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夜
「美麗的薩克爾曼宮……」油燈的暖燄在刺客多霧的眼瞳裡晃動著。「是什麼樣子呢?我幾乎忘記了,除了那片冰涼的大理石地板和玫瑰花香。就像赫格城一樣,我從來沒有回去過,直到三年前的早夏。當時我想,宮殿怎麼會變得這麼矮小,然後才想起來,是我長大了。」
伊庫塔伸手輕撫他的前髮。感謝真主。「是你長大了。」
「你知道嗎?」亞麻西塔凝視他的雙眸,「卡瑞拿的強盜所帶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反覆造訪的惡夢、不是在我面前流出的鮮血,或者我沒有親眼目睹的殺戮。而是遺忘本身。我剛到鷲巢上的時候,還能清楚想起蘇丹和母親的面容,就像隨時可以看見他們。然後,年復一年,記憶逐漸變得模糊,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不確定母親的眼睛是什麼樣子的。那真是可怕,就像……就像他們並非死於盜匪的刀劍下,而是在我的心中、因為我的善忘而徹底死去。你能明白嗎?」說著說著,他的凝望也變得模糊了,直到一隻溫柔的手揩去他眼角的水滴。
「你的母親,我想她一定美麗非凡,」伊庫塔的聲音也極其溫柔。「有雙和你一樣的眼睛。」他調皮地學著印度舞娘的手勢,把食指與中指扣成圈,疊在眼眶上。隔了一會兒又說:「你怎麼會以為他們死去是你的過錯呢?真主和我都知道,你從來沒有忘記過。」
亞麻西塔把頭靠在伊庫塔肩上,呼吸著衣裳裡他的味道,令人安心的味道。「不要看我,」他低聲說,「我跟安拉說過我不哭的。」
「愛逞強的小男孩才怕人看到淚眼。亞麻西塔,你是小男孩嗎?」自己雙眼時常濕潤的小鴿子說。「安拉不會把孩子的話當真,你當然可以為你所愛的人哭泣。你是那麼堅強的男人,淚水並不會沖淡你的勇敢。」
已經不是小男孩的亞麻西塔環抱著他,把泛紅的鼻尖埋在伊庫塔的衣褶裡,眼淚和鼻水難免都抹在那件袍子上,他想他絕不會生氣。
向來愛乾淨的人也就任由他如此撒嬌,低頭吻他的頭髮。
「你不應該把金印換來的錢花在那些珠寶上,那個珠寶商人一定會胡亂抬高價格。」亞麻西塔忽然說,聲音低低的。
「金印換來的錢?這可不是。我只是把卡瑞拿盜賊沒能奪走的那些金幣償還給我的聰明女奴。」
刺客吃驚地抬起頭,伊庫塔看進他的雙眼深處,像眺望雨後澄淨的星夜。
青年駱駝商繼續說:「還記得嗎?你埋在納答爾城外的那三十罈金幣。我用它們買了這隻籠子、再付給阿布杜訂金之後,還剩下一些。你還想要什麼東西嗎?買一艘小帆船?」
他還想要什麼呢?無際星空、浩瀚大海、他的小鴿子,沒有什麼是用第納爾金幣可以買到的,卻也沒有什麼是他不曾擁有的。
他甚至得到了一個可以傾訴任何事的人,一個允許他在自己肩上哭泣的人。有時候這樣的人比情人更難得,而這個人還是他的情人。
剩下的就只有對卡瑞拿盜匪的報復。那卻也無法用錢買到,或者,需要很多很多錢,足夠買下愛琴海南方島嶼的一大筆錢……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亞麻西塔問。其實他明知道答案。
他也知道狡猾的小鴿子不會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即便那是他最想聽的話語。果然,伊庫塔微笑著說:「我想用你的耳環換走你那把匕首,原價交易,因為你身上那件佩飾實在太危險了。」
亞麻西塔順勢貼在他身上,讓匕首和別的危險東西緊抵著伊庫塔的腰際。「我真不敢相信你這人做生意從不賠錢,這把匕首根本不值那顆紅寶石的一半價錢。」
「所以,會作賠本生意的是你而不是我。」伊庫塔隔著衣裳在他腿間亂摸了幾把,他們在那張地毯上滾了一圈,頭髮和呼吸都凌亂起來。「你把帳目算得清楚,我卻總能拿下好價碼。」他捏著亞麻西塔的下巴,強硬地吻上去。
第六十二夜
晨光剛透過絲絨帷幕間隙,爬上亞麻西塔的腳尖,他醒來,聽見樓下的交談聲,低沉而慌亂的。
循著屋子後方連接露臺的樓梯下去,他走進廚房裡,管家黛伊菈太太正忙著把葡萄酒倒進酒壺。「主人的朋友一早忽然來了。他們說,東方爆發了戰役,許多商旅即將逃進亞泰然城避難。」
女管家低聲念著禱詞,用托盤端酒出去。而亞麻西塔有些疑惑:那位統領草原汗國的君主才剛剛死去,在決定繼承權之前,儲君們怎麼會挑起戰爭?難道是諸王統領的草原騎兵間起了內鬨嗎?
他想起自己從未親眼目睹過的那枚金印。
「我會去問往開羅的商船。」送客時,伊庫塔這麼說。「確保南北向的路途暢通。」等他折回屋子裡,美麗的刺客坐在鑲有金色流蘇的刺繡坐墊上,拿他那隻銀杯子喝酒。酒杯裡沉澱的渣滓證明了黛伊菈太太斟酒時心裡多麼慌亂。
「我懷疑你也是個先知。」亞麻西塔說。「要我應允留到阿舒拉節,難道你知道路上會發生戰亂?」
「也許是真主眷顧我,如果你前兩天動身了,我必定不能留在亞泰然城,或者安心地前往開羅。」他深深地望著他的黑眼睛。窗外傳來鳥兒清脆的鳴囀,至少這城市仍然寧靜。
「那麼我們會留下來嗎?過兩天外面的街道將擠滿載運香料和布匹的笨騾子。」亞麻西塔仍然惦記著歸巢之途。
意外地,伊庫塔沒有勸阻他。「我問過了,北面的路還能走……但你不能獨自前去。」
「北面的路。」亞麻西塔輕聲覆誦。那路他很熟悉,但離開後便從未再踏足過。從亞泰然沿著海岸北上,再往東折,會經過那個地方,那裡曾響起最甜蜜的搖籃曲,也發生過最殘酷的殺戮。
他的小鴿子彷彿知道他掛念著什麼,輕輕捧住他的臉頰。「我們多幸運,正好有這城裡最好的駱駝。就算讓我坐在駱駝背上斟酒,也絕不會在杯底留下這麼多的酒渣。」他取走亞麻西塔手上的銀杯子,不裡會黛伊菈太太在走廊那頭發出介意的咳嗽聲。
他們確實搭配得再好不過。每當亞麻西塔沉默的時候,伊庫塔總恰好有說不完的話可傾吐。那其實是他的溫柔,刺客心底很清楚,也非常感激。他想,真主確實眷顧著他們,才會讓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相遇。
「只可惜這回阿布杜沒能找到你的紅寶石。」再度踏上路程時,伊庫塔不勝惋惜地說。
「你不是正走在我右邊嗎?我的紅寶石。」刺客笑著說。他真不明白對方何以對自己少年時賣掉的舊物如此執著。除此之外,他對那些耀眼的裝飾品,還不如對牲口來得留意,亞泰然城內最好的駱駝果然步履平穩非凡。
大概是壞消息傳開了,等著出城的人遠沒有進城的人多,亞麻西塔想,港口可能比城門更熱鬧些。進城的商旅圍繞在一旁,他彷彿聽見了像是「卡瑞拿」的字眼。
在他停下來詢問前,伊庫塔說:「再不出城,就要到午禱的時間了。」如他所說,他們剛離開亞泰然不到半里,就聽見風中傳來宣禮塔悠揚的呼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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