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灣仔區工廈七樓的法式私房菜餐廳,是日開張,店門外廊道尚算衛生,但燈管老化,光線黯淡且泛黃,與餐廳熠熠生輝的門面相形見絀。金色搭配黑色的氣球,在玻璃幕門前作裝飾,而在大門兩側的仿石羅馬柱之間,不乏祝賀開業的花籃。
壓根不懂古典樂的主廚典店主,花名是擺盤翁,故作大雅,按開廉價音箱,播放莫札特由26歲至逝世前的歌曲合輯。
《善良的恩人,請接受我的謝意,作品K. 383(Nehmt meinen Dank, ihr holden Gönner! K. 383)》
店主阿翁看起來略顯緊張,畢竟才三十出頭,初次經營屬於自己的餐廳,笑容卻不可合攏,在門前與來賓們握手、寒喧、拍照。
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且最重大的日子,全賴有陸鉅門先生的佛力加持。
工廈仍沿用手拉閘貨運升降機,業主以復古為由、省錢為實保存下來了,旁邊的客𨋢本該更為便利,卻經常滿載,以使有時乘搭貨𨋢反而快捷些。
鬼哥使勁拉開鐵閘,世鋒捏着手帕遮掩口鼻步出,顯然是嫌空氣混濁。
不知怎地,打從車程途中便有股寒顫感堵塞住鼻子,他卻不予理會,怕是鎮抑劑摻合雜質以致的副作用,礙於前兩天的欲購無門,難免只找到下等貨。
阿翁離遠看到陸先生的身影,隨即叫喚員工預備,同時雀躍衝上招待,由餐廳門口走到升降機閘前,越過這足以射十二碼的距離,僅為殷勤問好,言明世鋒在信徒心中佔了多重的份量。
而哪怕鬼哥的傷勢不是墨鏡和遮瑕能藏住,阿翁率先留意到的,仍是陸先生趕忙收起手帕的細微舉動,頻頻為工廈樓齡而道歉。
「唔好意思呀陸生,呢部𨋢係有啲味,陣間沖杯薄荷茶俾你通通鼻⋯」
面對阿翁的誠意拳拳,世鋒裝作是卻之不恭,秉着調教狗隻的原則加以獎賞,半開玩笑的說:「你再係咁縱我,第時結婚我可能要搵到你做伴郎。」
「耶,你對個個男仔都係咁講嘅。」阿翁打趣的戲仿着娘娘腔。
世鋒信手拈來的胡扯,稱自己曾認識某位女跨男,因中國法例禁止他和女友結婚,使他汲汲顧影,總覺得世上沒有屬於他的位置,當時自己只好告訴他:「我無辦法令呢個地方認可你係佢嘅合法丈夫,但到我結婚嗰時,我會搵你做我嘅伴郎。」
包括該名女跨男及其女友,全部人都哭腫了眼,因為無論是與生俱來還是心理障礙,若能撇開世俗爭端及膚淺標籤,就能明白萬象皆空,而世鋒的畢生所願,正是扶助他人成就自己,僅此而已。
短短十幾步路程,陸先生便說出了這美妙感人的往事。
阿翁的潛意識亦感到心理壓力,一方面驚羨邀請當伴郎是懸着千百斤重,一方面慚愧自己醜化娘娘腔的低級趣味,天呀,善良的恩人,請接受我的謝意。
兩人步至店門前,員工已經拉起了黑色、金色相間的綵帶。
阿翁擺出迎賓手勢,懇望陸先生能站在中間,成為合照中的主角。
慮及弟弟的靶心尚瞄在自己背上,世鋒不可隨意露相,只好重提那多年前編作、沿用至今的藉口:「因為宗教原因,我唔影得相。」簡直似是廟宇中不能拍照的神靈。
然面阿翁實在不知該以何種方式表述,自己想將榮耀歸於陸先生的心意。
「如果我blur咗個樣呢?」阿翁既要仰望祟高,同時又不願連拍照這點小事都被拒絕,為着在員工面前顧全面子:「我堅持。」
馬德法克,麻煩死了,這是世鋒心裏罵的心裏話,但作為陸鉅門的招牌慈笑不減,頜首應允。
「好呀,堅持係成功嘅基石。」
這基石也是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因素之一,哈。
店長阿翁和副廚,客服及財務經理,脅肩諂笑的圍住這個即將在臉部打碼的奇人,留下神秘的合照,「喀嚓——」隨後剪刀合起,綵帶掉落,眾人欣喜的進入店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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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數量不多,總共三十幾人,剛好能坐滿約六張餐桌,卻需要按名單編號入席,這略顯多餘的步驟,言明阿翁有多隆重其事。他吩咐端出魚子醬搭配開胃酒,等候前菜,說當是前菜前的前菜,並將方才答應的薄荷茶送到。
世鋒禮貌答謝接過,又拿着匙羹舀起魚子醬品嚐,還望能放空下腦袋。
但不知怎地,除了如同吸入冷空氣般的鼻敏感,連舌頭都變得遲鈍,本該鮮野鹹香的美食竟變得淡而無味,不禁擔憂自己究竟攝入了甚麼不明的藥物成份,才會造成味覺喪失。
好巧不巧,阿翁舉手呼籲眾人注意,自顧自地掏心掏肺。
揚言陸先生不僅是個出色的商人、亦是佛門師兄、更是心靈導師,接着鼓動起同場善信的群情洶湧,非要陸先生祝酒詞不可。
馬德法克,煩不煩呀?算了,別生悶氣,聖賢是不會生病的。
世鋒握着賣相精緻的陶瓷茶杯,緩緩站起身來,想要開口瞎掰些心靈雞湯、金石良言,但礙於身體不適,腦袋似乎處於當機狀態,他低着頭,思索良久。
整個場子隨之陷入肅靜,善信無不屏息凝神,翹首以待,消磨着所剩無幾的耐性苦等。
甚至讓人分神到那作為餐廳背景音樂、莫札特歌曲合輯上。
《致希望,作品K. 390(An die Hoffnung, K. 390)》
「我頭先喺度諗,關於愛嘅問題。」當陸先生終於開口,眾人目光又在聚焦在他身上,「對情侶嘅愛,對工作嘅愛,對手足嘅愛⋯」
不同於過往的煞有介事、摹形繪色的講故事,此刻的他更像邊想邊說,慢而穩的,將由衷的想法道出:「呢啲愛嘅傳達方式稍有唔同,就會有差天共地嘅唔同效果,」他不經意憶起語芯,那夜跑越蘆葦田在樹下告白,及後憑欄凝望連綿漆黑的山脊講分手,他抬眸,好像看得很遠很遠,遠過了這幢建築以外的天際:「一種難以駕馭的力量。」
看來陸先生已離線,現在由高世鋒擔任主講。
他見善信們的表情期待,只好硬着頭皮,穿插在飯枱與飯枱之間遊走,談笑自若,放縱自己話鋒隨處開闢,猶如自動書寫:「譬如父母會嚇啲細路仔『再唔早啲瞓覺,會俾怪物捉走』,同時又呃呃騙騙『因為有守護天使,所以唔使發噩夢』。」他憶起被負親撕破的畫作,他憶起兄弟相依偎的衣櫥,他不為所動:
「震懾同呵護,鞭撻同安撫,苛刻同寵愛⋯」他想他找到重點了:「其實只係擲銀仔,凡事都有兩面性。」
恰巧踱至阿翁的椅背後,恰巧想起這是他的場子。
自己該說的也不是哲學探討,只是祝酒詞。
世鋒故意耍壞打鬧,從後摟抱阿翁的脖子調侃:「好似呢個擺盤翁咁,唔係單靠擺盤靚呃錢㗎,阿翁廚藝都好叻㗎——」隨着眾人被這張溫情牌逗笑,馬上要添點憂傷和唏噓,皆因無論講哪門子的狗屁話都好,悲喜交集等於深刻,似懂非懂等於睿智。
「我哋宜家睇到嘅阿翁好成功,但都唔可以忽略,佢曾經付出好多嘅努力,經歷過好多次失敗,受過好多好多嘅苦。」
他輕拍阿翁的背肌示意打氣,續雷厲風步至食堂中間,確保自己站在所有人可目及之處,攥住拳頭,那恰到好處的激昂,直教最怠惰的人都禁不住想發憤:「就係嗰份痛苦,成就咗你;就係嗰份痛苦,建立起堅不可摧的情誼。」
這段話直接將場內氣氛推升至最高點,善信們振奮起閧,在座位上喧叫附和着。阿翁的情緒更是如雲霄飛車般的高潮迭起,按捺不住,拔出面紙擦淚。
「呢啲痛苦,就算無人在意、無人理你。」世鋒撫住胸口,眼裏閃着淚光:「我會銘記。」語畢,茶水舉杯飲盡。
在理所當然的鼓掌和歡呼之中,世鋒轉過臉來,凝望着只能扮演保鑣站崗在窗前的鬼哥,對,被打成豬頭卻無人關心半句的鬼哥。世鋒悄然點了點頭,誠懇的神情彷彿在對他複述:我會銘記。
鬼哥面有愧色,視線閃縮亂竄,困惑好比誤闖民居的盲頭蒼蠅、趨光怕暗的圍着燈管打轉,百思莫解,到底自己怎麼會對恨之入骨的人感到難過?
世鋒坐回到座椅上,環視場內這眾糊里糊塗、把自己當作神仙來祟拜的人,壓根就沒有聽懂那段祝酒詞的真正用意吧,他也唯有暗自嗤笑。愛就是痛,痛就是愛,這是為甚麼他再不想幹這種蠢事,振奮個屁,感動個屁?
莫札特的歌曲合輯正好播放至下首。
《致孤獨,作品K. 391(Mozart - An die Einsamkeit, K. 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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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間,那以盒式磁帶為記的毒品倉庫位址,長沙灣地底商場。在其陰暗廊道中,角落處的廢木材和垃圾袋裏頭,竟冒出縷縷白煙。
火警鐘因遭到破壞而起嗚,「噹噹噹噹——」
任誰看見雜物冒煙也會斷定是意外起火,不過未完全燃燒的煙霧是碳黑色的,眼下經雜物間隙升起的卻是如寒氣般的白煙,言明不僅是失火而已。
一個奇形怪狀的膠箱藏在雜物底下。
膠箱外圍,用電線膠布綑起大量汽水膠瓶,膠瓶中裝的卻非汽水,而是鋁鎂合金粉,多枚鋼珠,及疊氮化鉛溶液。簡而言之,十幾瓶隨時引爆的土製雷管;膠箱裏面,內有海棉將收納空間分隔為二,正極處是石墨和水銀,負極處是組合層架的鍍鋅鐵枝,用銅線相接串聯電路,並放入裝着乾冰的塑膠袋。簡而言之,不定時電池引信裝置。
乾冰吸熱產生白煙、膨脹、囤積氣體撐破膠箱、電線引燃雷管。
「砰——」
熊熊燃燒的火球於雜物中升騰,廢木材和垃圾袋瞬間炸開;塑膠瓶由內而外爆裂,噴發高速鋼珠,射穿周遭空舖的櫥窗玻璃碎落;衝擊波循着走廊窄路釋放,掃蕩至商場出入口,連那紅底黑字「旺舖出租」的破爛橫額都掀起飛走!
那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街上老人跌倒擦傷,新晋父母連忙把寶寶抱護在胸前,商場門口湧出濃重硝煙。
「嗚!」剛學懂下課獨自回家的男童僵立原地哭叫:「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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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兩日前,遭反社會青年毒打的鬼哥,因想及自己亦曾欺凌過同學,自覺活該。
而隨着那針灸人體模型公仔挫擊腦袋,似乎揍醒了他,他的債主可不是眼前的青年,亦不是四個老不死的所謂金剛叔。
若老天真想要我償債,別假手於人,叫冤親債主直接過來找我,他暗忖。
鬼哥為了脫險,揪着青年的背心下擺笠在其頭上,反撲將他摁倒。趁青年未及揭開套頭的衣擺,鬼哥捉緊那件背心持續笠住對方頭部,免他恢復視線,猛的還以多記肘擊。
無心戀戰的鬼哥趕緊爬起,從叔輩手中搶走鎮抑劑小藥瓶,奪回放現鈔的公事包,衝出這掛葫蘆賣毒品的棄置中診所,不慎被雜物絆倒,整個人摔出門外。
忙於撿回傾瀉出的現鈔和毒品藥瓶時,眼角餘光瞄見了熟悉的面孔。
「搶錢呀!」情急下的鬼哥直呼其名喊道:「幫拖呀,鋒!」
等等,怎麼高世鋒會留了頭及肩長髮,還戴了頂滑稽的史力加觸角毛線帽?等等,剛剛在心裏大言不慚叫冤親債主來討債,怎麼你真的找上門了?
世稜發呆歪頭,將手中鐵撬當作撓癢抓耙子,搔着項背。
先瞥見兩個淡紫色小藥瓶,正與假賓館共感時哥哥的藥瓶同款,再笑瞇瞇地盯住鬼哥:「你幫我阿哥做跑腿呀?嘿嘿⋯」
「⋯屌屌屌屌屌!」鬼哥驚惶失措到只能胡亂爆粗,雙手攥住藥瓶,兩條胳臂摟抱住東歪西倒的公事包,抬起扭傷腳踝的腿,用單腳跳的姿勢火速逃離!
恰好毒檔青年衝出診所,「哐。」即被鐵撬俐落的敲打後頸,就地暈倒向前仆跌,「噗。」發出人體砸落硬地的趣怪聲響。
世稜沒有瞧過青年半眼,邁步跨過,舉起鐵撬,朝着鬼哥背影追趕。
一張張鈔票從鬼哥的公事包飄逸而出,方才坐在搖搖馬自慰的老婦,毒瘡流膿的流浪漢,以及同層露宿的幾個癮君子,全都跪地撿錢,手膝爬行,甚至有人嚷着「財神爺顯靈!」這般荒謬話句。
慌張得連連回頭的鬼哥,有如掌握了能召喚癮召子攔路的「鈔能力」。
雖則鬼哥害怕弄丟了錢會遭到世鋒惡趣虐待,但就連哥哥都尚且如此病態,更何況是進過精神病院的弟弟呢?於是鬼哥大把大把地將鈔票四處拋灑,聲嘶力竭大叫:「派錢呀喂!未瞓醒嘅都起身喇!執錢呀喂!」
無奈即便癮君子們聚到窄路中,世稜亦無慢住腳步,反而加快跑速,縱身躍起,把癮君子的腰脊當作越過溪間踏腳石,左腳踩過這個,右腳跨向那個,左腳又踏在別的人背上。
好比超級瑪利歐踩烏龜、或用懸空的台階競速的跑酷電子遊戲,絕對新奇好玩,世稜樂得在失靈閃爍的燈光下狂笑:「哈哈哈!」
同層的癮君子僅得十餘人等,世稜總算回到地面。
望見鬼哥已差不多趕到商場出口,慎防有途人見狀報警,他如擲標槍般助跑投出鐵撬,因四季轉換的溫差而彎曲變形的假天花,剎那間被擊至塌下!剝落的棉板和石灰,遠遠不至於能封住出口,卻能迫使鬼哥轉向,險些就要把頭砸破。
趁世稜撿回鐵撬那時,鬼哥在剛轉入的走廊發現隱蔽牆板,便鑽進裏面躲藏,這下他明白這層這場的惡臭源頭了。
牆板裏面原是洗手間來着,可是水管嚴重生鏽,為了看不見就不會犯噁心、為了最低限度的所謂雅觀,用牆板將它遮蓋住。
幾乎要將人熏暈,鬼哥使勁的摀住口鼻,渠管上的鐵鏽像是乾裂的紅土,滴下啡啡黃黃的糞尿濁液,成羣的蟑螂在管子上爬來爬去、大吃特吃。他很想要驚叫,但又不敢作聲;他很想要嘔吐,但又吞回肚裏。
天呀,誰能來救救我?
世稜仍在商場內慢步搜索,圓乎乎的雙眼,細看每個角落,話聲縈着空蕩蕩的回音:「你係唔係覺得呢啲地方,呢度啲人好難頂呢?我喺類似嘅環境住咗十年喇,衛生啲囉,但係大家都係搭搭地㗎。」他的話音愈來愈近,「咁耐無見,出嚟傾吓偈吖。」
鬼哥悄悄睨向門外,經牆板狹縫看到世稜的身影走過,看來沒有發現自己匿藏之處,不禁稍稍放鬆雙肩。
偏偏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又是世鋒急於探問買貨情況的來電,鬼哥急忙按鍵拒聽,「嘭嘭嘭!」鐵撬忽的三下把牆板打出破洞,世稜探手進去,扯着鬼哥的衣領把他強行攥出。
冷硬的鐵撬抵着鬼哥的頸喉,將他逼到牆角,可能是終於脫離廁所臭氣而挽回呼吸,可能忌憚這糟糕透頂的局面,他窘促地大口喘氣。
他的視點往下移至鐵撬,意識到若稍施壓力,自己的喉結必在噼啪一聲中崩裂,這點毫無疑問。
鐵撬能槓桿、能劈打,亦能撬開藏着秘密的嘴巴,就如他在亞當的蘋果被輾碎之前,選擇把真相全盤托出:
由校園欺凌的照片,到體育老師的失格;由貨車司機的破產,到訛稱出境的社死;由冒充保鑣的擺門,到毒品外送的打雜,無不在世鋒的股掌操控中發生。時刻編造更大的謊言,編織更壞的局面,而這個化名為陸鉅門,號稱賣大佛的人,現居於比華利山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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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世稜把店舖櫥窗敲碎,如在跳蚤市場中精挑細選,將殘舊的電腦路由器、不同規格以承受不同功率的電線、早已經不再時髦的隨身聽,擅自拿取,放到衞衣肚前口袋裏:「宜家我可能係你重獲自由嘅尾班車,我想吩咐你做兩件事。」
鬼哥別無他法,唯有順服的尾隨世稜,且對他格外悉心地撿破爛的行徑感到不解,但也無謂深究,畢竟瘋子做事何用講邏輯?
世稜交托兩個任務予鬼哥,首先,將世鋒的鎮抑劑調包成膠囊顏色近似的補健品,照着做就行,反正箇中用意即使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然後,招搭計程車並遺留下開啟定位的手機以供追蹤,方便在適合的天時地利偷車。
「吓,偷車你自己搞啦,點解要用我部機?」鬼哥略顯焦急,既不知兩項任務的用意為何,更不想在扳倒世鋒之前就遭警方逮捕。」
「把握時間呀,我要整好部訊號干擾器先,遮蔽汽車黑盒同GPS,喺適當時候我仲要開返佢。」世稜像是吃飽飽般拍拍肚子,示意口袋裏的是能製作干擾器的零件,續把手機屏幕轉向鬼哥,展出一張汽車結構與原理的圖解:「況且我要學識揸車。」
鬼哥怔了怔,真能僅能瞭解車輛運作便學懂駕駛嗎?自己當年考車就曾失敗兩次,但鬼哥沒有把疑惑宣之於口。
而當鬼哥雙手發抖摟住公事包、一瘸一拐步向商場門口時,世稜輕聲叫住了他:「唏,」既然天意促使兩人結盟,那好歹也要顧及盟友的傷勢,世稜卻轉彎抹角的,沉着臉道:「放心交俾我。」
但願相信只有弟弟能對付得了哥哥,鬼哥點頭稱是,默然轉身離去,可不曾預料他的計劃涉及土製炸彈。
接着的日子,緊湊的行程,世稜為停來的計程載掛上假載牌、並放置「暫停車客」的紙牌,用呆澀且粗疏的駕車技術到處去。車速忽快忽慢,不守規則肆意切線,幾次招致後頭車輛以響號代替髒話的催趕,「呠呠——」
化身道路安全剋星,他只好憨笑着朝窗外比手勢致歉,亦在短短半天內有顯着進步。
而各大零售藥房、五金舖、糖果批發雜貨店,全部成為世稜的手作工藝專門店,直到後排座椅擺滿盒漸進式染髮劑、兩小桶外牆抗污塗料、些許鋁角和鎂板、幾包明擺着是科技狠活的山寨軟糖,便心滿意足地回程了。
將計往車駛至大埔逸雅苑不遠處,停泊在不設交通快拍、智能燈柱監控的路邊樹叢裏。
他撬開方向盤外殼,從中取出防撞安全氣囊,當是聖誕老人的大型禮物袋,裝着是日收穫,徒步回家。
一個賢良淑德、懷着滿滿愛心做飯的小男人,打開明火煮食爐,在大湯鍋裏燉煮剛買來的軟糖,抗污塗料和染髮劑。時而用湯舀攪拌,時以用探針探測溫度並調整爐火大小,腼腆,幸福,想藏都藏不住。
你看,這鍋吃了必死無疑的濃湯中,材料都含有乙酸鉛,雖摻着別的化合物,但沸點和熔點各有不同,透過調控溫度便能將乙酸鉛提取出來。
至於汽車的安全氣囊,內有疊氮化鈉片,借用其遇熱釋放氣體的原理將氣囊充漲。而當疊氮化鈉遇上乙酸鉛時,便會變化成疊氮化鈉鉛,也就是軍方用來製作雷管的起爆劑。
世稜就這樣籌備好了恐怖襲擊,他的華麗登場。
一晚不睡覺,因買毒無門而苦苦尋覓;兩晚不睡覺,直使人精神亢奮;三晚不睡覺,開始產生幻覺及神智不清等症狀,笑死,對他而言又有何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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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現在,法式私房菜餐廳裏,侍應端上前菜,是墊在粗鹽上的焗蝸牛配香草醬,來賓讚嘆不絕,拿叉子將它扎出螺旋方式生長的硬殼。
蒜香黃油不慎迸出,濺在世鋒側臉,隨他緩緩轉過頭去,暗地鄙夷這群以佛門弟子自居的所謂仁人志士,論禮儀都不過如此。他拿起那疊成卷狀、放在陶瓷碟上的鍛框餐巾布,擦去頰上的污漬時。
一張對摺再對摺的信紙從餐巾布中跌出,掉在桌子上面。
未及世鋒探討信紙由來,忽的,眾人的手機發出通知欄的震動及鈴聲。世鋒循聲望去,筵席上相繼停住饕餮大餐,對屏幕中的影片嘩然。
善信們瞥見陸先生表情納悶,便將手機遞予他看,竟是一則突發新聞報導:
近十五分鐘前,坐落於福榮街與青山道交界,俗稱死場的聯邦地下街發生爆炸,初步推斷爆炸物為土製炸彈,有途人因受驚過度或吸入濃煙而暈倒,但未釀成嚴重死傷。
縱人們僅把事件當作飯局的話題,世鋒頓覺狐疑,該商場不就是鬼哥獲得毒品的地點嗎?續把方才藏在餐巾裏的信紙打開,他立時臉兩眼瞪直。
好比當年那封形似恐嚇信的情書,剪貼報刊雜誌中的文字連成句子:
「願你所行的惡不得慈悲.願你暗設的網纏住自己.」
「願你所到之處皆成焦土.願你葬身之地無人立碑.」
世鋒臉色煞白,驚得從椅子上彈起,這突如其來的失措舉動,使在場善信全都惶惑地盯着他看,他下意識的摀住嘴,守住秘密,恍惚的把信紙收入褲袋。
如果發信人和炸彈客真的是弟弟,那這間餐廳已不再安全。
換作他是世稜的話,隨意在閒置土地找輛殭屍車,便能偷走安全氣囊以製作起爆劑,而疊氮化鈉,哪怕不與乙酸鉛反應,它本身就能抑制細胞色素酵素,毒性堪比氰化物。
他慌忙的把桌上的佳餚撥到地上,警戒喝道:「食物可能有毒!」
信眾當中有的惶然愣住,有的半信半疑,有的撒手丟掉刀叉,直至看見陸先生捧起冰酒桶扣喉催吐,人們這下子完全信服了,為求保命隨勢而為。
不愧為法式高檔菜,充斥着雞飛狗走的人群及乾嘔聲,胃液與膽汁塗地。
但弟弟並無哥哥那般務實,兄弟間的私怨,豈可濫殺無辜,否則何須在埋下炸彈時觸發火警鐘呢?況且下毒未免死得太快了,遠不足以消氣。
世鋒信手扔掉冰桶,握起酒瓶如打水漂般摔碎在地,不加思索的向前走。因嘔吐物隨着酒水傾瀉而漾開,他踏着污物不沾鞋的道路,閃躲着目光,怕是連表情管理都覺得礙事,疾步邁向廚房,不敢浪費半點時間。
正忙於監督食物品貿的阿翁,遊走在砧板線及爐頭線之間,冷不防被攙住臂彎,他回頭乍看,見世鋒滿臉猜忌的對他耳語:「去洗手間再講。」
阿翁尚未知曉外面亂象,只知陸先生不會貿然來後台打擾工作,便循他到洗手間去。
仿雲石花時紋壁磚,玫瑰金面盆水龍頭,簡潔大氣的掛牆式鏡櫃,嵌入炫目燈條,由於兩排面盆鏡頭平行相對,猶進到某個無限延伸的空間,反射出無限個倒影。
唬得世鋒心跳漏了半拍,險些把自己在鏡中的虛像當是世稜。倖然只是虛驚,他踢開門板下沿的膠塞,神經兮兮的關起廁所門。
世鋒急迫的向阿翁探聽員工底細,招聘前有沒有做過背景調查?
曾否僱用或至少遇到過,一個跟他容貌極為相似的人?
「無呀,」阿翁連連搖頭:「員工都係之前離巢嘅舊同事,無請外人⋯」
「實有原因㗎,鋒⋯」腦袋打結的世鋒顧不着掩飾身份,雙掌按着面盆台兩側,俯身前傾,垂頭呢喃:「到底係邊個?」
「邊個係阿鋒?發生咩事呀?」阿翁慌得頻頻剁腳,要是連向來從容坦然的偶像都尚且如此,想必是大事不妙了:「你唔好嚇我呀陸生⋯」
突然間,世鋒的雙唇受到無形力量掰開,齜牙裂嘴的,猶如被張口器的金屬框架強行撐大,甚嚐到鐵鏽味道,竭盡力氣要合起嘴巴,卻血衝腦門,震顫着,氣喘吁吁道:「搵保鑣、帶我走⋯」
阿翁匆匆趕往亂得人仰馬翻的食堂,張望尋找鬼哥的蹤影。
我們都曾聽說過綁繩子拔牙法,一頭栓住晃動的牙齒,一頭栓在門把上,並在拉開門那刻順勢把牙拔掉,酸麻痛感,就是照字面意思的沒齒難忘。
僅僅在一瞬間,拔去一枚鬆脫的牙齒,已經痛到通心透骨的境地。
那如果連綿不絕的,一股勁拔去所有強健穩固的牙齒呢?
四枚門牙如玉米粒炸成爆米花般,向前彈跳,無故地從牙肉裏頭飛脫而出。再到側門牙及虎齒,大小臼齒,混着黏稠血液,逐顆逐顆落在洗手盆中,沿盆子弧度滑進排水孔。
「呀——」伴隨着竭斯底里的嚎叫聲,血與齒不斷噴出。
世鋒忍耐着劇痛,舉目望前,竟見鏡中平行反射的無限個倒影,倏地變成長髮及肩的弟弟、戴着睡眠眼罩和工業隔音耳機、用鐵剪鉗把牙齒逐顆剝下來的自殘模樣!透過感官剝奪,將傷害接通到哥哥的身上。
叼住鉗子的世稜似乎又痛又爽,愜意地搖擺身軀,跳着自鳴得意的慢舞。
嚇得世鋒跌坐在地,連忙取出左胸內袋的鎮抑劑,大口吞服,甚把整瓶藥丸灌進嘴裏,偏偏不起阻斷作用,他這才意識到是鬼哥背叛把藥物調包⋯
此時阿翁惴惴不安的回到廁所,指走遍全店都找不着保鑣。
驚見陸先生吐了滿口鮮血,阿翁不知所措。適值有濃煙從洗手盆排水孔中冒起,劈里啪啦的響,閃着微弱電光。阿翁惘然上前了解,欲知陸先生到底吐出甚麼東西來。
兩兄弟的牙齒剝落後會發生小爆炸,早就不算甚麼新奇事,普遍情況下亦沒有多大殺傷力,那如果是成人的整副牙齒,共32枚,同時在水管裏自爆呢?
世鋒登時伸盡手臂,大聲喝止:「唔好行埋去呀!」
但因牙齒掉光而發音不正,阿翁沒聽清楚,遲疑了下轉頭問道:「吓?」
「嘭——」
隨面盆應聲炸成零落的白瓷碎片,阿翁亦被拋飛震暈倒地。猛烈的水流從水閥、水管的裂口中噴湧而出,將地面淹沒,洗手間被肆虐成了水舞間。
被淋成落水狗的世鋒,狼狽地爬到阿翁身旁,輕按其頸動脈,確定仍有脈博才緩了口氣,續衝出食堂促請善信們立刻疏散。
眾人卻連連追問,為甚麼陸先生受傷了?為甚麼會有轟隆巨響?這裏是否也像突發新聞中的舊商場那樣有炸彈?只管在吵吵嚷嚷的,煩死了,就是遲遲不肯按指令離開。
「你哋嚟緊會聽到啲關於我嘅事,但我本意係好,」缺牙的世鋒講話漏風,仍竭力想咬字儘量清晰,仍竭力想得到諒解:「我唔係你哋想像中嘅咁⋯」
話到嘴邊,世鋒忽如月圓夜下失控變形的人狼,跪地仰天。
他兩眼向上翻白,頭顱猛烈扭動,青筋暴現,雖維持着人形,但牙齒卻在快速再生,驀地鑽出血肉:「我唔係⋯」
「怪物呀!」善信們全被這副駭人景象嚇破了膽,爭先恐後的逃離現場!而餐廳裏的莫札特歌曲合輯尚在播唱:
《被欺騙的世界(Die betrogene Welt, K. 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