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七天(14)

　　「……這就是作戰計畫。有問題嗎？」穆卡放下炭筆，從桌上畫了簡略作戰草圖的圖紙抬起頭，向桌邊眾人詢問意見。

　　每個人不是若有所思，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沒人發出認同讚聲或堅決反對，但大家都在大眼瞪小眼，似乎在等待其他人對這不甚高明的計畫提出意見。

　　「我有。」灰面不屑地問，從剛才就耐著性子聽的他頭上冒出青筋。「為什麼是一個小鬼頭指揮我們？」

　　「因為我一直都是盜賊團裡負責策劃作戰的人。」

　　「如果這也算是作戰計畫，那顯然你不是很擅長。」

　　「我從來沒說我很擅長，我只是負責做這件事而已，但我這次很有自信。我們出奇制勝，敵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逃到天邊了，安全無虞。你的寶貝殺手不會出事的。」

　　「不敢相信我會這麼說，但在你成功之前就會死在哪裡的溝中了。你這會害死她。」灰面低聲警告，穆卡不示弱地瞪回去。他當然明白這老大的擔憂，卻也無話可說。

　　「如果你有意見，你剛才就該提出來了。」琥珀對灰面直說。

　　「妳難道沒有意見？」

　　「這計畫是異想天開到讓我有點擔憂，但也不失為一個方法。」

　　「說『異想天開』還太過保守了，尤其是妳要執行的那部分，根本是瘋了吧。」犯罪集團的老大在勸人別做傻事，連他自己都感到莫名。「他可是要送妳去死耶。你們真的還算是夥伴嗎？」

　　「哈哈哈，你看看，從以前到現在，每個人都覺得你想謀財害命。」琥珀不忘損穆卡一把，令他無地自容。「不過他就是個奇葩的傢伙。在沒人有好主意，陷入絕境的時候，他都能提出最離奇的想法，而且幾乎每次都會成功，至少他所規劃的部分是這樣，彷彿世界會繞著他轉，夠神奇吧。再怎麼縝密的計畫，都不如天時地利人和來得重要——這是他自己說過的，而我願意相信這傢伙的狗屎運。」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我是把能做的準備全部做到最好，剩下的才交給運氣決定。」穆卡稍有不滿反駁。

　　「少誇張了，老頭，這種事我做過不只一次了。要不是我有自信，他也不會派我執行這任務。如果你想表達你的……多管閒事，那我倒希望你能多信任我一點。」

　　「信任妳去送死。哈！好啊！妳請便，我不在乎！」灰面誇張地表達他的「不在乎」，讓琥珀又為另一個幼稚男人翻過白眼。「如果你們的命不重要，那就來談真正重要的事。事後要分出多少錢給幫派？」

　　「我是不清楚你哪來的底氣跟人囂張，但你的整團幫派都不在這裡喔，沒有小弟的幫派老大。」

　　「我以為我們該是合作關係才對。」

　　「我比較喜歡稱之為『良性競爭』。」

　　琥珀怒目以對。儘管沒有惡意，但曾為殺手的凶狠目光乍現，灰面憶起那不該再回想的過往，不知何來的擔憂與悔恨使他退卻。

　　「不用你煩惱，老頭。」琥珀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動氣了，稍微收斂情緒。「該你拿的一枚銅幣都不會少。在這之後我們就分道揚鑣。」

　　「我也從來沒有要妳回來。」灰面別開臉絕情說。

　　「喂，大叔，先擔心你自己如何？」哈瓦辣朝灰面吼起來。「你和你的小弟是要跟我們鬥士一起上前線的。你們就管好自己，拿起刀和斧頭跟著帶頭的我走就好了。」

　　「看來我們做的是最簡單的部分。」

　　「我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我做的都是最簡單的事，出力搬東西和揍人！還沒老到這兩件事都做不到吧。」

　　「絕對能比你們小夥子做得更好。」

　　「就是要這種不服老的精神，就算你的肌肉都快變贅肉也一樣。」哈瓦辣大笑說。灰面暗想自己的體態還輪不到一個挺著大肚腩的傢伙教訓。應該。「你呢，皮包骨？」

　　「我？當、當然可以！要我砍幾個人就砍幾個人！沒在怕的啦！」被叫到的阿斑慌張回應，裝模作樣地揮舞小刀。

　　「哈！自信可嘉。至於妳……」哈瓦辣轉向海爾莉時惹起她一陣嫌惡，他也自討沒趣：「呿，我管妳幹嘛？妳在森林裡想砍死我，我都沒討這筆帳咧。受了傷就找你哥哭鼻子去。」

　　海爾莉聽得怒火中燒，腰間的傷卻在隱隱做痛。她選擇往瞄過來的穆卡舉起拳頭，讓他知難而退，這才讓海爾莉心情好一點。

　　「那麼在出發之前，該來那個一下了吧？」哈瓦辣回頭期待問。

　　「咦？今天有別人在耶？」琥珀驚問。

　　「好不容易齊聚一堂，要做才有意思。」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不做會後悔的。我是指我會後悔。」穆卡無所謂地附和。

　　「唉，好啦好啦，也不會少塊肉。」

　　臉上寫著不情願的琥珀跟著其他兩人圍了起來，一起半舉起一隻手握拳。其他人迷茫地望向他們。

　　「不求榮華富貴。」

　　「不為無常所困。」

　　「不再不擇手段。」

　　桌前的哈瓦辣、穆卡、琥珀陸續道出宣言，半舉起的拳頭緩慢地伸出，在彼此要碰拳之前停下。

　　「願無名的我們歸還於世，以此為誓。」

　　三人異口同聲堅定說出，眼中充滿決心與信任。彼此間的默契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培養而出，足見他們相處之久。

　　「哈！這才對嘛！」他們收回手時哈瓦辣滿意大笑，穆卡和琥珀則交換著些許尷尬卻釋懷的淺笑。目睹這儀式的其他人看傻了眼。

　　「你有這麼在乎儀式感嗎？」琥珀隨口向他說。

　　「感覺很重要！這樣我才有心情偷偷摸摸當盜賊！」

　　「你都是負責光明正大地打架而已吧。」

　　「……那是什麼？你是還處在那個年紀嗎？」海爾莉忍不住皺眉問穆卡，後頭的某人在聽到「年紀」時雙耳伸得特別高。

　　「才不是！」穆卡急忙否認。「這是用來提醒我，即使我拿的是不義之財，也要有底線在。」

　　「所謂盜亦有道那套？那是騙自己而已。」

　　「沒錯，但很有用。這樣我就不至於迷失自我，才能在事成之後帶你們回到家鄉，回歸以往的日常。」

　　「你覺得你有做到？」

　　「不是想炫耀，但我確實自認我有。」

　　「可真有自信。」

　　「畢竟在能說服別人之前，要先能說服自己才行。」

　　「真自以為是的理念，」海爾莉罵著卻愈感失落，憂鬱令她畏縮不前，用著諷刺話語掩飾。「看來我是配不上這麼『偉大』的你。」

　　「嘿，別太快放棄，我都還沒放棄妳。而我是很固執的，記得嗎？」

　　「你還是說實話吧。」海爾莉聽某人說過，在有人耍帥時回送這句話，對方通常就會很乾脆地承認。

　　「騙不倒妳。我跟這些同伴發過了誓，要是遵守不了承諾，會被他們笑死的。」

　　「呿，幼稚鬼。」她眼中閃過的一點期待馬上轉為平時的鄙視模樣。

　　「總而言之，妳永遠可以繼續嘗試。至少，我會跟妳一起試。」

　　海爾莉無言以對，但她理解穆卡總是笨拙表達他的關切，這幾天以來他就跟以前那笨老哥沒兩樣。琥珀說的沒錯，穆卡雞婆得很，但海爾莉早就明白了。

　　比起絕望到拋棄過往的她，穆卡努力保持初衷。那依然真誠的神情耀眼得令這殺手無法直視。

　　她心想也許這次，就這一次，不用再兇他了。

　　「盜賊團還要搞什麼誓言，真夠無聊的。」灰面不悅地表示。

　　「每個人都要拿雙刀耍帥的怪人集團首領沒資格說別人。」穆卡可說是冒著生命危險嘲弄這裡的幾乎所有人。

　　「想玩友情遊戲是你們的事，但你似乎夢想遠大。在我面前勸我的手下金盆洗手，算你有種。」

　　「是嗎，多謝誇獎。」被嘲諷習慣的穆卡不以為然。

　　「你們就跟我們一樣，是地下世界的殘渣。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有信念的聖人了嗎？」

　　「聖人啊，真能做的話我也想試試。我有很多道路能選，雖然那些都沒辦法讓我贖回自己的家人。不過，呵，那也只是我走上歪路的藉口。」穆卡難得消沉下來。「你知道，人總有段年紀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對不起自己，想做個報復。後來就算後悔踏上這條路，也來不及了。」

　　「你以前從來沒說過你為非作歹的理由。」琥珀訝異說。

　　「明白我為什麼不想說了吧。」

　　「是啊，聽起來真羞恥。」琥珀對垂下雙耳的穆卡嘻笑道。

　　「本來期待琥珀能找個正經一點的人做搭檔，想不到真的這麼正經。」灰面幾乎感到佩服。「既然你有自信，那我至少能相信你不會辜負這位最強殺手的，對吧。」

　　「像你這樣嗎？不會。」

　　「呵，非常好。好到讓人生氣哪。」灰面嘲弄的笑臉流露出一絲欣慰。

　　這幫派老大對穆卡稍微另眼相看了。沒人想得到鬥技場冠軍與前精英殺手，會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賊聯手，犯下一件件驚天竊案，而且還每次都全身而退從未曝光，只有吟遊詩人在民間傳唱著無名盜賊的詩歌。面前這黑狼正是那些傳說的源頭。

　　幫派手下和前幫派手下竟都與他如此親近。他究竟是何方神聖？灰面開始對這小賊起了戒心。琥珀只為這吃起醋的大男人感到悲哀。

　　一直默不作聲的阿斑臉上看似認真，其實是在一個勁地想著盜賊團和有所苦衷的義賊實在太帥氣了，心中悸動不已。

　　「看來妳過得還不錯。」灰面對琥珀表達感慨。「不過今天，要用我們幫派的方法做事了，但願妳還沒忘記幫派的作風。」

　　「我說過了，老頭。我不是幫派的一份子。我用自己的方法，照樣能把事辦好。」

　　「好吧，我想做為一個與妳無關的幫派老大，我也沒有什麼好要求的了。」灰面的玩笑話聽得琥珀刺耳。「我只求幫派的那一份不要入錯袋。」

　　「啥？你可以批評我的能力，但別想質疑我的誠信。你要想瞧不起人，當心我用鼠族最擅長的招式對付你。」

　　「呵呵，開玩笑的，孩子。妳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這次也不會的。」

　　灰面態度一轉，那寄予他人信賴的輕鬆笑臉勾起了琥珀的回憶，讓她呆若木雞。過去她曾質疑過灰面的領導能力，跟團員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傢伙靠著不切實際的理想和一張臉就妄想就希望手下追隨他。但吃他這套的人卻意外的多，讓琥珀不確定錯的到底是別人還是自己。不過那瞬間，琥珀似乎看見了他受人追捧的理由。

　　「你就等著瞧吧。」琥珀回過神來故作鎮定，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的猶豫。

　　「一諾千金的實幹家。」灰面欣慰笑起。但一下就板起臉孔抱怨說：「但我還是不贊同妳用『那玩意』，可別怪我沒警告妳。」

　　「知道了知道了。」

　　這時海爾莉把穆卡偷偷拉到角落問：「你的這個所謂夥伴，我們信得過她嗎？」

　　「怎麼回事？是她突然變成傳奇殺手讓妳擔心嗎？她已經不是——」

　　「我是想問她為誰效忠？為你、為幫派，或是為她自己？」

　　「看來妳和她在——咳咳，更衣的時候，吵得有點兇啊。」

　　「她特地來到這座城，自爆身分也要幹這票，就是為了那老頭子。她跟與自己無關的傢伙也走得太近了，就連我這現任團員都不想理他。這不是什麼『超越種族的愛』那種東西吧？」

　　「才不是！要是那樣的話，他們需要超越的東西也太多了。」

　　「那她顯然是忘不掉過去的榮光。她是為了我們在行動嗎？我怕錢會『入錯袋』。我竟然沒問她為什麼要幹這票。」

　　「不用那麼神經質。她偷到的錢從來沒有私吞過。我們都是事後分帳，一點問題都沒出過。除了沒有偷到東西的時候。」

　　「看來你是『偷到再想辦法處理』的類型，無憂無慮的像隻鳥。」

　　「我知道妳的疑慮。她跟著以前的團長很久了，肯定有所感情的，我也看得出來。但我敢說，她分得清公私和是非。妳也聽到我們剛才做的誓言了，那並不是小孩子的玩笑，是我們對彼此的信任與承諾，對盜賊團而言這份量可是很重的。」

　　「我被關在牢裡時，你倒是玩友情遊戲玩得很開心。」

　　穆卡差點脫口而出問她「妳該不會是在嫉妒吧」，但他的腹部實在接過她的拳頭太多次，他也早已學乖了。

　　「那不是……重點。總之謹慎是好事，但拜託這次相信她。妳或許不習慣信任他人，何不試一次吧？或當作被騙也沒關係。」

　　「……我明白了。」

　　「這有讓妳放心嗎？」

　　「完全沒有，白癡。好吧，她是沒有虧待我，但我還是會抱持中立態度看待她。你有你的主見，那我也有。」

　　「那妳問我該不該信任她根本沒意義嘛。」

　　海爾莉朝穆卡狠瞪一眼就讓他閉上了嘴。

　　此時巨大的鐘聲穿過天花板，沉悶撞擊聲迴盪在室內和外頭的城市中，令眾人的五臟六腑也隨之震動，雙耳不禁折下。

　　等到連續的鐘聲緩下後，琥珀才豎回耳朵說：「三點啦。該出動了。」

　　「是誰敲鐘的？我沒看到有人走到樓上啊？」阿斑好奇問。

　　「那個管鐘塔的老婦啊。她是從一樓的繩索拉鐘的。」

　　「她拉得動這種大鐘啊！？」

　　「是時候練練拳頭了！」哈瓦辣摩拳擦掌。

　　但他先被琥珀叫住問：「等等，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安啦，小不點，沒有忘記妳。我幫妳把東西搬到頂樓再走。」

　　「我是指，呃，」她轉身向穆卡確認：「你檢查過了吧？」

　　「零件都還在，結構也完整無損，不會有問題。」

　　「但願你夠有自信，因為就像某人說的，」她注意到那個某人用著責備的眼神瞪了過來。「我的性命安危全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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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水道沒人會注意的陰濕角落，發出一聲響亮轟炸聲。隨著一瞬閃光，鐵門的鎖被應聲炸斷，小狗般的龍隨意踏入敞開的門中。牆壁上張貼的陳舊紙張告示此地禁止進入，但爆炸噴發出的火星點燃紙張角落，火焰很快吞噬了整張草紙。

　　兩名長袍人聽見爆炸，從門內的狹窄樓梯間迅速跑上。他們見到那全身噴散耀眼火花的生物時還沒能反應過來，數發火彈飛速劃過黑暗，擊中袍帽下的臉龐，再度引發數次爆炸。

　　火星、煙霧、血肉與碎骨噴濺四散，直接倒在樓梯間的長袍人死得毫無痛苦。取回力量的碧安卡不在意他們的生死，踏過他們的屍首。平時她會譏笑螻蟻的性命何等脆弱，但現在她不屑一顧。

　　一陣暈眩突然襲向碧安卡，她穩住腳步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她感受到能量被抽離的無力感，才察覺自己的能量恢復得比想像中還慢。

　　她對穆卡施放的綁定靈魂魔法沒辦法馬上解除。過去的她能隨意揮霍能量，即使她使出的劣質魔法會散失大量能量也無須在乎。如今她難以取回灌注的能量。她未曾想過自己會落入這難堪處境，但如今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碧安卡一階階躍下樓梯間來到一處小房間。剛才散布四周的魔力消散了，但她感覺踏入了一處滿布濃厚魔力的地方。

　　她想知道感應到的異樣魔力究竟從何而來。先前那男人說的「母親」喚起了她心底的焦慮，儘管她拒絕承認，那已然陌生的不安感仍久久無法揮去。

　　她自從得到這個大人獻給她的贈禮後，只會在別人身上見到這情感。

　　但她是龍，君臨於頂點的生物不會害怕，不該害怕，不該有任何事物比龍更可怕。不論有什麼在前方等著，她都會徹底粉碎。她只能如此說服自己向前行。

　　碧安卡藉著自身發出的火光照路，沿著廊道行走，只有她的腳爪聲迴盪。沒多久後，她來到一處密室。

　　這裡似乎許久未曾有人造訪過，地面的灰塵厚得看不出是何種材質，地面留下了好幾道忙亂的腳印，全都是犬族的獸足。她得先弄清「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她派出光球，探索這迥然不同的世界。偌大的地下室內排列著比人還高的漆黑櫃子，組成數個直排走道，看似一排排高大的書櫃或衣櫃，布滿灰塵的斑駁金屬架卻傳來冰冷感。架中整齊排列沉重的不明黑箱，其中一些已經壓垮了腐朽層架。靜謐的空間傳來陣陣異質感，還隱約散發出神聖不可侵犯的氛圍。碧安卡小心走在走道上，壓迫感讓渺小的她屏息。

　　但她感覺得到，這詭異地方是魔力的源頭，那幾個教徒肯定也是為此來到這裡。她就快找到答案了——那個她恐怕從不樂見的答案。

　　在漆黑中持續前進的她，很快就來到房間盡頭。

　　在被特地闢出的空地，地面被畫上與此地毫不搭嘎的鮮紅圓形魔法陣，複雜圖形的中央蜷縮著一個裸身軀體，不祥氣息湧出。

　　碧安卡靠近觀察，看出令她震驚的事實。那一度消失，卻從心底再度被喚醒的記憶。那就是名為貝奇諾的陌生人，她蜷縮在地，不知是死了或昏厥過去。儘管骨瘦如柴、毛髮幾乎掉光，那灰白毛色，死不瞑目的憎惡模樣，化成了灰她也認得出來。

　　碧安卡換個角度觀察確認她是否死透了，發現她懷中竟緊抱著一顆頭顱，是屬於「非人」的頭，就與貝奇諾的一樣可怖慘白。沒有心理準備的碧安卡嚇得倒抽一口氣。

　　她看出這教團的企圖了。他們想要利用非人引來神蹟，試圖模仿至高存在的神技。看來他們甚至做出了更大膽的嘗試。但這儀式究竟是完成了？失敗了？或還在進行中？她無法分辨。

　　無論如何，魔力確實經由這魔法陣流動著。在碧安卡試圖理解原因時，一道細小的聲音從某處傳來。

　　「……安卡……」

　　聲音模糊得難以辨認，彷彿從遠方飄來，碧安卡找不到女性的人聲從何而來，又感覺像在她的腦裡直接響起。她懷疑起是不是自己過度緊張聽到的幻覺，但隨後立刻響起的下一句話清楚得她不得不承認。

　　「碧安卡……是妳嗎？」

　　這成熟女性的溫柔疑問聲，一陣厭惡感攀上碧安卡的背脊，深入骨髓。這聲音深深烙印在她的靈魂中，她不可能忘記。

　　「妳……妳是……！」碧安卡的光球吼道，她看向那仍紋風不動的軀體，不曉得該朝著哪裡發出訝異之情。

　　「碧安卡……妳真的在這裡，我做夢都想不到有這麼一天……」人聲持續迴響，那聲音聽來是如此欣喜感動。「妳與過去、與那時都不同了，但那聲音和眼神，都是我認得的碧安卡……我就知道，我的女兒絕不是失敗品……」

　　碧安卡不知所措，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逃離那聲音，全身僵硬，身上的火焰也近乎熄滅。她就跟以前一樣，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痛恨。

　　「不，不可能，妳怎麼可能會這裡……為什麼妳會……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小龍顫抖著自言自語起來。恐懼和憤怒支配了她。

　　「我已經不在那裡了……」那聲音緩慢解釋起來。「我在這屬於神人的神聖之地獻出自己，大量的神人魔力引發了奇蹟，讓我的靈魂脫離了那副軀殼，卻仍然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

　　儀式。碧安卡當時被獻上了這樣的魔法陣中。任憑哭喊都傳不進任何人耳中，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黑暗吞噬。她還記得當時的無助感，令她幾乎想吐。

　　從過去就是如此。那些她本該拋棄的記憶又一一浮現。她為了繼承家業所做的所有努力與犧牲，都在一次悲劇後化為泡影。家庭破碎令留下的人幾近崩潰，最後究竟是如何糾纏上邪教的，她記不得細節了。深陷瘋狂的漩渦中，壟罩一切的絕望感揮之不去。

　　「這裡好黑……卻有好多人……好多教徒……」那聲音繼續無辜說著。「他們或遠或近，都變成了空殼，被困在這裡……他們的願望與神人的意志，都沒有實現……我好害怕……也許是神明想懲罰如此無知的我吧……幸好妳來了，我向著祖神祈願，妳就出現了，我親愛的女兒……」

　　但現在不同了，她被大人選上成為他忠誠的僕人，擁有無所匹敵的力量，無須再任憑擺佈。這讓她的恐懼化為憤怒，從過去到今日的委屈總算有了出口。

　　「不准用那種稱呼叫我！妳沒有這種資格，妳也明知如此！」碧安對著空無一物的半空中憤怒大喊。直到這種時候這人還惦記著不存在的神明，讓她更加火大。「不敢相信，我竟然到這裡還要被妳糾纏！」

　　「我明白，我明白的……是媽媽對不起妳……我當時真的以為這樣是為妳好……我做出了多麼無法饒恕、無法挽回的事……」

　　「對不起我？妳竟然有這臉說這話！妳把我獻祭給妳最愛的伯爵時，有對不起我嗎？在我被灌藥時，有把我當成妳親愛的女兒嗎！？事到如今還想懺悔！」

　　「伯爵向我證明過，只要讓他買回妳，就能讓妳前往祖神的身邊，見到妳的爸爸……我也信以為真了……妳一定也很想再見到爸爸，對吧？妳還留著他為妳取的名字……」

　　「這是大人特准我留下的名字，跟你們，尤其是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都是我的錯，但不要怪罪妳爸爸……沒有人希望如此……媽媽罪無可赦，不管怎樣都無法彌補……但求求妳一定要聽我說……」

　　面對這啜泣哭聲，碧安卡竟也啞然無語，內心早已被疑惑不解淹沒。

　　「在我……做出了那個傻事之後，我非常後悔。他們說妳是『失敗品』……那時我才頓悟到，我的女兒絕不是失敗品……」

　　「我早就說了！妳被那個伯爵給騙得團團轉！看看那個伯爵現在有在乎過妳嗎？妳怎麼一直這麼蠢？」

　　「是啊……在我發覺時已經太遲了……我急忙想要補救，但我只能想到這個方法……我拼命說服伯爵，讓我為這次的事件負責，成為教團幹部，答應為他找來更多神人……我就能讓自己成為活祭品，成為跟妳一樣的龍……達到所有教徒都夢寐以求的境界……他們鄙視妳，卻都渴望成為妳……但我真傻，我果然失敗了……」

　　「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想找到妳，向妳說對不起……就只是想這麼做……」

　　「想找我……以為這樣我就會高興嗎？妳從以前就是這樣自以為是！到底要多白癡才行？」

　　「是啊……妳沒說錯……我好傻……直到最後，我都還是那麼自私……我一直都當不成妳的母親……」

　　「閉嘴！給我閉嘴！不准再擺出那副母親的嘴臉！妳沒有資格！妳讓整個家族蒙羞！」

　　碧安卡為此氣急敗壞。她逐漸不明白自己在為誰吼叫。那人的母親並不是腦袋最靈光的人，在一切都搞砸之前，貝奇諾就已是出了名的兇悍，只藉著歷練和氣勢生存於殘酷的下等貴族社會。她對待女兒也是同樣的嚴格無情。碧安卡越是憶起那不知是誰的過往，她就越加惱怒。已然破碎的記憶在怒火中燃燒殆盡。

　　雖然同樣是那可悲又自我中心的愚蠢女人，但她不再如對待商人和女兒那般咄咄逼人，傲慢無知的她已然消失，用著可憐的哭聲不斷道歉懺悔。碧安卡似乎能想像到那女人痛哭流涕的模樣。她真有可能理解自己的過錯？

　　不。碧安卡自忖。她不可能悔過，哪怕世界終結這女人都不會改變。而她也不會重蹈覆轍，繼續相信她了。

　　在那破碎記憶中的花草香味，父母懷抱著她一同歡笑的過往，那除了火焰以外唯一能為她帶來溫暖的時刻，此時消逝於黑暗中。碧安卡再也記不得了。

　　「我其實該感謝妳才對。」碧安卡從憤怒轉為高傲。她一想起自己擁有的力量，就感到自信無比。「要不是有妳把我當成祭品，我也不會被大人選上復活，得到他無與倫比的恩寵。我不會再被任何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再也不會了。我不需要這對不起我的世界，這悲哀之地必須被消滅。」

　　「妳想……毀了世界……」

　　「而妳就是我想要毀滅這可憎世界的原因。我很快就能實現大人的願望了。大人會再造出一個沒有醜陋人類的理想世界，那裡不會有妳！我再也不用看見妳！你們可悲的儀式失敗了，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我！」

　　「……這樣……」那聲音平淡地回應，聽來像是心念一轉，終於釋懷了。「所以神真的存在……妳也終於成為了神忠誠的僕人……」

　　「沒錯，而且……」碧安卡耀武揚威到一半時發覺不太對勁。對方說的雖是事實，卻與她期待看到的態度不大相同。「妳是什麼意思？」

　　「我逼迫妳跟我做了一輩子神的奴僕，最後是妳成為了忠誠的僕人……這真的實現了……至少我能為妳感到高興……不論那位神明是何方神聖，我的女兒總算也能隨伺神的身旁……我……不，我們榮耀神明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在碧安卡理解那聲音的意思時，羞愧與震怒令她理智斷裂了。

　　「不，不！不准隨便拿我與妳相提並論！我信奉的大人是真實存在的！我擁有他賜予的真正力量！跟妳的虛無信仰不一樣！」

　　「妳在新世界仍能隨侍神明……令我驕傲又好生羨慕……妳肯定也能帶領眾人追隨神的步伐……」

　　「不准妳再污衊我與大人！我跟妳是不同的！」

　　「啊……妳確實不同……妳不需要再依賴任何人了……妳從此之後就能擺脫控制，成為自由的靈魂……」

　　碧安卡心中的矛盾感揮之不去。她並不需要自由，卻也無法接受奴役。她想要自由嗎？自由有比強大重要嗎？自由究竟為何？止不住這些疑問，不擅長動腦的她腦袋就快炸了。

　　「碧安卡……如此強大的妳一定能迎向下一個新世界的……但在這之前，妳必須先完成一件事……」

　　「妳竟然還想命令我？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妳徹底毀掉！沒有任何事比這更重要！」

　　「妳不認我做母親也沒關係，那是我活該……但我只有這個請求……我在這裡見到了，危機即將襲來……必須得有人阻止才行……求求妳……」

　　那苦苦哀求令碧安卡不知所措。究竟有什麼危機會比龍更危險？也許是那已經半瘋的陌生人在發神經，但有沒有可能，這詭譎的儀式和教團還密謀著什麼？

　　碧安卡身旁集起火彈。她決定如果這女人再講些不著邊際的話，她就要把這屍體炸成灰，讓那殘存的意識一同灰飛煙滅。

　　「這裡的教徒們……心術不正的他們靈魂通通被奪走，只剩空殼了……他們正在走向毀滅……但伯爵……伯爵會讓他們成為劣等的野獸，實現他的野望……他無論如何都會達成目的……我也會成為那群野獸的一份子，我能感受到……不能讓他們前往新世界……只有一個辦法……」

　　那胡言亂語現在聽來難受至極，但在絕望中她似乎得到了慰藉。畢竟她那令她驕傲的女兒就在身邊，絕對能為她實現願望。

　　她向碧安卡溫柔說道，疲倦卻欣喜的柔聲如擁抱般包圍了她。

　　「在我化作野獸時……殺了我……」

　　「什麼——」

　　此時在魔法陣流動的魔力突然加速，如逆流的水流般匯聚在貝奇諾身上，魔力在交匯處激化讓她的身軀發出危險的亮藍光芒，瞬間變化令碧安卡不知所措。魔力不斷積蓄衝突，引發連鎖效應。

　　亮光在達到極限時猛烈爆散，房內被光吞沒。碧安卡首當其衝，被突來的能量放出炸飛撞到牆上。堅硬龍鱗讓她不至於受到外傷，但巨響和震撼讓她意識模糊，見到貝奇諾的身體被飛速環繞的魔力包圍並抬起，本人如同睡著般安祥地飄浮於其中。

　　魔力爆發沒有持續太久，能量在釋放後歸於平靜，讓貝奇諾緩緩落地。碧安卡無法動彈，模糊視線中有人來到房間靠近貝奇諾，發出驚喜笑聲。

　　「成功了！她得到了祖神的祝福！喔，妳這副模樣是何等美麗，何等神聖！妳能帶領神人走上救贖之路！」黑面具女性喜出望外地笑道。「只剩最後一步了，無所謂，被催眠的神人要多少有多少，自願獻身的教徒才是最重要的。把她帶到結合儀式上！」

　　數名長袍人隨即包圍了貝奇諾，小心翼翼地接近試探後將她帶走。他們都沒發現一旁奄奄一息的碧安卡。

　　「而我……也要夢想成真了。」

　　碧安卡聽見女性的最後一句話，意識不清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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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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