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強國,蘇州下午的陽光,穿透仿古園林式大賽館的透明穹頂,落下來已經沒了多少暖意,只剩下刺眼的亮度。空氣裡漂浮著昂貴的冷氣和一絲緊繃的氣息。這裡是強國的心臟地帶,一場能撬動整個圍棋界格局的國際天元戰決賽,正走向尾聲。
巨大而安靜的賽場中心,聚光燈幾乎只照亮了那一方棋盤。黑曜石的黑子和冷玉石的白子交錯廝殺,鋪滿整張榧木棋坪。兩側對坐的人,是全世界目光的焦點。
左首,穿著筆挺藏青色西裝的,是被圈內人帶著幾分親昵又敬畏戲稱為「四眼肥仔的黑豹科傑」。身形敦實,像座小山,厚厚的眼鏡片下目光如炬,緊鎖著面前的死局。
汗水在他圓潤的額角滲出細密一層,呼吸都帶著凝滯的重量。他的棋,就像他的人,厚重如山嶽,每一步都帶著碾碎對手的意志力,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可今天,他每一步沉穩推進,似乎都落進了一張無形的巨網深處。
右首的李光昊,韓國棋院現任棋聖,九段頂鋒。黑色暗紋西裝纖塵不染,襯得他冷白的面容像一尊毫無情緒的白玉雕刻。他坐得筆直,背脊沒有一絲鬆懈,也沒有半分勝券在握的得意。
眼神平靜得近乎空洞,像望不到底的冰封深潭,但那潭水深處,偶爾閃過一絲寒光,鋒利得能切開棋盤上任何偽裝的虛勢。只有常年浸潤在刀光劍影最深處的人,才能感覺到他那份平靜下可怕的穿透力。
周遭是死寂一片。
上千個座位的豪華場館,此刻只剩下空調低沉的白噪音,還有幾台攝像機鏡頭發出的微弱機械運轉聲。
每一次落子清脆的噠聲,都像敲在心臟上。強國的棋迷們屏住了呼吸,眼神中交織著難以置信、失望和最後的掙扎。紅心J——這張深埋在撲克會最高層的手牌之一——此刻展現出的,是遠超尋常勝負層面的冰冷計算力。
棋局已接近收束。
科傑的手指懸在一顆白子上空,遲遲未落。他的指尖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厚實的肩膀繃緊,似乎在對抗著一種無形的重壓。那顆白子仿佛重於千鈞,一旦落下,就是這盤持續了五個多小時、耗盡他畢生算力的漫長絞殺的終局宣告。他抬眼看了一下李光昊。
李光昊只是看著棋盤,姿態沒有絲毫變化。好像那迫在眉睫的勝負與他無關。
終於,科傑的手指動了。不是落子,而是沉重地放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那只厚實的手掌輕輕推向棋盤邊沿。棋盤上細微的顫動幾乎微不可察,但這個動作本身,卻如同在寂靜的山谷中投下一塊巨石。
他推枰了。
嘩——!
不是歡呼,是壓抑不住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失聲驚嘩和倒抽冷氣的聲音瞬間打破了死寂。主場失利!而且是輸給一個極少在非商業大賽露面的韓國棋手!許多強國的棋迷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來,臉色漲紅。
「這…這就認輸了?」
「科傑還沒輸啊!再拖官子……」
「你看清了?白右下大龍全死了!李光昊中盤挖的那個坑,科傑現在才踩到底!」
低聲的議論、懊喪的歎息瞬間湧起,又被現場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用眼神壓了下去。閃光燈在短暫的死寂後,猛然對著面無表情的李光昊和面色灰敗的科傑狂閃起來。
李光昊緩緩站起身。動作流暢,帶著一絲冰雕般的優雅。他極其輕微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毫無褶皺的西裝袖口,才對著垂首坐在對面、像瞬間蒼老了幾歲的對手,非常公式化地微微頷首。
臉上依舊毫無波瀾。
沒有贏棋後的喜悅鬆弛,甚至連一絲屬於棋士對強敵的敬意都欠奉。那眼神深處,只有完成了一項必要指令後、近乎程式化的確認感。只有在他微微抬起下巴準備轉身時,嘴角才能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轉瞬即逝的弧度。那不是笑,是紅心J那張牌面下,刻在骨子裡的冷酷傲慢——一切盡在掌控,一如預料。
他無視了如同聞到血腥味湧過來的大批各國媒體,甚至懶得應付本國韓聯社記者的麥克風。腳步沒有絲毫遲疑,精准地穿過躁動的人群縫隙,走向選手通道深處。如同利刃劃過水流,毫不費力地分開了喧嚷的漩渦。
走廊深處,喧囂被厚重的門扉隔斷,光線也暗了下來,只剩下清冷的頂燈和盡頭一扇緊急出口透進的夕陽殘光。
他走到安靜的通道後部,靠近那扇防火門,身影被走廊盡頭窗口透入的、血紅色的夕陽拉得又長又冷。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單調的嗡鳴。他從西裝內袋摸出精緻的銀色煙盒,剛彈出一支,還沒來得及點燃。
兩堵牆一樣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從他側後方一個被巨大盆栽遮蔽的凹處裡移動出來。腳步聲輕得像貓,帶著訓練到骨子裡的刻板韻律。
兩個男人。
一模一樣的深色定制西裝,面料精良,剪裁完美合身卻穿出了拘謹感。身材精悍,動作精准得像量角器。
臉上沒有絲毫多餘表情,像兩張從花崗岩上拓下來的人皮面具。眼睛直視前方,空洞冷漠,只有偶爾掃過李光昊時才掠過一絲不容置疑的服從。他們身上散發的氣息,與圍棋館的優雅文化氣絕緣,倒像是剛從零下四十度的冷凍艙裡爬出來。
他們沒有做任何多餘的自我介紹動作,只是停在與李光昊相距一步的位置。左邊那人微微傾身,用標準的、刻意壓低的英語開口,聲音平板得不帶任何情緒:
「J先生。」
李光昊拿煙的手指頓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比方才在棋盤上時更加銳利冰冷,像兩把淬了冰的短刀直刺向對方。
右邊那個男子幾乎同步補充,用的是同樣低啞的韓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北方底層口音:
「金將軍要見您。」
李光昊的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抗拒在他眼底升騰,又被理智強行按捺下去。「現在?」他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掃過那兩張毫無表情的臉,「去平壤?」
左邊那個用標準英語開口的刻板男人輕輕搖頭,幅度小得像秒針劃過刻度。「鷺港市。即刻出發。」他下頜朝場館頂棚某個方向極其輕微地一點,「專機已在等。」
右邊那個韓語腔的男子眼神微不可察地瞟了一眼手腕,補充道:「航線已清空。」
毫無商榷餘地。這是命令。
李光昊站在原地沒有動。夕陽最後的餘暉穿過通道盡頭的玻璃,在他冷峻的側臉上投下一道殘酷的光影分割線。手中的那支煙被他修長的手指無聲地捏折,碎屑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鷺港市,那個被他們稱為「自由視窗」的東方巨獸之城。他仿佛已經嗅到了咸腥的海風裡,混合著陰謀硝煙與無形血腥的味道。那張張開在南方海灣的巨大無形的網,正等待著夜色徹底吞沒陽光時,將所有捲入的獵物勒死在最黑暗的漩渦裡。他眼神深處的冰冷更甚,如同覆蓋上了一層永遠不化的極地寒冰。
夕陽的輪廓徹底沉入了姑蘇城的天際線。鷺港巨獸的獠牙,已悄然無聲地亮出在漸起的夜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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