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的一天過得飛快。
己時,巡邏的官吏已經將抄好的店歷取走。阿井準備好明日開店的食材,做好清潔,便回到灶房後的一家屋子。雖不至於雍容華貴,只屬豪人之室,連棟數百之流。阿井打開深壇木門,裡頭竟飄來細細含苞花蕾。
阿井的臥室與室外清素樸實不同,室內豁然開朗,猶如走進桃花源。滿室桂花清香,花瓣飄落在阿井的頭上,沁人脾胃,濃烈又撲鼻。
「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阿井吟唱着,一下子躺到地上的花海,軟淋的花身承着阿井,不遠處飛來花蝶,停在阿井的指尖,仿佛是在等她回來。
而她輕輕一點,小小的屋室竟幻化出千百隻蝴蝶,在有限的空間跳着舞,阿井又唱道:「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江天春晚暖風細,相逐賣花人過橋。」
忽地曲風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
眼前成了凱月驛旁邊的中大學宮,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是香城其中一間首屈一指的大學宮。幻境中的阿井從信和殿的長樓梯拾級而下,眺望校園一片山明水秀,身心舒暢。信和殿是専門修幻術的學生,聞說學生學成出師以後,皆成為了香城器重的幻術士,甚至被調派到皇府工作。
阿井隨手一揮,口中吟吟數詞,萬里晴空中竟出現漫天葉海,如雨點灑落在阿井的身上,劃破她青澀的臉。整個信和宮門前佈滿了墨綠的竹葉,阿井撿了一塊未及飄落在地的葉,喟然嘆曰:「天意。」
當葉海無聲中全數落下,隙縫中阿井見一人影,霧鬢雲鬂,束着素白的髮帶,緩緩向她走來。
「阿井。」他温柔的開口道,宛如春風的聲線剎是好聽:「你可知道私自竄改人的命途會怎樣?」
「回師尊,生死有命,富貴由天。」阿井道,跟這個被她稱為師尊的人只有一人之隔,卻如同霧裡看花:「說不定所謂命運被纂改,亦是人命裡的一部份。」
「可是你也要牢記,如果人被強行剝了一魄,切記不可重提舊事,會招至魂魄錯亂。」師尊長嘆,從袖裡拿了一隻手釧,遞給阿井。
阿井看着他,覺得白影正隱忍着。
「這點瑣事早銘記於心。」阿井笑道,接過手釧仔細觀察着。
「這是鎖魂釧。」師尊拿起釧,替她帶到手腕,鎖魂釧頃刻縮小,貼合阿井的的手腕安靜的擱着。
「難道你怕我會被人抽走魂魄嗎?」阿井莞爾,只覺得師尊多慮。
「知我者莫若汝。」師尊乾笑兩聲,道:「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呯-------」夜色裡分明有異聲,從餐館內傳來的。
阿井趕緊更好衣,連滾帶跑的衝到內廳,生怕是有猖盗進來,一路跑到內堂,心想此時廚子早已下塌休息,堂內最多只有掌櫃仍在庫房裡點算着。
那是一股異常強勢的靈力波動,稍有不慎隨時可以將整座凱月驛移平。
果然,昏暗的大廳中貎似被狂風掃過,狼藉一片,而長明的燭光搖曳間晃過王掌櫃蒼白驚孔的臉,睜着眼看跑到來的阿井。
「掌櫃您還好嗎?」阿井跑到王掌櫃身側,試圖扶起受驚的他。
「阿井,你不要過來。」王掌櫃推開阿井,卻又失了平衡,重新跌在地上。
「怎麼了。」阿井立於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撞鬼了。」王掌櫃不由自主顫抖着的喉嚨使他無法利索地說話:「咄,撞鬼了。」
「不是吧,難不成傳聞說的瘟鬼都是真的?」阿井訝異道。
「說。」王掌櫃道。
「我也是今早聽茶客說起,道是香城有傳,在百里之內有瘟鬼出沒,並不只是降禍,更是現真身。可惜瘟鬼來去無影,暫時尚未有修士能找到它的踨影。倒是掌櫃不必擔心,茶客斷言瘟鬼必然是隻法力低微的小鬼,否則不會輕易暴露行踨,行徑仿如小孩。」阿井如實地將今早周旋於桌椅間的見聞說出。
「未必如此。」阿井抬頭,發現那清新脫俗的林公子負手立在門口。
「驚動了您實在不好意思,小的代掌櫃向您賠個不是,明兒的茶錢我們酙量酙量便行。」阿井瞬速走到林公子面前,想要護着掌櫃的醜態,並下了逐客令。凱月驛分開了兩邊,一館主用餐,另一館主投宿。顯然,方才的巨響未至於會驚動住宿殿的客人。
「無妨,見夜深人靜,正想找掌櫃下盤棋。」林公子勾起嘴角,咧出一抺温柔的笑。
「掌櫃現在有事要忙,暫不見客。」阿井半掩着門,大半個身子擋住林公子的視線。雖然她只到林公子肩頭高,自知無法阻止他往廳裡面看。然而個指頭想想,都知道什麼「下盤棋」之類的說辭無法解通林公子出現於此的理由。
「裡頭很亂,卻不是不速之客弄的。」林公子平靜地道,阿井知道那是說給掌櫃聽的:「王掌櫃,我沒估錯的話是你,對吧。」
「阿井,讓他進來。」王掌櫃虛弱的聲音從後傳來。
阿井開門,讓林公子進門以後立刻又掩上,不知為何覺得隔多一層薄紙門,如同結界,能擋隔屋內外一切事物。
「公子是何許人也?」王掌櫃勉強站起來,拿了張木椅揉着眉心問。
「姓林,都算得上是個修士。」林公子道。
「你明明早上說你是個士人,早已登記了。」阿井說罷拿出店歷,一看,居然真的改成了無名修士,怒道:「好大的膽子。」
「怎麼不說是你抄錯呢?」林公子垂着眼簾,只看着王掌櫃。
「無賴!」阿井怒得臉色發紅。
「先不要管了,反正官吏沒查,想來也無傷大雅。」王掌櫃回復昔日儒雅,緩緩開口:「且說林公子,你可知道方才發生何事了?」
「自是知道。」林公子垂首察看王掌櫃的傷,不過是皮外傷,便遣阿井到外取藥。
阿井知道他是有意使開自己,便施了個千里傳音的法術,邊取藥邊八卦。
王掌櫃只是尋常人家,阿井從老早便知道了。在香城之內,自先賢孟陬君得道飛升以後,全國某部份人一下子得到修真的能力,他們稱之為「靈核」,而靈核並不是看人家勢的,而是看天賦,求不得。曾經有人在孟陬君廟前叩了三天三夜的響頭,感天動地,孟陬君顯靈道:「一如狹泰山以超北海,誠不能也。」人們對修真者有着超乎想像的仰慕和尊敬,一般都會由國家保送到學宮習修,有的人善武,有人善器,有人善樂,阿井則習修幻術。
至於王掌櫃,則只是一個沒被選中的平民,自不會發現自己正在偷聽。而白衣公子,多半是呃神騙鬼的混頭,怎能破這中大學宮的基礎法術。
「方有魑魅魍魎誤闖小驛,身長六尺,皮膚似爛泥,目眥盡裂,有血盤大口。我剛從帳房出來,牠一見我,便使勁衝向我。忽然一陣烈風,我聽見了老虎的咆哮,鬼影頃刻化作碎片,然後一刻合回原形,綣成一縷煙溜走了。」王掌櫃的聲音娓娓傳來,明顯驚魂未定。
「那陣咆哮發出的時候,你身上可有任何異樣?」林公子問。
「胸口位置疼得可以,倒是不知虎嘯從何而來,又不知是否虎嘯使震得我五臟俱碎,現在難受得很。」王掌櫃語帶痛苦地道。
「你以前可有嘗試過這種狀況?」林公子問。
「沒有。」王掌櫃似乎有些煩燥。
「這是靈核為你保命的咒術。」林公子淡淡的道出驚天之語:「就是說,你的靈核覺醒了,而且看上去充沛豐盈,是不可多得的修行之材。」
阿井感受到王掌櫃有話哽在喉中那副表情,可是她明明天天都見着王掌櫃,卻絲毫察覺不了他有任何靈力的波動。但假如若林公子所言,是王掌櫃的靈力失控脫牢,那麼就能解釋為何阿井的桂花源會被衝破,不受控的靈力會不自覺波及其他無特別加固的結界,尤其是王掌櫃如廝橫蠻的力量,一下子將阿井的花枕打成瓦枕,她卻有冤無路訴。
「不可能。」王掌櫃微慍,道:「「家父曾言,我初生之時,曾問卜巷口神算,云我與修道無緣,剋滅家門。」
「這樣呀,不好說。」林公子沉吟道:「不過你的靈力是後話,實不相瞞,是次來訪是因為聽說了這裡有山鬼作惡,也不知是否剛才你瞧見那隻。如今看來,興許是得道山鬼成了瘟鬼,使香城染疫。」
「公子可有方法?」王掌櫃聽罷他一夕話,忽然有些恭敬。
「掌櫃不必擔心,此事交給我辦就是了。」林公子笑着道:「況且還怕隔牆有耳呢。」
阿井不由得心頭一驚,頃刻收回自己的法術。原來林公子早就知道自己在偷聽,還沒有向掌櫃告發。阿井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顯然就是做錯了事被抓包的人,比起黃口小兒立刻想着後果是如何被母親打罵,阿井只在思考怎樣才能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阿井抱着些草藥,放在大廳門口,敲了敲門便瞬速走了。
雷電交加,暴雨下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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