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留在比賽之後 - 四

　　從提恩正式決定要在期末考中與李歐一決勝負的那天起，他便不再只是那個每天準時站在教室門口，喊著「再比一場吧」的鬧事分子了。

　　他變了，徹底變成了一條——認真得驚人的學習狼犬。

　　早自習，他準時現身在年級讀書會；午休，他坐在李歐身邊討論習題；放學後，他也會準時出現在圖書館，甚至搶著幫李歐佔位。整個人彷彿被植入了某種「學習模式」的晶片，毫不間斷地纏著李歐，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而這一切，全都來自提恩自己的一套歪理。

　　「既然要公平競爭，我就得跟你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總之，從作息開始複製吧。」

　　於是，李歐的生活被這個煩人的Alpha硬生生入侵。從早到晚，無時無刻。

　　一開始，李歐還嗤之以鼻。他賭提恩撐不過三天。畢竟對方那種靠直升進來的體保生，連筆記都靠影印，除了球場還是球場，怎麼可能會乖乖坐在書桌前讀書？根本天方夜譚。

　　然而現實卻狠狠打了李歐的臉。

　　「李歐，這個文法你昨天是不是說過一次？能再講一次嗎？」

　　「這題我還是不太懂，你之前怎麼解的？」

　　「哇你這行字寫得真漂亮——等等你別轉頭，我是真的誇你啊！」

　　提恩不僅沒有對學習感到厭煩，反而比誰都還要積極。他對每個知識點都像剛出生的小狗，眼神閃著光，語氣充滿熱情，還帶著一點天然的笨拙。讀書會的同學們一度懷疑人生：這傢伙到底是怎麼考進維多克學院的？

　　維多克可不是一般的學校。它是名門中的名門，一所融合了貴族氣質與升學競爭的菁英學院。從初中部升上來的內部生可以參加相對較簡的直升考試，但要是成績太差、連基本門檻都達不到，也會被學校「婉轉勸退」，去外校重頭來過。說白了，就算你是Alpha、家裡有錢、運動神經一流，成績若撐不起來，也無法在這裡長久待下去。

　　「這傢伙真的是直升的？」有人忍不住低聲懷疑。

　　不管怎麼看，提恩都像是不小心闖進貴族晚宴的小狗，還一臉天真地搖著尾巴。

　　「可能我運氣很好吧。」對於質疑，提恩總是一派輕鬆地笑著，語氣沒心沒肺，彷彿他真的是靠天降好運混進來的。

　　而他的存在，也的確像是一顆被丟進圖書館的活彈。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沸騰起來，把原本寧靜的學習空間攪得一團亂，卻也讓李歐，漸漸習慣了這份騷動。

　　起初他還會皺眉，故意選擇視線死角的位置躲著提恩。但時間一久，他開始會主動提醒：「你剛剛那題計算少了一步。」

　　甚至會在提恩趴著小睡時，默默替他翻頁；或者在他掉筆的時候，順手幫他推回桌邊。

　　他們的互動逐漸成為一種默契——一場無聲的節奏對戰。不是拳頭，不是球技，而是一題又一題的學術擂台，在日常之中悄然展開。

　　而這場競爭所帶來的改變，不僅發生在他們之間。

　　李歐的同班同學——那群原本對這個不速之客充滿敵意的優等生們，也開始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他。

　　「那個Alpha⋯⋯其實也不算笨吧？」

　　「至少人不壞，而且他做題時還挺認真的。」

　　「重點是他長得很好看，我背單字的時候都比較不睏了⋯⋯」

　　這些評語飄進提恩耳裡，他立刻轉頭對著聲音來源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幾個學生瞬間臉紅耳熱，紛紛掩嘴低頭，像是再多看一秒就會失控尖叫。

　　李歐皺眉，心中某處莫名地不快。他順手拿筆敲了敲提恩的腦袋：「喂，你不是來唸書的嗎？」

　　「痛！」提恩誇張地抱住頭，「總要給粉絲們一些福利嘛～」

　　「那你繼續吧。我唸完了，先走了。」李歐起身，作勢收拾書包。

　　提恩連忙伸手拉住他，「欸，等等，我認真了啦！」說完便乖乖低頭繼續寫題，就像一隻剛被主人訓斥過的忠犬。

　　李歐看著他那副討好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他終究還是坐回原位，重新攤開書本。

　　圖書館靜默了片刻，李歐忽然察覺——提恩一直在偷瞄他。

　　「有話就說。」他頭也不抬地開口。

　　「李歐⋯⋯你有交往對象嗎？」提恩語氣小心翼翼，像是怕一問出口就會被掃地出門。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是會聊這種話題的關係。」李歐冷冷地搶過他的習題本，筆尖俐落地圈出錯誤。

　　「啊⋯⋯又錯了？」提恩湊過去一看，撓了撓後腦，「欸——用錯時態了！」

　　但他沒有放棄，「別這樣嘛，我們現在也算朋友了吧？」

　　「我們什麼時候變朋友了？你單方面糾纏而已。」

　　「誒——我以為經過上次那件事我們就算同盟了？不然⋯⋯戰友？對手？」

　　提恩邊寫題邊笑，語氣無賴又自然，彷彿任何尷尬或冷場在他眼裡都不算什麼。

　　李歐沒回話，只是翻了一頁練習題，語氣冷淡地反問：「那你呢？身為足球隊的王牌，又是Alpha，應該很受歡迎吧？」

　　「還行啦，最近沒對象就是了。」提恩一臉無所謂地聳肩。

　　「那個舞蹈社的學姐呢？」李歐語氣平靜，卻下意識地想起圖書館門口曾站著的女孩，總是等待著誰。

　　「分了啦⋯⋯」提恩說得簡單，像是說掉了什麼不重要的東西。

　　提恩的戀情更換速度令人咋舌。李歐本來沒興趣，但既然話題已經打開，索性順著問下去：「也太快了吧。不是才跟C班的班花走很近，後來才換那位學姐？」

　　「唉，那些都不算啦。」提恩聳聳肩，一臉雲淡風輕，「我只是想試著談場認真的戀愛，結果總是對不上頻率。」

　　「小獅子很關心我嘛⋯⋯」他忽然笑得有些壞心，湊近李歐耳邊低語。

　　「就算我不想知道，你那些風流情史也會自己飄到我耳朵裡。」李歐無奈攤手，語氣像在處理某種難以迴避的噪音。

　　「什麼風流情史！」提恩立刻跳起來否認，然後壓低聲音湊近他，語氣突然變得帶點神秘，「我跟你說，我其實很純情的——我還是處男哦。」

　　這話就像一顆沒打預防針的重磅炸彈，直接在寧靜的圖書館裡炸開。

　　李歐先是一愣，然後臉頰飛快泛起紅暈：「⋯⋯誰、誰問你這種事了！」

　　「因為我不想讓你以為我跟那些愛玩的Alpha一樣嘛。」提恩難得露出幾分不好意思，撓著頭補了一句，「不過你可別跟別人說啊，這種事說出來還挺丟人的。」

　　李歐低聲咕噥：「這也沒什麼丟人的，我們這年紀⋯⋯很正常。」

　　其實他自己也沒什麼經驗。這場對話，像是兩個尚未熟悉戀愛的少年在邊緣試探，尷尬而真誠，像月光下搖晃的影子，不穩定卻無法移開目光。

　　提恩像是講了玩笑，卻不願讓這話題就此結束。他托著下巴，看著李歐的側臉，語氣輕得像風：「我已經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那你呢？」

　　「是你自己要講的，我又沒逼你。」李歐繼續看著書頁，語氣卻不像剛剛那麼銳利。

　　「誒——那至少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類型嘛？」提恩央求著，「像副班長那種認真的女生？還是你意外喜歡火辣型的？」

　　李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默了下來。

　　忽然，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

　　陽光透過榕樹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那人站在光影裡對他笑著，牽著還是國小生的他，一路走在放學的校園小徑。那笑容溫柔、堅定、令人安心。那是夏日午後的味道，那是他至今都無法忘懷的回憶。

　　他眨了眨眼，把那個身影輕輕壓回心底深處。

　　「我喜歡⋯⋯笑起來陽光，溫柔善良的人。」李歐語氣平淡，卻掩不住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柔光。

　　那不是在形容某種類型，而是在形容某個人。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說出口，也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那人是誰。

　　提恩沒聽出話裡藏著的意義，只當他又是說得抽象：「也太模糊了吧！你總得有個外貌喜好吧？喜歡可愛型還是成熟型？男的女的？」

　　「這話題到此為止吧。」李歐翻完最後一頁習題，把它推回提恩的桌邊，「圖書館快關了。」

　　提恩還想多問點什麼，但李歐已經開始收拾桌面。他眨了眨眼，像是被某種情緒打亂了節奏，望向窗外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

　　館內燈光昏黃，空氣中混著紙張與疲憊的氣味，像是一天讀書的痕跡沉澱下來。

　　「啊⋯⋯天都黑了。」提恩手忙腳亂地收書包，然後三步併兩步追上已經站起來的李歐。

　　「李歐，假日你有事嗎？」

　　「幹嘛？」

　　「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不要。」李歐頭也不回，語氣斬釘截鐵，「我不想連假日都還要看到你。」

　　提恩頓時像被丟棄的小狗，拖著書包低聲哀嚎：「你真的好狠心欸⋯⋯」

　　李歐沒理他，背影利落地消失在圖書館的門口。

　　提恩站在門邊，看著那道背影逐漸遠去。他搔了搔後腦杓，想說些什麼，卻終究只是嘆了口氣，嘴角微微上揚，把書包往肩上一甩，踏著比平時輕一點的步伐走進夜色中。

　　***

　　李歐始終堅信：假日就該屬於自己。他可以用來補眠、畫畫、練字，或單純與自己的思緒獨處。絕對不該——再強調一次，絕對不該——在週日早晨遇見提恩。

　　但命運似乎特別鐘愛反其道而行的安排。

　　當他推著腳踏車走進超市旁的那家腳踏車店時，迎面而來的不是和煦陽光，也不是和善的店員問候，而是——

　　「是李歐！也太巧了吧！」提恩朝他揮著手，笑得一臉理所當然。

　　李歐的心瞬間沉了半拍。

　　遠遠看到那頭金髮時他就隱隱覺得不妙，本來還想裝作沒看見默默推車掉頭離開，結果還是被逮個正著。他只好無奈地回應：「嗨⋯⋯你來買東西嗎？」

　　提恩手上提著塑膠袋，裡頭零星裝著幾樣商品，像是剛補完家用：「對啊，你呢？車壞啦？」

　　「呃⋯⋯嗯，帶來檢查一下。」李歐原本打算解釋，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簡單地敷衍了一句。

　　事實上，他的腳踏車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會出現在這裡，全是因為上次那個關於「摔車」的謊言。那場荒唐至極的對話過後，母親海倫便堅持要他來這家腳踏車店做檢查。李歐心裡很清楚，她根本不是在乎車子的狀況——她只是想要那幾張超市折價券罷了。

　　「喔——原來如此。」提恩點頭，語氣輕快，接著對著櫃台喊。

　　他的聲音大得像在招呼操場上的隊員。

　　站在櫃檯後頭、一身黝黑膚色、正在拆紙箱的壯漢聞言抬起頭，站起身的瞬間簡直像是巨人現身。兩米出頭的身高，加上飽滿的胸肌與發達的二頭肌，光是站著就足以讓整間店氣壓降低一階。

　　「車怎麼了？」他語氣低沉，表情板正，看上去比黑幫還黑幫。

　　「沒什麼事，就想檢查一下。」李歐極力保持鎮定，腦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媽媽的評語——唐先生人超好、手腳俐落、價錢實在、還會送超市折價券。

　　「把車放著就好。」唐淡淡地說完，走進櫃台後翻了翻抽屜，接著遞出三張超市折價券。

　　「這先給你。車的話傍晚再來拿。」

　　語氣平穩到毫無情緒起伏，像是在宣讀天氣預報。

　　李歐看著那三張票券，心中只浮現一個念頭——還真的會給。

　　提恩見狀，湊了上來：「我之前怎麼從沒遇過你？你也是常客？」

　　「沒有，第一次來。」李歐晃晃手上的折價券，語氣淡然：「我媽叫我來的。」

　　提恩聞言，也從口袋裡掏出三張一模一樣的戰利品，無言地搧了搧，像是在告訴他：你不是孤單的犧牲者。

　　李歐一愣，下一秒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賽斯家的人也會在意這種小錢嗎？」李歐邊填寫維修單，語氣不帶惡意地調侃。

　　「你想像的賽斯家⋯⋯大概是我表哥那邊吧？」提恩聳聳肩，一臉誇張，「我媽可是賽斯集團底下小單位裡的打工人，對能佔便宜的事絕不手軟。」

　　「和我媽簡直如出一轍。差別只在於我媽是家庭主婦，還有⋯⋯我家有二十年房貸要還。」李歐被提恩的誇張動作逗笑，也不忘自嘲一下。

　　兩人就這樣站在修車店裡，一邊填單，一邊分享著家庭的瑣碎與貧窮的幽默，氣氛意外地輕鬆愉快。

　　等李歐交完單、準備轉身離開時，提恩忽然問道：「話說你等等有空嗎？要不要⋯⋯」

　　「沒有。」李歐果斷。

　　「誒——我都還沒說我要幹嘛欸。」提恩提著塑膠袋，硬是和李歐並肩往外走。

　　「我是真的沒空。」語氣簡短，語調堅決，拒絕得毫不留情。

　　雖然多少帶著點捉弄對方的成分，但李歐的確沒說謊。他早就安排好，把腳踏車交出去之後，就要去看一部自己根本沒興趣的愛情電影——為了這學期藝術課的期末課題。

　　「你要幹嘛？」出了店門，提恩也沒往自家方向走，反而一路跟著。

　　「去做課題。」

　　「誒？做什麼課題？」提恩裝出一臉難以置信，「你這樣不就偷跑了嗎？」

　　「不是學科啦⋯⋯」李歐忍不住解釋，「我要去看電影，藝術課的期末要寫影評。」

　　話一說完，他馬上後悔。

　　果不其然，提恩立刻湊了上來：「我也一起去看！」

　　「我也一起去看！」提恩毫不猶豫地說。

　　李歐眉頭一跳，語氣立刻冷下來：「很無聊的，你不會有興趣。」

　　他自己都興趣缺缺，怎麼可能讓提恩陪他白白浪費兩個小時。

　　「片名叫什麼？」提恩卻根本沒打算退讓，反而像是被激起鬥志般緊追不捨。

　　「隨便。」

　　「片名叫《隨便》？感覺好像是實驗片的風格耶，會不會很前衛？」

　　「⋯⋯不是啦，是隨便選一部愛情片。」李歐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根本不該開口回話。

　　「愛情片喔⋯⋯」提恩原本興致勃勃的臉瞬間垮了一點，「聽起來就很想睡。」

　　「是吧。」李歐像是終於抓到一絲甩掉對方的希望，「那我要先走了。」

　　他話一說完，腳步一轉便朝車站方向離去。然而才走幾步，肩膀一沉。

　　提恩像是早有預謀般地搭上他的肩，笑嘻嘻地說：「我也沒事做，陪你去看電影剛剛好。」

　　「你知道那種片有多老派嗎？對白冗長、鏡頭慢到可以數秒針，還動不動就長鏡頭凝視彼此五分鐘那種⋯⋯」

　　「這樣更好啊，聽起來很適合睡午覺。」

　　李歐頭痛地望了他一眼，提恩卻笑得像是贏了什麼比賽似的，一臉「今天成功黏上你」的神氣模樣。

　　雖然極力抗拒，但李歐也不是那種會大鬧把人趕走的性格。更何況——他其實也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被提恩纏著。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站在戲院門口。

　　戲院裡的冷氣開得有些強，兩人站在售票機前，望著大螢幕上輪播的電影海報，一時誰也沒動作。

　　「這麼多愛情片⋯⋯你有想看的嗎？」提恩抱臂問道。

　　「沒差，反正我是來寫作業的。」李歐語氣乾脆，對選片完全提不起興趣，「能交差就行。」

　　「你真的一點都不浪漫欸。」提恩挑眉，開始瀏覽片名和簡介。

　　《與你在月光下》、《記得愛的溫度》、《初戀不止一次》……

　　提恩皺了皺眉，滑到最後一頁，忽然停住。

　　「這部怎麼樣？」他指著其中一部相對冷門的選項，《之後五年》。

　　海報上是一個身影模糊的人站在鏡中，背後映著兩道交錯的影子，一個纖細，一個高大。

　　「講什麼的？」李歐問。

　　「好像是關於一個Beta，為了和Alpha相愛，選擇讓自己變成Omega的故事。科幻背景⋯⋯有點特別欸。」

　　李歐低頭讀了兩行簡介。

　　「⋯⋯看起來不太商業，應該蠻好寫作業的。」他下了簡短的評語，然後聳聳肩，「你想看就看吧。」

　　「嘿，今天你讓我選喔，那我就不客氣啦。」提恩笑著按下確認鍵。

　　兩人入場後，影廳依舊空蕩。這種片型並不熱門，大多只有對第二性別議題感興趣的學生和少數中年觀眾會來觀賞。

　　電影前段鋪陳得緩慢，銀幕上的光影與配樂交錯，情感像在水裡輕輕發酵。

　　李歐一邊觀察，一邊做筆記。他對劇情沒有投入太多，但記錄場面調度、分鏡與構圖的節奏倒是有條不紊。這種片他沒什麼興趣，但至少還能用理性分析。

　　提恩則一開始就撐著下巴，一臉努力睜眼的樣子。過了二十分鐘，他的身體漸漸向李歐那邊傾斜。

　　李歐餘光察覺到什麼，轉頭一看——果然，提恩已經靠在他肩上小睡。

　　「⋯⋯喂。」他低聲提醒。

　　提恩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眼神渙散：「我只是閉一下眼⋯⋯」

　　「你這樣會被工作人員當成偷睡覺。」

　　「我就是在睡啊⋯⋯」

　　「⋯⋯」

　　李歐無奈地歪了下頭，想躲開對方的重量，但肩膀仍被暖暖地貼住。

　　他輕輕嘆了口氣，原本想推開的手，最後只落在提恩額頭上輕輕一點。

　　提恩像是感覺到了，眉頭微皺，嘴角卻悄悄翹起，像是正在做個不錯的夢。

　　不過沒過多久，他又微微動了一下，眼皮似乎被銀幕上的畫面重新吸引。

　　李歐以為他還在睡，實際上提恩早已睜開眼——沒完全醒來，也沒全然沉睡，就那麼半夢半醒地盯著銀幕，像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待什麼。

　　銀幕中的主人公躺在病床上，簽下那張手術同意書，決定放棄原有的身體，接受改變性別的風險與代價。

　　那一幕的沉默，提恩看得很久，久到他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打算偷懶小睡。

　　畫面中，Beta主人公的性徵逐漸改變，他的身體開始對費洛蒙產生反應，第一次發情，第一次在意自己的氣味是否「被需要」；他遭遇職場歧視，也與親友疏遠。過程不灑狗血，但每一幕都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歐原本只是習慣性地做筆記，筆尖卻在主人公看著鏡中那張陌生臉孔時，忽然停下。

　　他沒轉頭，但他知道——提恩沒有再睡著。

　　最後一幕，主人公站在城市天台上，長髮隨風搖曳。他獨自一人、臉上卻浮現一種難得的寧靜。

　　他有沒有和那個Alpha走到最後，電影沒有交代。

　　電影結束時，場內燈光漸漸亮起。

　　提恩沒有立刻起身，只是望著銀幕，像是還沒從故事中抽離。

　　過了幾秒，他輕聲開口：「居然有人會為了想了解Alpha的世界⋯⋯選擇把自己變成Omega。」

　　他的語氣不再懶散，反而罕見地帶著一點複雜的感慨。

　　李歐站起身，拍了拍筆記本，語氣淡淡地吐槽：「原來你有在看啊。」

　　提恩回過神來，咧嘴一笑：「喂，我有認真好嗎。」

　　他接著說道：「我之前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改變自己的性別，只為了靠近一個人⋯⋯那種感覺，應該很孤獨吧？」

　　他轉頭望向李歐，語氣像是在認真發問，又像是在試探似地說：

　　「李歐，如果你哪天遇到一個很在意的人，會為了他去變成Alpha或Omega嗎？」

　　空氣停了一拍。

　　李歐沒有轉頭，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會有這個人。」

　　提恩怔了一瞬，隨即露出平時的笑容：「小獅子好冷酷喔。」

　　「走了啦。」李歐無視提恩的調侃，也沒注意到對方笑意裡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

　　他沒發現，身旁的少年此刻正悄悄咀嚼著電影裡的對白與畫面——那些情緒，不知何時在心底悄悄落地，無聲生根。

　　***

　　時序進入十二月中旬，冷氣團一波接一波地襲來，維多克學院的校園像是被寒意凝住的湖面。銀杏葉早已飄盡，只剩光禿的枝椏在風中顫抖，搖曳著冬季特有的靜謐與蕭瑟。

　　期末考早在上週結束，然而整個校園仍籠罩在一種奇妙的張力中。成績尚未公布，學生們宛如懸掛在半空的風鈴，搖搖欲墜，既渴望解脫，又害怕落地。

　　直到這天上午，一聲驚呼劃破沉寂。

　　「成績出來了！」

　　喊聲如同投入寧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迅速擴散整個校園。電子佈告欄前瞬間擠滿人潮，原本安靜的中庭頓時熱鬧起來。學生們或興奮或焦躁，眼神在名單與數字之間穿梭，有人歡喜，有人失落，有人嘴上說著無所謂，實則掌心早已沁出一層細汗。

　　而當第一名的欄位浮現那個熟悉的名字時，中庭一度陷入短暫的靜默。

　　李歐‧瑞克斯，全科滿分。

　　「真的假的⋯⋯全科滿分？」

　　「這是創校以來第一個Beta拿滿分吧？」

　　「不是吧⋯⋯太扯了⋯⋯」

　　驚嘆聲、竊竊私語接踵而至，讚美與不敢置信的語調此起彼落。維多克學院從不缺天才，但要讓一位Beta在Alpha與Omega群雄並列中脫穎而出，甚至毫無懸念地位列榜首，簡直可謂歷史性的壯舉。

　　而緊接著，大家的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轉向另一個名字。

　　那位曾在全校面前高調放話，向李歐下戰帖的Alpha少年——提恩‧賽斯。

　　「哇靠，提恩第十二名欸！」

　　「他之前不是墊底嗎？怎麼突然爆衝成這樣？」

　　「Alpha果然⋯⋯開竅一次就沒人擋得住啊⋯⋯」

　　原本半帶嘲諷的耳語，逐漸轉為讚賞。提恩的名字與成績，彷彿為這場未經正面交鋒的對決，添上了戲劇性的對照。

　　相較之下，李歐此刻卻安靜地坐在教室角落，手中筆尖在筆記本上沙沙作響，神色如常，彷彿外界的喧鬧與他毫無干係。他身旁散落著資料與習題冊，筆記本上標示著未來的學生會改選事項，字跡整齊俐落，仿若已將注意力投向下一場戰役。

　　副班長走近，將一疊資料放到他桌角，俯身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這次寫得還算順手。」李歐語氣平穩，連眼神都沒抬起，「但就算成績再好，學生會那邊還是會有反對的聲音。」

　　「我不是在說學生會。」副班長嘴角一挑，語氣帶著幾分戲謔，「我是說你和賽斯的賭約。」

　　李歐聞言不禁失笑：「你該不會以為我會輸？」

　　「沒有啦，只是⋯⋯」副班長眨了下眼，語氣緩了幾分，「我以為你會更在意這個結果。」

　　李歐靜了兩秒，重新低下頭，在紙上繼續書寫：「我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早知道結果的結果？這本來就是預料之中。」

　　「是嗎？」她一邊翻開資料，一邊像隨意般地說：「可是你這陣子，看起來——比平常開心多了喔。」

　　這句話像一片被風吹落的銀杏葉，輕柔無聲地掠過心湖，卻留下漸漸擴散的餘波。

　　李歐的筆忽然停住，在紙上留下一道幾不可察的墨痕。

　　開心嗎？

　　他沒有回應。只是合起筆記本，收拾起資料，站起身。

　　「我要出去一下。」他淡淡地說，沒等回應，便推門而出。

　　副班長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輕笑一聲，眼神像是看穿什麼似的柔和。

　　走廊上的人潮已漸散去，喧鬧褪去之後只剩斷斷續續的交談聲與腳步聲。李歐穿越過拱形長廊，腳步穩定，步伐不急不緩。

　　中庭的佈告欄前，仍有幾位學生三三兩兩地談論排名。其中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邊緣，金髮在冬陽下閃著柔和的光，仰著頭，專注地望著成績榜。

　　那人正是提恩‧賽斯。

　　李歐停下腳步，朝他走近，主動開口：「賽斯。」

　　提恩回過頭，眼裡閃過一抹驚喜。

　　「李歐？你怎麼來了？」

　　話音剛落，他像是想起什麼，眼神略微垂下，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結果還是差得有點遠啊⋯⋯我以為能更接近一點的。」

　　李歐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榜單上那個「第十二名」的位置靜靜掛著提恩的名字。對比過去的成績，這無疑是飛躍式的突破。

　　他一時沒說話，只是輕輕笑了。不是帶著優越感的勝者之笑，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見證某人努力後的欣慰。

　　「太好了，你表現這麼好，肯定是下屆學生會長了吧？」提恩笑著說，語氣真誠，接著又不忘開玩笑地補一句：「到時候記得替足球社多編一點預算喔，會長大人。」

　　李歐聽見這話，才想起自己其實還沒看過自己的成績。他朝電子佈告欄投去一眼，冷靜的眼神劃過自己的名字——第一，全科滿分。

　　但那行字沒在他心裡激起什麼波瀾，真正讓他心頭一震的是提恩的進步。

　　比起自己，他居然更在意那個一直追趕自己的人。

　　李歐挑眉：「那你們可要爭氣點才行。」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忽然變得柔和了起來。冬日的陽光從雲隙間灑落，像替他們靜靜罩上一層溫暖的光暈。

　　「不過真的好可惜⋯⋯再努力一點就能追上你了。」提恩伸了個懶腰，語氣懊惱，卻不失朝氣，像隻在冬日陽光下打呵欠的貓。

　　「那可不是『再努力一點』就能追上的差距。」李歐嘴角一勾，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

　　提恩毫不在意他的毒舌，反而打開雙臂誇張地比劃：「不管怎樣我都已經進步這——麼多了！老師，你總該給點獎勵吧？」

　　「什麼時候我們的關係變成師生了？」李歐側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評估某個不安分的學生會不會突然鬧場。「我們不是對手嗎？」

　　「那也行，宿敵之間給點激勵也不過分吧？」提恩笑嘻嘻地貼近。

　　李歐嘆了口氣：「你想要什麼獎勵？」

　　「加入足球社！」

　　「不可能。」

　　「陪我踢一場認真的！」

　　「不要。」

　　「那⋯⋯」提恩故作思考，還來不及說出口，李歐便打斷他：「你已經用掉兩次機會了，剩下最後一次。」

　　「誒？所以本來真的有三個？」提恩裝作震驚，做出懊惱的表情，「那最後一個嘛⋯⋯」

　　李歐沒有接話，只用眼神示意他快點說出最後一個願望。

　　提恩噙著笑，沉默了一下，忽然收起玩笑語氣。

　　他的眼神變得認真，像是在斟酌某個早就想開口卻一直壓抑的問題。

　　「那⋯⋯我想要你叫我名字。」他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叫我提恩。」

　　李歐怔了一下。

　　這個請求，不是他預料中的選項。

　　他望著提恩的眼睛，那雙總是閃著不羈笑意的眼，此刻卻認真得令人不敢移開視線。

　　他沉默片刻，垂下視線，像下了決心般緩緩開口：

　　「⋯⋯提恩。」

　　那是李歐第一次，在學校裡，稱呼除了家人和諾亞以外的人名字，聲音輕得幾乎與冬風同速，卻清晰地落進對方耳裡。

　　提恩的表情猛然亮了起來。那一瞬間，他像整個人都被點燃似的，眼裡閃爍著熾熱與雀躍，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伸手過來，緊緊握住李歐的手，像是下意識想抓住什麼。

　　「請多指教，李歐。從今天開始，我們算是朋友了吧？」

　　「⋯⋯這是第四個了。」李歐面無表情地說，但他嘴角微揚的弧度，早已出賣了他。

　　「你是神燈精靈喔？再多給一個願望嘛！」提恩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像是在替李歐的不坦率掩飾。

　　李歐沒再反駁，只是輕輕移開視線，卻沒把他的手甩開。

　　午後陽光斜斜地灑落長廊，樹影搖晃，冬日的校園被暈染得像是畫中的場景。兩個少年肩並著肩，走過冬日午後的校園長廊，像是並肩走進了某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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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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