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天方夜譚 - 天方夜譚‧第四十一夜～第五十夜

第四十一夜

　早晨看著刺客們練了一上午的劍術，伊庫塔回到屋子裡的時候，正好碰上來送午餐的孩子，他客氣地接過餐盤，正要道謝，那個男孩子突然鄭重地說：「廚子請你把這張麵餅全部吃掉，不要剩下。」

　伊庫塔在桌邊坐下來，盯著盤子裡那張形狀不甚圓整的餅，臉兀自熱了起來。他不認為鷲巢上的廚子會特意叮囑自己把麵餅吃乾淨。除了某個「女奴」之外，他不認為有誰會特別提起關於麵餅的事。

　確定腳步聲已經遠去，他揀起豆泥旁邊的那塊餅，小心地撕開。果不其然，厚實的餅裡夾著一張薄薄的油紙，被仔細摺好，兩側起了毛邊，看樣子像從什麼地方撕下來的。聖訓書的抄本，他看著那筆熟悉的字跡想起來，不由得露出微笑。

　下午，當鷹隼正要歸巢的時候，伊庫塔依照麵餅裡的指令，繞過小屋後方，走到大廚房裡去。掌廚的婦人正為了晚餐手忙腳亂，聽見客人說想要點葡萄乾和杏脯當點心，立刻拉下臉來。

　「如果妳很忙的話，告訴我果乾放在哪裡，我可以自己去找。」伊庫塔真誠地作出提議。

　於是他拿到了地窖的鑰匙，踏著像小鴿子一樣輕快的步伐打開那扇很沉的鐵門。門裡黑黝黝的，有道階梯往下伸展，藉著門外灑進的陽光看不清裡頭的景象。伊庫塔點了一支蠟燭，才關好門，小心地往下走。地窖裡既暗且涼，越往深處空氣越是冰冷，帶著一點陳舊果實的甜味。拱形的穹頂很高，看起來像石頭鑿成的，只在頂端開了小小的通氣孔，照進幾縷帶著煙塵的陽光。他想，或許他正置身於這座岩山之中。

　隨著腳步移動，他手上的燭火款擺搖曳著，吊掛在地窖裡的成串乾果和麥穗的影子被映在屋頂上，變得非常巨大，這麼走在幢幢陰影下，他更像一隻小鴿子了。

　伊庫塔停下腳步，四周的陰影也不再移動。他舉起燭台，仍然看不見裡頭有誰在，那個刺客會躲在角落的橄欖油罈子裡嗎？或者，和在他家時一樣，在那堆裝著豆穀的袋子之間？

　忽然間，有人朝他頸後吹氣，他先伸手護住明滅不定的燭火，才轉過身去。

　亞麻西塔手裡拿著一束晾乾的月桂葉，坐在一袋麥子上，輕輕笑著說：「小鴿子，你果然很勇敢。你就不怕這是一個陷阱嗎？」

　這確確實實是一個陷阱：比葡萄乾或新鮮杏桃都更具誘惑力。

　伊庫塔嘆了口氣，看著映著燭火的那雙眼睛。「你知道，我總是抗拒不了……麵餅。」他跟著在麥子袋上坐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彼此凝視。

第四十二夜

　這麼在黑暗裡坐著，沉默中也彷彿迴盪著音樂，停滯已久的塵埃在微光裡飛舞，像細細的金粉自穹頂灑落。

　「你是怎麼進來的？」伊庫塔把燭台放在地上，手裡捏著那把鑰匙問。

　「刺客有刺客走的路。」亞麻西塔輕聲說。

　伊庫塔左顧右盼，找不到那扇門以外的通道。他轉頭看著刺客，又笑了出來。「我想你走的可能是老鼠走的路。」他伸手拂掉刺客頭上的蜘蛛絲。

　「你真是聰明。」亞麻西塔的吐息溫暖了他的耳廓。「這裡向來有很大的老鼠出沒。」

　身上有點髒的很大的老鼠躺在伊庫塔的腿上，伸直了手臂把月桂葉胡亂插在他耳邊，低低地吹了聲口哨。「桂冠，給太陽神。」

　戴著破碎桂冠的人低下頭去，嘴唇卻被柔軟的掌心攔住了。「嗯？」他只能發出一點鼻音。

　「不可以。」亞麻西塔裝出嚴肅的樣子說，但一下子便笑了出來。有人正在咬他的手心。

　視線逼近，像兩把繃緊的弓弦，呼吸變得細密而急促。

　「我不應該……」亞麻西塔遲疑著。

　「你就不應該說話。」伊庫塔看著他，慢慢低下頭去，「也不應該在給客人的麵餅裡亂加東西，更不應該跟老鼠一樣從頂樑上溜進來……」當鼻尖幾乎要碰著鼻尖的時候，伊庫塔又猛然坐直了，微笑看著睜大了眼睛的刺客。

　刺客眨了眨眼睛。「是地道。」

　「嗯？」

　「不是頂樑，是地道。」亞麻西塔坐起來，不再作聲。

　「……什麼地道？」等了一會兒，伊庫塔忍不住問。

　刺客看看他，嘴唇微張，又刻意伸手捂緊了嘴。

　伊庫塔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就說吧。」

　「記住，是你逼我開口說話的。」亞麻西塔露出微笑。「我本來也不確定那地道還在不在，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了。」他站起來，拉著伊庫塔走到地窖深處，冰涼沉寂的空氣裡有股陳年花粉的氣味。

　「還真是個老鼠洞啊……」伊庫塔看著他推開藏在幾束月桂枝後頭的石磚，明亮的陽光忽然洩漏進來。

　「才不是老鼠洞，」亞麻西塔不悅地把石磚又堵上了。「這可是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才鑿通的地道。」

　「『你們』是誰？」伊庫塔想像刺客低身鑽過那個勉強可以容身的通道，拼命忍住笑意。「這地道是做什麼用的？」他明知故問。

　「我和……尼西奇多，」亞麻西塔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太愉快的事，皺起眉頭看著對方。「地道當然是為了通往要塞而修築的。」

　「嗯，堆滿了糖蜜和果乾的要塞。」伊庫塔終究沒忍住，笑出聲來。

　「那時候我們總是……」亞麻西塔申辯道，「總是……很餓。」

　「這個我看得出來。」駱駝商青年抱著肚子笑個不停。

　「阿紗爾大娘做的早飯總是很稀的麥片粥。」

　「唉，我明白的。」伊庫塔還在笑，笑得蹲了下來。

　「她一直隨身帶著鑰匙，我們還以為這裡頭會有臘腸或是肉乾什麼的……真主在上，你別笑了，小心有人聽見。」亞麻西塔仍然壓低了聲音。

　「我對你們表示同情。」話雖這麼說，伊庫塔想到那兩個飢餓的小刺客打通「要塞」後，發現地窖裡只有蔬菜、果乾、香料和穀物時的表情，就忍不住要笑。

　刺客無奈地看著他，要讓這人沉默下來，有幾種辦法，其中一種他可熟練得很。

　「記住，是你逼我這麼做的。」他捧著對方的臉，用溫熱的嘴唇攔住了那串笑聲。

第四十三夜

　吻停在雙唇間，像小鴿子停在牠的橄欖枝上，覆在臉頰上的睫毛如枝葉輕顫，直到聽見一滴燭淚掉在燭台邊沿。他們同時睜開了眼睛。

　「你不應該……」伊庫塔想起來。

　「我就不應該把你帶回來，你在這裡，這幾天我抄書時寫壞的紙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亞麻西塔低聲埋怨。「我已經後悔了。」問題當然不是出在抄壞了幾張紙，他只是感到很煩躁，而這份前所未有的煩躁令他忐忑不安。

　「嗯。」伊庫塔輕輕點頭，隔了一會兒才說，「但是你在這裡。那麼，除了這裡之外，我沒有別的想去的地方。」

　刺客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他看著眼前的人，最後抿唇微笑。「你連亞歷山卓城都不想去？」

　「這裡的星空難道不是比亞歷山卓的海景更美麼？」伊庫塔仰頭看向其實空無一物的穹頂，只有遠處燭光投射的橫樑陰影在微微晃動著。

　「你在這裡還看得見星星？」亞麻西塔從鼻子裡笑。「你的眼力比獵鷹還要好。」

　「在刺客的要塞裡，當然什麼東西都看得到。」說著，伊庫塔閉上了眼睛。

　「只可惜我看不到臘腸和肉乾……」刺客遺憾地說。這番感嘆被忽然地打斷了。

「喏。」

　「怎麼？」亞麻西塔壓低了嗓音，轉頭看著那個依舊閉著雙眼的人。乾燥的月桂葉夾在他略為凌亂的髮絲間，顯得有點兒傻。

　「你聽見了嗎？剛才星星在對我歌唱呢。」

　沒有人接話，伊庫塔睜開眼睛，看見刺客正望著自己，那雙深而黑的眼眸裡有跳動的燭燄，像倒映在底格里斯河水面上的夜行船燈。

　「你真是學壞了。」刺客嘆息著說。

　「『人要墮落真是很快』，是不是？」伊庫塔仰起頭，用鼻尖輕輕蹭過他的臉頰，在唇角上吻了一吻。

　被吻的人發出輕微的異議，蠻橫地咬上對方的嘴唇，那是再用力一些，就要見血的力道。伊庫塔再次覺得自己像塊蜜瓜，一塊印著鮮明齒痕的蜜瓜。

　「為什麼……」亞麻西塔模模糊糊地問。

　「嗯？」

　「為什麼『不應該』的事總是特別迷人？」

　伊庫塔吃了一驚，輕輕推開他。「真主在上，你這句話已經很接近異端了。」

　「異端？如果異端的誘惑包括烤肉和小鴿子，那我寧可接近異端。」

　「別胡說了，你今天違反的規矩實在太多了。」青年駱駝商板起臉整理身上的衣裳。「想受教法審判嗎？」

　「來吧。審判我，在我身上點火。」有人固執地附在他耳邊說，聲音暖烘烘地像正被神聖之火炙烤。

　「下了山，你要多少柴火都行。」

　「就這麼說定了。」亞麻西塔果斷地站起來，「小鴿子、烤肉、柴火。」他扳著手指數，似乎很滿意的樣子。「等我再抄完一卷聖訓書，就要去問姜尼桑什麼時候能讓我……吾等下山。」

第四十四夜

　即使在孤峰之上，秋天也尚未有造訪的跡象，而亞麻西塔的聖訓書還沒有抄完，在伊庫塔能找到機會開口問他可曾去謁見首領之前，姜尼桑便先差人叫客人去見他。

　青年駱駝商忐忑地應邀而去。在鷲巢首領寬敞的居室中央，擺了一張松木方桌，姜尼桑就坐在桌後。見到客人來，他推開手邊的水煙壺，要年輕人在對面坐下。伊庫塔這才看見，桌子上嵌著一個波斯象棋的棋盤。

　「汝，會下棋嗎？」首領劈頭便問。

　棋力不甚高明的伊庫塔當然不敢說不會，只得奉陪長者下了一盤。他唯一慶幸的是，用不著考慮怎麼讓姜尼桑贏，即便盡了全力，黑色王棋很快就被推倒了。

　「年輕人，總是失之躁進。」長者的手指按在白色的宰相棋上。

　伊庫塔低著頭說，「我的棋力只怕比這個只能走斜角的宰相還要弱。」

　姜尼桑笑了。「汝這麼認為嗎？」

　風吹進來，吹散了室內滯留的菸霧，窗邊的手織掛毯隨之徐徐搖動。掛毯是幅戰事圖，高大的蘇丹立在戰象背上，摘下銀色戰盔，黑髮像亞丁灣岸柔軟的海草般迎風飛揚。鮮血從戰斧和長刀上淌落，好像滴成掛毯底端披垂的寶石紅色流蘇。伊庫塔不免想起了薩克爾曼城堡裡的玫瑰。

　「沒有弱點，如何能變強呢？」姜尼桑的聲音喚醒了正自出神的青年。他看著長者拈起宰相棋，輕輕放在白色王棋的左側。「若不知道恐懼為何物，又何能稱作勇敢？」

　伊庫塔眨了眨眼睛，看著棋子。他知道，鷲巢的首領此時說的可不只是棋盤上的事。

　「我說過，自己並不勇敢。」他真誠地說，「或者，您指的勇敢跟我所想的並不一樣。」

　姜尼桑沒有回答，只是略略往後挪了挪，擎起水菸管，然後往空中吐了幾朵灰藍色的菸圈，沉默良久。當客人認為自己已經被忘了的時候，他才開口。「你的弱點，是什麼呢？」

　伊庫塔希望對面的長者確實盯著那支彩繪玻璃菸桿，而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耳際發燙。他應該有很多弱點：遠在亞歷山卓港的家人、納答爾城舒適的居所與柔軟的睡榻、用六十枚純金第納爾買一批奴隸的那份善良；然而現在，他心中驀然浮現的卻是一個人。一想起來，指尖好像還殘留著他髮絲滑溜的觸感，舌根不由自主地湧出糖蜜的甜味，而那糖蜜，可能是從灼熱的心口融化溢出的。

「我有很多……弱點。」他以不必要的支吾語氣說道。

「那麼，正因為如此，汝應當非常勇敢。」姜尼桑在迷霧般的菸圈後露出微笑。

「蘇丹們或許希望他們麾下的猛將為求勝利不惜一死，」鷲巢首領轉過頭，看著那幅掛毯，「但是，我卻希望我的刺客們生有所戀。就算是在古老的歌謠裡，勇士涉險爬上陡峭的絕壁，也是為了摘取山頂的花朵，送給他所愛的人──沒有人只是為了登上險峰而攀援。沒有人是為了求死而赴死——即使有這樣的人，真主也不允許他們死後得救。」

伊庫塔暗暗覺得，長者口中的險峰好像就是自己置身的這座孤峰。他盡量不去想那個歌謠裡的勇士的故事代表什麼意思。

　「所以，這次亞麻西塔回來，告訴我他沒有殺死那位蘇丹，這使我比收到戴著黃金冠冕的人頭更高興。」姜尼桑改變了話題。

　聽見那個名字，伊庫塔就像聽見自己的名字一樣睜大了眼睛，身體前傾──或許，比聽見自己的名字還要專注凝神。

第四十五夜

「當年遇見那個孩子的時候，我本以為他是個小女孩。」姜尼桑回憶起來。

那是在離薩克爾曼宮不遠的山間，刺客們在行旅途中正巧遇上逃離城裡的難民群。姜尼桑讓手下阻擋住追上來的卡瑞拿盜賊。而後，那個孩子便靜靜地走近行伍來。亞麻西塔身上的紗羅衣裙已經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蒙著塵灰的臉上只有一雙圓眼睛閃閃發亮。

『你們可是刺客嗎？』他抬起頭，看著馬匹上的首領。『可以讓我跟著您當刺客嗎？』

姜尼桑笑了，『很遺憾，你的年紀恐怕太小了。』他讓手下拿幾個金幣給這孩子。

『他看起來並不比我大多少。』亞麻西塔指著首領身後的少年刺客說。

被指定的塔齊翻身下馬，低頭看著他，『你幾歲了？你家裡的人呢？』

亞麻西塔只是咬著唇，不住搖頭，沒有回答那些問題。『我可以做很多事，飯也吃得不多。』他又想了想，從衣服底下掏出一件東西，捏在拳頭裡。『這個，可以當我的飯錢。』

塔齊輕輕揀起那枚指頭大的紅寶石耳環，對著日光檢視，寶石紅豔得像新鮮未凝固的血珠。『你是從薩克爾曼宮裡逃出來的？』

亞麻西塔仍然不說話，只是眼眶裡像有水要淌下來。

『沒有刺客需要給飯錢的。』塔齊把耳環塞回他手裡，走回首領身邊。『姜尼桑，讓這孩子跟我們走吧。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鷲巢首領微笑著。『阿紗爾又沒有下山，路上誰能照顧這樣一個孩子呢？』姜尼桑半開玩笑地環顧四周，周遭的刺客紛紛避開那兩道目光。

『我來照顧他。』塔齊騎著馬，停在亞麻西塔面前，向他伸出右手。

伊庫塔像十五年前的亞麻西塔那樣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您就這樣讓他留下來了？」

「找上門來自願當刺客的孩子可不多。」從姜尼桑的表情中，仍然看不出這句話是否有言外之意。「何況，過不了多久，我就明白了──他是真心想成為刺客。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小的一個孩子，會那樣執著地練劍。第一次被准許跟著塔齊下山去的時候，他拿那枚寶石耳環，在市集裡換了一柄大馬士革鋼的匕首。」

那柄匕首。曾經架在他的頸間，也曾經抵在他的腰下……

伊庫塔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露出異樣的神情，趕緊找出話來說：「既然他終於成為刺客，為何您剛才會說，亞麻西塔沒有殺死那位蘇丹，使您感到高興呢？」

　姜尼桑伸出食指，輕輕點著棋盤上的白色棋子。「失去宰相牽制的王棋，一意孤行，就好比帶著沒有刀鞘的刀，刀刃越是鋒利，越是凶險。」

　伊庫塔一邊思索，一邊還在等這番話的下文，但面前的長者卻擎起水煙管，一下子改變了話題。「你曾經練過劍嗎？」

　出身富家的青年商人心虛地點點頭。「小時候學過兩年，不過弓箭還比刀劍上手些……也比我的棋力要好一點兒罷。」

　長者點點頭。「聽亞麻西塔說，汝騎術相當不壞。」

　伊庫塔知道，這時候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肯定很奇怪。他在肚子裡罵亞麻西塔是頭草原上最笨的大笨騾，臉上盡量保持鎮定，但仍免不了支吾地承認：「是的。因為我家裡就是做牲口買賣的……」

　「可會說拉丁文？」

　伊庫塔很慶幸主人立刻提了別的問題。「一點點。」

　「那你可能不知道，這個宰相棋在羅馬人那裡，叫做別的名字。」姜尼桑說完，坐在原位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掀開帳門朝他打手勢，客人這才明白，首領正在午睡，自己已經可以離開了。

第四十六夜

　尼西奇多又往帳內張望一會兒，才轉頭對客人說：「首領他找你下棋？你輸了幾盤？」

　「就下了一盤。當然，我輸了一盤。」伊庫塔答道。刺客再度頗為同情地點了點頭。

「一盤也就夠了。」

　青年駱駝商想了想，不知該作何回應，便趁機問：「那個，你知不知道，宰相棋在羅馬人那裡叫做什麼？」

　尼西奇多眨眨與眼前這人同樣下垂的眼睛，盯著客人看。「姜尼桑還考你拉丁文來著？我當初上鷲巢來做刺客，他也不過叫我畫畫……」

　怪不得他家門前那朵亞麻花畫得很不錯。但是，繪畫跟拉丁文，哪個跟行刺技術更有關係？伊庫塔不太清楚。「不，我想首領大人只是隨口一聊而已，沒什麼別的意思……」

　「是王后。」尼西奇多說。

　「嗯？」

　「波斯象棋裡的宰相，在羅馬人那裡叫做王后棋。」刺客抓了抓頭。「不過這是為什麼呢？難道羅馬人那裡沒有宰相嗎，還是我們的蘇丹後宮裡有太多王后──」

　伊庫塔無心分擔尼西奇多的疑難，他自己陷入了別的難題：姜尼桑反覆提起宰相棋，又暗示以羅馬人的稱謂，到底有沒有別的用意？對於他和亞麻西塔的關係，這位先知般的首領又猜到了多少呢？

　「我還是覺得多幾個王后比較好，羅馬的皇帝不太聰明。」尼西奇多擅自作出無關的結論。

　一陣嘈雜低啞的悲鳴自他們頭頂傳來。兩人同時抬起頭，看見空中那群盤旋的兀鷹正在閃避箭矢，亂成一團。

　「啊，我差點忘了。」尼西奇多咧嘴一笑。「我來找你是有任務呢。」

　被帶到山後的那片空地，伊庫塔先看見穿著皮甲的塔齊拉著一張弓，正在瞄準那群吱嘎亂叫的禿鷹。

　「客人來了。你連一隻也沒射中。」他身後一個穿著灰色苦行僧道袍坐在土墩上，兜帽外露出金色碎髮的人說。聽那嗓音，是又換了裝束的伊麥。

　「姜尼桑說，怕你在山上無聊，」塔齊難得沒有回嘴，放下弓箭，轉身對客人說。「我聽說你的騎術很好，可惜山頂上沒地方騎馬，只能委屈你陪我們練練弓箭吧。」

　（亞麻西塔是海和海之間這片大陸上最笨的一頭大笨騾！）伊庫塔很感謝刺客們的盛情款待，但只能從喉嚨裡憋出一聲「嗯」。

　尼西奇多挑了把弓，和箭筒一起交給客人。塔齊卻彈了兩下弓弦，忽然回手把手上那把弓扔給伊麥。「說我射不中呢。你來表現表現。」

　伊麥沒揭兜帽，也沒站起來，只是伸手接住了對方拋來的弓弩，姿態像採摘樹梢上的櫻桃一樣輕盈優美。「知道首領也要面子就好，讓你來的話，人家還以為鷲巢上的射箭本領不過如此。」

　塔齊只是嘻嘻一笑，拉著尼西奇多讓到旁邊去。

　伊麥站起身挽開弓，好像那不過是一把七弦琴；等他仰起頭，深灰色的兜帽才依勢卸落，露出底下那頂碗狀的厚重金色假髮。塔齊又低聲笑。

　弓弦回彈的聲音也像七弦琴一樣好聽。飛出去的羽箭快得幾乎看不見，但他們都看見了那隻倒楣的兀鷹往山底下墜的樣子。

　「好厲害。」伊庫塔不假思索地說。

　「射個箭非要搞得這麼華麗，」塔齊板著臉，眼睛裡卻像在笑。「箭術比近身戰術還強的刺客，不就像棋盤上只能走斜角的宰相嗎？」

　重新戴上兜帽的刺客氣沖沖地走過來，作勢要用弓弦去彈說話的人的臉。「原來你近身戰術很強？那在伊斯法罕被困住的時候就別喊我幫你解圍……」

　伊庫塔抱著那把弓，抬頭望著遠方的兀鷹群。日光有些刺眼，但他可以數清楚每一隻鷹。他用力拉開弓弦，箭颼地射出的時候，半真半假地爭吵的兩人才安靜了。

　「勢頭不錯，」伊麥遠眺那隻閃開了箭的飛禽。「只差了一點。不過，若你是騎在馬上，那就得更準才行。」

第四十七夜

　起先，要站著瞄準飛翔的兀鷹就已經夠艱難了。等伊庫塔能輕易射下天上兀鷹時，該練習的就是騎在馬背上的弓術了。正巧在這個時候，亞麻西塔接獲了另一道指令。

　他們終於可以下山了。上繳了手抄聖訓書的亞麻西塔快步走到小屋來，親口告知伊庫塔這件消息，雖然極力掩飾，但仍不免喜形於色。相較之下，伊庫塔的表情反倒沒有他來得高興。

　「怎麼了……」他忍住沒叫他『小鴿子』，「你還不想回家嗎？」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回來？」伊庫塔眨著大眼睛問。

　亞麻西塔憂喜參半地看著坐在窗台上的漂亮青年，喜的是他說『我們』，好像他們本該結伴同行，無論到何處去；憂的是他說『再回來』，但他當時並未答應首領加入鷲巢的邀請。

　「你很喜歡這裡？」他簡直有點兒嫉妒這座山頭了。

　伊庫塔看看他，又眨眨眼睛，沒接話。「我只是還沒學到在馬背上射箭。我們什麼時候走？」

　亞麻西塔收拾行李的時候，伊庫塔一一道別刺客們，最後到大帳裡見姜尼桑。

　刺客首領依然半瞇著眼，手執水煙桿坐在案前，伊庫塔說話時，幾乎以為姜尼桑已經睡著了。但沒有，首領擎起煙桿，又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他說：「下次回來的時候，再陪我下一盤棋。」

　他答允了首領的邀請──倘若這確是邀請的話。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腹中的時候，伊庫塔簡直聽見了亞麻西塔在肚子裡高歌的聲音。他的腳步輕盈得像舞蹈，不時停步回頭看他，並且露出酒渦。但是他們都很規矩地沒有多說話，怕交談的聲音會傳到山頂，被尼西奇多或者誰給聽去。

　山腳下已經入秋了，草尖不復翠綠，林邊鋪著金黃落葉。騎來的騾子都快成野騾子了，蹄子上岔出長毛來，不過頭腦還是一樣笨，蒙上眼睛塗上香膏便任人驅策到魔鬼峽底去。

　這回他們仍在同樣的地方歇宿一晚，晚餐沒有酒，也沒發生什麼意外之事。不過伊庫塔有點疑惑兼憂心，懷疑亞麻西塔打算什麼時候張羅他的「柴火、烤肉和小鴿子」。

　亞麻西塔把枯枝扔進火堆裡，從行囊裡翻出一把雕弓。「這是他們說要送你的。」他又撈出一筒簇新羽箭，扔給伊庫塔。

　青年駱駝商沒有問『他們』是誰，只是微笑著看手上的新弓箭，彈了彈牛筋做的弓弦，聲音很悅耳。他作勢對著亞麻西塔挽弓，當然，手裡並沒有箭矢。「今後你可得小心了，刺客。」

　被威脅的刺客越過那把弓，毫不畏懼地看著他。「你要殺我，又何須用箭？」說完，他忽然身體一軟，倒下了。

　伊庫塔連忙拋下弓，靠近看他，一見到亞麻西塔勾起的嘴角和顫動的睫毛，他便知道自己上了當。他伸手掐住亞麻西塔的鼻尖。「快快投降。」

　「殺我吧。」刺客用手背撫過他柔軟的臉頰，以鼻音說。「但別用箭。用你的眼睛，」他摸過那雙駱駝眼皮。「用你的嘴。」他輕輕摩挲那甜蜜的唇。

　「──用你的話語。」伊庫塔說，放開了捏著鼻子的手，俯身吻他。

第四十八夜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從鷲巢下來，在海灣上搭的那條船嗎？」亞麻西塔問。他們現在也在一艘船上，只是這條船要小得多，船外是徐徐流淌的河而不是海。

　真主在上，那也是齋月的事，三年前的齋月。伊庫塔嘆了口氣，「我記得南方有風暴，而我們在船艙裡測試壁板堅不堅固。」幸好等水手來叩門的時候，他們已經穿上了衣裳。

　「噢，荷姆茲港甜蜜顛簸的海浪。」刺客發出懷念的喟嘆。

　「你很懷念那次旅行？」伊庫塔側躺在床上，枕著右臂看他。

　「我更懷念亞歷山卓港，特別是你家的酒窖。」

　伊庫塔無話可說，那晚可不屬於旅行的一部分。「我懂了，你喜歡危險。」

　「你喜歡危險。」亞麻西塔複述他的話，「我喜歡你，而你喜歡危險。我尊重你喜歡的事物。」好孩子才最嚮往冒險，小鴿子才會跟著刺客走進黑暗的酒窖。

　「我並不喜歡危險。」另一個刺客搖頭否認。

　「那你說你喜歡什麼？」亞麻西塔在船艙地板上坐起來，認真問。

　伊庫塔笑著俯看他。「我喜歡住在豆料儲藏室裡的漂亮女奴，記得她還欠我一支薄紗舞曲。」他伸手去點『女奴』的鼻尖，食指卻被對方仰頭張口輕輕咬住，舌頭沿著指腹往指節舔吮。他縮回手，「就算這樣，我也不會忘記你欠我一支舞。」他學著亞麻西塔吮了吮自己的食指，發出誘人的聲響。

　「……我的小鴿子被鷲巢上那群刺客給教壞了。」刺客有氣無力地說。

　「你得學著喜歡壞孩子。」

　「我不學。」亞麻西塔趴在床邊，瞇起眼睛看他。「我就喜歡你。」

　他們接吻，划槳聲和河水帶著苔蘚腥氣的味道隨風飄進船艙裡。

　「你是喜歡我。」雙唇分開，伊庫塔同意了。「記得我從聖城跟了你半個月？你居然去酒館而沒有帶走任何舞娘。啊，我忘了——也許你是喜歡你的銀幣。」他笑。

　「銀幣算什麼，一萬金第納爾也比不上我的紅寶石。」亞麻西塔打斷他，「我還可以更喜歡你，如果你告訴我金印在哪裡。」

　「我說了，你找得到就是你的。」伊庫塔重新躺下，閉上雙眼。

　亞麻西塔幽幽地嘆了口氣，心裡也明白這招術用慣已經不見效了。其實他一路跟著伊庫塔，從大草原跟到紅色沙地，沿著鹽湖上溯到內陸河，刺客對刺客，追索大汗金印的遊戲似真似假。他只是想跟著他，他只是想要他，才不管什麼大鬍子國王的雕花金塊。這件事真主和他都很清楚，但他始終沒有說破，伊庫塔大概還不明白。

　他想獨占小鴿子的全部，可是，他能佔有的部份就好像握在掌心裡的一把沙，沿路自指縫間滑落，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你要去哪裡？」他輕聲問，問的是「你」而不是「我們」。刺客對刺客。

　伊庫塔想了想，伸手撫摸他細軟的黑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第四十九夜

　傍晚，沿河北行的船終於在一座城外攏岸，河面上的睡蓮在月光下舒展花苞，葉片隨著船帶起的水波浮沉。伊庫塔和船家結清帳目，亞麻西塔先下了船，鷹一樣站在木棧橋上張望。城鎮的地勢平坦，風裡有一絲地中海的鹹味。

　「亞泰然城？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收購奴隸。」伊庫塔伸手去搔他下巴，然後把亞麻西塔從橋墩上拉下來。棧橋因此微微晃動著。「這裡離卡瑞拿的盜賊有點遠，六十個金幣恐怕買不到什麼好貨色。」

　「主人，你付我十個金幣即可，任何女奴會做的事我都能做，保證盡心盡力。」

　只怕他盡心盡力做的是任何女奴都做不到的事，伊庫塔想。他正色說：「我要進城去找朋友談一筆生意，那人是個此地的大商賈，作絲綢和香料生意，打算添購幾隊駱駝。你如果想跟我去，倒是得扮成女奴的模樣。」

　「我更願意扮成為你牽馬的奴隸、吹笛子的樂師，或是你遠從東方來的愛人。」亞麻西塔提議。

　「但是馬僮、樂師，或者雅利安的美男子都無須戴上面幕，而我不願意讓別人分享你的臉，即使那人算是我的朋友。」說著，伊庫塔取出一幅最普通的黑色面紗，靠過去，為他戴上。「進城後換上衣服再動身。」

　刺客沒有反抗，但半信半疑。「在此之前，你從未干涉我露出臉孔或手腳。」

　「在此之前，我帶你見過的人，沒有一個如此醉心於男色。萬一他開口索要我的奴隸，或者想搶走我的愛人，作不成生意也還罷了，只怕事情會變得更麻煩。」

　亞麻西塔點點頭，戴好面紗，又說：「我認為你也需要戴上這個。」

　伊庫塔笑了，「我認識他很多年了，至今不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我想他並不喜歡我的樣子。」

　一個品味很壞的朋友，亞麻西塔再度點頭。「你要記得說，你的女奴不會說話。也別讓他差遣別的女人來招待我。我只想陪著你，否則留在旅店裡等你就好。」

　夜晚，青年駱駝商手執火把，帶著女奴離開旅店。亞泰然是個港都，沿途有幾個喝醉的水手，坐在路邊，不時對著晚間出行的女奴叫嚷調笑。若不是顧慮到伊庫塔，亞麻西塔真想把他們全塞進酸掉的酒桶裡。

　「別理這些混帳。是我疏忽了，我應該為你戴上金手鐲，讓你扮成我的妻子，嗯？」伊庫塔湊近他，握住他的左手，低聲細語。亞麻西塔就聽不清那些水手的叫囂。

　「到了。」伊庫塔在一所富麗的大房子前停下腳步，放下亞麻西塔的手，走上台階叩門。等了一會兒，沒有人應門，他又敲了幾下。「奇怪。」

　亞麻西塔差點兒忘了自己是不會說話的女奴，他眨眨眼睛，忍住了不去應和。從門廊上的鍛鐵花窗望進去，可以看見房屋裡有燈火，不像是沒人在的樣子。

　伊庫塔加大力道敲門，這一次，門竟然應聲而開。原來並沒有鎖上。青年駱駝商踏進門內，他的「女奴」很快跟上。

　「拜德納——」伊庫塔站在門廊中央，朝屋裡叫喚。過了片刻，一個女管家模樣的人出來了，「主人請客人進來稍等。」她把他們帶進一個大房間，房裡有張餐桌，桌上放了一大壺酒、酒杯和兩枝輝煌的枝形蠟燭。

　看著女傭為他們斟酒，亞麻西塔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安，但礙於有外人在不能說話，只得接過酒杯，沾了沾唇，沒有喝下肚。伊庫塔倒是把酒飲盡了，又自己添上一杯。

　見女管家離開，亞麻西塔伸手拉住伊庫塔的衣袖，正要低聲說話，忽然，桌上的蠟燭一下子熄了一枝，接著又一枝。於是屋裡陷入黑暗。

　伊庫塔按住亞麻西塔的手。「沒事，是風吹熄了，我去叫人拿燈來。」他起身，亞麻西塔聽見開門的聲音，然後，他想起來，這房間裡沒有窗。哪來的風呢？

第五十夜

　亞麻西塔在黑暗中豎耳靜聽，伊庫塔的腳步遠去，他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黑暗，唯有濃密的黑暗包圍著他，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夜，有人把他從黑暗的夢裡扯出來，帶他奔下重重階梯，遠方有火把而眼前一片黑。他好像還可以聽見那個宮女身上的絲綢衣料摩擦的聲響，像鴿子輕輕拍動翅膀。

　小鴿子。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低聲呼喚。小鴿子。

　無人回應。亞麻西塔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睜著眼睛，因為什麼也看不見。隔著面紗，他的臉頰碰到柔軟的厚地毯，波斯來的，他想，他聞到羔羊的氣味。

　被下藥迷昏絕對是個污點。刺客醒來時先回想了昨晚的事，他並沒有喝桌上的酒，伊庫塔倒是喝了不少。想起小鴿子，他立刻睜開眼睛坐起來，隨即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連繫著匕首和遮羞布的腰帶都不見了。

　他躺著的床上連張薄毯也沒有，就一張木床板，和他一樣赤裸如初生。

　亞麻西塔想起據稱性喜男色的屋主，那個品味很壞的絲綢商人，胸口絞痛了一下。不過身上感覺無恙，看來暫且平安，他更擔心同行的那隻小鴿子。刺客盤腿坐在床上環顧左右，這房間有窗，看起來位在樓上，望不見街道，大概面朝屋後。牆面上沒有掛毯帷幕能扯下蔽體。花窗全是鐵鑄的，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櫺漏進來，地磚上爬滿蔓生的影子。

　他使勁扳了扳鐵窗。若能拆下一根蔓草枝條，就足夠防身了。可惜鐵條只微微彎曲，沒有被拗折的跡象。

　這時，門外有腳步聲走近，停下。亞麻西塔看著門底打開一道狗洞，一個托盤被推進來。「主人請你吃過飯，穿上這衣裳。他稍後過來。」是女人的聲音。

　他還來不及問另一個人在哪裡，狗洞給關上了。

　亞麻西塔嘆口氣，下了床，走到門前。食物是牛奶、羊肉和麵餅，他灌下大半杯牛奶，叼著麵餅，皺著眉打開放在餐點後頭的那個布包。不曉得這品味很壞的商人想逼他穿上什麼取樂。

　他展開衣服，接著丟下嘴裡的麵餅，接著站起來，用力敲門。

　「伊庫塔──」當然，房門是自外上了鎖的。他又叫了兩聲，踢了下那扇門。才回頭去看地上那襲桃紅色薄紗舞衣。不錯，和他買過又退回去的那套幾乎一模一樣，略有出入的是，衣裳和同色面紗上鑲的不是珍珠，而是精緻的銀色小鈴鐺。

　品味確實很壞。刺客拎起那件輕盈柔軟的燈籠褲，忍不住發笑。

　「我的小黑鳥，」有人在門外叫喚。「你剛剛差點要把籠子撞壞了。看來你的力氣沒有變小，吃飽了嗎？」

　亞麻西塔恨恨地盯著那扇木門，倘若眼神有力氣，那扇門一定會被他盯破。「別鬧了，你快開門，把衣服還給我。」他本想裝出低沉凶狠的聲音，但是知道了門那頭是誰，那氣勢一下子就軟了。

　「看來小黑鳥還沒有吃掉麵餅。」伊庫塔的聲音再度傳來。「我希望你還沒有吃，而不是把羊皮紙也吞下肚了。」

　亞麻西塔重新拾起那塊咬了兩口的麵餅，從中撕開，果然露出一張紙條來。紙條上頭寫著：『樂團已備妥，請穿上舞衣為我跳舞。　你的主人』

　他確實想把那張羊皮紙吃掉。「主人……」他換個法子，柔聲呼喚門外的人，希望他心軟開門。

　然而，回應他這番呼喚的不是伊庫塔，而是一陣樂聲，細聽可以聽出五德琴、奈依豎笛、手鼓和蘆笛的音色，奏的是輕快曼妙的迴旋舞曲。

　「我希望在我開門前你能先把衣服穿好，」樂聲止住了，伊庫塔朗聲說。「因為我不想和別人分享造物者的傑作，我的美人。門外的樂師已經準備好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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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夜譚‧第四十一夜～第五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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