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狹小的密閉空間裡,他們兩人的膝蓋之間只隔著恰好放得下手提公事包的距離。
專心聽完對方交代的事宜,穿著黑色洋服的男人才開口發問:「為什麼今天會選在這種地方談case的細節?」
「因為這裡絕對封閉,隔音功能絕佳。而且……我很久沒有這麼悠閒地看看夜景了。」坐在他對面的生方透,看著玻璃窗外說。
殺手的確是種見不得光的祕密職業,他們總是約在天黑以後見面,但也確實沒有在如此純粹放鬆的氛圍中,一同觀賞過夜景。
下山跟著望向窗外,城市邊緣的燈火如碎鑽一般在灰色絲絨般的夜幕中閃爍著,這畫面就像安特衛普鑽石交易市場的櫃檯景象。他會如此聯想,多半是因為經紀人今天戴著一頂圓形便帽,搭配黑色細框眼鏡,乍看之下像是個精明的猶太裔珠寶商,只缺一把大鬍子。
「這件生意,看起來不像是牽涉到什麼龐大的紛爭。你問過客戶委託的理由嗎?」下山智浩改變了話題。
「你總是太在意客戶的動機了,下山。」生方透直視著他說,「不過,這次的事是挺有意思的。我們的客戶,是某位說出筆名會嚇人一跳的名漫畫家唷。」
「是嗎?」殺手的表情很平淡。「那麼我大概不會知道吧。目標對象呢,也是同行嗎?」
「沒錯。」生方透點了點頭,「是一位新近竄紅的漫畫家。所以這次任務有時間限制,我們必須趕在他下回連載開工前執行完畢。」
在經紀人口中,殺人彷彿像跑完電腦程式一樣簡單乾脆。他的殺手不禁露出微笑:「所以,是關於業務上的競爭?」
「不,」生方又搖了搖頭。「是關於責任編輯的競爭。」
「啊?」
「我們的委託人A,和目標對象B由同一位責任編輯負責。A近來發現,他和責編討論過但沒派上用場的劇情,多次被B畫進作品當中;而且,他的上一部作品還慘遭編輯部腰斬,所以,滿腔怨氣就集中在B身上了──」
「等等,」殺手打斷他。「按照常理,A首先應該怨恨的對象,難道不是把討論內容外洩的責任編輯嗎?」
他的經紀人嘆了口氣:「你不明白。漫畫家和責任編輯之間的關係可是很微妙的,就像……」他本來想說,就像戀人之間的關係,但還沒說出來就頓住了。總覺得這個比喻還不夠適切。
「就像殺手跟仲介者的關係吧。」但他的殺手幫他接了話。
「……也許有點類似。」生方透再次轉頭,看向窗外的夜空。燈火映在海面,替波浪縫上了細緻的銀邊蕾絲。
下山也沉默了半晌。「不過,我真是越來越不明白,現在的客戶都在想些什麼了。」他剛剛在想,如果經紀人手下不只他一名殺手,或許自己也會因為case的分配不公平,而產生某種近似嫉妒的情緒吧。但再怎麼說,為此殺人似乎還是小題大作了……
「這個不重要。下山,我說過了,對我們而言,重要的是合理的酬勞。殺手不需要信仰和批判。」生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但我也同意你的觀察。最近的客戶上門委託的動機,有時候是滿無聊的。雖然說客源多是好事,但長此以往這樣下去,不夠謹慎的客戶也許會給我們添麻煩也說不定。」
「嗯,我想,也許不久之後的某一天,我也該退休了。」其實還很年輕的殺手,忽然以閱歷甚深的口吻說。
生方透笑了:「反正只要有錢,還有自由之身,我們總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下山望著遠處黑沉沉的海面,沒有立刻說話。
他們的合作也有終結的一天嗎?他以前從未想過這一點,然而對方卻很輕鬆地說出口了。
黑色的海洋正翻著粼光,其實他比較喜歡白天明朗的海景。
「等存在瑞士的酬金達到目標金額,我想引退,到夏威夷的海邊買棟小房子住下來。」漸漸看不到海面的時候,他忽然說。
生方透吹了聲短促的口哨。「我也喜歡Waikiki的海灘,那裡的夕陽真美麗。也許……我也開始有點厭倦不斷逃亡搬家的生活了。難道我們都老了嗎?」他最後自嘲地笑了笑。但先前敘述的聲音很溫柔,沾染了某種陳舊嚮往的甜美氣息,像恍惚間記起小時候母親作的焦糖布丁。
下山智浩想,也許他該修正計畫,在夏威夷買棟稍微大一點的房子,靠近Waikiki Beach。但他當然一句話也沒說。如果沉默是殺手的美德,那麼他或許是該被梵蒂岡封聖的首位職業殺手。
生方透等門一開,便跨步走出摩天輪輪廂。
他們各自往不同方向走開了,四週再沒有人留意這兩個人的行跡,除了寥落的隊伍中間,那個一臉好奇的小女孩。她輕輕拉了拉媽媽的衣袖:「咦,那兩個大哥哥,居然一起來坐摩天輪耶。」
「由紀,不要亂看。」年輕的母親好像察覺到危險的氣息似地,緊緊抓住了她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