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泱站在雪白的平原上,小心翼翼伸出腳尖,在綿密的表面落下一個小小的凹陷。接著他伸出手,落下的雪在掌心開始堆積,一片接一片,融化成水,再蒸發散去。
雪花消失得很快,比他的夢還短暫。
睜開眼,頭上辦公室的吊扇咿歪咿歪旋轉著,熱浪已開始喧囂,和雪沒有半點關係。出於各種原因他沒出過國看過雪,唯一一次見到雪,還是和陳宣厚在造雪機前的驚鴻一瞥。雪只存在他的想像裡,結束這個案件之後,他也許就會請長假,自己一個人,去那人口中「太冷的地方」,看真正的雪景——
他拿出鏡子和梳子,仔細整理儀容,還灑了淡淡的香水,才一把抓起放在案卷最上層的紙,打通調查局的電話:「有票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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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厚站在榮華總部大樓前,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在他面前笑得那樣天真無邪的李辰泱,帶著調查局突襲了榮華總部。
原來昨晚李辰泱說謝謝是這個意思——若他沒有選擇見李辰泱,而是回去守著榮華,那今天他將會在那被拘捕的行列中。他的父親、摯友蔣有凰、與他親近的叔伯阿姨表哥堂姐、還有許多或近或遠的親戚朋友,排成一列站在牆邊,每個人都是一臉驚恐。
身邊的人跑來跑去,各種資料夾紙張電腦硬碟都被翻了過來,李辰泱站在辦公室中央,低垂著眼眸,彷彿這混亂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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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厚被攔在外面,李辰泱出來時與他堪堪擦肩,和上次在這裡碰面時一樣視而不見。他偏過頭對身邊的人說:「他是陳家榮的長子,在榮華沒有職位,還不確定涉入案情多寡,先列為證人。」
李辰泱的動作讓領子的交界處露出陳宣厚留下的吻痕,手腕上也沒戴護腕,大方地露出自殘疤痕。
他根本沒費心去遮——陳宣厚突然感覺一陣暈眩。原來李辰泱說的籌碼真的是籌碼,他一直在下注,連真心都被他放上了賭桌。
故意在他面前提起被虐待的往事、把所有傷痕暴露出來、親密的肢體接觸、不經意流露出的喜歡⋯⋯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停了手,是不是連肉體關係都會拿來當賭注?
就像他說的,他一點都不可憐,還十分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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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勢還不明朗,陳宣厚沒立刻宣布接管榮華,回了麥子冷靜一下。他確認過被帶走的文件時間,發現李辰泱竟在認識他之前就在查榮華,難怪先前在醫院和自己還有父親偶遇時這麼驚訝。
更令他寒心的是,關係逐漸親密的這段時間裡李辰泱都完全不動聲色,心得有多狠才能做出這種事?
其實他給過很多次暗示,是自己不夠有戒心,一個檢察官怎麼可能和他這樣的財團之子走這麼近,還以交往為理由鼓勵他修復父子關係?但他又有意無意阻止自己回到榮華⋯⋯
半真半假的博弈中,還剩下多少是自己的?
李辰佑在廚房叫了一聲,隨即發出一陣乒乒乓乓聲響,令陳宣厚更加心煩。
弟弟也是他的賭注嗎?陳宣厚大可以直接把李辰佑開除,但看到他傻呵呵的笑臉時,又狠不下心——原來他已經把李辰佑當真正的徒弟看待,也許這也在他的算計裡。陳宣厚捶了桌子一下,恨自己完全被李辰泱玩得明明白白。
連經常同床共枕的他都瞞得住,李辰佑這簡單到有點蠢的心思,又怎麼可能知道他哥在做什麼?
「李辰佑,我要歇業,最近都不開門。」陳宣厚壓抑著遷怒的怒火:「你先回去,在我通知你之前不用來。」
「太突然了吧?老闆!」
「回去,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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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走了李辰佑,陳宣厚直接發佈了無限期店休的公告,回老家拿了父親的一套西裝換上,直奔榮華總部。
檢調帶走了一票高層,亂成一鍋粥的榮華員工們看見陳宣厚回公司就像神仙下凡,紛紛簇擁上來:「小老闆!怎麼辦啊!」
陳宣厚抿了抿唇,以前他是斷然不會接受這樣的稱呼,但員工們選擇相信這樣的他,他也必須承擔起這樣的期待。他閉上眼睛,員工們也屏息以待,瞬間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試著開口,聲音比想像中的更平靜:「把剩下的董事都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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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被帶走包括陳家榮在內的十名董事會成員,目前沒出事的只有陳宣厚和三名獨董。直到深夜時才有人陸續被請回。
見到那個據說在公司作威作福的少東坐在會議桌邊,其中一人小聲訕笑道:「不學無術的二代也知道來主持大局了?」
陳家榮留了一手,先前陸續轉移的、加上還在陳家榮手上的,他們父子倆仍握有一半以上的股份。他沒反駁,輕輕飄出一句:「吳董,不想討論的話就請回吧。但以後這裡也沒您的位置了。」
「你恐嚇我?」
「還有一點我要更正,我是三代。」陳宣厚交疊雙腿,手在膝上交握,微微抬起下頷:「相信您應該清楚,『我們』陳家還是大股東。這榮華還沒改姓。」
陳宣厚長得本來就和陳家榮有五六分像,又穿了他的衣服、模仿他的動作,成功地讓窸窸窣窣的耳語瞬間安靜,所有人盯著他看。
幾秒的沉默後,一名獨董開口:「先穩住情況再說。」
陳宣厚看了她一眼,得到她點頭示意。他站起來,姿態挺拔堅實:「謝謝梁董發言。相信情況不用我再贅述。首先,我希望提出解除陳家華、陳家富、吳森民三位董事的職務。」
吳董立刻站了起來:「你!」
其他被點名的董事,也就是陳家榮的兩名親弟弟還在被問訊,也許沒機會出來反對了。而在陳宣厚手握大股東權力之下,他的決定也幾乎等於最後結果。
「他們是你叔叔啊!以前對你多好⋯⋯」
「吳董,站著說話累,請坐。」陳宣厚做出「請」的手勢:「您覺得我不知道他們是我叔嗎?陳家華用虛擬投資公司掏空子公司,再透過陳家富到海外洗錢,回來大幅收購榮華金股權⋯⋯」
「那只是檢察官的片面之詞!」吳森民剛被無保請回,此時異常激動:「你居然相信檢察官而不是你親叔叔?而且你爸也被抓,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那裡?」
「我相信爸是清白的,很快就會回來。他把股權交給我而不是其他人,意思應該很明顯。」陳宣厚微微抬起下頷,下垂的眼眸裡目光如炬,看得吳森民打了個冷顫。
「我同意召開股東會。」梁董梁小雲率先出聲,其他兩位獨董也立刻附議。就陳宣厚所知,她看不慣這幾人的行徑很久了,只是因為陳家華、陳家富是陳家榮的親弟弟,陳家榮不好直接打壓,請來了梁小雲暗中掣肘,才讓他們起了走旁門左道的心思。
吳森民頹坐下來。他知道兩位弟弟想要逼宮大哥,身為外姓人他兩面都想討好,卻慢了一步沒將自己摘乾淨。律師說了就算被請回也不代表不會被起訴或定罪,陳宣厚快刀斬亂麻反而還幫了他一把——至少他不用煩惱後續怎麼收拾局面了。
「我還想向各位介紹一個人。」陳宣厚親自走到會議室門口,拉開玻璃門:「四叔,請進吧。」
一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姿態雍容,緩步走進會議室,和在場的董事們頷首致意。
「陳教授?」梁小雲第一個發出驚呼。他是陳家四兄弟中最小的弟弟,陳家貴。年輕時學經歷豐富,被看好與陳家榮競爭大位,卻在父親過世後主動退出爭權,安安靜靜在大學當教授,一直淡泊名利。
這是陳家榮留下的另一張牌,陳宣厚毫不猶豫打出來:「今天開會還有一件事,我要提名陳家貴接任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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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厚連著幾天沒回自己家、沒開店,甚至封鎖了試圖聯絡他的李辰佑——這還是那個人用過的手段——埋頭處理榮華的爛攤子。
這天律見的最後他忍不住問:「大律師,你覺得李辰泱⋯⋯檢察官在想什麼?」
「他這麼積極,多半想拚主任或升官。」律師把紙張摞在一起,感嘆道:「他是我兒子的同學。兒子說他大學時成績很好卻很低調,果然人當了官就變了。」
「本來不是這種人⋯⋯我叔叔本來也⋯⋯」李辰泱也是排行中間的小孩,當哥哥弟弟都更受關注的時候,他的心情和叔叔們會是一樣的嗎?
「小陳總別傷心,陳總說先過了司法這關,再看要怎麼處理家務事。」完全會錯意的律師寬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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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榮以天價成功交保時,已經是夏季的尾聲。他身上的內線交易案因為證據還不充分暫時擱置了,反倒陳家華、陳家富的犯案證據如雨後春筍般不停冒出,讓檢方追逐得心力交瘁。
被兩名親弟弟背叛元氣大傷,又在看守所蹲了兩個月,陳家榮瘦了一大圈,兩鬢花白。陳宣厚不忍心把重擔立刻丟回他身上,繼續扛起代理總裁的責任。幸好他能力不差,金融出身也算沾邊,在四叔的協助下漸漸穩住局勢。
「你們幹得不錯嘛。」陳家榮回到家,隨意翻了一下堆在家裡的報表,得知二三弟和他們的黨羽已經從榮華連根拔起,目前各公司營運也還算穩定,他放心不少。「我想去鄉下的別墅休養休養,看守所真不是人待的。」
「去吧。」陳宣厚埋頭在一堆資料裡,隨口敷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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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邊學邊做時間過得毫無感覺,閒不下來的陳家榮很快就結束休養,宣布回歸集團。
陳宣厚接父親上了車,智慧系統唸出今日提醒:「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您有兩件提醒事項:上午十點榮華總部記者會、李辰泱生日做蛋糕。」
「李辰泱是那個檢察官?你認識他?」突然聽見了刺耳的名字,陳家榮立刻跳起來:「叫他出來,恁爸跟他不死不休!」
「爸你別激動,是同名同姓的朋友。」陳宣厚不知是要安撫父親,還是騙自己,指尖一滑永遠刪除了這個被設定一年重複一次的提醒:「不重要,走吧。」
記者會上,陳宣厚列席在陳家榮身邊,聽著爸爸滔滔不絕,開始恍神。
如同他期望的,陳家榮宣布回歸集團總裁大位,並正式迎接陳家貴進入集團,陳宣厚終於能做回閒散的咖啡店老闆。忙了這麼久突然沒事做感覺有些奇怪,麥子殘留的名氣還夠,許多人也盼著他重新開張,乾脆趁勢開一間分店、做系列品牌?李辰佑不知道怎麼樣了,有沒有找新工作?
李辰泱又去跑步了嗎?說到底,他真的討厭過生日嗎?
一個起心動念就不自覺一直想著他,陳宣厚知道這件事得處理一下,否則又是將來的一筆爛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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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裡還留著號碼和通訊軟體帳號,事件發酵至今他已經三個月沒和李辰泱說任何一句話。
傳訊息他也不會讀吧,行事這麼小心的人,和他在案外有所牽連不過落人口實。對於自己仍舊想和他說點什麼、確認他真正的意圖,陳宣厚也覺得荒唐。
記者會一結束,他避開耳目打開通訊軟體,撈出沉到下面的聊天室。背景還是李辰泱年初傳來登山時那張看起來傻得可愛的照片,他心裡震了一下,換回預設背景才傳出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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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依舊歇業中,玻璃門卻發出哐啷聲,那個經常在關店後才出現的客人久違地出現。
李辰泱在習慣的位置坐下,先喝一杯水,再用印著阿麥的餐巾擦手和臉,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陳宣厚卻沒為他泡咖啡,兩人隔著吧檯盯著彼此。
「一杯⋯⋯」李辰泱開口。
「歇業了,不提供餐點。」陳宣厚打斷:「除非,你是我的什麼人。」
李辰泱頓了頓,然後搖頭:「那算了。」
這樣的反應令陳宣厚頭腦發脹,他雙手撐在吧檯上,居高臨下瞪著李辰泱:「果然我在檢察官眼裡,什麼人都不是。」
李辰泱的表情漸漸冷了下去,與那天在榮華見到的如出一轍:「我們沒有特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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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厚被傳喚作證時面對的是另一位檢察官,那時他還有一絲希望,以為是與李辰泱的交情需要利益迴避。現在李辰泱卻否認他們有關係——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利用我?」陳宣厚不自覺提高音量。
「那不是利用。」李辰泱平靜得像是完全隔離了情緒化的那個他:「我認識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的身分。」
「知道了就可以隨意對待我了嗎!」陳宣厚用力一拍檯面,桌上的杯子發出一串聲響。
「搞清楚,做錯事的是誰。」李辰泱語調冷到不近人情:「是你父親和叔叔他們。」
「我知道,我比誰都清楚!我輸了,我輸慘了!」陳宣厚越說越氣憤直到失去理智,越過吧檯抓住李辰泱的左手高高舉起:「你的籌碼真好用,我喜歡你、心疼你,到頭來卻是把我的朋友我的長輩我的爸爸親手送到看守所!」
「你又喜歡我什麼?」李辰泱被拉扯著站起來,表情出現裂縫:「你現在和我說這個,是想把你的罪惡感甩給我?害他們進看守所的是他們自己,還有什麼都不知道的你!」
他用力抽回手,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陳宣厚又下意識想去扶,手抬到一半卻突然停住,任由李辰泱向後倒去。這次阻擋他伸出手的不是Ernst的幻象,也不是自己的懦弱,而是整個榮華集團上下幾萬人的生計、自己的父親、摯友和長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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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泱及時抓著椅子才沒摔得太慘,索性坐在身後的矮桌上,別開臉不看陳宣厚。角落裝飾層架上還放著他送的咖啡廳白熊,李辰泱突然恍神了一瞬間,像是回到以前他經常坐在這個座位上的場景。
「那天,你說可以做愛,也是籌碼?」陳宣厚從吧檯慢慢走出來,佇足在李辰泱面前,聲音自上而下,卻蒼白無力。
李辰泱搖頭。
「不然是什麼?想拿我發洩?」
「我有我的理由。」
「因為你喜歡我。」陳宣厚輕聲道出事實,彎下腰捏著他的臉頰逼他對視:「你不敢接吻是怕把自己交給我?如果我跟榮華沒關係,你是不是可以毫不猶豫吻我?」
「這和現在談的是兩碼事。」李辰泱毫不畏懼迎上目光,下唇微抿,將話題扯回來:「我這麼做,因為我相信你。」
他說的前後兩句完全沒有因果關係,湊在一起卻讓陳宣厚說不出話。他兀自搖頭,退開半步:「李辰泱,拜託你不要再讓我心更亂⋯⋯」
「陳宣厚,我一直都相信你喜歡我,是因為你能懂我,但你讓我很失望。」李辰泱越說越冷淡,推開陳宣厚。
「失望?現在是你在傷害我!」陳宣厚大吼,若從前的傷是自找的,那現在就是被李辰泱狠狠撕裂,他真的被這個人傷透了心。他咬著牙開口:「以後別見面了,對你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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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泱低下頭,幾秒後緩緩站起來,抓著公事包步履堅定地走出店外,一張紙卻留在原位。
這種時候還掉東西——陳宣厚撿起來,發現紙上是李辰泱的筆跡:你相信我嗎?
問號的彎鉤突然飄出來,牢牢地勾住了陳宣厚。
上次收到他的紙條是好感的表現,這次的卻是傷害自己的證據。他揉爛了紙條、砸碎了裝著白熊吊飾的玻璃罐,接著抱頭痛哭。明明只是決定不再和傷害自己的人見面,為什麼會痛到像是心臟被狠狠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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