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Suddenly - 告白

回到教室，謝承興奮地向王正一搭話。

「我覺得你可以衝一波了。」

「什麼？」

「主動去跟學姊告白啊，她剛不是給你髮夾嗎？」

「⋯⋯不⋯⋯」王正一難為情的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衝了啦，有些事情現在不做，以後會後悔的。」謝承彷彿從雙眼冒出火光，雙手握拳義正詞嚴。

他有點心虛，「⋯⋯真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是怎樣？」謝承肘擊他的肩膀，「你有自信一點啦，我都感動到可以不收錢給你意見了。」

面對謝承的誤會，王正一陷入發窘，有口難言，「⋯⋯謝、謝謝？⋯⋯可是⋯⋯」

「別害羞衝了啦，你信我，一定中。告白最重要的就是真誠⋯⋯」

謝承慫恿說著，無法解釋清楚的王正一，只好默默的當個聽眾，內心想著夏曦優什麼時候會回來上課。

午飯鐘聲一響，王正一頭也不回的離開教室，走在連接走廊上的腳步越來越快，靠近「秘密基地」的前一小段路，甚至大跨步起來。

然而秘密基地裡，只有一個保溫袋等著他。

他失落打開袋子，裡頭放著兩組雙層保鮮盒，其中一組已經空了，另一組則貼著「愛哭鬼」的便條紙，上頭還畫著一隻在哭泣的兔子。

王正一嘆氣往階梯坐下，他拿出兔子髮夾把看思考。

若不透過考試，要怎麼知道「答案」是對還是錯？

冬日涼薄的空氣侵襲雙頰，凍的他鼻頭發冷。

玻璃瓶輕脆敲打的聲音，由下方走廊傳來，他趕緊將髮夾收進外套口袋。打開膝蓋上的保鮮盒一看，只裝了白飯與花椰菜。

從早餐到中餐都是「特殊料理」，他是不是做錯什麼事情了⋯⋯

眼角餘光出現熟悉的運動鞋，一步一步拾階而上。期盼的人來了，他這下反而沒敢抬頭去看。

兩瓶溫溫的牛奶，貼上了他的腮幫子。

「我想了想，的確不能說是同性就不負責任。」對方的聲音如同溫牛奶。

王正一握拳掐住筷子，內心告誡自己，不要再因為感受到夏曦優的「溫暖」而會錯意了。

「沒⋯⋯那個、那個是我⋯⋯我⋯⋯」筷子在花椰菜梗上戳了好幾個洞，他艱澀開口：

「我是⋯⋯開、開玩笑的，你不用負⋯⋯負責了⋯⋯」

牛奶瓶輕柔抬起他的臉龐，目光對上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陣發暈，像有3連的8分音符在轉。

夏曦優甜膩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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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跟你開玩笑，是你要對我負責，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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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麼⋯⋯意意思？」

對方微笑的唇形，加速他的暈眩，腦袋比發燒的時候還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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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過我的裸上身啊，是你說的『看過就要負責』。」

「沒⋯⋯沒有看過⋯⋯吧？」他啞聲，以彈奏三連音的速度下手，盒內的花椰菜被戳到細碎不成形。

「有，去海邊那天你看過啊，就在你家門口。」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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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然我的脫下來給你，你去上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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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的臉龐染上紅潮，「那、那不是你自己、自己要脫的嗎？」

聽聞他的回答，夏曦優皺起眉拉下嘴，雙眸浮現水光，「你現在是不想認帳？」

「我⋯⋯我⋯⋯不⋯⋯那明明⋯⋯是你⋯⋯」搗菜的手節奏加快。

夏曦優放下牛奶，坐到他身旁，十指併攏遮臉，嗚咽說：「你想玩弄我嗎？你看都看了⋯⋯」

「我、我⋯⋯」盒內的白飯與花椰菜被搗成泥了！

夏曦優的肩膀顫抖，聲音越低越沉，「你還不對我負責⋯⋯渣男⋯⋯」

「⋯⋯」面對指控，他的良心緊緊一縮，停下手部動作。

空氣寂靜許久，最後傳出微弱的抽泣聲。

王正一的眼眶跟著濕潤，他怎麼能讓整天都掛著笑臉的人傷心。他愧疚問：「要、要怎麼ㄈ、ㄈ負責？」

夏曦優的肩膀抖動幅度變大，維持遮臉的動作，捏著嗓子說：

「每天要餵食三餐，要一起出門散步，身體臭了要『洗澡』。」

「好⋯⋯」

聽到最後兩字，他害羞的小聲應允，接著將保鮮盒拿起扒了好幾口泥狀飯菜直點頭。

「我咬東西的時候亂叫的時候—呵—呃，不可以隨便對我發脾氣。」夏曦優稍稍移開食指，從隙縫中漏出彎彎眉眼，「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棄養我。」

而他除了點頭還是點頭，像隻壞掉的點頭娃娃。留意到話語不太對勁的時候，兩人已經吃完中餐，來到琴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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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一將樂譜擱上鋼琴譜架，「剛剛你說的那些話⋯⋯」

琴椅上的夏曦優拉著他的衣角，裝可憐說：「怎麼，你反悔了嗎？」

「沒、沒我沒那個意思。」他慌張地又重新擺放一次樂譜，「我會負責的。一日三餐加、加加加洗澡，不棄養。」

「好乖、好乖。」夏曦優滿意地輕拍他的頭。

他深吸氣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可又能怎樣，他就是拿眼前這個人沒辦法。現下還是先練好比賽再說。

「只剩下一個禮拜的時間了。這首歌共32個小節，你平均一天的進度，至少要練6到8小節，開始彈吧。」

夏曦優望向他，手指沒有任何動作。

「怎、怎了？」他飄移開視線。

「我看不懂樂譜。」

他一臉木然，「⋯⋯你的鋼琴檢定到哪？」

「哦，我只會彈小星星啊。」

夏曦優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移動，微笑凝望著王正一唱歌。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柔和琴音搭上真誠歌聲，溫柔的如同他生病時，放在額頭上面的手掌心。

王正一握拳遮嘴，撇過發燙的臉蛋，他現在有種嘴裡含著巧克力，正在融化出甜味的錯覺。

怎麼分明是同一首歌曲，卻跟上次聽到時的感受，全然不同。

「你這次不哭了嗎？愛。哭。鬼。」嘲弄的語句，卻透露出一絲的寵溺。

王正一啞聲，「我沒有那麼愛哭。」

當自己的鉛筆盒被丟在垃圾桶的時候沒有。

當一整個暑假都待在琴房練琴的時候沒有。

當媽媽說對他很失望叫他去死的時候沒有。

他一直以來都可以忍耐的很好，可眼前的人是毫無前奏的主旋律，忽然就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輕易地在他心牆上，敲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洞，讓關在裡頭的悲傷，在日復日的陪伴下，一點一滴從雙眼中釋放。

「那麼巧。」夏曦優勾起嘴角，「我也沒有那麼愛笑。」

「別鬧。」

王正一捏了捏鼻子。

他對於他是主旋律；而他對於他，就是個很好耍的同學吧。

「我教你怎麼看，上面這排高音譜彈右手，四四拍，英文字代表他的和弦⋯⋯

⋯⋯

⋯⋯這樣子你明白了嗎？」

他講的認真詳細，需特別注意的地方，更是放慢速度舉例說明。

夏曦優毫不遮掩的打個哈欠，眼角帶淚問：「哦⋯⋯你的手指為什麼有點歪歪的啊，關節也很凸欸？」

他趕緊將雙手藏往背後，「這跟我剛講的沒關係吧。」

「我想知道啊。」

王正一咬了咬下唇，啞聲說：「⋯⋯彈琴的關係。」

「哦⋯⋯那你為什麼要戴著眼鏡？」夏曦優單指按下琴鍵，發出沈穩的音色。

他低下頭，「⋯⋯想遮住臉。」

「哦⋯⋯那麼好看的臉遮住很可惜欸。」夏曦優的手臂向上抬起，換撥弄他的瀏海。

「你、你不要再玩了，趕快練琴⋯⋯」

夏曦優露出淺笑，說：「你的聲音怎麼還沙沙的，感冒還沒好嗎？」

「我的感冒好了，你認真點不要問東問西。」

「都是想知道才問的。」

「那你練完再問，手擺好不要塌掉。」

「哦好啦好啦。」

令王正一意外的，夏曦優練琴時相當專注。雖然指頭的力度時大時小，拍子也不算穩定，可彈奏的音階都是對的。

午休時間才過一半，每日進度就達標了。

夏曦優挺起胸膛，驕傲地說：「我那麼認真，給我獎勵吧！」

王正一皺起眉毛，「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哪有什麼獎勵。」

「唔——」坐在椅子上的人以指甲輕刮他的手背，表情無辜，仰望著他軟言軟語說著：「沒～有～嘛～」

王正一咽下口水，那種暈眩的感覺又來了，「⋯⋯你想要什麼獎勵？」

「給我髮夾，我要你從學姊那邊拿到的那個。」夏曦優像個勝利者，揚起下巴回答。

「學姊」兩字如桶冰塊冷水潑在王正一頭上，讓他的腦袋瞬間清醒起來。

夏曦優做的這些舉動，就是為了要拿回髮夾嗎？

他瞪大眼睛，握緊雙拳。

巧克力也可以是苦味的。

他過去從來不懂，為什麼都是音樂家寫給戀人的歌曲，媽媽卻說這首甜蜜，那首苦澀。

原來他過去，只是用耳朵去「聽」，然後模仿彈奏出聽到的琴聲而已。

「不要，那是我的。」他撇過頭咬牙回答，眸底隨之浮上水氣。

夏曦優瞇眼淡笑，「愛烤愛對囉又盪森。」他起身從收納管弦樂器的櫃子中拿出物品。「那我要來睡午覺了。」

「⋯⋯」王正一抽著鼻子，看他往地上舖放的睡袋。

什麼時候有這種東西了？為什麼之前不拿出來用？

他流下滴滴眼淚，以略微酸楚的聲音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耍我了⋯⋯」

夏曦優背對他鑽進睡袋，傳來悶聲，「不可以。」

他鼓起勇氣，看著背影繼續說：

「我、我⋯⋯現在⋯⋯

比你⋯⋯高了⋯⋯

你可以⋯⋯不用管我了⋯⋯」

琴房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他洩了氣，不安拽著手指，像個犯錯的孩子，一邊細微啜泣，一邊低訴自己的罪狀。

「早上⋯⋯不要來找我⋯一起上學⋯

放學也是⋯⋯不要⋯⋯跟著我⋯⋯

不要⋯⋯找我一起⋯⋯寫功課⋯⋯

不要準備早餐⋯⋯跟午餐給我⋯⋯

也不要⋯⋯給我牛奶⋯⋯

不要⋯⋯在我旁邊⋯⋯講笑話⋯

這些⋯⋯這些⋯⋯我全部都⋯⋯」

王正一深呼吸好幾口氣，顫抖說：

「都很討厭⋯⋯

你讓我⋯⋯很困擾⋯⋯」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夏曦優還是沒有回話，他繞過睡袋走近查看，裏頭的人果然睡著了。

無憂無慮的睡臉，神情平靜柔和。光是看著，就感受到了撫慰。

他猛地有種想將夏曦優擁入懷中的衝動，不想讓其他人看到這張臉。

他蹲下雙膝跪地，緩緩將手掌穿過蓬鬆的栗棕色微捲髮，閉上雙眼。同呼吸一樣小心的吻，輕輕落在額頭上。

「唔——」睡著的夏曦優發出輕喃，睫羽顫了顫。

王正一嚇了一跳，不理解自己在做什麼，腦海裡只有「快逃」的念頭。

他全力奔跑衝過陰暗的連接長廊，腳尖一觸地又隨即提起，髮尾在空中錯亂飛揚。窗框一格一格的快速往後退，心臟好像就快要從胸膛中跳出來。

天空又下起冬季的細細綿雨，密密麻麻的水珠佈滿玻璃窗，如密集的16分音符三連音，在心裡迴響，他無處可躲。

模模糊糊的情緒，漸漸在心中成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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