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爬升到天頂,雖然燠熱,但照進屋子裡的日光減少了,屋外噴泉的水光和聲響好像也知趣地退到遠方。伊庫塔拉扯伏在自己腿間那人的頭髮,想拉開他。「嗯,可以了……」他用最低微的聲音說。
亞麻西塔鬆口離開前,不忘捲起舌尖在頂端挑逗,接著才換成左手握住他的下身,鼻尖蹭過那片泛紅的腰際,伸舌探進還帶著花香餘味的肚臍中。手上套弄速度加快,不一會兒,伴隨著一陣破碎的呼喚,濕熱稠密的液體噴濺在他指間,還有些沾在下巴上。他從伊庫塔身下摸出一塊布巾,先擦乾淨對方因喘息而起伏不定的腰腹,再抹過自己的手和下巴。
「你剛剛喊了誰?我的名字中間並沒有重複的字節。」剛才被喚做亞麻亞麻的人明知故問。
伊庫塔睜開雙眼,看著身上的人扔開一塊布──原來是那幅水藍色的面幕。亞麻西塔攀上來,低頭吻他的嘴,他就又閉上了眼睛。原先因快感而繃緊的身體逐漸放鬆,他扯過被單蓋在腰間。亞麻西塔側著臉,闔上眼瞼枕在他胸前,好像想聆聽他平緩下來的心跳,他便也伸手環住亞麻西塔的頸背,兩具年輕美麗的身體在陽光的盲點裡彼此依偎。
幾乎過了足以誦完一節禱文的時間,事後的倦怠感終於褪去,伊庫塔想起來,這樣子似乎有些不公平。他垂下目光看趴在自己胸前的人,不知道刺客是不是在任務結束後睡去了。
為了確認,他微微屈膝,讓膝頭碰著亞麻西塔的腿間。
「主人,你還不累嗎?」不過眨眼之間,刺客睜開眼睛,撐起身體,再次居高臨下地看他,又再次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伊庫塔側身而臥,還沒有回答,就看著他俐落地翻身下床,暗暗鬆了口氣;隨後又見他從浴池邊折回,在床柱旁停下來,解開繫在柱頭上的暗金色細繩,雪白紗帳像霧一樣落下。
亞麻西塔走進床帳裡,又躺回伊庫塔身邊,伸手撩開他額前散落的髮絲,欣賞似地注視他的臉和身體,另一隻手裡拿著一隻小巧的藍色瓷瓶,讓光滑的瓶身沿著他的側腰弧線滾過。
腰間一陣搔癢,讓伊庫塔忍不住笑出聲,他還來不及停下來,肩膀就被猛然扳過,刺客用烈馬似的蠻力壓住他的背,惡狠狠地啃著他頸後,他整個人就陷在軟塌的床舖裡,連喊叫都沒有力氣。在他即將窒息的時候,亞麻西塔才撈起他的腰,往他胸腹之下塞了一枚枕頭,讓他趴好,又是極盡溫柔地吻他,在他耳邊細細說話。
「剛才那樣,還不能算是睡過覺……」來自耳際的吹氣和話語,讓伊庫塔戰慄起來,他摸不清這人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然後,有冰涼的液體傾倒在背脊上,接著是溫暖的掌心貼附,沿著脊心往下按。
伊庫塔想知道塗在身上的是什麼,他什麼也看不到,自然地伸出手往自己背後摸去,在半途被制住了。
「記得嗎?甜杏仁油。」亞麻西塔說著,傾斜瓷瓶。青年商人感覺那股冰涼的液體自尾椎下方流進股間,緊接著就要染上床單。
但沒有,一隻手探進他腿間,指尖沾滿緩緩下淌的甜杏仁油,探入身後隱密之處。伊庫塔發出沉悶的驚呼,身體又繃緊了。今年秋天他就要滿二十一歲了,聽過澡堂深處傳來的呻吟聲,也翻看過男子狎玩少年的春宮畫,當然可以預料到和這個人睡覺會發生如此這般之事;可是知道歸知道,身體仍然忍不住抗拒。
另一隻手繞過他的胯骨,細心安撫起腿間的東西。體內的那根手指逐漸深入,彎曲著探索,直到有種奇怪的感覺讓他蜷起腳趾,雙手緊緊抓住床單,下身又硬挺起來。
手指抽出時,他已經開始喘息,床單被濡濕了一小片。有炙熱的硬物抵在身後,一時卻不動,似乎有所顧忌。
伊庫塔咬著枕巾一角,微微拱起身體。亞麻西塔嘆了口氣,雙手握著他柔軟的腰。「真主在上,我不敢保證不弄痛你。」
「和我在床上的時候,不許你叫別的男人的名字。」伊庫塔學著他的聲調說,舌根像纏著蜜糖,黏糊糊地。
接著,他連身上這個男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如同被刺客捅進一刀,他的聲音因而支離破碎;況且這一刀刺得並不爽快,還來回在身體裡抽送,他把臉埋進枕頭裡,指尖幾乎要掙透床單。
紗幕搖曳擺盪,床一波波搖動著,像暴風雨中的一葉小舟。
幸好,痛楚慢慢退卻,體內那種奇怪的感覺又被挑起。伊庫塔仰起頭,盡力阻止自己發出呻吟,屏住呼吸,身體隨之繃緊了,引得他身後的人忍不住輕哼出聲,像早上掌心裡被劃圈時那樣。
「主人,你學壞了。」刺客深吸了口氣,輕輕拍打他的臀瓣,接著更為猛烈地抽動,直到他弓起身體低聲呼喚自己的名字。
亞麻西塔抓住他的右手往下拉,讓他觸碰兩人身體銜接之處,羞恥感令人戰慄,又令人興奮不已。伊庫塔試著擺動腰身,反手摸上另一人的後腰,指甲陷進他的背肌。兩人胸背貼合,亞麻西塔又扳過他的下巴,仔細吻他的側臉,在耳邊呢喃出魔鬼的愛語。
肉體拍擊聲越來越頻密,然後,他們忍不住發出與那節奏相應的喘息,直到床舖的震顫在狂亂的頂峰中陡然止歇。
再沒有力氣說話。他們躺在一片狼藉的被單衣物之間,赤裸著相擁而眠。
第十二夜
伊庫塔的睡夢被一陣食物香味打斷。他睜開眼睛,透過床帳,看見屋外的天色已經黑了,浴池邊點著幾枝蠟燭,門敞著,外面好像有人交談。他伸手摸摸臉,確認頭上戴著一幅淡綠色面紗,被單下的身體卻不著片縷,只得裹著被單坐起來。
門上珠簾一陣亂響,有人走進屋裡。「我的小鴿子,妳醒了?」穿著乾淨長袍的亞麻西塔赤著腳走在石磚地上,手裡拿著噴香的半串烤肉,揭開床帳,看著床上那個不太樂意的青年商人。「餓了嗎?」
他自然是餓的,兩天來只吃了兩顆椰棗,一杯牛奶,卻騎馬趕了整夜的路,又在床上耗盡了體力。但戴著面紗讓伊庫塔覺得不便開口,他只是渴慕地望著亞麻西塔……手上的烤肉。
亞麻西塔把手裡那半串羔羊肉遞給他,轉身取了一隻銀杯,往裡面倒了大半杯葡萄汁,在床邊坐下,作勢要餵伊庫塔喝果汁。
「我可以自己來。」囫圇吞下串上最後一塊柔嫩的小羊肉,伊庫塔微微別開臉,用氣聲說。
亞麻西塔沒放手,也用氣聲說:「外面還有廚子和他的幫手在,請你盡量維護我這個熱戀著新婚妻子的商人形象。」
伊庫塔當然沒有被說服,但他著實渴了。他自己掀起面紗,就著銀杯,一下子就把一杯葡萄汁喝個精光。
亞麻西塔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才接過串肉的木籤,站起來,笑著說:「看來我妻子的胃口很好。讓我再為妳端些飯菜來。」這回用的可不是氣聲。伊庫塔恨恨地斜眼看他,可惜眼睛以下的表情被面幕遮沒了,看起來倒像是在暗送秋波。
不一會兒,刺客端著大盤子折回來,將盤子擱在床上那人腿上,坐在床沿看著他的「妻子」吃飯。伊庫塔一伸出手,被單就從肩頭滑落,他拉著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最後放棄了,只讓被單蓋在胸前。進食時,不忘頻頻偷看亞麻西塔的臉。亞麻西塔臉上掛著微笑,也不說話,就任著他看。等他把烤餅和肉吃光,才遞給他一條絲帕,用不必要的聲量說:「小鴿子,吃飽了就穿上衣服,我好叫人來收拾床舖。」說完,拍了拍放在床尾的一套新衣裳,起身把盤子拿出去,帶上了房門。
伊庫塔跪坐在床上,才察覺身體裡頭微微有點異樣,心裡暗暗把亞麻西塔從頭到腳罵了一通,又發現那疊衣服之中有套舞娘穿的那種珠繡薄紗襯衣和燈籠褲,卻少了件遮羞布。他掀開被單搜了個遍,確定原先那塊布也不見了,才忿忿地套上罩袍,把那套桃紅色的舞衣丟在地上。
「穿好了嗎?」像算準了時間那樣,亞麻西塔又推門進來,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衣服,忍不住好笑。他別過臉,作勢清了清喉嚨,無辜地說:「不喜歡嗎?我特地為妳買的,顏色和妳那身牛奶一樣的肌膚多麼相襯!」
伊庫塔沒有作聲,默默對他比了一個極不雅的手勢,二十年來他從未比過的手勢。
「看來只好拿去店家退還了。」亞麻西塔無所謂似地走過去,拾起地上的舞衣。「真可惜,我多想看妳穿上它為我跳舞。」
(你自己留著穿吧。)伊庫塔用氣聲說。說完,在窗口邊的毯子上盤腿坐下,然後想起自己身上穿著女裝,罩袍底下還空空如也,才併上膝蓋側坐,理好裙襬。
「那麼,可以請他們來整理床舖了。」亞麻西塔轉身對著門外說。他把手上的薄紗衣服放在浴池畔那隻籃子裡,走近窗邊,低頭看著他的「妻子」,低聲說。(我以為你喜歡舞娘,不是嗎?主人。你曾經在酒館裡為了某個姑娘,前前後後花了十幾個金幣。你最後跟她睡覺了嗎?)
伊庫塔皺著眉頭,有些吃驚地看亞麻西塔,他可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我哪有?)
亞麻西塔在他身邊坐下來,眼睛卻沒看他。(主人,別忘了我看過你所有的帳本。我親自到街頭探查過了,安夏是納答爾城裡的一間有舞場的大酒館,對吧。那個「米索兒」肯定是裡頭哪個舞娘的芳名……)他話還沒說完,伊庫塔捂著面紗發出陣陣抽氣聲,他真恨不得能大笑出來。
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的伊庫塔才放開蓋在嘴上的手,同樣悄聲說,(安夏的老闆是我的朋友,他家養著一隻極好的漂亮駱駝種公,名字叫做「米索兒」。)提到那名字,他又忍不住笑出來。
頭一回見到亞麻西塔紅了臉,讓青年駱駝商覺得,借那隻公駱駝來配種所花費的金幣,真是花得值得極了。(為了彌補這次誤會,我希望你能穿上那套衣服為我跳舞。)他靠在亞麻西塔耳邊說。
好強又愛面子的年輕刺客一時下不了台,他忽然伸手摟住身旁那個再次笑個不停的人的肩膀,一把拉開面紗,死命吻住那雙唇。
兩個女奴抱著裝有乾淨床單枕巾的大籃子走進來,看見那個客人當著外人大方地擁吻他的妻子,害羞地彼此看了一眼。
第十三夜
女奴們忙著更換床單的時候,客人正耳鬢廝磨地絮語。說些什麼,她們一個字也聽不清。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你上街頭探查的時候,肯定一個銀幣也捨不得花,才會不知道安夏的舞娘都叫什麼名字。)
刺客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的餘地。(我是不想在那些穿中空裝跳舞的姑娘身上浪費主人的錢。)
他懷裡的人從鼻子裡笑出聲。(這點倒是與我所見略同。比起酒館裡昂貴的舞娘,我更中意只向我要求三餐和一條毯子的女奴……)
(原來你想跟我睡覺只是因為我便宜?)亞麻西塔裝出生氣的表情看他。不過,在伊庫塔看來,那張臉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只有眉心上多出幾道淺淺的摺痕。
「你哪裡便宜了?」女奴走了,聽見屋門關上,伊庫塔大著膽子出聲說話。「我可是花了十幾罈金幣,放棄了一百匹駱駝和納答爾城的宅院,又趕了幾十里路來和你睡覺。」
亞麻西塔連連搖頭。「主人,我必須糾正,事情並不是你所說的那樣。明明是我為你存下十幾罈金幣,讓你的一百匹駱駝免於落入盜賊手裡,還帶著你逃到安全之地來,盡所有努力讓你如願以償。」
聽到最後一句話,青年駱駝商微微紅了臉,還好隔著面幕瞧不太出來。「就算是這樣吧。雖然不清楚你作為刺客是不是特別出色,不過,我得說,你真是個無與倫比的女奴。」
「主人過獎了。」亞麻西塔在他耳邊吻了一下,「作為一名刺客,比起女奴這項兼差,我敢說自己只好不壞。」
伊庫塔想,這方面他倒無意領教。「那麼,兼差的女奴,你打算在這座城裡留多久?」
亞麻西塔看著他:「主人不喜歡這裡?」
「倒也不是。」伊庫塔這時候才想起來,摘下面紗,「不過,留在納答爾城周遭終究並非長久之計。」
「卡瑞拿那幫人很難追蹤到我們。當然,如果你想離開,那我們就走。趁著現在天氣還不算太熱,正好穿越沙漠。」亞麻西塔站起來,走到桌邊,提起水壺直接喝起水來。
「穿越沙漠?」伊庫塔看著他。「往埃及應該不必穿越整座沙漠……」
「埃及?」亞麻西塔放下水壺,用手背揩掉唇邊水滴。「我不是要去埃及。」
發現彼此想的不是一回事,伊庫塔直接問出口:「那你說要去哪?我父母現在住在亞歷山卓城,弟弟在開羅做文書吏。既然離開了納答爾,除了埃及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亞麻西塔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解下袍裡的錢囊,連同頭巾一起放在桌上,然後拖著浴池前的那條地毯,吹熄了蠟燭,走到門前,嘆口氣之後枕著手臂躺下。
雖然看出他在演戲,但伊庫塔不懂這個劇碼是為了表達什麼。「你在幹嘛?」
「我太得意忘形了,只是跟您睡了一覺,竟然就忘了自己不過是用六枚金幣買來的女奴。」亞麻西塔可憐兮兮地說,「可惜我大概不能陪主人到埃及去了。既然如此,我們明天就分手吧。我保證,什麼都不會帶走的。」
剛剛摸索著走到床邊坐下的伊庫塔,又扶著床沿站了起來。「你到底想去哪裡?」他忽然覺得,反正家人都好端端地,埃及也不是非去不可。他可以寫兩封信過去報平安就好……對,寫信,他剛剛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我必須去一個有點遠的地方,得先越過沙漠和峽谷,渡過一條荒河,攀越聳立的高峰……」
「你要回『鷲巢』去?」雖然善良,伊庫塔可不是傻瓜。他的聲音變冷了。「你是要我跟你一起越過無人沙漠,穿過魔鬼峽谷,渡過那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沙河,最後登上『山中老人』所在的險峰?」
「您真聰明,我的主人。」這一次,亞麻西塔的鼻音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甜。「你只需要說一聲好,什麼都不需要準備。我敢保證,在那片一望無際的沙漠中看見的星夜,比亞歷山卓港的海景更美。」
第十四夜
伊庫塔陷入了難題:他不想拒絕亞麻西塔,或者應該說他不希望亞麻西塔離開;但是他也不想穿過重重險境,為了抵達一個更危險的地方。
位於高山上的「鷲巢」,據說除了飛鳥與「山中老人」麾下的刺客們,沒有人能攀緣上去。或者說,沒有外人從那裡活著回來過。那座山頭不存在於任何地圖上,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在魯特琴伴奏的詩歌裡,在口耳相傳的故事中,一年裡總有幾天,當雲霧消散時,旅人從魔鬼峽的入口可以望見高山頂峰上的白色城堡,像王冠一樣閃閃發亮。但是不一會兒,面紗般的雲霧又會再次籠罩山頭,沒有人能確定那不是座精巧的海市蜃樓。
當然,伊庫塔還很年輕,對於詭譎瑰麗的傳聞也懷抱著幻想。乘著飛毯偕同妃子逃離後宮的盜賊、帶著大馬士革刀的神秘刺客,他還以為那樣的人物只會出現在夢境中。誰知道,有個刺客會穿著女奴的罩袍潛入他的家裡,躺在他的床上。如果亞麻西塔只是一個普通人,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閉上眼睛任他擁抱……
這樣的事是不適合仔細想的。他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著。
床上的人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不知道過了多久,躺在門邊的刺客說:「還沒睡嗎?」
伊庫塔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應聲。
但是亞麻西塔也沒有等他應聲,自行說了下去:「你睡不著?讓我來為你說一個故事吧。」他又起身,點亮了一枝蠟燭,火從他的指縫間燃起來,照亮了那張美麗的臉,同時也添加了閃爍的陰影。但他並沒有像青年商人期待或者憂心的那樣,爬上那張大床。他只是拿了水壺,又在毯子上坐下來。
「很久很久以前,卡瑞拿的強盜,本來不過是盤據在草原邊緣的一群亡命之徒。他們在國境之間洗劫駱駝商旅,搶走村莊裡的存糧和婦女,像蝗蟲一樣啃光秋天的麥田。無力反抗的農民,如果沒能到城裡討生活,有的便乾脆加入那幫盜匪。隨著人數增加,他們組成了一支真正的軍隊,裡頭有弓弩手、有長槍騎兵,甚至還有火槍兵,但還沒有真正的根據地。
「他們的第一塊土地,來自一位慷慨的蘇丹--當時還不是蘇丹的這位大公,趁著他的王兄在北方修築離宮的時間,買通了卡瑞拿的盜賊軍團,把待在離宮裡的蘇丹和他的后妃兒女都殺死了,他們的鮮血,把離宮裡的玫瑰染得無比鮮紅,過了很多年都沒有褪去。」
伊庫塔在床上坐了起來,凝視著地毯上的人。「那座離宮,是以玫瑰花園聞名的薩克爾曼宮?」
刺客沒有回答。「直到現在,那座宮殿裡的玫瑰,盛開時花朵碩大如頭顱,紅豔如斷頸湧出的血,玫瑰枝條比荊棘更堅韌,用作鞭子能撕裂一頭大象的皮肉。那個把十個村莊割給卡瑞拿盜匪的人依然是位蘇丹,夏天卻從未造訪那座屬於他的離宮。而貪婪的卡瑞拿人一寸寸進逼他的國土,拿走了更多的土地與黃金。」他提起水壺,大口喝水。
「然後呢?」伊庫塔等了一會兒,在沉默中問。
「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我要說說刺客的故事。」亞麻西塔站起來,吹熄蠟燭,在黑暗中走到床邊。「那個刺客在十五年後回到赫格城,午夜,手裡握著磨得銳利無比的匕首,站在他叔父的寢室窗外,以為這次終於能解決一件大事。但他沒有遇上仇人,只看見一個頹敗的老人,白髮蒼蒼,像垂死的獅子那樣,徹夜在暗室裡徘徊,哭泣,自言自語。他想,用不著那把刀子,他的叔父也會在齋月前痛苦地死去。真主在上,他並沒有如願弄髒他的手。然後,他去了薩克爾曼附近,殺了幾個卡瑞拿的首領,並且聽見他們秘密的計畫,最後混在奴隸中來到納答爾城外的一個市集。」
過了很久,也許並不很久,伊庫塔沒有說話。他只是從背後輕輕抱住床邊的剪影。
第十五夜
「換你說個故事給我聽。」亞麻西塔在床上側躺下來,再次親吻伊庫塔的手背。
青年駱駝商遲疑了,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故事,年幼時隨著父母走遍地中海沿岸各商港的經歷,比起薩克爾曼宮的血腥歷史,聽起來大概像是腓尼基人的童話。他想說說那些摩爾人的城堡,或者埃及的金字塔,但最後他如此開口:「聽完了刺客的故事,那我來貢獻一些關於『山中老人』的傳說。」
刺客在黑暗中笑了。「我也聽過一些……」
「不要打斷你的主人。」伊庫塔輕聲斥責他。開始述說:「從北非到波斯,從印度到伊比利亞。凡是有穆斯林在的地方,沒有人不曾聽說過那個刺客教派。『山中老人』的名號取代了魔鬼,成為母親哄睡孩子時掛在嘴邊的名字。」
「那你還不快睡覺?壞孩子,有『山中老人』的刺客要來咬你了!」
伊庫塔任他探頭過來,在唇上吻了兩下,接著說:「據說他們住在魔鬼峽的深處,那峽谷深邃得可怕,山崖上棲息著最兇猛的鷹隼,谷底是大象的墳場,在那裡,最好的羅盤都會失靈。『山中老人』的首領不時會派人下山到城裡尋找新的刺客,他們用藥酒迷昏那些被選中的青年男子,把他們帶到『鷲巢』去──」
刺客附在他耳邊說:「如果有那種藥酒,我一定請你喝,這樣一來多省事。」
青年商人捏了捏亞麻西塔的鼻尖,「你好吵……那些年輕人在山上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樂園之中,身邊全是年輕貌美的少男與處女,還有吃喝不盡的酒肉佳餚任憑享用。由於藥物作用,他們成天恣意享樂,縱情聲色。樂園的水渠裡流著的不是水,而是蜂蜜、葡萄酒和牛奶。」
「那該怎麼洗澡?」亞麻西塔再次打斷他。「把光溜溜的主人丟進一大盆牛奶裡,我不就看不到你了?嗯……這時候只能伸手去撈。」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在伊庫塔身上撈來撈去。
伊庫塔不理會他。「如此盡情享受數日之後,這些人再次喝下藥酒,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城裡了。這時候,會有人出現,告訴他們,那是為安拉真正的子民準備的天堂,若能達成某項任務,或為真主而死,他們就能夠會到那座樂園中,永遠不必下山。這些青年為了回到那個天堂,以真主之名發誓成為死士,拼命潛入絕境中行刺。」
「多美的故事。」亞麻西塔低聲說,「如果你也在那座天堂裡,不管天堂還有些什麼,就算什麼也沒有,我都願意為了回到那裡,去殺死任何人。」
伊庫塔安靜地讓他握著自己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睡去。
天亮之後,他們開始準備渡過荒漠所需要的東西。帳篷和行囊都容易辦,只要用銀幣去換就好,花不了多少時間。亞麻西塔買回一大袋的鈴鐺和細繩,像個織毯子的女奴,坐在窗邊仔細將鈴鐺一個個綁在繩子上,倒耗費了好半日。
伊庫塔就在細碎的鈴聲中寫信,雖然不明白他在做什麼,也不去問,因為覺得這樣沉默著也很好,就像回到了納答爾城中的那些日子,而且這次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給寫好的兩封家書封上蠟印,放在桌上。走到亞麻西塔身邊,頑皮地拉起綁好鈴鐺的繩子一頭,往自己手上繞,直拉到亞麻西塔不得不鬆手。刺客放下手裡的鈴鐺,揉了揉眼睛,微笑著看那個單手被細繩纏住了的人。
「到底為什麼要費事做這種麻煩的東西?」伊庫塔一邊解繩子,在陣陣亂響的鈴鐺聲中問了出來。
亞麻西塔抿著嘴笑。「為了防止你被魔鬼拐走,這件東西太重要了。」
第十六夜
第三天早晨離開客店前,兩人沐浴過了,仍然扮作商人與妻子的模樣。亞麻西塔又多給了店主兩個金幣,店主人差點要蹲下來吻這闊綽商人的衣襬。雖然他實際上花的是伊庫塔的錢,不過穿著罩袍的青年駱駝商什麼都沒說。
他們出城前買了幾匹駱駝,原本是駱駝商的人微笑著看那個刺客向同行狠狠砍價,心裡慶幸自己不在這城裡做生意。然後,亞麻西塔讓人把這幾日採買來的行李和水囊掛在鞍上,又找了驛站傳遞那兩封信。交出去前,伊庫塔隔著面紗把信件按在唇上,亞麻西塔輕聲說:「我真羨慕你的家書。」
出城後,伊庫塔才脫去女子罩袍,露出底下的輕便騎裝。朝陽灑在路上,他們身上的白色衣裳也被染成溫暖的金黃色。
雖然為了家業旅行過很多地方,但伊庫塔從來沒有去過歐朗提斯河以東,踏上大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晨光中的西邊土地,故鄉,與故鄉那頭的家人所在地。
傍晚之前,他們抵達沙漠邊界。亞麻西塔讓駱駝隊伍停下來,從行囊裡拿出前一日製作的鈴索,將那長長的細繩牽在繫住幾匹駱駝的纜繩上。又拿出較短的一條,遞給坐在旁邊的伊庫塔,說:「請牢固地綁在手上。」說完,他咬著鈴繩另一端,將繩子繞在自己手腕上綁好了。
「為什麼?」伊庫塔看著他。他微笑著沒說話,又抽回細繩另一頭,捉住伊庫塔的手,將雜色鈴索繞在那隻白皙的手腕上,繞的時候在繩索與手之間夾了一根食指,綁好後抽出手指,正好綑得不鬆也不緊。
「我想你也聽說過,這座沙漠裡有魔鬼出沒,會在夜晚時裝作熟悉的聲音,叫喚旅人的名字。」亞麻西塔說著,一邊試著拉扯細繩,確認繩結打得夠牢固。
「魔鬼?」伊庫塔皺起眉頭。
「我想應該沒有真正的魔鬼,不然我會比你更害怕。至少我在這條路上還不曾遇到過那種東西。」亞麻西塔伸手輕輕按平他的眉心。「不過,這座沙漠確實比其他地方更危險,這裡有西邊與南邊吹來的風,沙丘的形狀永遠在變換,新吹來的沙很快就會蓋過人與駱駝留下的足跡。太容易迷路了,因而陷入慌張的人可能在夜裡產生幻覺。」
伊庫塔整理好遮擋陽光與沙塵的頭巾,眺望前方那片金棕色的沙漠。「我想起來了,有人說過這裡的魔鬼會勾引迷途落單的人和牲畜,讓他們在夜裡不斷兜著圈子,直到筋疲力竭地倒下。」他明白了:鈴繩除了繫住同伴,那聲音還能在迷眼的風沙中引導方向。
「我不是真的相信這個傳說,但是渡過這座沙漠的人都遵從同樣的規矩:天黑以後我不會呼喚你的真名,需要叫你的時候我會扯動這條繩索。」他披上那條曾經縫有金幣夾層的黑色披風,跨上駱駝。
將在這樣的沙漠中度過夜晚,讓伊庫塔稍微有些遲疑。「我們不能等到天亮再走嗎?」
「這時候出發,在沙漠裡我們只需要走兩個晚上和一個白天。」亞麻西塔回答,「早晨出發的話,就得走上兩個白天和兩個晚上。這裡的正午非常熱,相信我,白天走不了更多路,而且會比夜晚更難捱。」
伊庫塔沒有其他值得提出的理由,他登上駱駝,跟著隊伍緩緩前進。
走了大半個晚上,風越來越涼,前方有一塊裸露凸起的岩床地,亞麻西塔拉動鈴索叫喚:「小鴿子,我們要在這裡停下來了。」
沙漠裡的星空確實美極了。當刺客忙著升火的時候,伊庫塔躺在架好的帳篷前面,望著天上那片好像就要失重掉落的閃爍繁星。
「你聽見了嗎?」亞麻西塔將乾樹枝丟進成功升起的火堆裡。
「什麼?」伊庫塔豎起耳朵,怕是風裡有奇怪的聲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星星啊。」亞麻西塔閉上雙眼,抬起頭。「你仔細聽,只有在這裡可以聽見星星的聲音。」
第十七夜
伊庫塔跟著閉上眼睛,耳邊呼嘯的風聲好像變得更清晰了些,在風裡還能聽見駱駝的噴氣聲、繩索上鈴鐺低低的叮呤聲響。
「其實這應該是不對的,我不該強迫你跟我回鷲巢。但是如果不把你帶回去,我怕我此後再也找不到你了。」有人在風裡說。
伊庫塔睜開雙眼,看見亞麻西塔依然緊閉著雙眸,抬頭向著天空。
「但我願意跟你去。」他輕聲說。
過了一會兒,一直等不到動靜的伊庫塔簡直懷疑自己說的話被風吹散了。這時候,亞麻西塔才微笑著睜開眼,凝視他。「你聽見了嗎?皎潔的月亮剛才在對我說話。」
伊庫塔瞇起眼睛,「你對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
「二十年來,我所知道的月亮只有一個,」刺客嚴肅地望著天邊的新月。「只有一個,就像處女麥爾彥的貞潔一樣不容懷疑。」
青年駱駝商在鼻子裡笑。「但天空裡的星星可遠不只一個。」
「嗯,」刺客伸手把散亂的髮絲撩到耳後,「所以你聽過很多類似的話?」
伊庫塔故意不回答,忍住笑,只是仰頭看著星空。他彷彿可以聽見眾星輕靈閃爍的聲音。
他們用過簡便的晚餐,餵駱駝吃了點草料。亞麻西塔拿了兩件厚毛毯,一件放進帳篷裡,一件鋪在火堆與帳篷之間,火上煮著茶,自己坐在火堆前看守。「你睡吧。」
雖然是累了,但伊庫塔覺得自己獨占帳篷似乎不太好。「不如你進來睡,我想再看看星星。」
亞麻西塔指著閉上眼睛蹲臥在沙地上的駱駝,「你的同類都睡了。」他看著那雙瞇起來的駱駝眼睛笑。又說,「這裡的野獸晚上才出來,還有蠍子什麼的。讓你睡外面,我怕連人帶駱駝都會被飢餓的花豹吃掉。」
蠍子和花豹確實可怕。伊庫塔順從地留在那頂小帳篷裡,卻怎麼也睡不著。手上鈴索的另一端斷斷續續發出叮叮聲,他偷偷揭開帳幕看,只見亞麻西塔貓著背,低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響起一陣嗚咽似的樂聲。伊庫塔探出頭,看見亞麻西塔手裡拿著一根蘆葦,好像很費力地吹著。看來剛剛是在為那枝蘆葦加工。
「我從來不知道蘆笛的聲音這麼傷感,」青年商人嚴肅地說,「你繼續吹下去,駱駝跟我都要流淚了,我跟我的同類會把沙漠哭出花來。」
刺客丟開那枝不幸死了兩次的蘆葦,眨著眼睛回頭看他。
伊庫塔說:「多好,你的雙眼比那隻蘆笛動聽多了。」
亞麻西塔嘆了口氣。「以真主之名為證,人要墮落真是很快。你什麼時候說起話來變成那樣了?」
「這幾天跟你學的。」帳篷裡的人笑著承認。
隔了一段沉默,亞麻西塔側躺在火堆旁,幾乎打起盹來。手上的鈴索卻響起來,他轉過頭,看見繩索在帳幕內扯動。「你還沒睡著?」
「因為聽說不睡覺的話,就會有『山中老人』的刺客出現。」伊庫塔在帳篷裡用念誦般的語氣說,「於是,整座納答爾城裡的壞孩子和好孩子都不肯睡覺,在夜裡拼命睜大眼睛,在床邊偷偷留著燈火,一個晚上就用掉了十里那樣長的牛油蠟燭……」他一邊說,一邊把那根細繩往帳篷裡拉。
第十八夜
亞麻西塔看著原本垂在地上的細繩一吋吋被拉走,懸空,發出叮呤呤的聲響。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乏力過。繩子帶著他的手,手帶著整個人,他選擇搶先一步揭開帳幕,而不是被帳篷裡的人拉進去。
油氈布縫成的帳篷很小,小得他進去後就只能擠在伊庫塔身上。帳篷裡沒有繁星也沒有月亮,黑暗中發亮的是那雙睫毛濃密的深邃眼睛,還有他身上的白色長袍。
「十里長的牛油蠟燭,可以把納答爾城照耀得如同白晝。」亞麻西塔說,「被光亮照得睡不著的刺客,只好親自出馬去找出事情的根源,他沿路闖進睡房,一戶接著一戶問──你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呢?」
「讓我想想……」伊庫塔把聲音壓得很低:「你比較喜歡好孩子還是壞孩子?」
「我喜歡你。」舌尖隨著聲音探入耳廓。拆解衣物的同時,他們發現一個問題:手上的鈴繩不僅有打結的危險,並且對上半身的衣服構成相當的阻礙。
伊庫塔一邊伸腳蹬掉刺客穿的那件騎裝褲子,一邊看著他赤裸的腰上掛著的那柄匕首,綁著細繩的右手攬上他的頸子,「切掉繩子吧。」
亞麻西塔微笑著,跪趴著,自己解下革帶,往身後丟。
伊庫塔看著匕首和那一小片布料一起飛出帳篷,緊接著,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視線被掀起的長袍遮蔽,他只能看見眼睛正上方那片篷頂,和近在眼前的衣服。然後,鈴聲隨著對方的動作響起,身下陡然一陣涼,他深深吸了口氣,試著伸手摸索,有人捉住他的手,細細吻他的掌心,吻裡爬出溫軟的舌頭,讓他發出低吟。
手被放開了,接著被抓住的是腳踝,膝蓋彎曲著,因為身體很柔韌的緣故,輕易被壓制在胸前。所幸他看不到自己的姿態,只看得見出現在上方的那對眼睛,星星一樣閃爍。
星星往下墜,墜進伊庫塔自己的眼睛裡,鼻尖蹭著柔嫩的臉頰,唇接住可以預期的吻,膝頭承接壓下來的身體,足尖輕觸腰際。膨脹緊繃的下身夾在兩具身體之間,隨著動作愈發興奮起來。
被緩慢地進入的時候,他突然很想念旅店裡的床舖和甜杏仁油。
鈴聲應該是在耳邊作響,卻又好像越來越遠。帶著溫柔規律的節奏,逐漸遠去。他只聽見自己和對方的聲音,身體裡面的和外面的,交織在一起,無法辨識。
和前一次不同,這夜的刺客除去了所有殺伐之氣,他盡可能輕柔地動作,幾乎是小心翼翼。該發生的已經都發生過了,需要確認的不再是身體上的事。
他們誰都沒有開口,因為不需要。他們是用了全身在表達,在敘說。相較之下,言語是那麼貧乏而陳舊,無法說出他們想說的。
鈴聲終於失去了節奏,黑暗中,他們在彼此的眼瞳裡清晰地看見對方,也看見自己,徹底合而為一,如流星般一閃即逝。
第十九夜
他們在帳篷內緊挨著睡了,好在沙漠的夜風就像冬天的河水那樣冰涼,亞麻西塔並不是被熱醒的,而是被帳外那陣急驟的鈴聲喚醒的。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人的睡顏,矮著身子鑽出帳篷,才拾起那件落在帳外的衣料穿上,繫好衣帶。
火堆變小了,冷風陣陣刮著,眼前沙丘的形狀稍微變了樣子。駱駝都醒來了,還沒有站起來,只是眨著一雙雙帶著長睫毛的眼睛看著他。
刺客站在岩床邊沿往遠方眺望,星星依然在天幕中無聲地閃爍,只有南邊天際泛起淡淡的金色煙霧。
卡瑞拿的追兵應該不會在這時候找到這片沙漠來。亞麻西塔皺著眉頭想,難道是附近哪個國家的夜行軍經過這裡?他想走遠些探看,但走出幾步後,手上的繩索便懸空扯緊了。他還不想吵醒在帳幕裡安睡的人,想了想,便抽出匕首將鈴繩割斷了,暫且把繩子這頭繫在帳釘上。
亞麻西塔披上黑色的披風,解開一匹駱駝,跨騎上去,往南邊騎出幾十丈後,就發現事情不對:那片金色的煙霧來得太快了,絕不是駱駝或馬匹趕路揚起的沙塵。正打算回頭時,沙霧已經自三面湧上,將他包圍。他即刻躍下駱駝,讓它蹲下,用披風將自己和那匹馱獸的頭臉蓋住,伏低身體。
他的呼喊被沙漠風暴裡獵獵作響的風聲蓋過了,連自己也聽不到。
伊庫塔聽見駱駝嘶鳴的時候,風暴已經接近岩床。他摸著繩索走出帳篷,只看見朦朧的景物隱蔽在風沙之中,只能閉上雙眼,順手一路摸到鈴繩彼端繫著的帳釘,他的心和夜裡的風一樣涼。但眼下的處境令他顧不得多想,伊庫塔聽過關於沙漠商旅的故事,他知道這時候該避在岩床另一面的背風處。
狂風挾著沙塵刮過,幾乎要捲走他身上的袍子。他什麼也聽不見,又像是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但即使想應聲也沒有辦法,一開口或者睜開眼睛,馬上會有沙粒灌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風聲逐漸遠去,他才站起來,膝蓋以下已經全陷在沙裡,必須費力舉步。原本裸露在沙面上的岩床已經被新吹來的沙丘掩蓋,若不是手上繩索繫著帳釘,他不可能找得到原先扎營的位置。帳篷被吹成沙下的一堆油氈布,營火更是不知道被刮到哪裡去了。幸好那隊駱駝比它們的同類更熟悉沙漠中的變化,從沙堆裡探出頭來,打開鼻孔重重喘氣。
但是,他的刺客呢?
伊庫塔拉扯鈴索,喊了幾次他的名字,然後想起關於魔鬼的傳說。他四下張望,看不見任何身影,如此被繩索繫住,根本無法走遠。他一時解不開手上的繩結,情急之下,只弄得手腕上多了幾圈紅色的勒痕。手邊又沒有刀子,他想了想,摸著繩索,伸手探進沙堆裡用力拔出帳釘。
在心裡反覆念著真主與刺客的名字,伊庫塔手上拖著鈴繩,漫無目的地走在柔軟的沙上,每走一步,腳都會陷進沙裡,因此走得很慢很慢。每走出幾步,他便要回頭看看駱駝繫在的地方,走到看不見駱駝的時候,他只能看天上的新月,以辨認方向。
過了很久,他才看到遠處沙上有兩道淺淺的腳印,奔過去看,卻發現腳印繞了個大圈,好像直通到自己身後……
伊庫塔仰頭望向新月,為了不真的迷路,這時候他只能往回頭路走。但是,走了幾步,他便在沙下踩到半軟半硬的東西。發現那是一匹駱駝的屍體時,他深深吸了口氣,卻呼不出來,他伸手掩住嘴,嘴裡好像全是沙子的味道。
「亞麻西塔──」再也顧不得魔鬼的傳說,他在沙漠中喊他的名字,因為冷而有些顫抖。空曠的沙丘之間不會有回聲,尾音終了便是徹底的安靜。安靜得近乎孤寂。
也不知道叫了幾百次,吃進了多少沙子,他才望見某座沙丘的邊緣陰影處露出一片黑色的衣角。伊庫塔瞬間就明白了,那是他的披風。
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捧著臉,躺在沙上的亞麻西塔勉強睜開了眼睛。「……這是魔鬼還是真的你呢,嗯?」
他的眼皮又不由自主地闔上了,在黑暗中,聽見有人這麼說:「如果找不到你,我怕我也會變成魔鬼,在沙漠裡不斷地呼喚你的名字。」然後,有吻落在唇上,乾燥的吻裡都是沙子的鹹味。
第二十夜
生於富商家庭的伊庫塔,迄今為止扛過最重的東西不過是一口裝滿五百個第納爾金幣的錢囊——那是他隻身到納答爾城開業時帶的少數行李之一,其他的家當自有奴僕抬著,無須他費力。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把一個刺客背在身上。雖然也考慮過回到紮營處把駱駝牽來,但萬一再遇上風暴,再次迷路事小,他現在有絕不能失去的東西。
一邊靠著星空確認方向一邊走,兩個人的重量壓在伊庫塔的雙腳上,踩在沙漠中的腳印陷得更深了,每一步都很艱難。即便在這樣冷的夜風裡,他還是出了汗,但心裡卻比找到人之前踏實許多。透過後背肌膚,和環著頸子的手臂,他可以感覺到體溫和沉緩的脈搏。小小的呼息吹在頸間,讓他的心跳加快。
既覺得沉重,腳步又輕得好像踏在雲上。他就像個初次墜入情網的少年,忍不住從喉間哼出曲調。
亞麻西塔好像在他耳邊說了什麼,讓他停下腳步。
「在這裡不要唱歌,很危險。」
他忘了,這是一個會害怕魔鬼的刺客。伊庫塔輕輕地笑出來,「我不再聽你的話了。也不知道是誰,自己割斷了繩子,差點被魔鬼拐走。」
「……魔鬼才不要我。」他背上的人小聲地說,聲音聽起來不甚清醒。「他們只喜歡像你這樣的好孩子,有一雙白色翅膀的小鴿子。」
伊庫塔讓他用力抓緊自己的肩背,幾乎疑心肩胛骨上就要長出一對翅膀來。如果是那樣也好,他可以不用那麼辛苦地背著一個同齡人在沙漠裡走路……
回到紮營地,那隊駱駝已經從沙堆裡掙出來了。伊庫塔讓亞麻西塔在岩床上那張沾滿沙粒的毯子上躺好,從駱駝鞍帶上解下水囊。
「別浪費水。」被用清水拍著臉的刺客說。
「我想先確定,你是不是我用六個金幣買來的那個漂亮女奴。」青年商人用沾濕的面幕輕輕擦拭他的臉,然後停下來凝視他。
「怎麼樣?」
「你好像比我弄丟了的那個女奴更美一點。」
「也許這裡的魔鬼對你不錯,好主人。」他的『女奴』眨著眼睛說,「你可以把我帶回城郊的市集,抬高價錢賣二十個金幣。」
「那太便宜了。」伊庫塔這才就著皮囊喝了一大口清水。「我的女奴至少值一整座納答爾城——不,至少得是一整座薩克爾曼的玫瑰色城堡。」
亞麻西塔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沒等他說出口,伊庫塔又灌了一口水,把唇貼上他的。
在沙漠裡這樣喝水其實太浪費了。總有點水從唇角間流下來,給他們很好的藉口彼此舔舐。
一旁的幾隻駱駝眨了眨眼睛,好像知道一時派不上用場,又蹲踞下來,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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