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没有马草也嫁啦 - 03 兄弟，我先走啦

西北苦寒，风沙更大，不是安居在中原的人能理解的。在早春的当口，甚至有成群的牛羊在城外被吹跑。

杜崎使劲搓着手取暖，坐在靠近长安坊边缘一座小小的掘地较深的院落里的有些空荡的厅里，等着炭炉上炖着的羊肉锅开。

挡着门的厚实帘子一被掀开，杜崎看也不看劈头盖脸就一通痛骂。

“这种天还敢出去跑马！要不要命了！谁他妈拿鞭子抽着你还是怎么着！就差你这么一天了！屋子里连个炉子都不生是想冻死谁啊！”

齐河在门口脱披风，顺便用盆子里的毛巾使劲擦了把脸，站在那等着身上寒气散去了一些才凑了过来。“没办法，待着憋气，出去跑跑马降降火气。”

“以后你不用这么降火气给自己找罪受了。”杜崎拿起一旁小细竹筒晃了晃。

“从隐元会最新得到的消息，李林甫那厮被回调了，安西大都护位置暂空。”

“暂空？”齐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上面脑子愈发不清楚了。”

杜崎深深且无力的看了他一眼，已经不想提醒这货慎言了。

“先吃饭吧。”

浓厚的肉汤带着油沫子撒着葱花香菜被盛出锅，粗陶碗里分盛着些新鲜蔬菜、腌肉和卷饼，一旁的小碟子里舀了些辣肉酱，饭食粗糙，但正合他们这些行伍出身人的口味。

三年了，在东西突厥、吐蕃、回纥，西州大族、朝堂间来回勾心斗角，就算是个二愣子也能被硬生生的磨出一颗七窍玲珑心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齐河行军布阵打仗冲锋没问题，但是对于这方面反应总是慢半拍。杜崎作为他闲置多年的副官，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性子慢，心思缜密，耐性足，有的时候齐河都要掀桌子走人了，他还能笑着坐在那和人扯皮。所以齐河也就索性把自己的军印扔给他，自己跑去练兵跑马，偶尔憋气了出城打打马贼悍匪——帮忙做不到，不添乱总是可以的。

“咳，具体情况就这些。反正你这两天注意点，特别是和外面走了的那个收敛点。”

“这个好说。”齐河扬眉笑了笑“刚好最近阿史那那怂被我们打的恨不得缩在老窝里，打这风稍降下去些，我明带着郭昕和李元忠组织他们去修墙挖河去。”

他起身松了松肩，作势要送杜崎出去，杜崎狠狠瞪他一眼。

“怎么，说都不能说了？！”

“嗨，你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啊，先把那帮心思弯弯绕绕的塞进你屋里头的扫出来，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两人俱是一静，杜崎假模假样的捏着嗓子叫了一声“哎呦~~不知道我那邻家的青梅~~出嫁了否~~”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回去了。”

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开元后的安西四镇，宛如四座战壕，扎在这里，抚慰西突厥、保护陆上交通要道、巩固西北边防。由如今已达全盛的安西营守卫，无敌敢犯。

城务边防一整顿起来简直没完没了烦不胜烦，李元忠看着他师父每天跑马练兵砌墙挖河，有时候班轮到了还得去押送粮草物资。师父居然还有劲把累得跟狗一样的他扔回屋里，然后溜溜达达骑着马颠颠的出城。

“师父……听郭昕说，和女人聊雪聊人生聊诗词歌赋看雪看星星是很累的。”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找了个爷们然后半天还没把人家追到手？

李元忠一缩脖子，沉麟枪刚好戳中了他头顶的毛球，于是他也就自觉的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小兔崽子，没事少跟郭昕混，那货满肚子弯弯绕绕里全存着坏水。”齐河不耐烦的收枪，一脚把李元忠踹到一边去，挽着袖子继续挨个检查库房里刚到的弩机。对面树荫下，陆夕海一边躺在树上懒洋洋的翻着本坊间话本子，一边余光一直锁定着那个忙来忙去的背影。身影依旧是消匿在斑驳阴影间。【喵哥你Σ(っ °Д °;)っ

现在是天宝十二年，长安依旧笙歌不歇，但是在这里，战争的氛围已经渐渐聚起。杜崎只是单纯觉得近来吐蕃蠢蠢欲动，有条件准备就赶紧准备，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强。只有齐河一个，才真正清楚的嗅到了空气中即将弥漫开来的，战火燎原的味道。

然后果不其然，一朝惊碎盛世梦。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两京沦陷。兵败如山倒的速度，让他们这些守在远边的人，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被翻了天。

所有人都急，所有人都恼，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无可奈何。

“尼玛个怂蛋蛋，乌鸦嘴附体啊你。还真给你说中了。”

“啧。”

在齐河单方面以为他已经快十余天没有和陆夕海见面的这天晚上，他在和一干兵头头们吵过架后，郑重其事的放出了信鹰，约今晚在三生树下碰头。

殊不知那只鹰才刚飞出院门，就隐蔽的绕了个圈重新落到了院子的屋顶上。听到了全部内容的陆夕海紧握着那张信纸，恨不得把屋里那个人拖出来暴打一顿。

但是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如约按时来到了三生树下，然后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被放了鸽子的时候，那人骑着啼乌出现了。

啼乌披着金边红鞍，鬃毛被整齐的梳理过用如意扣打理的赏心悦目，马辔上缀着巨大的雪白的羽毛，马蹄上扣着红色的绑腿。齐河轻轻拉了拉着马缰。啼乌的步伐悠闲，像是踩着某种奇特的鼓点，接着它在齐河的操纵下仰首倒退了三步，以一种更加欢快的节奏点着蹄子侧并步前进，前驱后仰。坐在上面的骑兵的长枪斜指天空，枪锋闪烁着月亮苍茫的霜白。

陆夕海随身摸出一个陶塤，顿了下，吹起了一支悠扬的舞曲。扣着面甲的齐河隐隐笑了起来，他之前曾经在天策的仪仗检阅队里围观过，这些简单的舞步在他和啼乌浑然一体的配合下，简直是小菜一碟。但是突然陶塤一个转调，节奏变得凄凉而嘶哑，却充满战意。

齐河心头一凛，立刻扯住了马缰，啼乌受惊之下嘶鸣一声扬蹄站立起来。而陆夕海也不避不闪，面沉如水地看着马蹄擦着自己重重落下。

“……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可能。”

“你明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陆夕海和齐河隔着半匹马的距离，一高一低的对视，谁都不让步。久久，齐河叹了口气。

“……我是希望，你能好好帮我守着这几座城，等我回来，你要是还没后悔的话，我们就搭伙一起过日子吧。”

陆夕海浑身一震，脸上出现了可以说是有点惊喜的表情，然后兜帽下的耳廓，隐隐的红了。

虚君、废都、残城。

安西、北庭都护府，趁夜有重骑二百余人集结，直下长安，所过之处所向披靡，直至与收复长安部队会合，成功帮助收复两京，无一败绩，仅有二十余人受伤。

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光，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能归否？

轻骑一路东去，归来时，阳关内铁浮屠整装齐发。

“你当真要归？现下两京刚复，军力衰竭，并无援军可发，你即使回去，也是苦熬守城……”

齐河朗声大笑“老李，时至今日，你还不懂我么！”

“归！怎能不归！我等要守的并不是他李唐的皇位——安西四镇一日还在，那些兄弟就还在等我们！”

齐河调转长枪振臂一呼。

“所随诸位！有谁惧前方群狼环伺！出列！”

没有人动。

“所随诸位！有谁畏前路黄沙漫漫！出列！”

依旧是没有人动。

“我们所守的山河！被那帮异族踩在了脚下！如今一去，也许班师回朝！也许埋骨他乡！愿意的！跟我走！”

一碗酒被向天扬起，酒水尽洒，乌黑的枪一击就将瓷碗贯的粉碎。

这个原本在最后的人策马前进，一骑一骑的铁浮屠无声跟上，组成了一个坚不可破的矛尖。李定看的真切，一腔热血涌上心头。他也哈哈大笑着砸碎了自己的酒碗。

“齐哥儿！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个性情中人！也罢！虎狼骑听令——”

“在——”“

“我们送他们一程！”

“是——”

北庭及河西、陇右驻军因抗击安禄山作乱大量内调，吐蕃乘机内侵陆续占领陇右、河西，安西都护府与唐朝的通道被中断，只留安西四镇留守军队仍孤军坚守。

虽然在出发之前就料到，但是这盘死棋真的出现在眼前，那感觉还真是……

安西四镇久攻不下，吐蕃方面听闻李唐内部战乱基本已定，就更怕有援军赶来，以铁盾式团团围住。虽然李定愿意带兵使诈调开大部分敌军，但是想进城、从外面冲破大军的封锁，只有靠硬闯。

子夜已过，齐河牵来啼乌，把弓箭挂齐在马鞍上，而马蹄上包裹了棉布和稻草。他自己则在制式的兵铠下又加穿了一层薄薄的软铠，摆正了护心镜。他看着身后被裹得只剩一张小脸的姑娘，把细铁链组成的面甲扣在了她头上戴的头盔暗藏的扣锁上，低声安慰：“不用害怕，只是为了防止流箭。”

当初他们在做军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长期拉锯战的准备。军备、粮食和水，都能保证即使没有援助也能自给自足的撑上几年。所以好不容易取得的杜崎那边的消息告诉他们，城中缺医师。

……齐河根本不敢想城里的伤亡情况，他宁愿是大家都吃发霉的粮食吃坏了肚子。

“你们师兄把你们交给我们，我们不会让你们被碰掉一根头发的。”

六名万花女弟子被裹上了严实的软甲，分坐在列队里不同位置的骑兵身后。而半夏紧紧靠着齐河的背甲，坐在最前的一匹马上。

“出发。”

天色将明。

前几日探得有一大股唐兵分几股包抄而来，监军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加以一倍兵力分头迎击。而主将朗达玛依旧守在兵力大大减少的疏勒城前皱眉深思。

不应该啊……

远处，稀薄的雾气中走出了一骑，接着又是一骑。一转眼，一队骑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路中央，且以飞速挺进。

“敌袭——有敌袭——”

朗达玛冲出主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对不过百人的骑兵，竟然这么直直的冲着敌营而来，虽着重甲，但速度仍快如长风。

已经来不及排箭阵了，但是。

“盾兵集结——枪兵列队——弓箭手准备——！！！”

“上！”

齐河抄起巨大的铜盾遮挡在身侧，沉麟枪带起尖鸣，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而后他整个人趴伏下去紧贴在马颈后，变成了一匹巨大的，愤怒嚎叫着的巨大黑狼。

秦王歌破阵。

齐河像一面不可摧毁的硬盾，作为队列的前锋，以守为攻；却又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硬是突破千人盾壁，在枪阵中杀出一个缺口，铁浮屠的铁蹄从倒地哀嚎的敌军身上踩过去，满甲都在淌血。

寒冬腊月，城阶月色凉如水，城门洞开，城楼上弓箭手也已准备就绪。

半夏蜷缩在男人身后，被他用巨大的盾牌严严实实的护着，听着他激烈的、能挣破铁甲的心跳，听着城楼上士兵气贯长虹的怒吼，听着箭雨交织，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唐，天不亡。

风挽起沙粒，兵戈铿锵马蹄踏疾，浩瀚的银河被泼洒在斗笠似的蓝黑色夜幕上。

原来边关，有这么一群人。丝毫不逊我们的精骑。

朗达玛挥着令旗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在磅礴的杀气战意面前，无军可挡。他看着带队的那个在破围后逐渐减速直至殿后，只一点，他就赢不了。

陆夕海破天荒的在人群拥挤的街道等了半天，终于看到自己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了。脸上还没露出笑容呢，眨眼就看到他身后带着的那个姑娘。他脸色变了又变，还是没忍住，一个幻光步上前，硬生生把他扯下了马，一手按住他，另一只手去拔他背甲上的箭。

“你看你这一身箭扎的，跟刺猬似的。”

半夏一惊，卸掉面甲看齐河的背后，果然插着不少箭。

“嘛事没有，”齐河笑的灿烂，“都嵌在甲缝里了，况且我里面还有一层呢。”

“对了，杜崎呢，你俩中途没打起来吧？那小子干吗呢怎么不出来迎接？”

齐河纳闷半天没有得到回音，想回头看陆夕海，却被他紧紧抱住，捂住了眼。

“他，已经去了。”

“上个月龟兹遭到强攻，一时抵抗不住，他带兵去援，被对方投石车所伤。”

陆夕海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奋力的挣扎，便加大力量镇压下去。

“他半个肩膀都碎了，伤及了心脉，却硬撑了五天。”

“他让我跟你说。”

“齐哥儿。”

“哎呀~齐哥儿~”印象里那个惯不正经的人表情一下就变得无比的宁静，目光还带上了那么点温柔的意思。两个不同的声音，在同一个空间里，一齐响着。

“齐哥儿，我不等你啦，先走一步。”

怀里的那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般瘫靠在他的肩膀上，陆夕海皱了皱眉，想拿开手，却被齐河一把紧紧的抓住。死死的抓着，像是这一生最后的依靠。

但久久的，却没有一滴泪。陆夕海只觉得那人，轻轻地，在自己的掌心里，吻了一下。

“只有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欢喜。“

崎狗娃，你个傻子。你总说，我是个楞木头锤子，只知道一根筋。

我怎么回你的来着？

我说我学不来也看不惯那些人满腹机关算计，做尽腌臜事。内部勾心斗角全是好能手，拎出去全是怂蛋子。只要我还挥的动枪，上得了马，就成。

……没想到，是你先于我，以这种方式，走啦。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变作叹息消散在了空气中，没了声响。

谁还会记得呢。

城门洞开时，迎着他们的，除了战友，还有那满城挂满的白幡。

生当复归来，死亦何所辞。

兄弟，你们走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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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兄弟，我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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