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星見過林筱玥,忙出口招呼,邀她同坐一桌,說巧不巧,樂聖正在中間演奏,位子空了出來,剛好在林筱音的身畔。渾不知情的飛星還好心地幫忙介紹:「這位是咱們今日的壽星,說起來姓名是……」話至中途,卻見小白慌忙舉杯站起,大聲說道:「既然人都到齊了,就請蕭兄再為大夥奏上兩曲吧!」
全場靜默無聲,突如奇來的訪客讓每個人停下手邊的事物,氣場頓時變得有些僵。
見林筱音默默替初來的林筱玥添了一碗飯,在另一側的青青想要幫忙,然聽她悄聲道了一句「不用麻煩」,伸到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上官瑛虹笑道:「這兒的菜肴精美可口,卻不油膩,包妳吃得滿意。」
「謝謝,待會再說。」林筱玥冰冷的口吻讓在場的諸人分分皺起眉頭,唯有蕭祈神色自若。
他見林筱音和林筱玥彼此偷瞧,但絕不和對方眼神交會,心中雖然疑惑,嘴邊卻浮出一抹微笑,側頭一思,向眾人朗聲說道:「杏莊太音續譜中寫道『古今興廢有如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而已』。在下這第三曲乃千古名作『漁樵問答』,若有彈得不妥之處,還請大夥多多指教!」語畢,閉目半晌,突然睜開雙眸直視古箏,彷彿身旁所有人都不復存在一般,他手指輕撥,一曲世間之最的「漁樵問答」舞了開來。
樂曲通過漁樵在青山綠水間自得其樂的情趣,表達對追逐名利者的鄙棄。只聽箏意綿綿長遠,始之悠然自得,有如孤雲獨去,繼而逶迤迴盪,跟著箏聲鏦鏦,進入高潮迭起的第七段。
此刻,蕭祈屏氣凝神,滾拂撥刺搭三彈,刻畫出隱士那豪放無羈,瀟灑自樂的情狀。強烈的音色和著切分的旋律,使人感到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聲之悠悠,深入山林。
待至曲終,蕭祈見兩人聽得痴了,更不打話,自個又追加一首喜慶的曲子。曲子跳脫變化,曲調流暢歡愉,眾人眼前髣髴出現了一群活潑開朗的小孩,有的載歌載舞,有的追逐笑鬧,一旁大人圍坐繁花似錦的亭中,把酒言歡,好不快活。
林筱玥凝神諦聽,倏地晃然大悟:「此曲一派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好似不聞世間有愁苦二字。樂聖奏這樂曲,莫非是叫我坦誠相對嗎?」
她一邊想著,一邊偷眼瞧向林筱音,知她也正望著自己,四目相接下,自己急忙別過頭去,假裝吃菜,心中卻暗罵:自己怎麼這般沒用,明明只要一句話就好,一句話啊!她是那麼期待自己……自己卻……讓她這麼痛苦。
結果宴會結束,她依然拿不出勇氣與林筱音說上一句話。尾隨著眾人下了樓,聽著他們有說有笑地各奔東西,她抿了抿嘴唇。
「今日還玩得真是開心啊!元兄,改日有機會再來我那小酌兩杯,順便連同你那位結拜兄弟一起帶來,他的琴技真是絕世無雙。」
「禇兄啊!不是我不願意,只怕三弟不肯啊!咱們不如再和上次一般賭他個通宵。」
「什麼?那元兄還是別來了吧!你若再來,我就要傾家盪產了。」
那裡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握手道別。這裡上官瑛虹笑道:「今日果然沒有白來,場子雖然比不上本姑娘的生日,卻也足夠了。」青青在一旁提議:「若有機會,下次不如再找個時日聚聚。」她這話乍出,三聖正好行將過來,元達一聽立即大點特點著頭,另二人自無異議,其餘人等除林筱音和林筱玥外,均口頭應了,飛星甚至補上一句:「不錯!為了朋友幸福著想,是該找個時日聚聚。」說著,拍拍小白的肩膀。小白面上一紅,連忙嗔道:「飛兄何出此言?」向飛星打出一拳,原是鬧著玩的。他斜斜一避閃過還吐了吐舌頭。
就在此時,突聽林筱玥嘆了口氣,道:「還真是沒長眼呢!」
「什麼!」小白心頭一顫,跟著明知故道:「多管閒事。」
「才不是什麼多管閒事!」林筱玥一口回絕,驀然回首望向小白等一干人,吸了口氣,方緩緩把那一直埋藏於心底深處的話語說了出來。
「筱音是……筱音是……是我的小妹。」林筱玥一抬首,笑著道。
「她、是、令、妹?」
在場小白和青青不算,其餘各人均齊聲驚呼,似乎不甚相信,臉上訝異更甚,卻又不由得不信。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都不……」上官瑛虹第一個首先開口,立即被小白揮手制止。
此刻,林筱音和林筱玥相視笑著,心中滿滿的悸動和情感有如潭水千尺,縱使千言萬語,亦及不上這真心的一笑。
「好了!!咱們也該回去了。」飛星及時說了一句,催促著眾人快些離去,然後向小白眨了眨眼。林筱玥卻仍駐足原地,一會兒才笑著對林筱音道:「回來時候,再好好聊聊吧。」言訖,跟著諸人漸行漸遠。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林筱音白玉般的手撫住胸口,輕輕對一旁的小白說道:「謝謝你,小白,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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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風熠熠,暮夏已近尾聲,小白和林筱音並肩走在竹林中的羊腸小徑上,清澄的空氣溫暖醉人,好像只要深呼吸一下就能使人放鬆下來。兩人靜靜走著,誰也沒有開口,從四方蔓延過來那澎湃的寂靜,忽然──
兩人發現一個飄浮的灰監色光點,索性停下腳步,疑惑注視著這個一閃一滅、乘風浮遊的輕柔光點。起初距離稍遠,看不出來那是什麼,但待那光點慢慢飄近,兩人驚訝地齊聲叫道:「是螢火蟲!」
螢火蟲在竹林層層掩蓋、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的晦暗中飛舞著漸漸遠去,恐怕是今夏最後的螢火蟲。
就在小白心中如些想著的時候,眼中倏地一道紅光滑過,他忙抓住胸口,總覺有什麼冰冷的異物卡在胸口,那般沉重、酷似焦燥、不安、寒顫的黯然感覺,身體不尋常地冷了起來。
「怎麼了?小白?」似乎注意到他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林筱音關切地問了一句。
剛剛心中那股悸動是怎麼回事?小白心中思量,嘴上連忙回道:「沒事,可能走的有些累了。」說著,撁住她的素手一陣疾奔,在林筱音一怔之下,兩人已掠出竹林,只見蒼穹似碧,月華如洗,月光灑落於一張文風不動的、鉛灰色檯布般的湖面,波光粼粼,四野沉靜。
岩石之上,兩人仰視如是夜月,呆呆出神。
良久,林筱音當先開口:「我不知為該如何答謝你。」
「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白隨口道。
「小白真是位堅強的人。」
「堅強的是筱音。」小白說畢,闔上雙眼,卻聽她道:「才沒有這回事呢!」口吻有點哀傷,小白急忙睜開眼望向身旁的林筱音,發現她正愣愣凝視自己的皓腕。
「我曾經想要自殺,一了百了。」
此話乍出,小白立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聽她續道:「那是在遇到你的第二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間目送家姐離開,然後我也離開了。」她頓了頓,扯開身上那件深淺相間的褐色風巾,接著道:「這條是家姐去年送我的風巾,因為我纏著要禮物,她就提前送給我了。」
「在市集買了一把小刀,明明沒有必要,還是買了其他許多的東西,然後在那一夜,孤單待在房內的我,目光望著那柄小刀。」林筱音說至此處,深深吸了口氣,方有辦法再繼續說下去:「當時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無法思考,感覺這世上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好像自己迷失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裡,我拿起刀子,朝自己的手腕那兒,一斬而下……」
「啊!」聽到這裡,小白忍不住地失聲驚叫了一聲,但見林筱音渾然不受影響地說下去道:「就在此時,有陣笑聲傳入耳中,那是白天在小漁村裡遇到的那些人的聲音,而那把刀就停在自己的手腕上,可以感受到它的冰冷。」
「回想到那些笑容,那些愉快的聲音,覺得現在的自己竟然這麼可憐,然後我抬首望向窗外一彎新月,笑著哭了。就算家姐告訴自己無法活到下一次生日都沒流下的眼淚,在那時流了出來…本應該是笑到流出來的眼淚卻停不下來,這才發覺自己其實是為傷心而哭的,最後,等笑完這一陣,就再也沒辦法割下去了。」
林筱音眼光望著灰藍清月照耀的湖面,喃喃自語:「或許,這就是一個奇蹟呢!」卻聽小白堅持說道:「那是筱音的堅強!」
「是嗎?」林筱音跟著又道:「我是苦命的人,是得不到別人的幫助就無法活下去的軟弱的人。」語音中滿是哀傷淒涼。
「那又有什麼關係!」小白霍地站起,激動說道:「不管是誰,不依賴他人都活不下去啊!正是因為有可能發生,才叫做『奇蹟』啊!不是嗎?」見她一嗯,閉目答道:「說不定真是這樣呢!」
兩人仰望著暮夏灰黑色的天空,僅有疏星數點,然如此美好。
聽林筱音淡淡說道:「小白,今天真開心。」
「我也是啊!」
「好想再一起去岳陽樓。」林筱音閉目說道,彷彿今日盛景仍在,記憶猶新。
小白閉上雙眼應了一聲。
「然後再一起逛市集。」
小白嗯地點了點頭。
「今天在岳陽樓認識了新朋友。」她倏地張開眼簾,緩緩復道:「如果有機會下次再一起去。」
小白笑著望向林筱音,道:「不是很好嗎?」
只聽她跟著說道:「我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情,大概還不想死吧!可是,或許不該和別人撁連的如此之深……因為這麼做只會多一個和姐姐一樣悲痛的人呀!」小白靜靜聽完,喟然一嘆,然後笑道:「我可不這麼覺得,能遇見筱音真是太好了。」
林筱音只感心底波瀾一綻,垂下頭去,如雲的秀髮隨風擺動,少頃,她抬起首來,臉上洋溢著笑容,「我在笑嗎?」
小白見她露出編貝般的皓齒,嘴角兩邊兩個深深的梨窩襯得她楚楚動人,不由得看得痴了,只是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我能這樣一直、一直笑著嗎?」她又問了一次,小白方如夢初醒,趕忙報以一笑,「自然可以的。」
突然,小白眼前一暗,緊接著唇上一緊,剎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溫暖徹底剝奪了思考的能力,只覺那一吻輕若飄絮,柔若微風,若有若無卻教人全身微微顫動。
「我去方便一下,小白在這兒等一會吧!」
林筱音面上如胭脂染過,一片殷紅,襯著白皙的肌膚,艷麗婉轉,恰如四月怒放的杏花天影。她一語道畢匆匆遁入竹林之中。
小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輕撫嘴唇,感到上面還留有餘溫,和林筱音相處的種種情感紛至沓來,一時間充滿胸臆,禁不住垂下首去,然這一低頭,卻借著微微的月光,看到那岩上留有一行字,似是用小刀所刻──真的、真的非常謝謝你,別了。
他痴痴望著那一行字,良久方一咬牙,道了一句:「生日快樂,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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