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四天後(6)

　　吃完午飯後剛過中午，跟蕭蕭道別後，我和蒂亞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公園，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休息。

　　「真沒想過能有『吃到飽』的餐廳。」坐旁邊的蒂亞滿足地說。「平民也能吃到豐盛的大餐，這社會富足得難以想像。」

　　「想得痛風就每天吃沒關係。」我偷打了個嗝，漲著的肚子總算舒服了點。

　　蕭蕭為了感謝我們，中餐請我們吃一家在市內小有名氣的牛排餐廳，單點主餐附沙拉吧。我很久以前吃過一次，這次是他們漲價後暌違數年的再度光顧。

　　頭一次看到這些新鮮玩意的蒂亞興奮極了，想把沙拉吧的所有蒸煮炒炸菜色和飲料甜點全部吃一遍。我和蕭蕭教她怎樣吃最划算（我也偷偷教她用刀叉），結果是蒂亞吃得比我和蕭蕭加起來都還多，也許是我該請教她怎麼當個大胃王。

　　「妳朋友人真好。之後還有機會的話，我也想招待她到王國作客。」

　　「別為難我了，我們不能穿越世界，也不知道有別的世界的。我目前算是個特例。」

　　「如果妳可以帶我回泰莫爾，那也可以帶她來吧？」

　　「這我不敢保證。能不能等到我們回到宮殿之後再說？」

　　「好吧。」

　　我們看著小孩在遊樂區玩樂，家長在一旁聊著媽媽經，不時伴隨蝴蝶飛舞，一下子湧上了倦意。於是我躺在長椅上，專心新陳代謝。天邊堆起了一團灰色積雨雲，等等可能會往這裡飄過來。

　　「原來神人的嬰兒是這模樣。」蒂亞跟推過嬰兒車的一對家長揮手打招呼後笑著說。

　　「妳不是有神人妹妹嗎？應該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吧。」

　　「我跟特拉瑪只差了兩歲，有見過也忘光了，只在畫裡看過。我自己都覺得我長得好奇怪啊。」

　　「像脫了毛的猴子，是不是？」啊，不過異世界有猴子嗎？甚至有猴族嗎？

　　「猴嗎？說起來是很像。不過猴族的國家在遠洋的另一端，我有見過一次。」沒想到真的有，省得我解釋了。「這裡的『人』只有神人一種嗎？」

　　「嗯。我們這裡的狗……就是普通動物。怎麼說呢，不會用兩隻腳走路，也不會說話。其他像貓啊，狼啊，熊等等的，包括剛剛說的猴子，也都是動物智商的……動物？野獸？抱歉，我不太會解釋。」

　　「至少靈教經典是說對了一件事。」蒂亞嘆道。異世界到底有多少種獸人呢？等等找本動物圖鑑來問蒂亞好了。

　　「妳相信你們編造的宗教？」

　　「寧可信其有。能從別的角度看待世界也不錯，信教也不會讓人失去什麼。除了偶爾要參拜坐禪之外啦。」

　　「不要信到頭殼壞去就好。」

　　「也幸好這世界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陌生。」

　　「怎麼說？」

　　「經典裡說到，在神人的境界中，所有人都會成為同一種物種，在那裡沒有猜忌和爭執，人人都能心意相通、和睦共處，毫無病痛地活上百歲，是和平的大同世界，是生命的終極目標。」

　　「可惜這世界不是天堂。」

　　「妳想活在天堂嗎？」

　　「只出現在故事書裡，能多幸福就有多幸福，隨我唬爛都能實現的理想天堂？當然好啊，再怎樣都比現實好。」

　　「跟現世比起來的話。」蒂亞若有所思地說。「這樣看來，神人的境界跟我們的世界看來沒有太大的差異。這裡的人也會生老病死，有著各種煩惱，大家辛苦勤奮地活著。我反倒鬆了一口氣。」

　　「因為知道神人並不偉大？」

　　「這算是其中一點。讓我高興的是，青云妳也一樣。我本來還以為你們真的會像神一樣高不可攀呢。我們可以，妳知道，像普通人平凡地相處，沒有高下。」

　　「喔，妳是指……」

　　「對，雖然不是小孩子了，不過……」

　　微風吹過，樹葉沙沙聲填補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朋友。講起這個就尷尬了，我最近才做了個最不朋友的事。一想起來，心情又down到谷底。

　　「怎麼了？」蒂亞問。

　　「小煩惱，不是什麼大事。」

　　「說說看。」

　　「妳平時是怎麼跟家人相處的？像是跟法拉相處？」

　　「法拉啊……平常我們都很忙。法拉常得參加無數的會議和茶會，幫忙王兄處理批不完的文書，還得琴棋書畫樣樣通。我都在練劍和騎馬，偶爾回到貴族父母的領地處理家務事，或學習兄長的軍官課程。在宮殿也只有晚上會和家人見面。我們的交集意外的不多。」我都忘記公主並不是坐著當吉祥物就好。

　　「都沒有會一起做的事嗎？」

　　「有啊。以前我們姐妹會擠在同一張床上，一起挖苦抱怨議會的老頭、偷看不能看的通俗小說，聊個通霄。好懷念，自從特拉瑪去了堡壘後，就很久沒團聚過了。」

　　「那法拉喜歡什麼？愛吃的東西？」

　　「好了，青云妳想說什麼？」

　　我欲言又止，但也瞞不過她，只好嘆氣說：「我不小心惹火了法拉。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才好。」

　　「哇喔，怎麼會？她脾氣很好的。」她似乎很少這樣驚訝。「青云妳也不像會惹她生氣啊。」

　　「我……唔……」我支支吾吾起來。我到底想說什麼啊？

　　「方便講講嗎？」

　　也只能老實說了。我一五一十說給蒂亞聽。我們出發拯救蒂亞、胖大臣的信、遇到山地人後差點出事、惹得法拉發火後沒再交談過。蒂亞從頭到尾靜靜聽著，偶爾點頭。

　　「那時我衝動了點，我也承認做錯了。」我盡可能表現得真誠些。

　　「看來法拉急著想救我而慌張了。換作是平常她絕不會讓別人這樣冒險，也不會發飆。」

　　「我該怎麼做？妳應該比較清楚怎麼辦吧。」

　　「撇開妳救了我的恩情這點……」蒂亞苦惱地說，我第一次看到她閉眼皺眉的模樣。

　　在她沉默已久，我想換個話題時，她像領悟到了什麼，張開眼睛乾脆地說：「抱歉，妳沒有什麼辦法。」

　　「什麼？」我傻眼說。

　　「聽我說。」蒂亞坐著轉向我。「法拉對妳生氣算是好事。妳應該看得出來吧，她是最公主的公主，擅長交際、工於心計又有領袖氣質，反觀我和小妹都不及格，也不想當公主，不過她也為此擔起重任了。她無法拋下公主的身分，在私下與家人相處時都不一定能說出真心話。換句話說，她會對妳表現情緒是很難得的。」

　　「意思是她對我真心以待嗎？」

　　「有次她跟我聊過，她一直想從貴族之中找出值得交心的人，現狀卻令她失望。所以恭喜，法拉對青云妳比對任何貴族都還要真誠。」

　　「我……呃……好喔。但選上我？她有急著想交朋友嗎──哦，那是因為我是神人，對吧。」

　　「在義務上王族必須善待神人，這也是國家神權政治的基礎，之類的。」

　　「我們的情誼可以影響王室興衰。」

　　「哈！不會那麼嚴重啦。重點是法拉會如何看待妳。她會想與妳交好，有一部分是她很寂寞。兩年前先王和王后先後辭世，一下失去雙親，之後跟特拉瑪吵架，我又突然『失蹤』了，她再怎麼堅強，也需要一點依靠的。」

　　「她相信妳還活著，但還是時時刻刻擔心著。她可能一直都處在崩潰邊緣。」我回憶起法拉在宮殿中被洛看破心思而表白，以及在蒂亞即將喪命時落淚。

　　「看來她在精神最緊繃，最為脆弱的時候向妳表露真心，卻因此受傷，才會生氣的。」

　　「我不想傷害她。我至少也得向她賠不是才行。」

　　「當然，不過在道歉之後順其自然就好，其他方法都不會有用。如果妳對法拉真誠卻處不來，那就是個性不合。如果妳為了迎合她而虛情假意，也會被她看穿，她會禮貌對待，但也只把妳當外人看。說謊也騙不過她的。」

　　「妳把她說得好現實自私。」

　　「誰不現實自私？為了滿足自己而為別人付出，是最好的一種自私了。就算法拉不欣賞妳，也會為了和平相處而包容善待妳。」

　　「那不是……很假嗎？」

　　「她比較常用『似是而非』這個詞形容社交活動。大家寧可聽到禮貌的謊言，也不想聽她說出滿是諷刺的實話。」

　　「她還沒對我酸言酸語過，我這算合格了吧。」

　　「難說，她不會讓人輕易看出想法。」

　　「這也太困難了。那如果她不喜歡真正的我，就沒救了？」

　　「不想要像貴族玩友情遊戲的話，那就由妳試著改變她，或改變妳自己。或更簡單的，不用交心，當個見面會打招呼的普通朋友就好。」

　　「所以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嘆口氣試著排解煩悶。

　　「她跟貴族來往久了，對別人的期待難免會變高。我如果不是她的家人的話，大概也沒辦法跟她當朋友。」

　　「可是我看她很崇拜妳。」

　　「她一定是說我很勇敢吧？她前來拯救被龍綁走的我，也很勇猛果敢。」也對，法拉才是那個最萬能的無敵超人。「而且崇敬跟友誼根本是兩回事，妳知道她也崇拜底里斯的一個大臣嗎？」

　　「妳說那個胖大臣？崇拜敵人？」

　　「不問立場，用人唯才，正是先王的座右銘，法拉也繼承了父王的精神，當然也認同大臣的理念。」這我有點印象，她跟那個雪豹大使談到想向大臣請教，原來那不是客套話。

　　「所以法拉是個氣質出眾、八面玲瓏、多才多藝、智勇雙全、和藹可親、虛懷若谷的奇術魔法天才兼王族和神人的混血兒。」我越說越感覺自己變得渺小。「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人家是個德才兼備、名符其實的公主，我一介刁民是幸運掉進城裡才有機會見到她。妄想與她平起平坐簡直是看扁了她。

　　「妳就明白貴族乃至王族們對她抱有多複雜的心態了。不過不用想太多啦，真心對待她，她就會用真誠回應，絕不會虧待妳的。」

　　「妳都是這麼做的？」

　　「對啊，做我自己。我只會這樣與人相處。」蒂亞輕鬆地說，晃了晃懸在長椅扶手外的手臂。這不是什麼能讓人參透宇宙奧妙的真理，僅僅是在公園中的女生閒聊，卻讓我對她們印象深刻。

　　「做自己啊……看來妳不認同法拉圓滑處事的態度嘍。」

　　「法拉並不率直，但她很欣賞做自己的人喔。妳有做自己嗎？」

　　「是個大哉問啊。」

　　我本來想說「有」，畢竟我一直都蠻隨心所欲的，在異世界的這幾天來也都是如此。

　　但仔細想想，突然有股疑惑湧上。

　　我沒有做自己。被迫與黑龍同行、被綁架、被迫保命而殺人、被迫拯救蒂亞和蕭蕭。看似自發的決定仍然是遷就於他人，隨波逐流。

　　沒有選擇的選擇，那算是做自己嗎？不提異世界發生的鳥事，我在現實中也沒有實現這點。

　　「我沒有堅持到底。」我回答。

　　「什麼意思？」

　　「如果我不顧別人，只做我自己的話，我早就自殺了吧。」

　　我望著天空喃喃自語。我唯一還能坐在這裡，跟這位第一公主聊天的理由，只是因為媽媽還活著。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無論是什麼，都與我毫無關係。

　　但我哪有那麼清高達觀啊。被鬼追殺就嚇個屁滾尿流的人，哪來說死就死的勇氣。

　　如果媽哪天走了，我能放心去死嗎？真難回答。

　　「這樣啊。」蒂亞似乎理解我的困擾，也陪我一起望向遠方。

　　「我得做自己不可嗎？」

　　「妳覺得如何？」

　　「要做也行。反正照妳說來，也沒有更好的方法。」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Nl2D5cTtc

　　「妳想怎麼做？」

　　我現在真正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先去買賠罪禮。」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oDcQyTj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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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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