延以防万一,在腰间别了一把小小的手枪,推开门后大厦的走廊空无一人,不过中产阶级都如李柱延,平时要朝九晚五的上班,见不到面是非常正常的。金泳勋跟在李柱延的后面等电梯,看李柱延沉默若有所思,金泳勋捏了捏李柱延的手指,告诉他不要多想,要放松。
可是下一秒他就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叮的一声,电梯门响了。
门以一个非常微妙的速度打开,李柱延和金泳勋一起抬头,看到的不是电梯内部,而是另一个,和李柱延家一模一样的房间。
阳光以同样的倾斜角度投射在地面上,连影子都丝毫不差。
拉着李柱延退后了两步,金泳勋暗道不妙,李柱延想到方才温暖的家可能也同眼前的屋子一样,是一个虚假的摆设,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忍着头皮发麻的异样感,跟金泳勋对视了一眼,得到鼓励之后和他走进了电梯门里的房间,重新打开房间里的门,一样的走廊,一样的灯光,一样的电梯门。
反反复复。
温馨的家和完全熟悉的摆设,连杯子摆放的角度都是李柱延习惯的,被子的味道,金泳勋喜欢坐着的窗台和阳光,所有的所有明明都是一样的。
再次打开门,李柱延在电梯门前显得有些焦躁。
“我们被困住了,怎么办?”李柱延问,“我们不在现实世界吧?”
“不在,”金泳勋点了点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我们好像进入了一个...Loop。”
死亡一样的循环压得人窒息,窗外的飞行器每隔十分钟飞过一次,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势穿过云层,连留下的痕迹都丝毫不差。
一段代码被写成了循环,李柱延和金泳勋周围的事物不断刷新回到原先被写好的样子,但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也不是没试过打破玻璃,却发现一旦打破就会自动被刷新,恢复如常。
试着走不同的通道,撬开邻居的门,甚至连空调口都想过了,每一扇门后都是同一个房间,而再打开门就又回到走廊。
沉稳如李柱延都陷入了焦躁,安藤博士果然没有那么好心把他们放回去,而是将他们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魔方里,让他们做着一个回归平凡的梦。
握住李柱延的手,金泳勋安抚地说,“任何代码都会被解开,我们再试试。”
可是现实就是如此。
但如果放弃挣扎,李柱延就将和金泳勋一起困在这个意识盒子里,永远在一起。
很讽刺,因为他曾经就只是想和金泳勋这样平凡的在家里生活而已。安藤博士真是揣测人心的一把好手。
金泳勋看李柱延一直沉默不说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补充:“我们一定要找到出口,会找到漏洞的,只要创造出漏洞,循环就会被打破。”
心思缜密如安藤博士也一定会有疏漏的地方,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柱延又试着平静下来梳理思路,金泳勋在房间里翻找,安藤博士几乎是完全照搬了他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样一个物联网和互联网几乎渗透到每一处的时代,达到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发现如果打碎了杯子,在十分钟之内并不会刷新回到原样,但如果是门或者窗,几乎在被破坏的当下就会被恢复,这就证明,安藤博士做了很多不同的假设,房间内和房间外的假设, 不同的行为会指向不同的结果。
金泳勋扯来了一张纸,跟李柱延解释,他说:“如果打碎杯子是假设一,那么触发这个机制会产生True和False两条路径,一种是发生了,一种是未发生,”金泳勋在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分叉成两端,继续说:“那么假设二是打破门,也会产生True和False,但是他们导向的结果却完全不同,最后会有四种不同的可能性。”
安藤博士安排了无数种这样的选择,一旦他们触发了可能性中的False,那么就像打开电梯门一样,他们将重新走入这段代码的开头,开始一段新的Loop。
李柱延沉默地听金泳勋说着,突然问:“那如果发生他没有想到的假设呢?”
“那就不会触发系统的下一步。”
“那么怎样才能出其不意呢?”李柱延拿过笔,圈出每条线的底端,“我不太理解的点就是,如果他的假设是‘发生’和‘未发生’的话,那么这个触发机制有一点很大的漏洞。”
金泳勋也是代码迭出来的思路,想了很久没想通,李柱延看他一脸想不通的样子,脸蛋蓬蓬的像个小面包,突然就笑出来,亲了亲金泳勋的侧脸。
“你怎么突然这样?”金泳勋抬头问他。
“这就叫出其不意,”李柱延说,“其实安藤博士所有的假设,都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做了任何一件事,所以触发了一个结果对吧?”
金泳勋说:“对啊,这不就是逻辑的运转方式吗?没有前提怎么会产生结果。”
“那如果两件事同时发生呢?结果会走向哪里?”李柱延问,“如果三件事一起呢?四件事?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我和你聊着正经事的时候,因为喜欢你,觉得认真的你很可爱,才会想亲你,而代码不会。”
金泳勋一时之间很难消化李柱延这段话的主题到底在哪,顿了一下,他问:“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同时打破杯子和玻璃?”
“嗯,”李柱延搓了搓脸颊,开始思考,“差不多。”
“但是最好是有冲击性的,”金泳勋想了想,拉开衣柜,翻出了一个棒球棍,开心地说:“连这个都复制过来了,感谢物联网!”
李柱延看金泳勋拿着个棒球棍在掌心掂量,心里觉得怪怪的:“哪来的?”但好像又看到他的仿生人恋人新的一面,平常温柔的金泳勋这时候看上去有一些破坏欲,李柱延觉得金泳勋越来越鲜活。
“这个?”金泳勋挥了挥,“是我打扫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用到就留下了。”
被金泳勋这么一说,李柱延才想起来那可能是自己中学的时候社团活动留下来的东西,没想到被金泳勋给收起来了。
“好,你在房间,注意安全,如果有事情发生的话,记得往我这边跑。”李柱延说着,自己往电梯走去,被金泳勋叫住了。
金泳勋抱了抱他,很认真地说:“别担心,我们这次不会分开了。”
从未觉得按下电梯按键有那么艰难,李柱延深呼吸一口气,推测错了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漏洞会对他们造成伤害的话,他看了一眼敞开的自家房门,金泳勋侧着头露着半张脸看他,李柱延眼神里有眷恋和担忧,但他没有其他选择。
按下按键,电梯开始上升,从一楼到二楼,三,四...
心跳的猛烈,金泳勋对着他笑,然后潇洒地走进房间。
叮咚一声,电梯到站。
同时金泳勋从杯子开始,到窗户,全部打碎,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完美的四代仿生人,力气要说大起来是真的破坏力极强,没一会儿他和李柱延的温馨小家就被他砸烂了,他看向窗户,刷新没有开始,破碎的窗户外是一片空洞的黑。
曾经被黑暗囚禁的痛苦又袭上心头,金泳勋闭上眼睛,大步跨出房门,看到李柱延还站在电梯门口,表情看不出情绪。
“怎么样了?”金泳勋往电梯的方向跑,他看到周围的墙有些扭曲,知道破坏的确起到了一些效果。
“漏洞找到了,但,”李柱延看向金泳勋,“我们好像进入到下一层虚拟世界了。”
金泳勋跟他一齐看向电梯的门外,门外是洛杉矶曾经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现在空空荡荡,落寞极了。
“所以安藤博士把我们意识所在的这串代码套进了他创造的虚拟世界里,电子监狱?”金泳勋说。
“走吧。”李柱延回头看了一眼金泳勋。
金泳勋就牵起李柱延的手,一起跨出了门。
一切好像都是真实的样子,李柱延抬头,看不到太阳,只有浅灰色的天空,洛杉矶的大都市笼罩在一层雾霾之中,天上没有飞行器,公路上没有车,曾经繁华的店家门都开着,内里却空无一人。
“这次的漏洞可没那么好找了,”金泳勋叹气,“这么大个城市,要找到个边界都很难。”
李柱延紧了紧握着金泳勋的手,说:“没关系,我们先看一看。”
城市的天际线苍白到有些模糊,而他们坚定地手牵着手往市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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