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暮秋的寒氣已悄然滲入青州城。商行後院這處僻靜小軒,成了柳映荷暫棲養傷的方寸之地。窗外幾株經霜的菊,黃白相間,倔強地擎著最後一抹顏色,卻也掩不住枝頭日益稀疏的蕭索。空氣裡浮動著苦澀藥味,混雜著從前廳藥材倉隱隱飄來的、經年沉澱的草木陳香,這是“濟世堂”商行獨有的氣息。
柳映荷倚在臨窗的榻上,左肩裹著層層乾淨白布,固定著傷處。那日驚心動魄的意外,將她自飄萍般的境遇中暫時拋錨於此。她輕輕翻動擱在膝頭的書卷,紙頁窸窣,心思卻不全在字裡行間。目光偶爾掠過軒外小徑,落在那扇通往商行前廳與賬房的月洞門上。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規律。羅普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臂彎裡夾著一疊賬冊與幾張質地奇特的紙張。他今日穿著慣常的深青色直綴,眉宇間帶著商行主事特有的凝神專注,只在踏入門檻時,那慣常緊繃的線條才略微鬆弛,朝她微微頷首:“柳姑娘,今日氣色瞧著好多了。”
“勞羅掌櫃掛心,托您這裡藥材周全,恢復得快些。”柳映荷放下書,欲起身相迎,牽動傷處,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莫動。”羅普忠快走兩步,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坐著便是。”他將那疊賬冊放在榻邊小几上,卻將那幾張印著繁複洋文、邊緣壓著精緻暗紋的紙張單獨抽出,遞了過來。“今日得空,想著你既在此養傷,也悶得慌。這是昨日剛從廣州十三行那邊轉過來的,給你看樣新鮮物事。”
柳映荷接過,指尖觸到那堅韌挺括、迥異於宣紙的質感,訝然道:“這是……?”
“洋人那邊叫‘信用狀’,”羅普忠在她對面的圓凳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傾,指尖點在紙張頂端一行醒目的花體洋文上,“這便是開證的洋行名號,喏,下面這串數目字,便是他們承諾見單即付的白銀數額。”他的手指又移到中間一長串密密麻麻的條款,“這些,便是約定好的貨物品名、規格、裝運期限、驗貨規矩……林林總總,一字差錯,這白花花的銀子就可能打了水漂,或是惹上無窮官司。”他的聲音平穩,卻字字千鈞,透著商海沉浮的謹慎。
柳映荷凝神細看,那些彎彎曲曲的字母如同天書,但羅普忠清晰的講解,像一把鑰匙,為她開啟了一扇通往全然陌生卻又驚心動魄的領域之門。她指著其中一條細則:“‘Clean On Board Bill of Lading’……這‘清潔’二字何解?貨物難道還要洗刷乾淨上船不成?”
羅普忠聞言,唇角難得地牽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冰河初裂:“非也。這是說裝船的貨物,包裝需完好無損,船方大副在提單上不加注任何貨損或包裝瑕疵的批註,便是‘清潔’。若有一句不利之言,洋行便可藉此拒付。”
“原來如此!當真是字字陷阱,句句玄機。”柳映荷感嘆,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條款間逡巡,“這般繁複,豈非處處予人可乘之機?洋人……可會藉此賴賬?”
“人心之險,中外皆然。”羅普忠的聲音沉了幾分,帶著洞察世情的冷峻,“故商道之重,首在知彼,更在立約之初便思慮周全,堵死一切可鑽的縫隙。這信用狀,便是規矩,是約束,亦是憑證。學會看懂它,便是握住了與洋商打交道的一條命脈。”他抬眼看向柳映荷,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是純粹的、傳遞經驗的鄭重。
柳映荷心頭一震。這並非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而是沉甸甸的、關乎真金白銀與身家性命的實學。她迎上他的目光,鄭重點頭:“羅掌櫃金玉之言,映荷受教。這信用狀的學問,還請您不吝指點。”
日子便在這種奇特的共生中緩緩流淌。白日裡,羅普忠得空便來,將那晦澀的信用狀條款掰開揉碎,細細講解。柳映荷聰穎異常,舉一反三,常能提出切中要害的疑問,令羅普忠眼底時有讚許的光芒閃過。
作為回報,柳映荷的目光,則投向了羅普忠帶來的另一疊厚厚的賬冊。那上面是“濟世堂”歷年藥材進出、損耗、存儲的流水細賬。她養傷不便大幅動作,精神卻好,便主動道:“羅掌櫃若不嫌映荷笨拙,這些賬目瑣事,或可代為梳理一二?”
羅普忠略作遲疑,隨即頷首:“有勞柳姑娘。這些陳年舊賬,堆積如山,確需費神整理。”他深知柳映荷出身書香門第,算學根基頗深。
賬冊攤開,一股陳年的紙墨與藥材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柳映荷執起細毫,蘸了墨,一行行數字在她沉靜的目光下流過。她的神情專注,時而凝眉細思,時而提筆在旁邊的素箋上記錄要點。她的字跡清麗工整,與羅普忠那力透紙背、稜角分明的字跡截然不同。
“羅掌櫃,”一日午後,她指著賬冊某一頁,“您看這味‘川貝母’,去歲臘月庫存記為一百三十斤整,次年正月支取藥鋪及各府訂購共計八十斤,理應餘五十斤。然三月盤點,賬面卻赫然記為五十五斤。這憑空多出的五斤,既非新購入,又無損耗註銷,實屬無源之水,賬實不符之顯證。”她的指尖點著那跳躍的數字,語氣平和卻篤定。
羅普忠接過賬冊細看,眉頭漸漸鎖緊,半晌才沉聲道:“確是如此。此類紕漏,積年之下,竟成痼疾。庫房管理、賬目登錄、盤點複核,環環相扣,一環鬆懈,則謬誤百出。”他抬眼看著柳映荷清亮而認真的眼眸,心中那點因她介入商行核心事務而產生的微妙顧慮,漸漸被一種務實的欣賞取代。“柳姑娘心細如髮,目光如炬,羅某佩服。”
“掌櫃謬讚。不過是盡己所能,稍減您肩頭重擔。”柳映荷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埋首賬冊。窗外秋陽透過窗欞,在她低垂的頸項和專注的側臉上鍍了一層淺金,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
隨著賬目梳理日深,柳映荷對“濟世堂”藥材經營的脈絡也愈發清晰。她注意到庫中那些品相絕佳、堪稱珍品的老山參、關鹿茸等貴細藥材,在賬冊上的周轉卻異常緩慢,往往積壓經年。
一日晚膳後,羅普忠又帶來幾份新到的信用狀副本與她參詳。燭火搖曳,兩人的影子在牆上安靜交疊。柳映荷放下手中譯解了大半的洋文單據,目光掃過角落藥櫃裡那些裝在普通木匣中的名貴參茸,忽而開口,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羅掌櫃,映荷有一愚見,關於庫中那些上品參茸,不知當講不當講?”
羅普忠正凝神核對一筆數目,聞言抬起頭,燭光映在他沉穩的臉上:“柳姑娘但說無妨。”
“我觀賬目與實物,”柳映荷斟酌著詞句,“這些頂好的參茸,價高量少,尋常人家無力問津,富貴大戶雖有需求,然商行售賣之法,與普通藥材無異,不過是稱重包入粗紙或置於尋常木匣。富貴人家重體面,更重‘珍稀’二字帶來的尊榮之感。我們何不效法那珠寶首飾、古玩珍器,為這些頂級參茸特製一批小巧精緻的木盒或錦匣?匣面可鏤刻‘濟世堂珍品’字樣,內襯柔軟綢緞,一盒只裝一支參或一對茸,份量無需多,取其‘精’與‘貴’。如此,既顯珍重,又便於饋贈收藏。富戶所求,有時不僅是藥效,更是這份獨一無二的體面與心意。”
軒內一時寂靜,只有燭芯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羅普忠定定地看著柳映荷,眼中起初是慣常的審慎,隨即那審慎如冰面乍裂,湧出難以掩飾的驚異與銳利的精光。他執掌商行多年,深諳貨殖之道,柳映荷這番話,如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思維中某種固有的迷障。他從未想過,藥材——即便是頂級藥材,其售賣竟可與珠寶古玩的經營之道相類比!這女子心思之奇巧,眼光之獨到,竟至於此!
“買櫝還珠……”他低聲沉吟,這四個字在舌尖滾過,卻非貶義,而是充滿了全新的、醍醐灌頂般的領悟,“世人皆笑買櫝者愚,卻不知,那精緻的‘櫝’,有時恰恰是彰顯‘珠’之價值的不可或缺之物!柳姑娘,你這‘以精裝小盒分售名貴參茸’之策,妙極!”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振奮,“這非是捨本逐末,而是深諳富者之心!濟世堂參茸之珍,正需此等錦匣相配!”
他霍然起身,在狹小的軒內踱了兩步,步伐有力,顯見內心激盪:“明日!不,今晚我便吩咐下去,著手定製一批上等紫檀或花梨木的小盒,內襯務必用蘇杭上等絲絨!圖樣標記,亦需精心設計!”他轉向柳映荷,眼中是純粹的激賞與欽佩,“柳姑娘,你這份玲瓏心竅,實乃我濟世堂之福!此策若成,盤活庫存,增厚利潤,指日可待!”
柳映荷被他罕見的激動情緒感染,蒼白的臉上也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謙道:“不過是些許淺見,全賴掌櫃決斷推行。”
策略既定,羅普忠雷厲風行。幾日後,一批用材考究、打磨得光潤可鑒、盒面鏤刻著古雅“濟世珍藥”篆字並纏枝蓮紋的精緻小木盒便送到了庫房。夥計們在老師傅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形態優美、蘆碗密布的老山參,茸毛細密、血線飽滿的關鹿茸,一一量選,裹以柔軟的素白絲絨,穩妥地安置於盒中。紫檀的沉穩木香、絲絨的柔膩觸感,與藥材本身醇厚的氣息交織,一種低調而逼人的貴氣油然而生。
消息不脛而走。當第一批二十盒“濟世珍品”悄然擺上商行內廳特設的楠木多寶格時,立時在青州城的富賈縉紳間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喲,羅掌櫃,您這濟世堂如今也做起這般雅致的營生了?”城東綢緞莊的周老爺捻著鬍鬚,拿起一盒裝著全形老山參的紫檀盒,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光滑的盒身與精緻的鏤刻,打開盒蓋,絲絨襯托下的人參更顯形態古拙,品相非凡,“嘖嘖,這盒子,這手藝!單是這盒子,就值不少錢吧?人參更是難得的上品!過幾日李府老太爺做壽,正愁尋不著既貴重又顯心意的壽禮,這可真是送到心坎上了!給我留兩盒,不,三盒!這般體面,送出去才有臉面!”
“羅掌櫃,這鹿茸盒子也精巧!”鹽商王太太戴著玉鐲的手輕輕撫過另一隻花梨木盒的紋理,對身旁的閨中密友低聲笑道,“瞧瞧,這才叫會做生意。以前買上好鹿茸,拿個油紙包著,再好點也就是個普通木匣,總覺得差點意思。現在這般一裝點,身價立時不同!這送給我家老爺那些官場上的朋友,最是合適不過。給我包四盒!”
一時間,“濟世堂”的珍品參茸成了青州城上層交際圈中炙手可熱的饋贈佳品。精緻的包裝不僅完美地烘托了藥材本身的珍貴,更賦予了其超越藥用價值的社交與身份符號的意義。庫存迅速清減,銀錢流水般湧入賬房。夥計們臉上的笑容多了,腳步也輕快起來。商行上下,皆對那位在後院養傷卻獻出奇策的柳姑娘,充滿了好奇與感激。
賬房內,氣氛卻依舊緊繃如弦。新策帶來的繁榮背後,是陡然增多的進出流水、更為細碎的賬目分類以及隨之而來的龐大核對工作。夜,已深得萬籟俱寂。寒氣透過窗紙縫隙絲絲滲入。屋內一燈如豆,昏黃的燭火在穿堂風的侵擾下,不安地搖曳跳動,將伏案兩人的身影在牆上拉扯得忽長忽短,明明滅滅。
柳映荷的左肩傷處在久坐後傳來陣陣深沉的酸痛,她幾不可察地輕輕吸了口氣,強忍著不適,左手穩穩壓住賬冊邊緣,右手執筆,蘸飽了墨,在一本攤開的厚厚總賬上飛快卻工整地謄錄著今日分項匯總的數字。她的側臉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濃密的陰影,唯有那專注的眼神,亮得驚人。
羅普忠坐在她對面,眉頭緊鎖,正逐行核對著另一本分戶流水賬與柳映荷剛剛匯總過來的數字。他右手翻動紙頁,發出沙沙的輕響,左手則下意識地屈起指節,用指關節抵住隱隱作痛的額角。高強度的勞心勞力,即使是他這樣精力過人者,眉宇間也難掩深深的倦色。案頭堆積的賬冊,如同沉默的小山,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上月廿三,城南保和堂支取特等當歸五十斤,”柳映荷清冷的聲音打破沉寂,她指著賬冊一處,“流水賬記銀十五兩整,然總賬此處,”她將自己面前的本子推過去些許,指尖點在一個數字上,“誤錄為‘一百五十兩’。此處謄錄筆誤,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羅普忠立刻探身過來,兩人的頭在昏黃的光暈下靠得極近。他仔細對照著兩處筆跡,溫熱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過柳映荷鬢邊的碎髮。柳映荷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強自鎮定,目光只牢牢鎖在賬冊上。羅普忠渾然未覺,片刻後,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帶著後怕與慶幸:“虧得你心細!十五與一百五,這一筆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若非及時揪出,日後盤查,如何說得清?”他提筆,在總賬那錯誤的數字上重重畫了兩道墨槓,在旁側鄭重寫下正確的“十五兩”,筆力遒勁。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和紙頁的翻動聲中無聲流逝。銅漏滴答,早已指向三更時分。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寒氣愈重。長時間的凝神細看,讓羅普忠的雙目酸澀難當。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視線竟有片刻的模糊。案頭的燭火也似力竭,火焰縮小,不安地晃動著,將兩人的影子攪得更加凌亂。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沖刷著理智的堤岸,讓緊繃的神經有了瞬間的鬆弛。
就在這精神恍惚的罅隙,一種難以言喻的、被賬冊數字掩埋了許久的柔軟思緒,毫無預兆地浮上心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堆積的賬冊山巒,落在了對面那張蒼白卻無比沉靜專注的側臉上。燭光為她低垂的眼睫鑲上一道暖金色的邊,鼻梁挺秀的線條下,是微微抿著的、淡色的唇。她正全神貫注於筆下的數字,對他的注視毫無所覺。一種奇異的安寧感,混合著難以名狀的欣賞與……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心悸,悄然瀰漫開來。
鬼使神差地,羅普忠的右手,那隻剛剛還在嚴謹核對數字的手,彷彿脫離了意志的掌控,伸向了擱在硯臺邊的筆。他沒有蘸墨,只是用乾燥的筆尖,在面前一張用來打草稿的、寫滿了算式和藥名的廢紙空白處,近乎本能地、緩慢而清晰地寫下了兩個字——
左邊是“忠”,一筆一劃,方正剛勁,是他名字的根骨,亦是為人立世的信條。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MePfiWYAP
右邊是“荷”,清雅舒展,那“艹”字頭彷彿帶著雨後初晴的濕潤氣息。
兩個字並排而立,墨跡雖淡,卻在粗糙的紙面上異常清晰。如同兩顆心臟,隔著咫尺的距離,在寂靜的深夜裡無聲地並列著。燭火猛地一跳,光影劇烈晃動,將這兩個並列的名字瞬間照亮,又迅速陷入更深的搖曳陰影中。
這短暫的光影變幻,如同一個驚雷,猛地將羅普忠從那迷離的思緒中炸醒!他渾身一僵,瞳孔驟然收縮,彷彿被自己指尖下這兩個並列的字燙到。一股強烈的、近乎恐慌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自己在做什麼?這…這成何體統?!商行主事與寄居養傷的女子……這般曖昧不清的舉動,若被旁人窺見,置她的清譽於何地?又置自己平素持重的聲名於何地?
巨大的窘迫和自責如冰水澆頭。羅普忠的臉色在燭光下瞬間變得極不自然,耳根處不受控制地湧起一陣滾燙。他幾乎是粗暴地、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慌亂,一把抓起那張寫了字的廢紙,看也不看,雙手用力揉搓!堅韌的宣紙在他指間發出不堪重負的沙沙哀鳴,頃刻間被揉捏成一個緊實而皺巴巴的紙團。他緊緊攥著這個燙手的“罪證”,彷彿想將方才那片刻失控的心緒也一併揉碎、湮滅。心臟在胸腔裡失序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不敢抬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然而,這一切倉惶的舉動,又如何能逃過柳映荷的感知?從他提筆在廢紙上劃動的輕微聲響,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再到那近乎粗暴的揉紙聲——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層層漣漪。她的筆尖在“當歸”二字的最後一捺處,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留下一個略顯凝滯的墨點。她沒有抬頭,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依舊維持著方才書寫的姿勢,彷彿全身心都沉浸在那枯燥的數字世界裡,對周遭的暗湧渾然未覺。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裡那顆心,跳動的節拍已然亂了方寸。
帳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餘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兩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那揉皺的紙團,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羅普忠的手心,更灼燒著兩人之間那層薄得幾乎透明的窗戶紙。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軒外小徑上傳來輕而穩的腳步聲。是每日這個時辰,廚房按羅普忠吩咐,專為柳映荷熬製的滋補藥膳送來了。柳映荷像是被這腳步聲驚醒,極其自然地放下筆,輕聲道:“定是藥好了,我去端來。”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異樣。
她緩緩起身,動作因左肩傷勢而略顯遲緩,卻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繞過堆滿賬冊的桌案。就在她走到羅普忠身側,離他極近,幾乎要擦身而過之時——
“哎呀!”
一聲短促的低呼驀然響起!
柳映荷的身影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又或是久坐腿腳發麻,她的身體猛地一個踉蹌,重心不穩,右手下意識地在空中一抓,不偏不倚,正正揮在了桌案邊緣那方沉甸甸的、墨汁飽滿的端石硯臺上!
“哐當!”一聲脆響!
烏黑油亮的硯臺被整個掃落在地!裡面蓄滿的濃稠墨汁,如同決堤的烏潮,瞬間洶湧潑灑開來!漆黑粘稠的墨液,帶著濃烈的松煙氣味,肆無忌憚地漫過光潔的青磚地面,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洶湧地撲向桌腳下——
撲向那個被羅普忠倉皇丟棄、滾落在地的皺巴巴紙團!
墨汁無情地浸透、吞噬了那團脆弱的紙張。烏黑的汁液迅速滲透每一層褶皺,將那緊緊揉成一團的“忠”與“荷”,徹底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交融在一起。兩個原本清晰獨立的名字,在墨汁的浸潤下,邊界迅速模糊、消融,最終不分彼此,徹底淪為一片混沌而深沉的墨黑。只有紙團邊緣未被完全浸沒的極少部分,還殘留著一絲紙張的原色,襯得那團濃墨愈發刺眼。
變故陡生!
羅普忠幾乎是從凳子上彈了起來,看著腳下那一片狼藉的墨海和被徹底吞噬的紙團,震驚得忘了言語。
柳映荷站穩身子,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歉意,看著滿地的墨漬和被染得烏黑的紙團,懊惱地輕呼:“這……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笨手笨腳!”她急忙彎腰,似乎想去撿拾那墨透的紙團,動作間牽動傷處,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秀眉緊蹙。
“別動!”羅普忠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一步上前,下意識地伸手欲扶住她彎下的手臂,指尖在將要觸碰到她衣袖的前一剎,卻又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到,猛地頓在半空,硬生生收了回來。他迅速蹲下身,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那片被墨汁完全覆蓋、再也無法分辨字跡的紙團上。心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隨之湧起的,卻是另一種更加複雜難言的情緒——是慶幸?是悵然?還是……一絲隱秘的悸動?那團墨,像一個漆黑的謎,將他方才的窘迫徹底掩埋,也將那兩個並列的名字,以最決絕的方式融為一體,烙印在心上。
兩人的目光,在昏黃搖曳的燭火下,不約而同地、怔怔地落在那團被墨汁浸透、再也無法分開彼此的紙上。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松煙墨味,沉甸甸地壓在鼻端。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滯了。方才還因驚變而急促的呼吸聲,不知何時變得輕淺而壓抑。
燭光頑強地穿透墨汁的濕氣,清晰地映照出兩人側臉的變化——從耳廓開始,那抹濃重的、無法抑制的緋紅,如同滴入清水的朱砂,迅速而頑固地蔓延開來。先是細膩的耳垂,紅得幾近透明,接著是耳根,然後是脖頸,那紅暈如同初春的桃花汛,勢不可擋地向上侵染,直至悄然爬上顴骨,將兩張年輕的臉龐都染上了一層動人心魄的羞赧霞色。這紅,與地上那團吞噬了名字的濃墨,形成了驚心而無聲的對峙。
帳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送藥膳的婆子端著托盤,被眼前這滿地墨汁、兩人相對無言、面紅耳赤的景象驚得呆立在門口,進退不得。濃郁的藥香從她手中的青瓷盅裡絲絲縷縷飄散出來,悄然混入一室沉沉的墨味之中,氤氳繚繞,苦澀裡竟也纏繞出一縷難以言喻的、令人心頭髮顫的氣息。
寒夜的風,無聲地捲過庭院,吹得窗紙撲簌作響。屋內,燭火仍在搖曳,光影明明滅滅,將地上那團不分彼此的濃墨,和墨跡旁兩道僵立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冰冷的牆壁上,交織,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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