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終在連綿的雨幕中悄悄來臨。家家戶戶都貼着三伏魔帝君的神像於門戶,紙糊窗封得密實,白澤圖於城內大賣,街巷梟梟白霧不知是道觀之香火,還是江南水鄉之特色。
「進來咧,好香的飯香咧,客官來試試香城聞名的雞飯咧。」店小二一身粗衣麻布,一條抺枱巾搭在肩膀上,倚在門口大聲叫喊,也不管有沒有人理之。
香城之東,臨近吐露湖,環抱於群山間,位於赫赫有名的中大學宮側,有一座玉砌雕闌。碧瓦朱檐,丹楹刻桷。朱漆大門上懸着一塊銀白色的匾額,方方正正的題着「凱月驛」三字。
「小二,來一壼雨前龍井。」客倌叫過阿井,扯開嗓子喊。
「諾。」阿井應道,快步走到廚房,於灶頭邊上的水甕打着水,乾煎着茶葉,半盞茶的時間才吧濃濃的茶香燒出來。
客人也不急,邊等着邊與友人聊着風花雪月。
「阿井,幫我抺好桌面。」剛上完菜,又被不知哪來的男聲喚去幹活。
「諾。」阿井依言而行,忽然有無名之人坐到阿井正在抺的桌子前,來人一身白衣,墨色的長髮蓋在他如脂玉雪白的臉龐兩側,深邃的眸色半吊着看阿井,竟有些迷惘之意,像是見故人面善而不敢認。阿井道:「客倌,小的似乎未見過您,敢問先生貴姓?」
阿井在此驛好生做了幾年,絕多時間都是同一班人在出入,如廝俊美之人,阿井只要看了一眼,絕不會忘。
白衣公子拿出符節,阿井立刻暸然,是京都來的官商,只知是個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便是,立刻找過店歷,唯唯諾諾的問素衣連袂的獨行公子來歷,是以登記在案。
「姓林。」白衣公子道:「士人。」
「好咧,請坐,茶水有特別喜好嗎?」阿井問道,收起店歷,耍着一副官腔,只想離此人越遠越好,又云:「不嫌棄的可以由小的來為你作主,上幾味鎮店小炒,保準你滿意。」
「水仙,其餘上些招牌菜便行。」林公子道,人道是薄唇之人淡薄無情,阿井今看,果然不無道理。
「阿井。」掌櫃刺耳的嗓子回蕩在整個大廳之中,道:「抺好枱沒有?」
「我這就抺。」阿井先抺着一額汗,在只有兩寥寥兩三個客人的店面左穿右插,不知以為這裡有着三四百枱客等着阿井。
阿井忙着在廚室進進出出,一時燒茶、一時洗布、一時上菜,廚子瞇着他那睜不開似的無神眼睛,吱吱的笑着:「好慘咧,要不要吃個桂花糕,我這請你吃的。」
待到掌櫃進了帳房,阿井睄他玄青色的衣角隨着他的腿煩躁地抖動着,便竄到後廚,拿過廚子特意為她留的桂花糕。且說味道芬香濃郁,糕身晶盈,包覆着朵朵嬌嫩含苞的花蕊,宛如昴貴的晶石,剛放進口腔,唇舌立刻被泌人的甜味攻陷。
「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雖則沒茶也沒酒,你的手勢仍舊醉人。」阿井微閉着眼,享受桂花清香的餘韻。
「油嘴子。」廚子顯然聽到阿井的話後心花怒放,道:「可惜都沒人來訪,空餘你欣賞了。」
「沒法子,聖上意旨,要全國客棧免卻僦錢還是沒有客到,病人倒是有很多,掌櫃正愁着呢。投閒置散事少,工錢減半事大。造造樣子裝忙還是要的,要不轉頭掌櫃來了讓你哭着衣錦還鄉。」阿井一副頽唐的樣子,瞧着廚子亦是一臉陰翳,不禁想起如今凱月驛裡的住客和帳收,只落得一聲輕嘆。
「今世道如斯,也不好向掌櫃漫天要價,該惦着他不辭之恩,否則也太不近人情了。」廚子道:「沒法子唄,看疫瘟什麼時候過,我們好好吃一頓洗走今年的霉氣。」。
「嘿嘿,我能要個桂花肉排嗎?」阿井露出垂涎三尺的樣子,想象着自己在筵席面對饕餮大快朵頤。
「都聽你的。」廚子笑嘻嘻的說:「對了,早陣子我回鄉了,看着這臂釧和鏡子悅目得很,便買下送你。」
「哎,這是要拴我一生,不讓我跑的意思囉?」阿井笑着拍了廚子的肩頭一下,欣賞着渾體通黑的臂釧,上面嵌入金邊的花兒,剎是好看。鏡子看上去有些年頭,看來是家鄉的古鏡,沒有巧弄的裝飾,金漆也因着年代久遠而掉落,形成獨特的花紋,別具一番美態。
「孟陬君飛升已過千年,誰還管這事。」廚子失笑:「女為悅己者容,你應當為未來打算打算。」
「誰才要你管咧!」阿井捧腹道謝。
「哎,原來我已晚了,這白玉釧是如意郎君送的?」廚子瞧見阿井的臂上已有一釧,好奇問道。
「從前求學西席送的。」阿井笑騎騎的說。
阿井掃視着木桌上的食材,記得疫症以前是琳琅滿目的放滿堆疊,如今即使放在桌上也難逃打佯倒掉的命運。灶火燒得正紅,她忽地想起自己好像有些事還未做,不明自己為何會在廚房裡偷閒。
白衣公子還在外頭!
阿井急急忙忙經過九曲十三彎的迴廊,端着一壼泡好的水仙,掂摸着壼底,生怕茶一不留神便涼了,用盡全速衝向內廳堂。
廣闊的館子裡只餘林公子一枱客,卻早已在品着清雅的水仙茶,茶水的熱氣薰得林公子臉色惹上一陣淡紅,跟客棧樓角上未亮起的紅燈籠相映成趣。然而旁邊立着挺拔的青衣男子正為林公子添着茶,面色不悅的遙遙怒視阿井。
那就是凱月驛的王掌櫃,長身玉立,驚才風逸,劍眉星目,眉宇間帶着而立之年的威嚴。說起來阿井都不知王掌櫃的名諱,只知凱月驛是他家傳下來的生意,不過即使沒有名字亦不是奇事,又或者名字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字兒都有可能。以前祖輩改名字都喜以醜名以求蘇孲崽不會因好名字而遭天神妒忌,奪去他的好運。
就似阿井,只知自己生於一口井旁邊。她生為女兒身,本就如一口井,只能立於原地,任路過的人予取予求。即便有人棄屍於其中,她也無力反抗。後來她書讀多了,說她即使只是一口枯井,也比井裡的青蛙幸福多了,至少她的世界比牠大、比牠高、可以看得更加遠。
阿井始知自己是怠慢了城中貴冑,不然掌櫃不會用他帳房裡泡給自己的陳年老樅水仙茶予林公子,阿井愣在原地為自己的桂花園懊悔不已,不敢與掌櫃對視,立刻將自己手裡的水仙茶倒掉,倒履迎賓似的回到廳堂抺桌子。
「才酉時,怎麼就沒人呢?」林公子舉目看着王掌櫃,絲毫無坐立不安之意。
「因為最近瘟疫橫行,後來弄得全城都封關了,出行都要王府手令,公子難道不是從京師過來的嗎?」王掌櫃問。
阿井心中咯噔一聲,心道薑還是老的辣。王掌櫃果然是從在這天災橫行的時間從不染一塵的貴公子身上嗅出一絲詭譎來。林公子從進門開始,好像對世事不聞不問,尚不知「今春齊安大疾疫,閭裡老弱死籍籍」。然而拿着符節,證明他是從京師來的人,絕不可能沒有聽聞香城之疫。瞧他亦不過壯室,與掌櫃相約,斷非從大學宮來的大學士或長老,亦不像從泥坪山上修仙的隱居士。雖則衣飾華美,符節卻有可能是偽冒的。
要是符節造假,晚上要是給衙差查了,客驛便差不多可以結業大吉了。事實上客棧不成文規矩也不予外省人住,不過有符節的算是全國通行。即便本來夜裡有着的宵禁令亦不在囊括範圍之中。而問題在於,這種符節在皇宮朝令夕改,樣式於不同的宮中有名字,店家其實無法查證其真偽。
「我確非從京師而來,我出門是為了周遊列國,習各地之道,修百鄉之義。 誠如孔夫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林某只是於山間迷路數月,得高人指點才尋得此處。」林公子波瀾不驚地說:「掌櫃是覺得我可疑?」
「怎會呢,見公子您儀表堂皇,毫不似曾落於深山之中,毋見您是異鄉人,今煙雨間落腳於小驛一是緣份,小的才多口一問。」王掌櫃回得極快,若早以思考好對白一般:「小的本家亦在京師,正想向客倌您打探打探呢。」
「我都好些時日沒回去了,省得人煙稠密,在城裡廢枕忘餐,怎及香城景晨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林公子呷了一口水仙茶,幽幽的道,斷了王掌櫃的質疑。
「可惜。」王掌櫃掠視了一下林公子,看來是知無法從他口中挖出什麼,云:「打擾了,公子慢用。」便回到帳房去。
阿井再一次窺視王掌櫃的衣角,抖得更利害了,看來被林公子氣得不輕。
「小二。」林公子喊道。
「在。」阿井沒想到自已會被人點相,她拿過一大盤林公子點的招牌菜,哈着腰將餸置於他面前。
「疫症是什麼回事?」林公子問。
「呀,客倌你有所不知了,今年初整個香城無顧出了疫症,且說是從沙里村那兒始起,所得之人面色潮紅,高燒不止,呼吸不順,終氣窒而亡。」阿井三言兩語道出所知:「客房內倒是有不少怕染疫的人來住,萬幸還沒死人呢。」
「這樣呀,我就說怎麼來到了總是坐立不安似的。」林公子皺起眉頭。
「就是近來比較冷清,公子不嫌的可以在小驛下塌,待瘟疫過後再周遊。」阿井道,開口留客。
「好。」林公子低頭繼續吃他的飯。
「我這就去辦。」阿井後退着,查看空着的房間,想也不想為林公子選了最上等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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