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佇立著兩條身影——小白和林筱音。不過,小白的表情略微蒼白,而林筱音眼神堅定,好像下了什麼決心。
小白嚥了嚥口水,問道:「燕龍總局嗎?現在可是大半夜,擅闖他人宅邸不太好吧?」
「就當是我任性吧!小白,希望你能帶我偷偷潛進去,我想去這兒的後院,那裡有座涼亭……」
小白先是吁了口氣,隨即抱起她,提一口氣便翻過那一丈之高的圍墻。他輕功受雪燕夫婦指點,加之以前似有根底,身上雖抱有一人,落地時腿微微一彎,洩去一些勁力,乃無聲無息地成功潛入。
接著一人飛奔,東躲西閃,一人在耳邊輕聲指點,竟一路順利,沒有讓人瞧見,一路抵達亭子。
小白放下她後,見她一會兒摸摸石桌,一會兒凝望四周景物,似乎對這裡的一切甚是熟悉,最後聽她娓娓說道:「這裡是我和姐姐曾經一起工作的地方,那是我們剛搬來不久的事了,因為雪燕夫婦的幫忙,我們來到這裡做事,但我竟在第一天就昏倒了,後來就沒再來過。」
「其實那一日郎中也勸我不要去,可是,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林筱音說至此處,忽然轉過頭去,續道:「和姐姐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一起在這裡吃飯,回去時一起欣賞洞庭湖的山水,在家則聊聊當天所發生的事,不過——」
「我和姐姐那樣說的時候,她笑了,她說『真是廉價的願望呢』!」
由於背對著自己,小白看不到林筱音臉上的神情,不過從其微微顫抖的肩膀來見,她一定非常難過。
「妳果然……不是風寒那麼簡單,對吧?」
「我天生就十分虛弱,所以,要每天來這裡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林筱音稍一停頓,又緩緩地道:「對不起……小白……我說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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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可終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走,本姑娘一整日都快悶死了,幸好還有飛星那傢伙可以陪我……喂!這一整日你都上哪去了?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喂!你有在聽嗎?」
被上官瑛虹這麼一搖,走進「潛龍山莊」大門的小白方回過神來,見一雙妙珠正凝視著自己,便道:「是小虹啊!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該不會是特地等我回來吧?」
「才、才不是呢!誰會等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明明我不能出去,也不留下來陪我玩。」被他說中心事的上官瑛虹面上泛紅,趕忙轉移話題:「先不說我的事,有一位自稱姓林的姑娘突然深夜造訪,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予你說,誰知你這會才回來,讓她等候這許久的時間,還不快去!」
「林」字有如一道破空之箭直搗小白的胸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他慢慢來到了一間廂房內,裡邊除了黃衣少女,更無他人。
「深夜來訪還讓姑娘等候多時……」
「客套話就免了。」
小白話至一半,陡然給對方硬聲打斷,於是他牙一咬,改口道:「林姑娘要說的話是……」見對方飄然走到自己身後,小白接下去道:「是關於筱音的事嗎?」
一時之間,兩人盡皆沉默,在繁星熠熠的夜晚,徒有薰風送暖,吹得燭火忽明忽滅;枝葉簸然的沙沙聲,以及那高懸長空,冰冷的清月。
良久,林筱玥當先開口:「筱音……那孩子是我的小姝。」
雖然在先前就已猜到了七八成,但從對方顫抖的語音聽來,小白的面頰依然抽搐了一下。
「那孩子,天生身體就很虛弱。」
「我聽說了。」
「那孩子很期待,跟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跟我一起在後院吃午餐,相約回家時一起欣賞洞庭湖的景致」林筱玥猛然握緊了拳頭,接著道:「那種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是那孩子一直以來的夢想。」
小白待要說些什麼,卻給對方接續的話頭打斷。
「再過七天就是她的生日,是郎中說恐怕無法活到下一次的……她的生日。」
「咦?」
「她就快要死了!」突如其來的一聲使小白嚇了一大跳,聽對方黯然說道:「我盡量不再去看她,我不想再看著她那日渐憔悴的容顏了!」
「快消失了——因為我知道,她就快從我眼前消失了!」
「……」
一滴清淚落下,晶瑩剔透卻哀傷難過,小白見狀,不由得幽幽一嘆,然而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於是我開始避開她……想著,如果我沒有什麼妹妹的話……」
止不住的淚水如泉水般湧出眼眶,沿著面頰緩緩流將下來,終而低落。那一道道的眼淚全是林筱玥一直以來埋藏於心底深處的情感,就像潰堤的河水,翻起滔天巨浪,再也無法抑制。
「如果、如果會是這麼痛苦的話……打從一開始……要是我根本沒什麼妹妹的話就好了。」
「筱玥……」小白不自覺的伸出雙手把她摟入懷中,固然男女授授不親,但小白可以強烈感受她的無助,現在的她必須得有個倚靠,不然她的理智必會崩潰。
「那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出生的?」
小白發現自己的視線亦迷濛的渾開來,他連忙眨了好幾下眼睛 ,拚命壓下湧上來的衝動。
那種感覺,那種自己重要的人即將消失的感覺,似乎曾經有過。
「筱音應該是知道的吧!」
「是我向那孩子說的。」
「因為她無論如何也要我告訴她。」
哭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止住淚水的林筱玥繼續適才未完的話。
小白乃抱著一絲希望問道:「你確定沒有弄錯?那個,只能活到這個生日的說法……」
「嗯,郎中說過『就算能活到今年的生日,剩下的日子也不長了』。這事我沒有告訴雪燕夫婦,因為不想讓他們有所顧慮,可是,最近小白和筱音時常見面,想說不告訴你的話不行……」
「嗯,多謝相告。」
至此,談話結束,天空泛白,時近寅時三刻。
小白送林筱玥走了一程,聽她說「送到這裡就好」之後,他便呆怔原地,望著對方渐行渐遠。
「筱玥姑娘請留步!」突然,小白忍不住開口又問了一句:「筱音的誕辰是七日後,對吧!妳就那樣繼續無視著她……真的好嗎?時間已經所剩不……」
「那孩子……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笑著的嗎?」
「沒錯,沒見過她哭喪著臉。」小白照實回答。
「是嗎?」林筱玥說畢,便頭也不回地步入翠林之中,無論小白之後如何叫嚷,她始終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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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沒睡的小白並不如何累,反是心中五味雜陳,千頭萬緒,想到林筱音的病情、林筱玥的話語、湖畔的那一夜,他想做點什麼,卻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又再看天空發呆啦!每天都看天空,上面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聽到上官瑛虹的問題,小白無言以對,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只是腦中不斷有個聲音在迴盪著……
「小白,當你感到悲傷寂寞的時候,請抬首仰望,那蔚藍澄浄的天空。」
而每當看著碧藍蒼穹,望著無定的浮雲飄忽來去,一切的心情就能沉澱下來,所以,每當心中煩悶之時,他總會像現在一般,挑一個舒適的地方,然後仰臥於地,觀望藍天。
「到底為什麼啊?」上官瑛虹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
不想再給她糾纏,小白只得隨口敷衍,便即反問道:「飛兄弟的傷勢怎麼樣了?」
上官瑛虹笑道:「早沒事啦!依爹爹所言,再過三日就能下床了。」說著,躺臥在小白身旁,復言道:「倒是你,怎麼才過一個晚上,整個人都變了,怎麼無精打采的?」
「嗯,大概是一整夜沒睡的關係。」小白再次隨口應了一句,然後反問:「怎麼了?要我陪妳玩嗎?」
「今天就不必了。」上官瑛虹眼眺蒼天,續道:「只是看你氣血不太好,覺得陪在你身邊會比較好。」
乍聞此語,小白有些吃驚地撩了上官瑛虹一眼,沒想到平日驕矜的她居然會體諒他人,尤其那個人還是自己。不管如何,小白仍然閉上眼睛,發自真心道了句謝謝,並打定主意——晚上再去見她一面,畢竟,有些事情最好還是再確認一下。
時間流逝,好容易捱到夜晚,小白推測她有可能會去的地點,一個個尋將過去,終於在竹林湖畔發現林筱音的身影。
小白緩緩來到她的身旁,兩人互相面對面默視良久,心底各懷心事,不知如何開口。
眼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最後還是小白先開了口:「這裡的夜晚也別有一番風情呢!」
不對!我不是要說這個啊!
當小白正後悔說出這句話時,卻聽林筱音輕輕道了一句:「是呀!」
「它是這麼的優美,不是會讓人想要看下去嗎?」林筱音看著朦朧湖面,慘淡的寒月灑落浩瀚江水,她緊接著喃喃道:「一直……一直……在我小的時候,曾經全家一齊來這裡遊過湖,我記得和姐姐在這裡一起吃了烤地瓜,好想再一起來吃一次喔!因為像那樣快活的事,這輩子沒有了。」
小白一聽,乃笑道:「比起昨日的遊玩還要快活呢!」
「啊,昨天和小白在一起的時光,也是同樣的快活。」林筱音連忙說道。
「筱音,妳還真會說話呢!」
「是真的啊!如果時間再多一點,說不定我就會對小白你更加傾心的。」林筱音輕輕坐在凸出的岩石上,讓微風拂過面頰,並輕聲說道:「明明我……是不能對任何人產生柔情的。」
子夜時分,星移月轉,洞庭湖擁有兩個美麗半月,湖畔亦蒙上更多銀白光輝,夢似的夜色更沉靜得醉人,然兩人思緒綿綿,無心欣賞。
「我有很多事情,是必須向你道歉的;必須向你說謝謝的事,也有很多……很多……」
輕輕的一句話,已令小白全身一顫,聽他沉吟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麼病?」
「是服再多的靈丹妙藥,下再多的針,也治不好的病。」林筱音眨著悒鬱的眼睛,幽幽又道:「所以,我把病名給忘了,因為沒有意義呀!就算記得又能怎麼樣呢?」
見她語音稍頓,抬起頭來對著一彎寒月出了會神,繼而說道:「燕龍總局後面的亭子,是之前姐姐和我說過話的地方,是搬來這裡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我們曾經這麼約定過——『改天一起在這裡吃飯吧』……」
「筱音,令姐……」
「我知道,所以我也盡可能不和姐姐碰面,因為現在的我,能夠為她做的事……就只有這個了。」
似乎心有不甘,林筱音抿起了朱唇,小白看著這樣的她,心底也在淌淚,不過他仍想掙扎:「筱音!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嗎?真的沒有一絲治癒的可能嗎?」相較於他的激動,林筱音倒是冷靜異常,卻有些被對方突來的喝問怔住,待一個深呼吸後,只聽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如果發生奇蹟的話,或許能治好吧……」然後,一邊把食指伸至唇邊,一邊凝視小白,道:「正因為不會發生,因此才被人稱為奇蹟喔!」語畢,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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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談話,只是抖落情感弦線上真摯的音符,回去時帶滿一身踏過荒野,尋不著空谷幽蘭遂有的寂寞,遂有的淒涼。
兩晝兩夜沒睡的小白,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千鈞重的憂愁之波回到自己的臥房,倒頭就呼呼大睡起來,這一睡睡到隔日清晨。
揉著惺忪睡眼,耳際聞得颯颯的風聲,答答的雨聲,胸口堆砌的愁緒愈加沉重,直讓小白喘不過氣。
好煩人的雨,怎麼一直下個不停,難道真要把天上的水,全部放到人間裡來嗎?
瀟瀟雨,不歇;獵獵風,不止。注視窗口,一串串的雨珠從屋簷垂下來,濕淋淋的雨簾子,截不斷,推不開,正如小白那一股濃濃的哀愁。
小白忍不住一聲長嘆,好巧不巧正好給路過的侍女青青在窗外聽見了,於是她推門進來,先是一禮,然後問道:「小白相公怎麼一大清早就在嘆氣?若是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不用客氣,直說無妨。」
「怎麼會呢?」小白連忙搖手,道:「在下在此地叨擾甚久,道謝都還來不及呢,對貴莊哪還敢奢求什麼。」
「既是如此,小白相公為何嘆氣呢?」
面對青青進一步的追問,小白有些不知所措,這事原和她無關,大可不讓對方知曉,但要蒙混過去又有點困難,加上青青那對凌厲的目光,考慮一番後,小白終於屈服了。
小白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向她敘述了一遍,並且囑咐不可以給雪燕夫婦知聞。不過令他詫異的是對方居然面無表情,從頭到尾就好像在聽著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一樣,不免奇道:「妳怎麼都沒反應呢?」
青青撩了他一眼,平平地道:「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一直以來我都在照顧著她們,只是以雪燕夫婦的名義罷了。」
「什麼?那雪燕夫婦……」小白滿臉吃驚地道。
「他們全不知情,甚至不知道有林筱音這個人的存在。」青青簡單說著,復而側頭嘆道:「不過若不是你告訴我,連我也不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是啊!所以我想在那一天送個什麼給她,青青姑娘妳覺得該送什麼?」
「嗯……我也不知道。」
本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誰知說出來的話,有說等於沒說,小白不禁喟然一嘆,一抬眼間,忽然發現對方頭上的兔形玉簪,乃隨口一問:「那個玉簪看妳從未拔下來過呢!為什麼?」
青青柳眉稍緊,道:「這個玉簪是小時候一個玩伴送給我的,對我來說,它是任何東西也無可取代的。」停頓了一會,猛然一拍手心,向小白笑道:「不如送她覺得重要的禮品吧!」
「說得倒容易,妳倒說說看送她什麼」小白翻了翻白眼,無精打采地反問。
青青沉吟半晌,提議道:「直接包個紅包給她,如此一來她就能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小白聽了差點撲倒在地。
青青的建議理論上沒錯,但如是不就毫無意義了……他用手支撐住身子,斜倚在牆上,不高興地皺起眉頭,「送那種東西也太奇怪了。」
「唔……那不要送東西。」青青一面想,一面望著窗外綿綿的細雨,不久便道:「或許,做些最能使她開心的事之類的……帶她去有趣的地方,或者請她吃一些美味的東西,有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開心呢?」最後一句,她把頭轉向了小白。
經這麼一說,小白方晃然大悟——說到筱音會開心的事,那便是和筱玥……原來是這樣啊!
青青突然見他手舞足蹈,精神抖擻,口中喃喃「只有這個了,我能為她做的事情」,一直重復說著,雖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可是看他總算有精神多了,嘴邊情不自禁浮起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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