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麵殺手》之在酒館裡》
在夜黯的酒館裡,角落的包廂位上有兩名男子對坐著。
背對著正擦拭著杯璃杯的酒保,他們只是默默喝著酒,良久,沒有人說話。
穿著黑色合身洋服的男人放下只剩一點冰塊的威士忌杯,薄冰在酒杯裡發出崩解的嘶聲,他用右手背擦過唇邊殘存的酒液,豐潤的雙唇因為酒精效力格外泛著血色。
「我以前從來沒有問過你,」在紅木飾板牆上的壁燈光線下,他直視著對面的人,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像是慎重考慮之後才開口的。「……為什麼是蕎麥麵?」
「啊。」那個身著修道士般的鼠灰色長斗篷的人抬起頭看他。「這個就說來話長了……」他從斗篷底下拉出銀鏈繫著的骨董懷表,喀地打開來,看了一眼,又塞回領口裡。
「離任務開始的時間還很久。」向他發問的男人卻沒有看手上的腕表,也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我不介意花點時間,聽你說我們的合夥組織的命名典故。」他的手指輕輕在鑲著西洋棋盤格的桌面上交錯地敲著,像彈著一架無聲的鋼琴。
酒館裡總是播放著已經略微磨損的唱片,喇叭聲音不太大,樂句之間錯雜著嗡嗡的白噪音。
在德弗札克磅礡的《新世界》第四樂章中,穿斗篷的男人舉高手,向吧檯打了個響指,嘴角略微勾起弧度。
「老樣子,再來一杯。這位先生的也是。」
等酒保俐落地收走桌上的威士忌杯和雞尾酒杯,他看著桌沿上那雙停止彈奏動作的雙手,「我從來沒有跟第二個人說過『蕎麥麵』之於我的意義。」
他對面的人的眼神彷彿瞬間亮了一下,像閃電照亮黑夜,但隨即又恢復難測的深邃平靜。「如果你並不想說,我也──」
「但我今晚剛好想說。」他打斷了對方的話。被重新注滿的酒杯正好被端上桌,但這裡的酒保恰似世界上所有的好酒保那樣,沒有打擾到他們的談話,很快便移動著貓一般的腳步悄悄走進吧檯隔板裡了。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真實身分其實是殺手經紀人的這名奇裝異服男子,啜了一口酒之後,便望著仿木屋構造的酒館天花板說,「你知道,我做這行,算是繼承家族事業。小時候經常遇到父親半夜一回家,就突然宣布『我們要搬家了。』然後被從睡夢中喚醒,迷迷糊糊跟著父母親搭上車子,什麼也不帶地逃亡的情況……」
「所以你現在才總是換地方住?」真實身分其實是殺手的男人,打斷了他的回憶。
「現在總是拋棄住處,那是為了維持敏銳感。」殺手經紀人戴著灰色長袖套的手臂從斗篷的寬袖裡伸出來,用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堅決地像行刑者的手勢。「不是因為必須逃,而是因為要提醒自己逃走的感覺,怎麼說呢,像是重複練習嗎……」重複練習。他想起剛剛在桌面上彷似彈奏的指尖,也許下山小時候練過鋼琴呢。但那雙曾經反覆從事枯燥練習的手,如今最熟練的動作卻是──扣動扳機。
「是儀式。」殺手那雙凌厲而美麗的雙眼皮底下,依稀有光芒閃爍。
「沒錯,」經紀人將眼神從對方臉上移開了,身體往沙發椅背靠了靠。「就是儀式。」他手持胸口掛著的十字架聖像長鍊墜,看似虔誠地畫了個十字,這個動作本是為了彰顯聖父、聖神與聖子,神聖的三位一體。「我必須靠這種儀式記得,對四週保持敏銳,不對任何空間產生安全感或是歸屬感。」
「真是辛苦呢。」殺手的聲音裡鼻音加重了,好像帶著苦笑。
「其實還好。多虧我父親,我在獨自開業前就習慣這種生活了。不過,凡事總有例外……」他又執起酒杯,吞了一大口調酒。「對我而言,『蕎麥麵』就是那次例外的象徵。」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下來。殺手卻沒有追問,只是繼續注視著他。
「大概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吧,有幾個月,我們住在長野縣那邊的一個小鎮上,一棟聽得到火車噪音的房子裡。那次任務的事前工作大概特別困難,爸媽總是不在家,我幾乎每天都叫兩次隔壁巷子的蕎麥麵來吃,因為他們只叫一碗也外送。
「但是每次送來都只看見一個小孩在家,大概人家也覺得有點奇怪吧?所以送蕎麥麵的大叔慢慢會跟我聊起天了……其實也就問一兩句話,你們家本來是哪裡人呀、媽媽總是不在家啊,諸如此類的。」
「結果,你都如實相告了嗎?」殺手偏著頭,看著杯裡的酒。
「我當然是說謊了,全部。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說謊說多了難免有點愧疚。現在就不會了。」經紀人笑起來,「但是有一天,我父親剛好在大叔離開前回來了。他在門外聽到了我們的對答。在大叔後腳剛離開的時候,他就說:『我們得走了。』我被父親拉著從後門離開,他一邊扯著我,我一邊大哭。後來他只好摀住我的嘴巴……」他如是回憶著,也摀住了自己的嘴,發出不知所云的悶響。
「所以,現在的店號叫做『蕎麥麵屋』,是為了記住那位大叔對你的關心嗎?」下山智浩問。
「哈?」生方透鬆開手,無情地露出『您這是在說什麼呀?!』的表情。「這是為了紀念那天晚上被留在桌上那碗天婦羅蕎麥麵!我連一口都還沒有吃!那是冬天的長野縣夜晚哪,我餓著肚子,身上連件大衣都沒有,被父親拖著走了幾公里的路,才在國道附近跟媽媽會合……只因為一時疏忽,差點餓死我了……」
殺手無聲地嘆了口氣。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可那動作還是被他的合夥人看在眼裡。
「陌生人的關心,和歸屬感或是安全感一樣,對我們這行的人來說,都是不必要的。你要記住這點。」他的眼神裡難得露出銳氣。「我們需要的,就只有高明又合得來的搭檔,還有客戶的錢,如此而已。」他再度拿十字架鍊墜畫了個十字。殺手、經紀人、客戶慷慨的酬金,是這個行業的神聖三位一體。
殺手杯裡的冰塊,因為細微的震顫,輕輕撞擊著杯子。他定了定神,為了掩飾什麼似地,仰頭一口把酒喝乾了。
「老樣子,再來一杯。」
將近凌晨時分,店裡再沒有其他客人。酒保仍然背對著他們,反覆擦拭著晶亮的酒杯。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好酒保那樣,他從不過問客人不經意流洩的秘密。就這點來說,酒館也許是個比教堂更適合做告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