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10)

　　特拉瑪將鬢髮梳到耳後，對髮型感到滿意後就放下了梳子，確認半頭綁髮沒有散掉。這特別的編髮是神人王后安教給女兒們的，編髮上別著的也是王后親手做給她的繡花髮夾。這世界並沒有專屬於神人的美感，但至少得做出裝扮讓人感受到重視。

　　她從梳妝台前起身，確認華貴的黑紫連身裙沒有起皺。長年來只專注讀書研究讓她身形消瘦，導致身材沒什麼可看性，但也讓她能穿下這件禮服。

　　禮服的暴露感令她不太自在，好像隨時會整件落下。在戰後的正式外交場合，女性得露出頸部至肩部。暴露出脆弱的部位，代表沒有敵意，信任對方，這裡並非把敵人脖子咬斷的戰場。

　　身為公主的她，穿過禮服見客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這次也會很尷尬的吧，她扭捏地想著。

　　但比起尷尬，更讓她懼怕的是會議的壓力。這場說明會名義上是釐清里克堡的爆炸事故，但一定會要求歸咎責任，甚或是為了推責而相互構陷。而特拉瑪不只得守住自身國家的利益，撥亂反正，還得維持和平，不能讓兩國的主戰派有機會挑撥離間。她不能輸，也不能贏，得讓局勢維持現狀。

　　不只條件嚴苛，會議主持人竟還是普林尼斯大臣，全泰莫爾最工於心計的人。特拉瑪無法想像她會怎樣被蹂躪。

　　不過她還不打算要放棄，她與丹妮努力了一整夜，擬出各種可能的情境和問題，還由丹妮為她惡補了兩國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情勢，等等她也會在一旁輔佐。至少為了報答，特拉瑪要戰到最後一刻。

　　她深呼吸整理心情，看向窗外早已升到山脈頂端的朝陽，該是上場的時候了。

　　「準備好了嗎，公主殿下？」在床上隔著床簾著衣的丹妮問。

　　「好了，隨時都能走。」

　　「在這之前，您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床簾被拉了開來，正式著裝的白貓輕快地跳下。嬌小玲瓏的身材穿上裙擺前短後長的橙黃窄腰禮服，同樣露出肩膀，她很有自信地展現優雅身段。

　　「哇啊……」特拉瑪一時間訝異地說不出話。

　　「如何？這是設計師特地為我保留的禮服。最近很久沒穿過禮服了，但穿起來還是很──」

　　「好可愛！」

　　「很可愛。」丹妮尷尬地笑。這同樣是種誇讚，但不是她想聽到的那種。「您是指很美麗的那種很可愛嗎？」

　　「是可愛！可愛到不行！沒想到禮服能做得輕飄飄又夢幻，要是我小時候的禮服也這麼可愛的話，我會很樂意穿的！好像我以前在拍賣會上看過的黃鸚鵡！」

　　「鸚、鸚鵡嗎……」

　　「腰部還特地做了蓬蓬的蕾絲，就算肚子突了點也看不太出來，設計得真棒！」

　　嘴角抽動的丹妮強顏歡笑，阻止特拉瑪繼續說下去：「公主殿下，在外面千萬不能說別人的肚子怎樣喔。」

　　「喔……我竟然沒有想到。我好像不太會誇獎人。」

　　「一步一步來就好，我們今天有比誇獎人更有意義的事得做。」

　　「時候到了。」特拉瑪整理一下領口，深呼吸平復情緒。「我能做得好嗎？」

　　「您學得很快，公主殿下，比我想像得還要快。平時習慣唸書研究，臨時惡補也難不倒您。」

　　「謝謝整晚陪我補習。這不是妳的本分，給妳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睡覺隨時都能睡，但現在才能幫助您，公主殿下。」

　　「希望我準備好了。」

　　「這策略不是萬無一失，但是勝算最大的方式了。對方雖然是那個大臣，但他也不是萬能的。記住，這次雙方都不清楚事件全貌，我們要以這個做為突破口，揭穿他們的陰謀，或至少先嚇跑他們。」

　　「我還不是很確定該怎麼做，心裡不踏實。」

　　「我起初任職時也常會這樣。良心會過不去，對吧？」

　　特拉瑪點頭如搗蒜。

　　「這種時候，遵從自己的心就夠了。」

　　「難道是隨我怎麼講都行？可是……我們忙了一個晚上，不是為了別讓我亂講話嗎？」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您的正直善良，公主殿下。您追求進步與正道，不會為了蠅頭小利而走上歪路。也許中途不會一帆風順，但您最終一定能貢獻己力、造福眾人的。」

　　「妳對我好有信心。不過還有一件事……」

　　在讀過紙條的內容後，兩人除了準備會議外，也警戒了一整晚。她們沒有把暗殺的事告訴任何人，要是會議在這個節骨眼取消，怕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但暗殺無法等閒視之，先前也有青云被強硬擄走的綁架事件，同樣的事隨時可能再發生。不知敵人是誰，從何而來，令特拉瑪更加慌張。她可以讓自己專注在紙筆上，但每次窗板被風吹響，她就會被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雖平安度過了一夜，但這沒有讓她安心。

　　「公爵不像是在騙人，但他怎麼會知道暗殺事件？他選擇向我透露，是想表達他不是共犯嗎？那他怎麼不去阻止呢。」特拉瑪不解地說。

　　「公爵的行為很奇怪，但就像我們討論過的，底里斯沒有理由在這時對我們動手。」

　　「我清楚，但若是有個萬一……」

　　「帶著武器前往代表和平的會議廳可能會出事，不過，公主殿下您有『那個』。」

　　「嗯，但願不會用到。我們走吧。」

　　特拉瑪與丹妮一起踏出休息室的門，但特拉瑪仍然忐忑不安，掛念著姐姐們和刺客的事。

　　她暗唸著，向祖神祈禱萬事平安。

　　兩人隨著侍從領路，前往仲裁庭大廳，在路上碰到了特拉瑪熟識的人。

　　「特拉瑪！」一名犬族婦人在轉角處呼喚。

　　狄麥絲雖上了年紀，眼部顯現細紋，奶油色的毛皮仍然絲滑蓬鬆，堅挺吻部與更長的垂耳保養得宜，留長的纖細毛髮蓋住側臉。玲瓏有緻身材穿上了相對保守的白絲袍，僅象徵性地露出脖子。伯母不如以往珠光寶氣，讓特拉瑪一下子沒認出她來。

　　她的身後跟著一名儀容整齊的男軍官。他與年邁的母親有著相似的垂耳與吻部，但毛色更加鮮黃，雙眼炯炯有神，體態高大卻沉穩。新式暗靛軍服上的排釦與皮帶扣亮晃，肩上的金底箏形盾勳章和肩章並排，儀式細劍掛在腰間，腳下踩著象徵意義的特製皮靴，半露出足跟與經修剪的指爪。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0g1CSVkgG

　　「伯母大人，吉爾伯特！」特拉瑪見到蒂亞的義母與義兄，驚喜交加。「感謝祖神，很高興能看到兩位前來。」

　　「貴安，狄麥絲夫人，吉爾伯特爵士，願祖神的庇護之光祝福諸位。」丹妮恭敬地問安。

　　「也願庇護之光祝福您，丹妮小姐，您辛苦了。」狄麥絲雖匆忙走來，但沒有怠慢貴族應有的禮節。「特拉瑪，祖神在上，幸好妳們在這裡。」

　　「許久不見，公主殿下，」吉爾伯特立正稍息，右手握拳堅定地輕點一下胸口，完美做出新軍團的行禮。「您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放輕鬆點，吉爾伯特，家人之間直呼本名就好了。」狄麥絲親切說。

　　「太好了，能在這裡看見熟悉的臉。」特拉瑪鬆口氣說。

　　「啊，特拉瑪真是太親切了，既溫柔又聰慧。要是軍校的人都有妳一半愛讀書那就好了。」吉爾伯特一放鬆下來，就搔起後腦，露出了傻呼呼的模樣，這才是特拉瑪熟悉的他。

　　「吉爾伯特你也很了不起，恭喜你成為軍校第一屆學員的首席畢業生。」

　　「謝謝，不過那也算是老爸逼我的。要是沒拿到第一，我大概會被他種進土裡。」

　　「有位軍司令兼校長的父親也是不容易。」

　　「這孩子真是的，要他上進好像要他的命一樣。也不想想自己都有家室了。」狄麥絲撫著側臉無奈道。「言歸正傳。幸好在這裡見到妳們兩位。王國的傳令官並沒有告訴我會有誰參與會議。」

　　丹妮蹙眉問：「夫人，您說是『王國』的傳令官？這就怪了，應該是由我昨天派出的信差前往領地告知貴族們才對。」

　　「但信差沒有來過呢。說來有些複雜，昨天深夜從王城派來的傳令官來到領地，要請我前往星峰堡與特拉瑪妳討論對策，要出發時卻遇上從星峰堡來的駐兵和礦工們，輾轉得知外交官您會前往仲裁庭，還聽說了里克堡的事件，花了些時間來到這裡。」

　　「看來是時機不好錯過了。很抱歉讓您匆匆趕來。」

　　「沒有的事，是臨時了些沒錯，但一點也不麻煩。只是傳令官送來了『喜慶賀禮』，我什麼狀況都沒弄清楚。」狄麥絲心神不寧。

　　「喜慶賀禮」是過去戰爭時期「密件書信」的代稱，一直沿用到今日。這詞已不再是秘密，但從某人口中說出的瞬間，氣氛就會變得凝重。

　　只有經國王授權才能以王國為名義發出密件。特拉瑪心想，或許事態嚴重到必須得告知他們了。

　　特拉瑪左右顧盼了一下後說：「伯母請別擔心，法拉姐姐已經帶著國家的精英部隊前往『處理』問題了。相信姐姐能讓事件完美落幕的。」

　　「法拉啊，這就令我放心許多了。」狄麥絲鬆了口氣，表情緩和許多。特拉瑪相信法拉能順利完成任務，但特拉瑪並不想透露法拉還沒與她連繫。「我清楚這消息不能傳開，但我也會擔憂隱瞞這等大事反倒會綁手綁腳。」

　　綁架失蹤這等重大事件是瞞不住親人的，即使蒂亞的養父母住在自己的領地中，他們遲早也會得知。

　　「我也是念茲在茲，」特拉瑪有些心虛說，會議讓她壓力大到幾乎忘了家人。「但為了讓法拉他們安心，最重要的是讓會議圓滿落幕。真是謝謝您前來幫助我。」

　　「聽到妳們遇難，我想坐也坐不住。還好我把妳伯父支開，要他帶媳婦和孫女去王城玩玩，否則他要是聽到這件事，可能會衝到這裡大鬧著要砍人，妳明白他那直來直往的個性。」

　　「這……是個好決定。這場臨時會大概會劍拔弩張，但我們不需要真的動刀動槍。」

　　「妳們一定忙了一整晚累壞了吧，這麼疲倦看得我好心疼。」

　　「其他人都在努力著，我們可不能偷懶。」

　　「等這些事情過後，回到宮殿好好休息一陣子，好嗎？別再待在那個濕冷的城堡裡了。我剛從認識的貴族那拿到了一些茶葉，妳應該會喜歡──」

　　「狄麥絲大人？非常抱歉打斷您，但時間不多了。」丹妮代替特拉瑪解圍。

　　「啊啊，我真是的，都忘了要來做什麼了。」狄麥絲面露擔憂接著說：「祖神在上，我直到剛才見到，才知道對方是那個大臣。他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是最麻煩的對手，但我們想出對策了。」

　　「妳很勇敢，特拉瑪，沒有多少人能面對那個大臣還面不改色。」

　　「我練習了整晚。」特拉瑪強顏歡笑，不敢說她禮服下的雙腳還在微微顫抖。

　　「大臣在也就算了，」狄麥絲心煩地說。「連羅德里格斯那個大老粗都來到這，兩個死對頭碰上，今天耳根子不用清靜了。」

　　「往好處想，要是他們吵起來，也省下了我們的功夫。」

　　這時狄麥絲微低下身，頭靠近特拉瑪的耳朵，說起悄悄話。

　　「羅德里格斯最近都沒有待在自己的領地中，今天卻洽好來到這裡，一定有古怪。」

　　「連大臣他們都這樣認為。」特拉瑪也輕聲回應。

　　「貴族間流傳說他在到處聯合下級貴族和幫派，計劃要佔領市場。但普林尼斯也在阻撓他，雙方人馬關係緊繃，有些人很怕羅德里格斯會使出激進手段，但他是在虛張聲勢，這對他沒什麼好處。他今天不上台的話，我想不至於出事。」

　　「有什麼顧忌嗎？」

　　「妳的母親。他與羅德里格斯有生意往來。」

　　特拉瑪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貴族母親和他的事業。與平民的親生父母不同，她對養母既感到陌生，又升起一股厭惡感，令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提及。「今天既然是由大臣主持會議，那也不太會與領主有所交流才是。他們的生意也與事件無關。」

　　「是我多慮了。」

　　「莫非是有什麼陰謀？」吉爾伯特邊思考邊說，再次提醒特拉瑪紙條的事，令她眉頭深鎖。

　　「如果這是三方抗衡的話，那至少不用擔心他們針對我們而來。」丹妮提出見解，也試著讓特拉瑪冷靜些。

　　「我聞到可疑的味道。該死，我想保護你們，但我被命令不得踏入議場。」

　　「怎麼會？」特拉瑪訝異問。

　　「是守護騎士神聖誓言的緣故。」丹妮解釋。「薩洛姆公爵帶領底里斯的衛兵們守護議場安全，但他也只能為自己國家的衛兵負責。在慣例上必須信任主辦方會履行職責，不能再有他國的士兵進入議場，否則此處將形同戰場。這不是明文規定，但是是在成立仲裁庭時就立下的默契，也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之舉。」

　　「天啊，竟然有這些麻煩的潛規則。」特拉瑪越聽越糊塗了，她想著說不定連該怎麼呼吸都得注意。

　　「我這次不能直接幫助妳們，」狄麥絲正色說。「但底里斯那群貴族想對妳胡來的話，我也不會對他們客氣的。」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在外面盯緊任何動靜。他們在我眼皮下做不了怪的。」吉爾伯特自信握拳，毫無來由的信心令她想起蒂亞，也感嘆他們不愧是一家人。

　　「由衷感謝，這讓我有信心多了。」

　　「我先到觀眾席上了，我會陪在妳們身邊的。祝各位好運。」

　　「謝謝伯母。我會盡我能力的。」

　　狄麥絲輕輕踩著腳步離去，吉爾伯特向她們比出大拇指手勢後跟上夫人，由侍從領路前往議場。

　　「伯母看似內斂，其實是內心奔放的人呢。」特拉瑪輕聲對丹妮說。

　　「所以才會跟豪放的阿德文軍司令在一起啊。不只積極果敢，他們都很愛護自己的家人。」

　　「嗯，真的很謝謝他們。」特拉瑪本來笑著，卻在想起了自己的貴族家庭時心生哀愁。她掩飾心情後掛著笑容說：「我們也走吧。」

　　兩人來到了仲裁庭的大廳拱門。上頭有著華麗木紋雕飾的大扇木門敞開著，與雪白的外牆相襯，帶來莊嚴氛圍，特拉瑪特意放輕了腳步，不讓聲音破壞這裡的寧靜。

　　特拉瑪踏進廳內後，為映入眼中的壯麗景觀驚嘆不已。內部是一座光線充足的白色圓形劇場，總共三層的圓弧階梯座位包圍中央的舞台，開窗天花板挑高明亮，空間寬敞得超乎想像。

　　上層的數個玻璃窗灑進陽光，正面更有一面比人還高的彩繪玻璃，上頭畫著的是三神教的三名主神，一邊是暗夜中的灰狼，破壞的努匹，另一邊是烈日下的白鹿，創造的薩柯普，在中央隔開他們的是大樹，改變的基，顏色豐富卻細節分明，特拉瑪很好奇這面玻璃究竟得用上多少技法、時間與金錢製作。

　　「老天。我以前竟然從來沒進來這裡過。」特拉瑪抬頭邊看，邊注意不要踩空階梯。

　　「前屋主對歌劇的熱愛無人能比。」丹妮感嘆。

　　改用作議場的劇場已不再表演戲劇，本來只有潔白石梯的觀眾席前都加裝了圓弧形木長桌，便於置物書寫。特拉瑪欣賞完議場後，終究注意到了朝她投來視線的人們。

　　參加臨時會的人數並不多。底里斯的貴族們已在議場座位上等待，十來人三兩成群坐在一起，他們手上大多都端著盤子，享用大臣提供的醃漬煎魚有說有笑。領主羅德里格斯則獨自一人，手抱胸不耐地等著。

　　特拉瑪進場時，眾人神情出現微妙變化，開始竊竊私語，表現出露骨的厭惡與訕笑。羅德里格斯則是斜眼一瞥，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轉了回去。

　　不流血的戰場就在這裡。特拉瑪暗想著。

　　她清楚神人在底里斯人眼中是什麼模樣。他們國內的「非人」在平民之中都飽受歧視與虐待，在貴族圈則是淪為玩物。價值觀相差大得難以溝通，她並不想再爭辯什麼，不與他們隨之起舞。她總有一天得讓底里斯乃至全泰莫爾的人們了解，神人不該是玩偶或珍稀藥材，是該被平等對待的眾生，但這仍然不是她現在該爭取的事，暫時還不是。

　　「您看，」丹妮悄聲說。「那裡有一半是大臣派的人，另一半是領主派的。」

　　「一半一半？」特拉瑪疑惑。大臣身為主辦者也花了一整天邀人前來，應是應邀前來的領主竟能馬上找到這麼多人為他助陣。

　　「事有蹊蹺。」

　　底里斯的貴族們很有默契地坐在議場的左半邊，屬於盧布夏菲爾的右半邊空空蕩蕩，只有狄麥絲一人坐著。她朝進場的兩人微笑致意，特拉瑪和丹妮也以笑容回應。儘管盧布夏菲爾的貴族形單影隻，但她們並不孤單，這點多少給了安慰。

　　兩人走到了議場中央本為舞台的空間。這裡擺好了實木長桌與座椅，四個座位分別放在長邊的左右側，製造雙方的對立感。看來大臣這次不想讓人好過。她們只得順著對方的意坐在長桌右側，面對觀眾席上的底里斯貴族，令特拉瑪不知該把視線擺在哪。

　　「他們隨時都會到。隨時……都會到。」坐在一旁的丹妮安撫特拉瑪。

　　「願祖神保佑我。」特拉瑪閉眼低頭默念。

　　經過煎熬的等待後，議場入口總算有所動靜。薩洛姆領著衛兵進入議場，手舉長槍、身穿長形鏈甲與國徽長袍的數名衛兵依序走上階梯，站到觀眾席後方的階梯高處立正站崗，紅底的六瓣黑花國徽總令特拉瑪感到不祥。

　　薩洛姆則穿著與昨晚相同的白色大衣，經過中央的長桌，走上彩繪玻璃前的平台，轉身面向議場，抽出腰間有著華麗裝飾的佩劍，嚴肅地以雙手將劍舉在面前，等待著儀式開始。特拉瑪能隱約聽到底里斯的女性貴族發出著迷的感嘆聲。

　　最後，會議的主席終於出現。普林尼斯大臣與恩瑟拉大使前後進場，雪豹穿上考驗身材的黑灰束身露肩禮服，掛起禮貌性的微笑，捧著一些手臂長的畫軸走進大廳。普林尼斯則仍身著全身繡金紫長袍，慢慢移動碩大身軀，不疾不徐地走著。他們走到長桌的前方，放下畫軸，大臣神情肅穆，與平時掛起笑臉的他判若兩人。

　　就在特拉瑪往門口看時，她赫然見到一個熟悉的東西，被放在拱門門框上方。在本該是插著蠟燭的燭台上，卻放上昨晚在花園中的人造方晶，目前處在關閉狀態，沒有發光，只是靜靜待著。

　　特拉瑪摸不著頭腦，但她沒有機會思考或提出疑問。

　　「讓各位久等了，」大臣沉穩地向大家宣告，年邁的他嗓音仍然宏亮，足以讓議場中的人都重視他。「在開始之前，我想感謝薩洛姆公爵，樂意擔當本次會議的守護騎士。請宣言。」

　　薩洛姆聽令，開始高聲宣誓：「本人，薩洛姆．庫特西．伊利斯克斯，奉底里斯之六先賢所託，以底里斯之威名、劍與信譽發誓，必將守護會議和平。此劍只為公理而揮，此身只為正義而戰，凡有不逞之徒必誅之！」

　　薩洛姆抽出儀式劍，劍鋒前指，象徵性地朝空中揮出一劍，照進光輝的彩繪玻璃映襯在他身後，他的宣言在霎那間變得神聖。在他收回劍時，衛兵們以長槍底敲擊一下地面，金屬敲擊聲迴響在議場中。

　　大臣點頭向薩洛姆致意後，薩洛姆退下，站到玻璃旁待命。依據仲裁庭程序，接下來整場會議守護騎士都須在此待命。

　　守護騎士必須由在戰爭中有所功績的人擔任，常由退役老兵擔當，少數時候將領會接受邀請，但很難想像地位高的貴族會降貴紆尊，做這種與衛兵無異的差事。但以薩洛姆的爛漫性格來看倒不讓人意外，他也曾帶領最強的鐵騎兵團叱吒戰場。而且在場的女性並不介意讓他待在這裡。特拉瑪偷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貴婦對著薩洛姆陶醉傻笑。

　　「謝謝您。請問貴方準備好開始了嗎？」大臣轉向特拉瑪問。

　　「我們準備就緒。但想先與在場各位達成一個共識。」

　　「請說。」

　　「這場會議遵循傳統，先由我們四位討論事宜，再請在座各位發問。不知是否合適？」

　　特拉瑪提出的要求也等同是提出抱怨。在她印象中，有九成的兩國會議最後都會變成謾罵口水戰，更有雙方大打出手的場面，哪怕有士兵在場維持秩序，都無法阻止這些權高位重的人彼此互毆。這也是她不大想參加會議的理由。輪流發言能讓眾人至少安分些。

　　「我方很樂意遵守，公主殿下。」大臣宣告：「事不宜遲，我們就開始──」

　　「普林尼斯。」領主打斷大臣。「為什麼是個小妮子出席？星峰堡的將軍呢？」

　　開始了，刻意找碴。特拉瑪早能預見這點程度的欺壓，但也令她感到無力。

　　「有任何問題都請在之後的發問階段再提出。」大臣回應。

　　「我很懷疑，你找了個不需要的人來，這會議還有開的必要嗎。」

　　「秩序，領主大人。」丹妮不客氣地反擊。「我想維持會議應有的秩序，是所有人參加時就已同意的事。」

　　「我沒有在跟妳說話，貓！」領主破口大罵。比起與他積極對峙的丹妮，恩瑟拉則是一副懶得理他的模樣。

　　「肅靜，」大臣厲聲喝斥，他壓抑著的怒氣令特拉瑪不寒而慄。「特拉瑪公主是星峰堡的首領之一，也是我親自邀請的，對她無禮就是對我無禮。再有破壞秩序的行為，我能以主席的權力請任何人離場。望各位自重。」

　　領主被觀眾席的眾人冷淡對待後，不服氣地閉上了嘴，心情更加惡劣。

　　「大家是為了和平來到這裡，」大臣說。「暴力只應留在十年前。請大家理解，今天並不是要找出誰須負責任，是為了釐清真相，不需要仇恨。此處不該出現任何非理性的行為，各位可別讓我們的賓客見笑了。」

　　特拉瑪並不感激。大臣袒護了她？想想就明白他僅是不希望有人鬧場，順帶宣示主權而已。這絕不代表大臣站在她這邊。

　　「那麼，讓我們正式開始吧。」大臣清了清喉嚨，重新發言：「抱歉讓大家匆忙趕來，雖然祭典之日在即，但想必各位都注意到了，今天是要討論更加緊急的事件，很遺憾的，是一場令人震驚的悲劇。恩瑟拉大使，請報告。」

　　「好的，普林尼斯大人。」恩瑟拉收起笑容正色說：「大約在前天午後，北方拉克赦斯山區發出轟然巨響，遠在數十里外的仲裁庭都能清楚聽見。一名里克堡的士兵慌忙趕來仲裁庭，回報里克堡被毀了。儘管沒有根據，我們緊急組織了調查隊前去探查。在調查隊發回信鴿後，我們理解情況嚴峻，才舉辦這次臨時會。調查隊於今日破曉時分回歸，已經證實……里克堡消失了。」

　　議場一片死寂，沒人聽得懂一座城堡消失是什麼意思，領主更是不解其意，神情逐漸緊張。

　　「調查隊帶回的情報非常難以置信，但以下所述皆為事實。」恩瑟拉拿起一幅畫軸用雙手拉開，向大家展示：「還先請看看這幅里克堡的畫作，這是畫家的一小幅試畫作，呈現了里克堡完整的模樣。然後，再請看看這幅由調查隊畫出的速寫草圖，」

　　恩瑟拉展開另一幅圖，比起作畫熟練精細的前一幅畫作，這幅炭筆草稿僅簡單畫出大致模樣，但足夠讓眾人理解事態的嚴重性了。

　　「這就是里克堡的現狀。它不是受損、半毀，而是整座消失了，鄰近的樹林也有遭焚燒的跡象。由我轉述調查隊的報告：『現場不見高聳的里克堡，遺留下山壁挖出的一個大坑，只有飛到數百尺外的瓦礫殘骸能證明城堡曾經存在。駐守的近百名士兵和將領同樣失去蹤影，恐怕凶多吉少。其中包含我們親愛的瓦里蘭．斯普堤亞。』」

　　突如其來的噩耗引起眾人議論，領主大喊：「妳說『消失了』是怎麼回事！？一座城堡不會就這麼『不見』！」

　　「肅靜。」大臣保持沉著，貴族們也尊重他的威嚴而靜了下來，激動的領主也選擇先住嘴。「遺憾的是，我們也與各位同樣困惑，今天正是為了解開這謎團而齊聚一堂。」

　　特拉瑪保持嚴肅，心中卻不以為然。對特拉瑪──以及在場可能心照不宣的人而言，真相很簡單，這事件根本沒有什麼謎團，唯一的真相卻為了政治理由被迫掩埋。身為學者的她最厭惡這等不合理的事。

　　但為了兩國的和平，她得與這群人跳起社交舞。這正是柯登將軍說過的「生活即政治」。

　　「事不宜遲，讓我們釐清事件吧。」大臣語畢，與恩瑟拉一起坐回特拉瑪對面的座位上。

　　直到大臣近距離面對她的這刻，特拉瑪才真正感受到壓力。大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她分不出大臣有沒有故意施壓，只覺備感驚悚。

　　「我想要先從確認事實，達成共識開始。」大臣說。「特拉瑪殿下，您在前天是否也有聽到聲響，或目擊到聲響的過程呢？」

　　「是的，可惜我沒有直接看到過程。」特拉瑪決定按照自己的劇本走。「那時我剛結束研究，從地下室走出來，我才爬到樓上，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聲爆炸聲響。當我正想往窗戶探出去確認時，就發出了巨響，然後一陣天搖地動，我被震得趴在牆上，以為是遇到了山崩。不久後地震停止，但星峰堡也被震得半毀了，後來我命令全堡壘士兵撤離。我們也在那時發現里克堡消失無蹤。但願貴方士兵們都能生還。」特拉瑪謹記著不能對底里斯人談宗教，不為他們祈福。

　　這次貴族們不再驚訝，而是面如死灰，聽著彷彿天方夜譚的故事被兩國的首領證實。也有些人仍然皺著眉頭難以置信，像在等著從惡夢醒來。

　　「恩瑟拉大使、丹妮外交官和我也都在這聽到了聲響。貴方士兵有向您報告情況嗎？」

　　「有的，但士兵們也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不過每個人的證言都有一處共同點，他們都在那時注意到里克堡的方向發出強烈白光。」

　　「這與那位里克堡駐兵的敘述相符。謝謝您，特拉瑪公主。」大臣感謝道。「這非常值得探討，我們可以從這點切入討論。究竟為什麼發出白光？里克堡又為何因此消失？」

　　「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頭緒。」

　　「您有注意到什麼值得討論的事嗎？任何事？」特拉瑪注意到大臣講話非常保守，猜想他也在等著抓住她的把柄。

　　她假裝在思考，但早就決定要先從小地方開始提起。「這樣說來……除了巨響和地震之外，士兵回報大爆炸當時還颳起了強風，幾乎會把人吹翻的風，但很快就停下了。」

　　「恕我冒犯，」恩瑟拉質疑道：「這在剛才就該說清楚，省得我們瞎猜。」

　　我學會你們隱瞞的本事而已，彼此彼此。特拉瑪暗想。

　　「著急只會壞了事，恩瑟拉大使。」丹妮反駁。「這次事件前所未見，沒有人有把握能妥善處理。不如由您做個表率，提供一些細節吧？」

　　「就事論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追求真相不留餘地，而不是一味護短。」

　　前一天還談笑風生的兩人針鋒相對，兩人目露凶光，像試著要把對方瞪死。特拉瑪對此感到忐忑不安，但她們是在盡職責。即使平時能悠哉地喝茶聊天，為了維護國家的利益，在必要的時候就得堅持立場。這也是丹妮向她交待過的。

　　「專心點，兩位。」大臣輕易制止了爭吵。「巨響、強風，這讓我想到大型的沼氣爆炸。不過沼氣爆炸不可能把整座城堡吹飛，而且會產生沼氣的礦場離里克堡也有數里遠。而當地也未傳來火山爆發的消息。可以排除自然災害的可能性。」

　　「非常大膽的推測，普林尼斯大臣。」特拉瑪回應。「太輕易做出結論，會與真相擦肩而過的。」

　　「除去不可能的選項，剩下的就是真相。」大臣親切笑說。「但前提是，我們必須要彼此坦然相見，不該有任何保留。您一定有注意到什麼我不清楚的事，公主殿下。還請您提出一些想法。」

　　就如特拉瑪所料，對方想把事因帶往人為因素，針對他們所沒有的方晶而來。

　　「這時下結論言之過早，」特拉瑪眼見拖不下去，開始採取戰術。「不過我也根據事實做出了一些假設，儘管這可能遠超出我們的理解。事件會陷入謎團，是因為人類對這世界還不夠熟悉。」

　　「願聞其詳。」

　　「大臣近來可曾耳聞『飛天惡魔』？」

　　大臣輕挑了一下眉，暴露他的不解。「飛天惡魔……？」

　　「這很令人疑惑，我也僅是耳聞。我在地下室時沒有親眼看見，但有多名士兵證言，他們在事件發生前，目睹了有個跟穀倉一樣大，長著蝙蝠翅膀的怪物在星峰堡外的樹林空中飛翔。」

　　「那位前來警告仲裁庭的駐兵是提到有怪物，但那是因恐慌而思緒混亂，他或許不是故意的，但仍然是一派胡言。」

　　「如果那不是胡言亂語呢？」

　　「但這聽起來就像……」

　　「恐怕我們所畏懼的『龍』出現了。」

　　這引起座席一片議論。貴族們不敢置信地相互耳語，「在莊嚴的仲裁庭還敢開玩笑」、「沒長毛的說話都不可信」、「果然信教腦子會壞掉」，等等不堪入耳的奚落都被特拉瑪聽得一清二楚。

　　「你還要讓她在這裡胡鬧多久，普林尼斯！」領主也聽不下去，高聲斥責。

　　大臣只消半舉起手，就讓貴族安靜下來。他的笑容驟逝，全場都能感受到他投向特拉瑪的壓力。

　　「我倒想了解一下，所謂的『龍』究竟是什麼？」大臣認真地問。在場少數人明白那是明知故問。

　　他竟願意與我一起演戲。她心想不妙。

　　「龍是兩教經典中的邪神，代表過去與毀滅，是消滅人類的存在，自創世以來最為強大，也是眾生最大的威脅。厚鱗刀槍不入，利爪撕裂大地，還掌握各種只有神明得以操弄的魔法，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凡人對上他們毫無希望。簡而言之，龍擁有我們無法對抗的力量。」

　　「所以您的意思是，這個千年來都未曾出現的生物，就在前天突然在拉克赦斯山脈現身，還消滅了一座城堡。」

　　「而且牠還燒毀了山中的一大片森林。」

　　「就像故事書中的飛天火龍。」

　　這段對話聽來荒唐至極，但這正是事實，一個沒人會接受的事實。當時在場的目擊者多不勝數，不出幾天，龍的消息就會傳遍全國，再傳向全世界吧。嘲笑她的貴族們沒有一個人相信這胡言亂語，但反而是最好的發展。

　　對方不會認同火龍毀滅城堡這種事，但不接受事實的話，對方就得說謊，特拉瑪就有信心拆穿謊言。所以她反而不樂見大臣追究火龍的事。

　　「聽來詭異，但我們可以聽取這可能性。」大臣說。「好吧，我們假設這所謂的『龍』真的存在。您有聽士兵說這龍有幾隻嗎？」

　　「目前只有一隻。」

　　「所以不是組織行動，這倒算是個好消息。不過，假定龍是具有智慧的生物，甚至比人類更聰明的話，那牠攻擊的目的是？為什麼只針對城堡？」

　　「不清楚。也許有什麼我們所無法理解的原因。」

　　「恕我直言，您提出說法，又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清楚，這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還請大臣詳加思考。這時應探討『可能』和『不可能』的事。里克堡被毀既非自然現象所為，單憑我們人類也不可能讓堡壘瞬間蒸發，剩下的也只有超越這些力量的存在能夠辦到。」

　　「姑且不論這說不說得通，下至平民上至高官，包括那些殉職士兵的家屬，恐怕無法接受。」

　　「我理解，事出必有因，我們的星峰堡也半毀了，同為受害者的我們也亟欲找出真相，不論真相有多麼無情無理。」

　　大臣與恩瑟拉投來質疑的眼神，底里斯的貴族們或在嘲笑，或擺著無奈的表情，沒人認真看待特拉瑪的「火龍說」。另一邊座席上的狄麥絲雖想相信特拉瑪，卻不理解她的想法。

　　眾人的排斥也在特拉瑪的預料之內，但她無論如何都要把主動話語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大臣不把她趕下台，她就能持續在這攻防戰中尋找突破口。

　　「沒有別的辦法。直到有更合理的說法前，我們先從『龍』這點開始討論吧。」大臣附和特拉瑪，但態度保守。大臣雖身為主席，卻不急著掌舵，特拉瑪認為他是在等待自己失誤後進攻，但不能在此退縮。

　　「不如我們分析一下，」特拉瑪繼續說。「我是在聽到數起小型的爆破聲後，才遇到了摧毀里克堡的大爆炸。可以假設，龍在前天於森林地區出現，接著開始大肆喧鬧，對著樹林不斷吐火，然後離開，沒過多久後，就發生了里克堡的悲劇。看似是漫無目的搞破壞，但這些行為必有原因。」

　　「牠在攻擊著什麼。」

　　「是的，這是我的見解。」

　　特拉瑪嘗試主動出擊。在處於劣勢時進攻虛張聲勢，多少能為她爭取一些空間。

　　「那麼關鍵就是什麼，或誰在那片森林中。」大臣若有所思地說。

　　「不過，我意外地認為，龍的出現和城堡被毀這兩件事，其實關聯不大。」特拉瑪轉移話題。「火龍先是對樹林吐火，然後才摧毀里克堡？真要攻擊人類，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撲向最顯眼的大目標呢？很明顯的是，龍並不是無差別攻擊人類，而是針對某個目的或對象。是什麼值得一隻龍去注意？」

　　大臣表現出遲疑，但在他理解後，臉色沉重下來。「我寧可相信這是一場惡夢。」

　　「我也很難相信……但我們面對的，很可能不只有一隻龍。」

　　特拉瑪迎來了許多不友善的眼光，但她只在意大臣的反應。大臣毫不意外地裝作不知情，扮演無辜的受害者，但他曾見過洛的事實不會變，這能讓特拉瑪確定他的態度和主張，迷霧逐漸散去了。

　　「證人都表示他們只看到『一隻』。」大臣不厭其煩地追問。

　　「這正是我的擔憂。這個火龍的對手身分不明，有可能是另一隻龍，但也可能是比龍更大的威脅。」特拉瑪煞有其事地說。「火龍在燒遍樹林之後就離去了，里克堡卻在這之後莫名被毀。這表示，火龍有可能輸給了牠的對手，而那個贏家才是這次事件的真兇。」

　　「野獸間的競爭行為，這說法合理，但也僅僅是一種可能，如此斷定太過草率。」大臣委婉否定了特拉瑪的說法。「不如我說說我的看法吧。與其關注身分，不如思考是什麼造成對立。不過，我們能夠理解龍的想法嗎？」

　　「我並不確定我們能不能與龍溝通。」

　　「雖然應該探討『任何可能性』，不過這個可能性太過曖昧不清了。就算龍能溝通，牠會想與卑微的我們交流嗎？如果龍炸了一座城堡，至今又沒有來到這場臨時會道歉的話，那牠應該是對我們不屑一顧。」

　　「期待牠大發慈悲告訴我們真相，就更不切實際了。」

　　「其實您不覺得，現在要找到『實際合理』的說法，反倒難上加難嗎？」

　　「正是因為沒有定論，才需要探討。這同時也是學術研究的基礎與精神，我很理解這點。否則大家也不需要大費周章聚在這裡了。」

　　「那也容我提醒，以上的討論充其量只是『假設』，有任何其他可能性，也歡迎提出。貴方仍然堅持龍的假設嗎？」

　　「眾人皆指證歷歷，我方沒有放棄探討的理由。」

　　「我了解。」

　　大臣嘆了口氣，提高了點音量宣布：「各位，雖然很遺憾，但這議題就到此為止了。」

　　怎麼回事？特拉瑪發覺情況急轉直下。

　　「我們所蒐集的資料和證據都不夠齊全，疑點和漏洞都太多了，再爭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請等等！」特拉瑪反駁，她顧不得保持謹慎態度。「我們還有事件得釐清，不該在這裡中斷！」

　　「我們還沒有得出任何結論。還得商討死者身分和後續事宜，或許還能從中查明事件。」丹妮極力掩護，卻只換來大臣搖頭。

　　「我也不願令大家失望，但所有線索都已經斷頭了。龍是否存在？從何而來？無從得知。燒毀森林的原因？不明。除了單方面的猜測外，沒有其他證據。在缺乏物證人證的情況下，憑空猜測沒有意義。今天的討論足以讓我們雙方做進一步搜查了。」

　　「這等重大事件不立刻解決的話，只怕會造成更多無端的紛爭。」

　　「正是重大才要更加謹慎。我們還需要更多證據才能繼續討論，公主殿下。或者您還有其他直接證據嗎？」

　　「目前……並沒有。」

　　「那也難怪。您剛剛說在事件發生的前一刻，才剛『結束研究，從地下室走出來』吧？您專注在方晶上的研究精神令人欽佩。但我記得沒錯的話，您正擔任星峰堡的首領。在柯登將軍因故不能視事時，不是應該代理他的職務，執行公事嗎？」

　　「將軍有副官為他打理事務，我也有我的責任。」

　　「可惜了啊，本以為離案發現場比較近的您會比較清楚事態。」

　　大臣僅是婉轉表達遺憾，但他讓所有人理解特拉瑪怠忽職守，底里斯貴族們就不可能會放過她。責難的視線紛紛投來。

　　本來特拉瑪還能繼續爭論下去以轉移注意，為此她也設好了圈套，特意裝作無能吸引對方進攻，藉此尋找破口。但被大臣看穿了，他選擇強行結束會議，見好就收。這不能徹底擊垮盧布夏菲爾，卻也足夠令王室的聲勢受挫了。

　　至此特拉瑪被逼進了絕路，但她還在等待最後的機會。她本就不認為自己拙劣的口才與策略能與大臣斡旋多久，但有人會急著想上台。

　　「我有意見！」羅德里格斯按捺不住，起身氣憤地走下座位區的階梯。「你結束了？那就換我問話了！在那拖拖拉拉，當大家時間很多嗎？」

　　「問話不代表可以離座。麻煩遵守秩序，領主大人。」大臣不悅地回頭說。

　　「秩序？一開始就有人遵守這東西的話，城堡也不會不見了。那可是我，他媽的，城堡！」羅德里格斯直接當著大臣的面大吼，大臣僅微微蹙眉，特拉瑪就能隔空感受到溢出的怒氣。

　　這下讓她等到了。最心急的受害者不會在這裡放過特拉瑪的。

　　「祖神在上，領主大人，麻煩克制一些，」狄麥絲露出鄙視表情責難。「您別忘了，這次會議是由貴方主辦的，事後清潔也得由貴方包辦吧，我得提醒各位，木板上的血跡是最難清理的。」

　　「如果妳是來這說笑話的，小心我把妳攆出場，別以為我不敢。」領主怒道。

　　「請尊重議場的莊嚴。」不知何時，薩洛姆公爵走下崗位前來解圍，一手輕搭在領主的肩上，另一手則放在腰間的劍柄上。一些女性貴族又驚又喜，發出小小的尖叫。

　　「別想動我，小夥子。」羅德里格斯沒給薩洛姆好臉色看，一掌拍掉他的手。

　　「這不是針對您。我可以理解，在您的領地中發生這種非同小可的事件，是我也會著急。」

　　「你要是再說一些『我幫不了你』的廢話──」

　　「我不會阻止您，至少不會由我來。在場的各位都同意的話，我們大可以繼續討論。」

　　「你……」羅德里格斯把嘴邊的罵聲吞了回去。「你是什麼意思？」

　　「根據新修訂的會議通用條款，當雙方議定事項懸而不決時，可交付在場參與者舉手投票以做表決。」

　　「表決……？」

　　「啊啊，是可以表決沒錯。」大臣認同。「我本認為領主不會喜歡這方法，但還是交由他決定比較好。」

　　「領主大人參加過如此多場會議，想必清楚這規定吧。」

　　「──當然，用不著你說！」羅德里格斯愣了一下才嘴硬回覆。

　　「有這回事嗎？」特拉瑪急問鄰座。

　　「我沒有印象。」丹妮悄聲說。

　　貴族們議論紛紛，卻沒有人出聲，大家都說不出肯定的答案。會議規定經過了太多次的修訂，沒人能記得那數十捲羊皮紙中究竟寫了什麼，反之即使隨口胡謅，都有可能會歪打正著，在規定中找到相符的條目。這也是為何沒人想遵守這幾乎不存在的規定，遇到紛爭總是口水戰收場。

　　特拉瑪一下就想通薩洛姆插手的理由。屬於大臣派的公爵與領主必定水火不容，卻主動向對方提議。表面上是想藉在場的貴族們勸退領主，但恰好相反，公爵肯定察覺到了特拉瑪的計畫，想讓對話繼續下去。借刀殺人是權謀詐術中最基本的一招。

　　但她也認為，既然連自己都理解這點，代表在政界打滾已久的眾人一定也會注意到。要是領主沒有上鉤的話……

　　「您同意用多數決解決爭議嗎，領主大人？」薩洛姆問。「這是不用多費口水，最能讓各位信服的方式了。」

　　冷靜下來的羅德里格斯猶疑了一下，回應：「無聊透頂，隨你們愛怎麼玩。」

　　「那就麻煩各位決定，能否由羅德里格斯領主發言吧。」

　　領主竟然同意了。或許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論戰中勝過特拉瑪，也可能是想將城堡被毀的憤恨發洩在她身上。無論如何，特拉瑪找到了出路。

　　參與者們隨即進行了簡單的舉手表決。底里斯的貴族們投出了一半贊成，一半反對的結果，符合所有人的預期。特拉瑪不禁感嘆，人是多麼容易預測與操弄。

　　狄麥絲掌握了關鍵的一票，而她投了同意。特拉瑪和丹妮轉過頭，與狄麥絲交換了笑容。

　　「看來你們那裡也同意，我們得公正結束這場辯論。」羅德里格斯得意笑說，他直接將這場會議稱為辯論。

　　「第二回合。」丹妮輕聲說。

　　「我想我有信心多了。」特拉瑪裝作安心。

　　眾人各懷鬼胎，在看不透真相的狀況下，特拉瑪還無法放心，但既然她與大臣的利害一致，就不可能放過這大好機會。就算是陷阱，她也不會選擇逃避。

　　在出盡底牌之前，要放棄還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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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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