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祥記茶餐廳的霓虹招牌在油膩水霧中暈開一片猩紅。悠雅低頭攪著碗裡涼掉的公仔面,黑髮垂落遮住她表情,只能看見握筷的指節微微發白。
手機貼著褲袋發燙,蘿施急促的語音訊息還在響,跟餐廳裡劃拳叫賣和碗碟碰撞聲攪成令人煩躁的泥沼。
我咽下最後一口凍檸茶,冰塊在齒間碾碎的冰涼壓不住心頭那股黏膩的燥。雨還沒停。
雨刷器在勞斯萊斯幻影的弧形擋風玻璃上徒勞擺動。
車沿著敦化北路向上爬升,鷺港市匍匐在腳下,如同一頭浸泡在濃霧與霓虹裡的巨獸。
南中國海的濕氣被雨水攪得更黏稠,混著彌敦道飄上來的咖喱魚蛋辛辣氣、珠江碼頭區散逸的魚腥、蘭桂坊斜坡酒吧洩露的雪茄與昂貴香水味,甚至還有廟街巷後巷深處廉價大麻煙的甜膩尾調,全都透過微啟的車窗縫隙鑽進鼻腔。
車流緩慢碾過上下九路水窪,路兩旁是觸目驚心的風景線:左側是直插鉛灰色雲層的摩天大廈,玻璃幕牆被雨水沖刷得如同融化的水晶柱;右側斑駁褪色的舊唐樓歪斜擠壓在逼仄空間裡,「陳記跌打」、「永發當鋪」的繁體字招牌被雨水打濕,霓虹燈管在潮濕中劈啪閃爍。
一個穿透明雨衣的阿婆蹲在西門町廣場濕漉漉的地磚上,守著幾蔸翠綠水靈的西洋菜,眼神麻木地看著一輛輛豪車從中山北路的奢侈品店前呼嘯駛過,濺起骯髒的水花。
大小妖都——人們這樣笑稱2025年的鷺港與它一橋之隔的南大門,資本的金粉和底層的水泥在這裡攪拌、衝撞,發酵出光怪陸離的醉人腐香。
車拐進依山而建的白加道,雨聲被濃密的南洋杉隔絕得只剩沉悶背景。黑色鐵藝大門無聲滑開,車輪碾壓過雨水中清洗得發亮的鵝卵石小徑,碾碎水窪裡倒映的一片精心修剪的日式枯山水。車庫裡泊著蘿施那輛啞光綠的捷豹,雨水正順著它流線型的尾部往下淌。
推開沉重的雕花柚木車門,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沒等我彎腰拾起腳邊的黑傘,一道薄荷綠的身影已經撞破雨幕,帶著清新的馬鞭草氣息撲進我懷裡。
「老陳說你在祥記喝了三杯凍檸茶!腸粉還是雲吞面?」蘿施的聲音帶著點惡作劇的雀躍。她只穿了件亞麻色闊腿褲和薄荷綠的真絲襯衫,赤著腳踩在涼鞋裡,細白腳踝濺上了雨水點。
那件薄得能透出肩胛骨輪廓的襯衫,第三顆紐扣不知何時繃開了,露出鎖骨下一小片雪膩,深色蕾絲內衣的邊緣若隱若現地咬進軟肉。她整個人像塊溫潤的玉貼上來,發梢的水蹭到我脖子,帶著清冷的梔子花香。
隔著被雨浸透的襯衫,我能清晰感覺到她胸脯柔軟的彈性和溫熱的搏動。那雙清澈的眼睛彎著,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毫不掩飾的歡喜,像只終於等到主人歸巢的貓。我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掌心隔著薄軟絲料熨帖在她柔韌的腰肢上,那裡的肌膚滾燙。
「一身濕氣,先喝點熱的。」我虛攬著她後退一步拉開些許距離,喉結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她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不帶一絲侵略性的純欲氣息,永遠讓我陷入無措的迷途。是搭檔,是責任,是師父臨終的託付,也是這潮濕雨霧裡唯一的暖源。
我從未承諾過什麼未來,她也從未索要,但這種界限模糊的親近就像一根懸在心尖的羽毛,搖搖欲墜卻又不肯落下。
她撇撇嘴,順勢挽住我的胳膊,赤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走廊上,留下串串濕漉的腳印。書房裡,壁爐燃著虛擬火焰,驅散雨後的陰冷。空氣裡浮動著頂級錫蘭紅茶溫醇的香氣。維多利亞時期的銀茶具在絲絨桌布上靜置,泛著幽微的貴族光澤。
蘿施跪坐在寬大的蒲團上,取過熱毛巾仔仔細細擦拭剛才濺了雨水的雙手,每個指縫都照顧得妥帖。那件開敞的襯衫領口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洩露出更多的旖旎,但她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她拈起一枚小巧的銀夾,專注地夾起一片黃檸檬放入骨瓷茶杯,動作輕柔得像給情人的信紙落下一枚封印。
「滋啦…」滾燙的金黃色茶水注入薄透的骨瓷杯,發出細微的聲響,嫋嫋蒸汽氤氳了她的眉眼。
「基輔需要你。」她放下黃銅水壺,聲音平靜得像在敘述一件藝術品歸屬。茶匙輕輕攪動,碰撞杯沿發出清脆但銳利的叮聲。
我撚著滾燙的燙金杯柄,透過氤氳的熱氣看向她。窗外,暴雨正以更猛烈的姿態抽打著紫藤花架。
「奧嘉•西碧爾Olga Sybil,」蘿施吐出這個名字,像含著一塊冰,「今晨被信號旗鎖死在基輔,Arsenal地鐵站——就是那個全球最深,兩百米下去就是鬼門關的廢棄鐵棺材。」
她用小銀叉撥弄著司康餅,焦糖色的餅乾屑簌簌飄落在描金骨碟裡,「我們埋在奧德薩的眼線,啞叔的小徒弟,」她頓了頓,語氣裡沒有波瀾,「她在被『拔掉』前半小時,用暗網殘存的節點,給我們留了一塊數字墓碑。」
她拿起一個平板,指尖滑開螢幕,推到檀木茶几中間。一張放大的暗夜衛星圖鋪滿螢幕:大地如同被撕爛的皮膚,猙獰的傷口下是密密麻麻、糾纏如蛛網的廢棄地鐵隧道系統。
一個刺目的紅點釘在地圖深處——Arsenal站。旁邊是一張模糊不清的抓拍:雨夜,一個穿著酒紅色皮草大衣的金髮女人正倉皇鑽進一輛黑色轎車,半張慘白的臉被街邊槍火映亮。
轟隆!窗外驚雷炸裂,幾乎同步震動了玻璃窗。
「信號旗在追殺她,因為一件貨。」蘿施的聲音在雷聲中異常清晰,「一個能撬動黑海底下沉睡三十億桶原油的……密碼盒。」她抬起眼,那雙平時清亮得能映出鳶尾花的眸子,此刻深得像風暴來臨前的亞得里亞海,「鑰匙在Sybil手裡。」
滋——她又倒了點熱茶,水聲在這寂靜裡顯得格外喧囂。我沒動,指腹感受著杯壁的灼燙。
「文生,」蘿施忽然放下茶杯,傾身向前,冰涼的手指精准地搭在我緊握茶杯的手腕內側,指尖下的脈搏微微凸起。「Sybil…三年前,是她從頓涅茨克城外那個亂葬崗裡…把老貓的骨頭,一塊一塊,用手扒出來的。」
這句話像淬了冰的匕首,悄無聲息地捅進心窩。
老貓——那個被師父撿回來、沉默如磐石的漢子。蘿施五歲那年夏天,在切爾諾貝利隔離區邊緣的交易點,一排亂槍打碎了臨時板房的窗戶。是老貓用後背和軀幹把她死死壓在滿是機油味的舊吉普車底
盤下,一聲沒吭,背後炸開的血肉像爛熟的石榴。等救援清理戰場,只剩半塊糊滿泥土血污的鐵質名牌還攥在他沒剩幾根好骨頭的拳頭裡。她的命,是啞巴叔拿背換的。恩是恩,債是債。
「我知道她什麼路數。」蘿施盯著我的眼睛,窗外的雨反光在她眼底凝成晶亮的碎片,「也知道這人情……得還。」「她的命,黑海三十億桶原油的門票,夠不夠買你跑一趟這個鬼門關?」她的氣息帶著紅茶的微澀,拂過我緊繃的顴骨皮膚。
玫瑰司康濃郁的奶油甜膩氣息突然像凝固的油脂,死死哽在喉嚨深處。我猛地推開沉重的花梨木椅站起來,木質腿刮過地板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窗外,又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鉛灰色的天穹。
嘩啦啦——巨大的落地窗仿佛在抖動。
就在那道慘白強光將書房照得如同曝光底片的瞬間!一股力量猝不及防地拽住我的衣領向下猛拉!
溫軟。
帶著濃郁伯爵紅茶苦澀氣息的兩瓣柔軟,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狠狠壓在我因為震驚而微張的嘴角上!
那不是吻,更像一道烙鐵般滾燙的封印。冰涼濕潤的觸感混雜著紅茶的澀和玫瑰司康的甜,還有一絲她身上特有的、馬鞭草的清凜餘韻,蠻橫地撞入感官。
我甚至沒來得及感受那份柔軟的形狀,那股力量就消失了,仿佛剛才的拉扯只是驚雷引起的錯覺。蘿施已經後退半步,低著頭,只看到一截染上水色、微微顫抖的白皙脖頸和松垮領口下急速起伏的柔軟弧度。衣領上濕了一小片,分不清是她的雨水還是我的茶漬。
房間裡只剩下壁爐虛擬火焰燃燒的劈啪輕響,以及窗外大雨澆灌著這座欲望之城的無盡喧囂。
她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時臉上又掛起了那副毫無陰霾的淺笑,仿佛剛才那灼燙的瞬間從未發生。她腳步輕快地走到書房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清脆地喚了一聲:「九姑娘,點心送過來吧!」聲音甜得發膩,尾音帶著點嬌憨的顫。
不到兩分鐘,穿著筆挺制服、梳著一絲不苟髮髻的中年美婦人端著一個巨大的三層銀質點心架進來,腳步穩而無聲地擺放在那張巨大的原木茶桌上。
頂層是堆砌如玫瑰莊園的精緻馬卡龍,杏仁餅殼色彩斑斕得炫目;中層是酥皮金黃的蛋撻和表面淋著厚厚楓糖漿的比利時華夫餅;底層鋪著切得方方正正、烤得邊緣焦脆的三明治,蟹肉、黃瓜、煙熏三文魚在晶瑩的蛋黃醬裡若隱若現。甜膩的奶香、油脂香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霸道地壓過了書卷與檀木的氣息。
蘿施趿拉著那雙濕漉漉的涼鞋,啪嗒啪嗒地跑到桌邊,像在廚房挑選糖果的小女孩。
她沒坐下,反而直接跪坐在鋪著厚實羊毛地毯的地板上,趴在茶桌邊緣。細白的胳膊越過點心架,她拈起一顆碩大飽滿、裹著深紅色糖衣的酒漬櫻桃,洩憤般惡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猩紅的汁液立刻在她飽滿的下唇暈染開。她叼著剩下的半顆櫻桃,含混不清地對我說:「我訂了明早七點直飛的包機……還有基輔地表濕度87%,穿你那雙帶加熱內襯的軍用短靴。」
她又俐落地解開襯衫領口那兩顆礙事的紐扣,露出更深的鎖骨凹痕和隱約可見的蕾絲邊緣起伏,然後用指尖小心地拈起一塊還冒著熱氣的抹茶司康,蘸了厚厚一層凝脂奶油,另一隻手端起那套描金骨瓷茶具,穩穩地為我倒了一杯顏色深釅的新茶。
「餓死我了!」她把司康擱在我面前骨碟邊緣,自己抓起一塊蟹肉三明治,大大地咬了一口,臉頰鼓起,沖我揚起一個被食物塞滿、卻異常燦爛滿足的笑容。奶油粘了一點在她鼻尖上,她自己毫無察覺。
窗外雨幕連綿,室內暖燈如豆。我端起那杯滾燙的新茶,醇厚的紅茶香氣鑽入鼻腔,掩蓋了空氣裡殘留的那一絲驚心動魄的苦澀。手機在褲袋裡突兀地振動了一下,螢幕上彈出一條新資訊預覽,發信人位置顯示是基輔附近一個虛擬中轉節點,附著一張圖元模糊但震撼人心的照片:巨大的東正教洋蔥頭穹頂在漫天硝煙中熊熊燃燒,如一輪墜落凡塵的血色太陽。
熒白的螢幕微光映著點心架上那滴從櫻桃上滾落、砸在銀色託盤上洇開的一小點豔紅果汁。
烏克蘭,他媽正在打仗,我還能有命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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