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五天(17)

　　我們搭上沒人看管，僅剩的兩輛馬車，帶著所有人離開染血的仲裁庭，以免碰上追兵。等我們離得夠遠後，才能稍微停下來為祭司處理後事。

　　但所謂埋葬，是隨意找個遠離道路的荒野，挖個夠大的洞把布包住的屍體埋好。據祭司所說，這並非正統的部落葬禮，但他爸早就被逐出部落了，也用不著照規矩走，只要祭司和她的阿公知道埋葬位置就行。在他爸身上搜刮一陣後，只找到張破紙，沒有值得一提的遺物。

　　說起來，他們家就只剩爺孫兩人相依為命了啊。祭司態度冷淡，會讓人忘記她也是有感情會難過的孩子。只願他們往後的日子能幸福一些。

　　在沙塔斯克難地用木板挖洞，其他人整頓回程時（除了洛還是無視我們），我對祭司多少表達了感謝和歉意。謝謝她救回蒂亞，還有道歉我沒能帶走她不想要的「復活」能力，我也叫不出白刀了。她僅是回答「那也是註定的命運」。我仍然沒有實感，沒多說什麼。

　　葬禮簡單結束後，祭司替頭目向我們道別，自己跑回山中。在我們重新搭上馬車要回國時，是大概兩、三個小時後的下午了。

　　值得慶幸的是，三公主總算團圓，蒂亞那貪心的願望實現了，真不愧是她。雖然剛才發生了太多事件影響到氣氛，她們的喜悅仍然溢於言表。公主們帶我一起坐到樹下談著這幾天的經歷，以前、現在、往後的事，怎麼講也講不完。

　　不過她們有一件事絕不會錯過，就是向我道謝。客觀而言，確實是有我在才救了蒂亞，但我不敢居功，何況法拉也在我被綁架時救了我一次，我想這就算互不相欠了。無論如何，能看到她們平安無事團聚，怎樣都值得。

　　莉絲觀察天氣，表示我們需要在局部陣雨來之前離開這裡，確保不耽誤路程，順利的話明天天亮時就能回到盧國的王城了。

　　我放鬆下來，才發覺我又累又餓，但意外地沒有感到其他不適，還能保持精神交流。

　　「非常謝謝各位救了家女。」坐在我對面的白袍貴族婦女頻頻向我們道謝。蒂亞剛才向我介紹了她在貴族界中的義母狄麥絲，但對外界都稱為生母。「也謝謝妳，青云，蒂亞一直說妳幫了她。」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三姐妹向我道謝時，我也是這樣回應。

　　「蒂亞是個頑固但正直的孩子。她不喜歡依靠別人，總是自己一個橫衝直撞的。她開口道謝的時候，就是由衷地表達感謝。」

　　「這是真的，」坐在伯母身旁的親兒子說，同樣有著奶黃長毛的垂耳狗身著整齊軍服，但手臂被砍傷做了簡易包紮。他同時也是蒂亞的義兄，就跟她一樣樂天熱情，而他剛剛也與義妹重逢而哭得死去活來的。「恭喜妳交上了一個摯友。」

　　「我也沒想到會用這種方式交上朋友。」

　　還好蒂亞不在這裡，不然我會尷尬到死。沙塔斯在前方領頭駕駛馬車，蒂亞跟他一起坐在駕駛座，談著這幾天營救她的來龍去脈。蒂亞身為公主不該隨意在外露面，但她大概不會想要跟一堆雜物和那臭臉龍待在車內。

　　我們的馬車在後頭跟隨，由莉絲充當馬夫。車內是我、法拉和特拉瑪併坐，長毛犬母子、白貓丹妮外交官則分別坐在對面。伯母或許在犬族的審美觀中算美吧，但我只覺得白貓又小又可愛，很想把她抓起來揉揉毛和肚子。

　　「我聽法拉說了，妳從以前就與家人隱居在林中，對吧，妳有意願的話，隨時都可以加入我們，千萬不用害臊。」伯母對我溫柔說。

　　「謝謝伯母，我會考慮的。」我也客套回應。

　　我的設定好像一直在變。記得我一開始是國王的後宮，後來是海外來的難民、黑龍的跟班，這次又變成森林的隱者了。不過隨便，反正方便隱瞞身分就好。

　　「我也要向妳道謝，青云。」特拉瑪也轉頭過來高興對我說，內向的她總算找到機會開口。「多虧有妳，我們的努力才有意義。」

　　「畢竟我也有求於你們，互助是應該的。」我邊想邊說。「不過我們可能還得再多努力一些。」

　　「真可說是一團亂。」法拉嘆道。「紅龍與劍士、兩次綁架、里克堡的大型兵器、襲擊會議的暴徒、大臣與領主的互鬥、斥候隊長提供的情報，光是浮上檯面的事件就理不清了。」

　　「這麼看來，我連自己在跟什麼戰鬥都不清楚。」特拉瑪看上去累壞了。王族也有屬於王族的壓力在。

　　「還能戰鬥本身就已經是意義非凡了。」白貓倒是積極得多。她之前還因為擔憂公主們的安危而哭，這時展現出她的專業素養。「老實說，我真被您在會議上表現出的果敢勇猛給嚇壞了。」

　　「那是我……當時一頭熱，想著絕不能讓大臣逃跑，結果光是被他瞪一眼，我就不知如何是好。」

　　「跟大臣正面槓上不是好事，要是回去被議會知道您公開指控大臣，說不定他們會氣到腦中風。」

　　「不是想咒人死，但這是唯一一個讓我不會被問責的結局了。」特拉瑪苦笑。這世界的黑色幽默可真前衛。

　　「幸好我們並非毫無收穫。大臣他們一定早就知曉龍的存在，也毫不掩飾對公主殿下的敵意，單是這兩點就透露出相當多訊息。如果要保密，他們大可不用舉辦這場臨時會。比起隱瞞，更像是若有似無地向我們透漏訊息。」

　　「我後來想了很久。他們的舉止不只是詭異，而是赤裸裸的攻擊。底里斯有能力使用變身和傳送，還有幽靈劍士那樣的奇異存在。他們說不定很早就與魔法有所接觸。但如果有足以攤牌的壓倒性實力，何必還要迂迴？」

　　「底里斯國內很可能正遭逢鉅變，無論這鉅變是好是壞，都迫使他們動手。這可能與他們的派系鬥爭有關。」

　　「所以那時公爵才會警告我呢。」

　　「我們至少得多了解龍和魔法的真相，才能作出對策。」

　　「這點也是目前最頭疼的問題。」法拉露出我看過她沮喪的模樣。「洛先生不太願意配合。」

　　「我的心情有點複雜。」特拉瑪也消沉回應。「我相信他並不想加害於我們，但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的作為。」

　　何必要原諒他？不爽他跟他切八段就好啦——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想想要是有那麼容易，也不需要我開口了。

　　現實一點來說，國家需要魔法的知識，以王族的立場而言不能輕易放棄，特別是鄰國已掌握了這神秘力量而蠢蠢欲動。他們幾乎沒有選擇。若非如此，也不會想與這機掰人打交道。

　　但沙塔斯的那一拳宣告雙方決裂。別說是互相理解，他們沒殺個你死我活就是萬幸了。而現況會鬧得如此難看，全都得怪他。他擺出那副屌樣，根本是逼大家討厭他。

　　也許是看出我有話想說，法拉和特拉瑪都等著聽我的高見。

　　「這一點也不公平。這是他的錯，卻要你們承擔。」我說。

　　「我們習慣了。」法拉百般無奈回應。

　　「他非得耍孤僻又自不量力，想把我排除在外，卻又逼得我要……唉，煩死了。這麼愛出頭，好歹也要可靠點吧。」

　　「先不論國事，有關青云妳的事，我會好好跟洛先生說明白的。」

　　「嗯，我發誓，我不會再亂來了。」

　　王族們能忍他忍到現在才大發雷霆已經是奇蹟了。囂張跋扈到不把人當人看，不停隱瞞欺騙，更可悲的是一事無成，除了失敗還是失敗。

　　所以我才會說服自己踏進傳送門，預感告訴我他仍然會失敗，害公主們送命。他才會羞愧得不吭一聲。

　　明明很想看到這傢伙吃鱉懊悔的模樣，我卻一點都不爽快。這跟我想要的不一樣。

　　「特拉瑪，我從會議時就想問，所謂的『龍』和『魔法』，是字面上的意思嗎？究竟是怎麼回事？」伯母疑惑問。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那個灰袍中的人。

　　特拉瑪搖頭回應：「我們也是一知半解。如果至少能多了解他們一點的話……」

　　「妳說多了解誰？」熟悉卻討厭的輕浮聲音出現，一轉頭就見到一顆飄浮的光球。

　　「哇啊！什麼？你是誰？」丹妮慌張問，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不知道我是誰的，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知道的人，趕快把馬車門打開，我要衝進去了。」

　　「你來幹嘛？」我問，馬車門的門閂就在我的手邊。

　　「我馬上就會說。」

　　「要是我不開呢？」

　　「門開不開對我沒差別，是對你們有差。不想後悔的話就快一點，我數到三就要進去了。一、二——」

　　唉，不管對他說什麼都沒用。我在他搞破壞之前把小小的門閂拉開，推開馬車門，同時別讓我自己跌出去。在門開的下一瞬間，一個人影就碰地跳進馬車，讓馬車劇烈晃動。冒牌龍翻過來摔個倒栽蔥，也讓伯母和白貓嚇歪了臉。

　　「噢，痛啊，」申就這麼倒著身子說話，仍然穿著土到炸的夜市T恤和牛仔褲，手裡抓著個麻布袋。「午安，各位。」

　　「是誰！？」駕駛座的莉絲朝馬車吼，馬車即刻停下，還傳來馬的嘶叫聲，被這傢伙嚇到了。

　　法拉回過神來回應：「沒事的！是洛先生找來的訪客！」

　　「麻煩請他別鬧事。」車外傳來莉絲的吆喝和韁繩鞭打聲，馬車又徐徐前進。

　　「我再問一次，你來幹嘛？」我不耐煩對申問。

　　「來當免錢的郵差。」他輕鬆地翻了個身站起，旁若無人。「別總是要趕人走啊，我可不是來玩的。」

　　「你都得先玩完才肯做正事吧。你的本尊在前面的馬車，去找他就好啦。」

　　「我知會他了，但他不太想說話。就連我都覺得他真難搞。」

　　「你也不差。好了，你到底來幹嘛？我問第三遍了。」

　　「我們大概推理出那個幽靈的身分和來歷了。」他只有正色的模樣跟本尊很像。「他來到這世界的時間不久，可能沒有比妳久太多，他從妳的世界帶來的東西，大多都遺留在那林中的屋子裡。從現場遺留下來的文件和痕跡來看，他生前與在那裡的另一個神人，都被當作奴隸販賣，但雙雙喪生，在這之後奴隸主才被屠殺。而且有人偽造了現場，想讓這事件看起來像幫派尋仇，但肯定有國家高層參與。」

　　「但這都是推論。」

　　「對，我們缺乏直接的證據。不過，我們在那找到了一個奇特玩意，或許是妳會認識的東西。」

　　我投以疑惑表情。申從麻布袋中掏出一個小東西。那是個扁平的黑色小方塊，上面有螢幕、鏡頭和小小的按鈕，到處沾滿了髒污，那八成是乾掉的血。

　　「是攝影機。」還是又小又貴的那種運動攝影機。不清楚有多貴，但我這窮人沒接觸過的東西，通常是有錢人才玩得起。

　　「果然是妳那個世界的產物，還好沒白跑一趟。」

　　「這東西對我們來說並不稀奇，不過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就交給你們解開了。有需要再找我。」

　　「還『有需要』咧，你都是自己跑出來吧。」

　　「妳懂我的。」他邊講邊掏出一枚金幣，在指間玩弄後彈到空中，然後一個響指，他的全身化作藍白色線條，吸進了金幣中，整個人憑空消失，留下落在地板的金幣。這傢伙來匆匆去匆匆的，真夠忙碌。

　　「那就是……龍？實在顛覆了我的想像。」伯母傻眼但還算鎮定。另一邊的白貓兩眼發直。特拉瑪搖了搖白貓的肩膀，才終於讓她驚醒。

　　「龍是這副模樣啊。」軍官不知為何失望地說：「喔，我小時候蠻喜歡故事裡又酷又混蛋的龍，現在他們只是混蛋了。」

　　「魔法竟然能把人放在這裡面。」法拉也驚嘆道。

　　「這算是他保護我的一種方式，真不想被這種傢伙保護。」我拾起金幣收起來。看到他縮進金幣時，才能確信他是魔法生物。

　　稍微收拾心情後，我專注在攝影機上。

　　「這小方塊來自青云的世界？」

　　「對，這代表有人跟我一樣能穿梭世界。裡頭也許留著記錄。」申帶來的這個攝影機或許意義非凡。不得不承認他雖然貪玩，偶爾還是會有所貢獻。這話要是被本尊聽到，一定很不是滋味。

　　我找出攝影機上有著開關符號的小按鍵，小心地按下。攝影機立刻開機，螢幕亮起品牌名稱，隨後映照出鏡頭拍攝的畫面和一些介面。

　　「天啊。」法拉目不轉睛看著，其他人也把目光轉移到我手上。

　　「我找找這裡頭有沒有影片。」

　　「影片？」

　　「就是……記錄起來的影像。簡單來說，這機器能把它看到的畫面都記起來，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看，當作是會動的圖畫就好。」我試著用我匱乏的詞彙量，向異世界人解釋科技。

　　我撥弄著觸控螢幕，尋找影片記錄。幸好攝影機的操作很簡單，馬上就找到了媒體庫，許多影片預覽圖以方格狀排列開來。好運總算來了。

　　其中一個預覽圖上寫著大大的數字「505」，吸引了我的注意。事不宜遲，我選擇從這支影片開始查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讓我也緊張起來。

　　點選的影片放大播放。隨著鏡頭移動，才看出那505是房間門牌，下面寫著「蘇懿寧」和分院名稱。這裡是醫院病房。

　　「這裡。」掌鏡人冷靜說，聽起來像尚未脫離青春期的國中男生聲音，與新聞報導的十四歲少年相符，但看不到他的模樣。

　　他拉開拉門進入病房，輕聲走向布簾隔著的病床。房裡日光燈亮著，窗戶拉上了窗簾，彷彿能聞到從影片傳出的消毒水味。

　　「啊，吾感受到了。」陌生的女聲傳出，同樣沒有入鏡。我沒聽過這聲音，但怪裡怪氣的腔調和語氣很像異世界的人。「微薄的能量、若有似無的靈魂連結，還有與汝相像的氣息。」

　　「妳說妳能救我姐。我帶妳來找她了，快告訴我怎麼做。」少年低聲說。

　　「吾確信，這孩子被帶到了吾等的世界，但並不完全。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她的精神離去，但仍有所留戀，勉強與兩個世界保持連結。就像吾向汝解釋過的，時間不多了。」

　　「我必須過去那裡嗎？」

　　「正是。汝踏上那片土地後，就能理解這場悲劇的原因了。汝能拯救她，和許多與她一起受困的孩子。」

　　「我只要她回來。」

　　「啊啊，吾不會逼迫。既然這是汝的願望，汝就盡全力達成吧。」

　　鏡頭終於轉向病床上的人。是個黑髮及肩的女生，大概是高中生。她正寧靜地沉睡著，身著病人衣躺在天藍色的薄被中，手臂接著的針頭連上點滴軟管。長相稱得上清秀，而且看起來……很眼熟。

　　「姐，妳等著，我來了。」掌鏡人充滿決心說。「所以我該怎麼——」

　　影片戛然而止，顯示一個電池被畫上斜線的圖案，畫面隨即暗下。我太過訝異而驚呼，把專注在螢幕上的大家嚇得彈起來。

　　「怎麼回事？那個畫呢？」特拉瑪急著問。她除了是個公主，更是個學者，總會對新奇事物特別在意。

　　「沒電了。靠……這東西暫時不能用了。」

　　竟然在關鍵的地方就斷了，後面應該還有更重要的情報才對，而且還有好幾部影片沒看啊。我試著再按下開關，沒了電的攝影機毫無反應，變成了塊高科技石磚。

　　但沒關係，我能把攝影機帶回現實世界，找個方法充電，或把記憶卡中的影片傳到電腦，能看影片的方法多的是。

　　影片中的男生八九不離十，就是那個鬼魂，他在生前被不明人士慫恿前往異世界，拯救他昏迷的姐姐蘇懿寧。這女生的靈魂似乎被帶到異世界，肉體卻還留在現實世界。所以她才會昏迷？但原因是？那男生怎麼會變成那副德性的？這些都還是謎團。

　　但掌握那女生的名字和住院的醫院，可說是一次重大突破了，再加上這些影片，離真相越來越近，我甚至有些興奮。

　　我正要開口告訴大家時，看見特拉瑪的臉，突然有所發現，一個疑惑就此解開，卻帶來更多問題。

　　其他跟著看了影片的人或許也注意了這點，包括特拉瑪自己。眾人還難以置信，露出一副副困惑的模樣。

　　那昏迷的女生，臉長得跟特拉瑪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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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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