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將至 - 第六天(22)

　　「啊，可真是巧遇。」

　　在城堡門口處的守衛室，仍然身穿華貴紅袍的弗汀隻身前來，遇到了羅莎琳德。她一人待在略帶濕氣的木屋中，靜靜坐在長椅上等待。大衣外套掛在房內一角，身穿的貼身黑襯衫和簡約單片裙經過細心剪裁，沒有一點皺褶，散發幹練形象。

　　「夜安，國王陛下。」羅莎琳德起身不急不徐地行禮，優雅嫻熟卻仍然冷淡。

　　「請坐吧。」弗汀輕笑答覆，進門後問：「介意我坐一起嗎？」

　　「歡迎陛下。」

　　羅莎琳德禮貌地在狹小空間中讓位，讓弗汀緩緩走到長椅後再一起坐下。弗汀放鬆下來後，像是耗盡力氣般整個人垮在椅上，仰頭吁出一口長氣，神情略顯痛苦，累積的壓力沒能發洩出來。

　　「陛下您還好嗎？」羅莎琳德出聲關心。

　　「我沒事……今天發生許多難以想像的事，頭有些疼。很快就好了。」弗汀在處理公事同時思考母后給出的題目，更要掛心龍、魔法、內憂外患等數不盡的煩憂，煩惱過度而疲乏，感到腦中一片空白。用完晚餐腦袋昏沉得難以集中注意力，光是走路都要差點跌跤。

　　「有勞國王陛下了。」

　　「這是身為一國之主該盡的責任，只是……容我躲在這裡偷偷休息片刻吧。」

　　兩人安靜了一陣。國王仰躺將手擱在頭上閉眼。守衛室窗台響起雨滴聲，每個滴進水窪的相似滴聲總有微妙不同，在注意到這點時很快就會因專注而疲累。弗汀發出入睡的鼻息，羅莎琳德也逐漸被氛圍感染，托著側臉小歇。

　　「唔……糟了，我不該睡著的。我有睡著嗎？」弗汀睜眼驚醒，差點被口水嗆到。

　　「您只小睡了一下。」一直醒著的羅莎琳德稍微睜眼回應。

　　「謝謝妳為我注意。」

　　「樂意之至。」

　　「我還是保持清醒的好，晚上還有重要的事。」他稍微坐起伸展筋骨，吸進一口潮濕空氣。「羅莎琳德閣下，如果不介意的話，願意陪我聊個天嗎？」

　　「隨時歡迎。」羅莎琳德說，但她總散發「不歡迎」的冰冷態度。幸好弗汀也習慣她如此了。

　　「是說，羅莎琳德閣下，從此之後要稱為『阿澤利亞當家』了吧。先讓我在此以個人名義，為妳致上誠摯敬意與祝福。」

　　「感謝陛下賜福。但願往後能繼續為國家貢獻。」

　　「也是辛苦妳了。近期籌備祭典事宜的繁忙，可想而知。」

　　「目前的調度安排仍在預期之中。雖然得配合軍方臨時要求的檢查與管制，花上更多時間和金錢，還得因為延誤和成本上升面對其他貴族的質疑，也完全不成問題。」羅莎琳德不加掩飾的怨言令弗汀芒刺在背。

　　「別太責難阿德文軍司令，他是恪遵執行我的命令。」

　　「我明白的，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不至於為了一點小摩擦耽誤正事。」

　　弗汀苦笑應對，心想她和阿德文兩人可能不知何時又爭吵過了。也許該在氣氛變得僵硬之前轉移話題。

　　「不論有任何需要，都儘管向我提出吧，請千萬別客氣。這國家能有至今的繁榮成果，阿澤利亞家功不可沒。所有人都能克盡本分。」

　　「我同意。國家為臣民提供庇護與和平，臣民奉獻己身做出回報是理所當然的。」

　　「而相信妳也同意，在這振興國家的過程中，不該有人被丟下，對吧？」

　　羅莎琳德立刻聽出國王的意有所指，與他交換眼神。果然是為了這個而來，兩人不約而同想著。

　　「我也為特拉瑪做好最恰當的安排了，陛下無須操心。」羅莎琳德不受影響，別開頭望向窗外雨滴。

　　「並不是我對當家有任何不應有的質疑，但就像我們都在這裡等她回來一樣，我與妳同樣關心家妹。」

　　「我們和她都同意安排。如果所有人都滿意，豈不皆大歡喜。」

　　「我們」和「她」。無論是有意無意，這分別在弗汀聽來特別刺耳。

　　「妳無法接受她的做法嗎？」弗汀直問。

　　「如果對家業毫無幫助的話，沒錯，我不接受。請別誤會，就如我所說，我不會為了小摩擦而記恨，但她待人處世的能力和態度我也會看在眼裡。我給過她時間證明自己能否參與家業，我也見到了結果。」

　　「家業是唯一的依據嗎？難道不會太狹隘了？」

　　「恕我直言，國王陛下。我和您也算是兒時玩伴，天真的話都在那時說過了。您認為都這年紀了，還能夠說說笑笑地當個夢想家嗎？」

　　「我成為了國王，妳也繼承家業了，不是嗎？」

　　羅莎琳德狠瞪了一眼，讓弗汀收起他的笑容。成為國王代表你不能對著熟識嘻皮笑臉。而且與其說是兒時玩伴，不如說是書伴——被她帶去書房強迫讀書。

　　「您在小時候有沒有懷疑過，」她話鋒一轉，玩笑似地問：「為什麼那些大人都不願意早點讓位？」

　　弗汀訝異回應：「純粹為好奇而研究的話……有的，等不及想成為大人的那種年紀總會如此。不過當時想法太幼稚，沒得出什麼有意義的結論。但就算是當時的我也清楚，那不會只是出於自私。」

　　「沒有人會隨意放棄自己辛苦得來的地位，舉世皆然，哪怕對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倒不如說正因為是自己的孩子，才會更嚴格要求。如果是這麼單純的話，或許還好理解，而我過去也不曾多想，覺得理應如此。但只怕事實會更加悲哀。」

　　「妳是指？」

　　「您應該也見過，長輩對後輩有所期盼的那種眼神，你也想實現期許，以為這樣大人們就會高興。但越看著那些強顏歡笑，就越是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們繼承家業。」羅莎琳德抱胸翹起腳，情緒出現一絲的波動。

　　「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我相信他們都是誠摯保佑我們的未來。」

　　「是啊，曾經如此。」

　　他們望向前方燈火中的雨景，沉浸在思緒中。他們想起那前途一片光明的孩提時期，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接下那人人稱羨的高位。卻沒能預見眾多變故，光榮接任在那瞬間化作無奈繼任，光明未來留下缺憾。

　　在她不負眾望當上阿澤利亞家的當家時，就決定團結家人復興家業，絕不重蹈前代親友間決裂的覆轍。但她光是遇到特拉瑪，就不知該如何應付。她本以為見到一年不見的特拉瑪，自己會表達出該有的關心，結果反倒對妹妹尖酸刻薄，背離了本意。

　　她思考著在與家人交流的同時維持當家的威嚴，是否不切實際。看看這個新當家，連與家人和睦相處都辦不到，還妄想繼承家業？她幾乎能聽到某處傳來的酸言酸語。

　　她亟欲彌補，即使不論特拉瑪的顯赫身分有益於家業發展，也總得與家妹修補關係，以明其志。但她錯過了最佳時機。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羅莎琳德玩弄起胸前的鍊墜，稜形墜飾在微弱的火炬光源下閃耀紅光。「但沒什麼人能預見它。」

　　「妳想說我們是……幸運的那群嗎？」

　　「是的，尤其是神人公主們，受到眾人與眾神的祝福，生來就注定要成就不凡。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實在不該因為我的自私而妨礙她，您不覺得嗎？」

　　「妳也可以給她幸福啊？」

　　「這可難講，旁人自有看法。家業興盛的話是祝福，家道中落就是詛咒。」

　　「祝福或詛咒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

　　「您說到重點了。」那對冷酷的雙眼直望向國王，與生俱來的銳利容貌投射出當家的膽識與果斷，不容質疑。「國王陛下您也沒辦法決定特拉瑪幸不幸福。」

　　「我決定？」弗汀毫不退縮，板起面孔展現國王應有的威嚴。「不，妳才是擅自決定了。是妳選擇做個旁人，決定把她排除在外。」

　　「是她決定的，弗汀。」羅莎琳德直呼名諱說出重話，語氣卻冷靜得令人心寒。「我上次嘗試要讓她回到家中，她就離開了王城。我越是靠近，就把她推得越遠。您以為我不想履行家父領養神人時立下的誓言嗎？如果她自願離去，那誓言就無法成立。她決定要一輩子把玩她的技術，就讓她去。我會放她自由的。」

　　「被排擠可不叫做自由。」

　　「誰排擠誰還說不定呢。」羅莎琳德譏諷笑起。「再怎麼樣奢華的豪宅與王宮，如果不讓她追求畢生之志，對她而言就只是牢籠。隨她離開家裡吧，哪天她想離開王族，您也阻止不了她的。生為神人的使命或許即是如此。」

　　「妳試過就放棄了嗎？換作是我，我還是會繼續嘗試，一試再試。」

　　「我相信在她離家的這一年，您肯定有努力嘗試過。」

　　「我總不會像某人在虧待他人後裝作沒這回事。」

　　他們怒目相向。羅莎琳德動起怒意，以威壓的尖銳目光瞪向國王；弗汀則呲牙裂嘴，快要低吼出來，這算是他從小就改不過來的壞習慣。

　　在緊張的對峙下，兩人意識到在這小屋裡針鋒相向沒有意義，收斂態度，對彼此卻又無話可說，搖頭嘆息。

　　此時守衛室外的城堡大門響起鐘聲，代表門衛放行，迎接馬車進入。國王彷若傷痕累累的搏擊選手，在聽到打鐘時拖著疲憊身軀站起。

　　「我讓妳和特拉瑪談吧。」弗汀逕自走向守衛室門口準備離去。

　　「陛下不必急著離開，我只要與她說幾句話而已。」

　　「我留在這裡只會讓兩位更為難的。」他開門感受戶外的濕氣與涼風，意外地舒緩了頭痛。「今晚有些涼意，我想與家人好好共度。」

　　「務必把握機會。邪龍現身誓言要殺死神，我們或許要運氣夠好才能活過今晚。」

　　「我們能把握的不只有機會和運氣。」

　　「但願如此。」

　　門輕輕關上，只剩雨水聲陪伴羅莎琳德。羅莎琳德早就清楚特拉瑪與母親的對話不會和平收場，更知道特拉瑪絕不會心甘情願接受安排，她也為此想好了應對方式，屆時特拉瑪又會擺出臉色，然後找她的王族家人哭訴吧。只可能會有這種結果，羅莎琳德能從容應付她的任性小妹。

　　但在馬車駛近的車輪聲傳來時，她卻不禁猶疑起來。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5iKjyrH3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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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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