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於大埔逸雅苑浴室內,世稜站在洗臉盆鏡前,緊握着牙刷在口腔裏左右拽動。若比作拉小提琴,必用力過猛奏出如劏雞聲般的刺耳空弦,但刷牙方法不當造成的牙釉質過度磨耗,對於牙齒能無限再生的他而言,從不是問題。
但低頭吐掉多餘的牙膏時,落在盆中的泡沫,卻帶着絲絲血色。估計不是牙齦受損以致,而是昨夜殘餘在咽喉裏的濁血。
「嗡——」疑是大型機器運作,摻着電訊號干擾的噪音在顱內響個不停。
閉起雙目,額頭磕撞在鏡面上,含氟的血沫從唇邊滑落,頭痛欲裂。
「嗡——」一部鏽跡斑斑的磨漿機在他眼前閃現。
往腦袋灌水以取得合乎規格的腦漿濃度,再丟進打漿缸內,被帶刀齒的內輥攪拌,當然缸子和內輥的旋轉速率不同,才可更高效的把腦袋磨碎。
他慌得睜大眼睛,雙手抓頭,為確保腦袋還健在,撥開頭髮,檢查有沒有曾經進行開腦手術的縫針疤痕。倖然磨漿機的畫面只是妄想而已,他亦緩了口氣。
如常漱口,潑水洗臉,直視鏡中倒影,輕輕拍打臉蛋,保持振作。
這天杰哥要到醫院覆診、檢查膝關節狀況,嫲嫲卻早在網上預約前往慈山寺參拜,世稜只好代替杰哥陪同嫲嫲。
因為嫲嫲向來喜歡孫兒打扮得斯斯文文,所以世稜穿上悠閒襯衫。
其實穿襯衣的觸感使他很不自在,袖管好像時刻束縛着手肘和手腕似的,但他還是把鈕釦扣好,衣服下擺自然垂放褲頭外。續取出電線膠布,封貼住牛仔褲的破洞,儘量端莊。
揹單肩包,蹲在玄關處綁好鞋帶,奪門而出。
他乘搭上巴士前往嫲嫲家,坐到車廂下層最後排的座椅處,為着感受車輛底盤尾部的引擎震動,當它是甩脂塑身的搖擺機,促進血液循環。要是沒有良好的體魄,又怎麼享受嗑藥的樂趣呢?
還望那猶在攪拌腦袋的赤痛能儘快退去。
裝置在扶手柱上的電視屏幕,正在播放路訊通的無聊節目,女主持人請來氣象專家擔任嘉賓,分享着些無聊資訊。
專家講述颱風的名字,是由世界氣象組織的14個颱風委員國,各自提供10個名字,總共140個名字輪流使用。至於近日的「海高斯」僅僅是港府音譯,它的意思是「無花果」,更指據目前觀測,雖然颱風的路線迂迴,還沒有登陸本港,但不能提以輕心,提醒觀眾緊貼天文台的最新消息。
颱風如何命名這種基本常識,真有必要在訪談節目講解嗎?卻又無法關掉這台喋喋不休的車廂電視,而在憋悶的同時,一句不知所云的呢喃,不由自主的從他口中脫出:「a-puṣ pa-phala」。
怕是腦神經功能紊亂的胡言亂語,精神病患者自我刺激的行為習慣。
世稜立即掌嘴自罰,遏止這些症狀,又若無其事的托着下巴,悄聲哼歌,望向窗外風景。
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mbwnUI9hG
攙扶着嫲嫲來到慈山寺門前,世稜掏出手機,出示預約編號及身份證,見着保安笑容可掬的遞上參學証,亦即是訪客咭,還他們兩人掛在頸上。
哪有保安員上班得那麼開心?世稜猜疑,難道是使人鬼迷心竅的陰廟?
步進古色古香的烏頭大門入口,臨到主佛殿區前,仰望前面仿唐風格的廟宇建築,依山而建,寺院周圍不乏翠綠的樹叢山景,背後是吐露港無敵大海景。
繼方才思疑這裏是陰廟,世稜的第二個想法不是欣賞美景,而是慨嘆:
不愧為香港首富出資興建的旅遊景點,原來只要錢多到沒處花,就會開始弘揚佛法,真想朝着富豪的臉上摑巴掌,當是鼓掌讚揚。
其他善信都是沿着樓梯向上,前往主佛殿區,但嫲嫲卻右轉,似乎已經是熟門熟路的常客。世稜跟隨着嫲嫲,繞過佛殿來到觀音聖像區,拿起小木盆,在懸着銅鐘掛飾的水池裏舀水。
嫲嫲告訴孫兒這叫水供,待會把水倒進水盂便可。
他們循「慈悲道」慢步往「觀音聖像」:
慈悲道兩側各種植了九棵羅漢松,中間有個名為「千應處」的大水盂,寓意「千處祈求千處應」;觀音聖像由青銅合金鑄造,腳踏三層蓮台,高聳入雲,頭頂髮髻中有座阿彌陀佛龕、右持智慧摩尼寶珠、左持淨瓶向下施灑,因修繕工程而有竹棚圍堵至腰間。
明明罹患癡呆症後,嫲嫲總是笨手笨腳,然而在送水供奉的這段路上,嫲嫲捧着木盆的手,竟能穩定得滴水不漏的。
嫲嫲把整盆滿滿的水倒入盂中。
世稜瞪圓雙眼,簡直匪夷所思,這是何等妖法?垂頭呆看自己手裏的木盆,早在半路上把水搖晃溢出,水位低無可低。
嫲嫲微笑着點點頭,指觀音娘娘不會嫌棄的,示意孫兒照樣把水倒進去。
他使死勁,揮動木盆,卻只能甩出兩三顆水珠,滴落盂中。
嫲嫲上前挽住孫兒的手,轉身步向佛殿,又輕輕撫拍世稜的臂彎,語重心長說道:「你太多雜念喇,有時都要俾個心靜落嚟,知唔知呀?」
廢話,他當然想要靜下心來,但幻聽幻覺,總不受控的在腦內閃現。
他沒有辯駁,他唯獨不想嫲嫲擔心,他轉移話題:
「係喇,其實做咩咁心急要蒞呢度,等埋杰哥再約唔得咩?」
嫲嫲突然焦躁起來,像鬧小孩子脾氣的原地跺腳:「唔制呀!早啲拜咗早啲安心吖嘛!」但想到孫兒也有自己的生活,霎時陷入忐忑:「咪住,我係唔係阻住你返學呀?」
顯然她記憶中的時間仍停留在往昔。
「無阻住,我得閒——」世稜挨肩擦臂的靠攏,總之像哄女孩那般對待嫲嫲就對了,打趣的賣口乖說:「唔好提嗰個杰哥喇,宜家淨係我哋二人世界,好唔好?」
雖知是玩笑話,但還是會怕招人話柄:「唉呀,大街大巷——」
她面露窘態的推開孫兒,卻又感到欣喜。
如能看穿那兩鬢斑白和皺紋滿佈的老態,看到皮囊底下,看進心坎裏去,嫲嫲的確笑得像個女孩。
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vIiPDxEXp
他們臨到名為「普門」,亦即寺內第二大殿的門前。
一個頂着大肚腩、穿着愛馬仕高爾夫球衣、戴黃金腕錶、手拿包夾在腋下,正在簷下乘涼的中年禿頭男,扭過頭對目搭話:
「好靚呀可?你想唔想有一幢屬於自己嘅觀音像?」
「吓?」世稜整個錯愕,眺望慈悲道盡處巨型聖像:「呢幢?」
將這幢逾20層樓高、約重580噸的東西帶回家裏?真是瘋了,世稜不禁疑惑,為甚麼自己會被關進精神病院,這些無腦信徒卻能在外面鮮蹦活跳?
瞄見嫲孫兩人惘然頓住,禿頭男總算察覺自己的措辭聽着有多無稽,趕忙上前解釋。
他說自己認識一個老友,那個老友又認識另一個老友,聽聞有個現隱居於比華利山別墅、名為「陸先生」的大人物,於監督天壇大佛維修時轉念向佛,將建築廢料逐塊逐塊的重新拼貼完整,最終在佛掌中獲得無量加持,白手興家成為年輕富商的奮鬥史⋯
而今陸先生化身「賣大佛的人」,在承包眼前這尊素白觀音聖像的修葺工程同時,正偷偷放售法力高強的建築廢料,分予學佛弟子、有情眾生同享。
禿頭男講得感情澎湃、面紅耳赤的模樣,血往頭上衝,會逼迫毛囊脫落髮根都不意外,而他的結論是:「你哋有無興趣成為會員,投身賣佛項目?」
世稜眉頭緊皺,擠出了不堪忍受蠢蛋的瞇瞇眼,暗諷回道:「俾我估吓,係唔係要幫手拉人入會,同埋要俾會員費㗎?」
「係呀,但即刻會收到箱佛身碎件,物超所值!」禿頭男要麼有着堪比奧斯卡的演技,要麼是對這荒謬絕倫堅信不疑:「籌到嘅錢會放喺『如法學佛基金』用嚟搞慈善活動!」
第一、這種向下拉人頭提成的手法,明擺着是老掉牙的龐氏騙局;第二、比華利山莊好比偽富豪的聚集地,不乏融資騙案的黑歷史;第三、香港首富李氏家族旗下就有基建集團,修理自家寺院的聖像,真有必要外判出去嗎?
世稜雙臂交叉抱於胸前,單邊挑眉,上下打量着禿頭男:
皺巴巴的高爾夫球衣,穿起龍袍不像太子就算了,領口下還有陳年蕃茄醬漬;仿冒的假金勞力士手錶也是打腫臉充胖子;夾住手拿包想扮作收賬的大佬,但那熱情奔放的腋窩汗漬,奔放得可以讓人盯着做墨跡測驗人格分析,想必連手拿包都不是真皮,否則不怕沾濕發霉嗎?
手掌長繭說明是幹些粗重活養家糊口,噢,世稜發現自已猜錯了,禿頭男的食指有着曾多年佩戴戒指的印痕,怕是妻離子散,已經無家可養。
難怪會絕望到連「賣佛」這麼拙劣的圈套都上當。
家庭破碎不是羞恥的事,體力勞動也很踏實,但世稜不感到同情,更是鄙視這空心老棺的虛張聲勢,續以僵笑敷衍,擺手示意「不必」。
可禿頭男仍死皮賴臉的嚷嚷不休:「唔係哩,要跑夠數先見到陸生!」
原來只有成功招攬特定數量會員,才可經引薦參見陸先生真人,從而得到如菩薩面相、髮髻中的阿彌陀佛龕、摩尼寶珠及淨瓶等等法寶,而不是只得無法拼合的零星碎件。
世稜不予回頭理睬,只管看顧好嫲嫲的蹣跚腳步。
他忽然想起病院裏的皇帝哥和三尖叔,形形色色的瘋狂,好比翻閱記載着奇珍異獸的怪物圖鑑,但全都不及「賣大佛的人」這名堂有趣,像是遊戲最終關卡裏的隱藏頭目,挺酷的。
這時嫲嫲惶惑問道:「嗰個人講緊咩呀,稜仔?點解我聽唔明嘅?」
「佢黐線㗎,唔好理佢。」世稜信口忽悠過去。
摸不着頭腦的嫲嫲,只知道要善良待人:「咁呀⋯咁要幫佢唸藥師咒。」
禿頭男最終在途人側目、保安員的攔截之下惱怒離去。
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8BgDVFrP
兩嫲孫按照規矩,脫鞋,放在門檻前,僅穿着襪子踏足普門殿內。這裏的燈線寥寥可數,打開三扇排列着圓釘、嵌獸首銜環的大門作採光之用,微亮日光的淡然渲染,教世稜呵欠連連。
殿堂內有疊蓆和矮桌讓善信抄經,縱坐席半滿,但全都自律的保持肅靜,不願打擾到別人,或破壞那清幽的氣氛。
看來是被虐傾向,故意委屈自己的補償心理,從道德感中鬆綁,這是世稜對人們自發地想要抄經的讀解。你看,席地而坐坐到脊椎側彎屁股疼、陰暗環境下罰抄抄到手痠眼痠,如自我催眠般為其生理性不適賦予意義,譬如說消除業障。
自討沒趣的所謂持戒禪定智慧,想透過「我是自願受難苦修」的藉口,以恢復自尊感和掌控感,原理就跟「為強暴犯做早餐的性侵受害者」大致相同。
或許拆毀神像會是更健康的修為,哪怕只是,一次性的發洩。
「做咩喺度發吽哣呀?」嫲嫲在孫兒的面前揮了揮手,見他回過神後,嫲嫲惬意坐好又輕拍身旁的墊子:「過蒞抄經吖,對你有好處。」
世稜內心堵滿千百句不願意,還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盤膝坐在疊蓆上,接過職員提供的墨筆,以及印有《般若多羅蜜多心經》的臨摹紙,一種當了冤大頭鬼的無奈感油然而生,尚未執筆抄寫,便已惺忪睏倦。
拔出筆蓋,寫出的字體醜到極致,幾乎可當是抽象藝術掛在畫廊供賞,加上他讀寫障礙的小毛病,經文字串,如開派對般跳起了扭扭舞,其手寫字亦隨之飛出方格外面。
既然是勉為其難的答應,應付一下,當然是勉為其難的寫完。
匆匆忙忙的寫完,方知原來要交給職員蓋印章的,職員因其醜字而怔住,世稜窘笑指出自己患有讀寫障礙。雖然患病是事實,但同是他開脫的藉口,畢竟無故罰抄實在太他媽無聊了。
可剛剛才以讀寫障礙來開脫的他,馬上又悶得擅取殿內的刊物閱讀,就當是看看圖畫,毫不察覺那虔誠的蓋章職員,正在偷偷斜睨着他。
該名職員秉持着閒事莫理、保住飯碗的心態別過臉去。
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73Y1rwR9
礙於嫲嫲的癡呆症,世稜不能走得太遠,正好殿前有個名為「洛迦池」的圓形窪地小噴泉,他捧着那圖文並茂、擷取眾多佛學經典的厚書本,圍繞池邊徘徊踱圈。
「唦唦、唦唦——」定心安神的流水聲,於洛迦池中心溢出。
圓心象徵着我執及世間紛擾的噴口,泛起漣漪,經由節流漸趨和緩,臨到外圈的圓環時已如鏡般平靜。可不知怎地,自顧自地看書的世稜亦不再煩躁,專注而安寧。
一段印刷在書頁內的經文突然由濁轉清:
「⋯⋯復次舍利弗﹒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其音演暢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聖道分如是等法⋯⋯」
這段經文似曾相識,到底是在哪裏聽過?嗯,負親化灰前的僧人誦經。
馬德法克,別跟我說菩薩顯靈把我的讀寫障礙給治好了。
難得能不倚賴與哥哥共感就下看懂文字,世稜兩眼發亮,好比中學時期整理潮汐資料般用心,卯足幹勁翻閱,任再艱深晦澀,也想參透每個字句。
究竟「無量諸天大眾俱」是甚麼鬼?難道是外星人的非法集會?
就如六歲那年混淆了天堂和宇宙,而今混淆的卻是滿天神佛和外星生物。
他似懂非懂,伸手指指着書中的鳥獸圖,續對應文字。
「白鶴」像是正直而矜持的嫲嫲,如其毛色潔淨;「孔雀」是愛面子又愛排場的劉民外公,卻能吞食毒蟲,保護至愛至親;「鸚鵡」不經思考只管學舌是老爸雨順,但他不是沒有努力過;「舍利」像是總有獨特觀點的杰哥,時常把胡說當成有理;
「迦陵頻伽」原是《奧德賽》中的賽蓮女妖,及後傳至印度改名妙音鳥,敗於結束伊洛特戰爭英雄尤西利斯,一場由美絕人寰的海倫促成的戰爭,化身女妖或樂神,仍無力補完你所起頭的故事,大概是媽媽你吧?
「共命之鳥」乃一個身兩個頭的奇鳥,心識各別卻又共享性命,這頭是常吃到美味果子的迦嘍嗏,那頭是只吃到腐爛果子的優波迦嘍嗏,直到優波迦嘍嗏心生嫉恨,喫毒果將自己連着迦嘍嗏一併害死⋯
看到這裏,自認是優波迦嘍嗏的世稜,氣上心頭,讀寫障礙症狀又再復現,見文字逐劃崩塌,橫、豎、折、撇、捺、鈎、點,無不在眼前塌陷。
他憤然合起書本抬眸,恰巧正對着普門殿內的「如意輪觀音」聖像。
如意輪觀音有金箔披身、結寶頂髻、戴莊嚴冠、能夠肆意遊走於六道的強頑六臂,難怪整天擺着笑盈盈的囂張面相,祂左上方的手豎起食指,將形似外星人飛船的法輪玩弄於指尖。
連我的畢生所求,都被祢玩弄於指尖嗎?
菩薩呀,祢所給予我的啟示,祢所給予我的教誨,就是這個?我是放不下嫉恨的鳥人混蛋,罵我只是自食惡果?
哈,真有你的,當我的小世界崩塌那時,祢們又在哪裏?
世稜惱火衝進殿內,欲攜同嫲嫲離開這個鬼地方,豈料環視四周,都沒能看得到嫲嫲的身影,他低頭回眸,僅見嫲嫲穿的老上海布鞋,仍擱在門檻旁邊⋯
他的怒氣也轉為焦急,執起嫲嫲的布鞋,奔出了普門殿外各處尋找。
整個慈山寺就五十萬平方呎,肯定能找得到,他氣喘吁吁的走遍全個寺院,罔顧是供奉釋迦牟尼、東方藥師、阿彌陀佛的大雄寶殿,抑或是天冠彌勒鎮守的天王殿,統統都給你大鬧一遍。
僅為那份小小的敬愛、小小的執念、嫲嫲給予他小小的童年。
保安和警衞原想將世稜驅逐出去,但聽到嫲嫲患有癡呆症,怕鬧出醜聞,這個上級聯絡那個上級,那個部門又聯給上這個部門,非要走完整個程序,才可暫時拋開規矩不顧,總動員搜索嫲嫲此刻的所在位置。
他們終於在寺內的鐘樓塔下發現嫲嫲。
據稱逢日晝及夜晚敲擊銅鐘,便能擊退魔軍,可惜現在仍是中午,無敲打的必要,只有彎着腰背、扶着欄杆覓尋鞋子跑哪去的老婦。
世稜焦心上前擁緊嫲嫲,質問她為何擅自離開自己的視線,要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那關心她的人又該怎麼辦?
但嫲嫲恍神又回神,彷彿是把攝像機裏的記憶咭格式化了,緩緩拉開距離,呆看着孫兒凝淚泛紅的雙眼,心疼慰問:「做咩喊呀?係咪又俾同學仔蝦?」
對,顯然她記憶中的時間仍停留在往昔。
世稜竟無言以對,唯有再次把嫲嫲擁入懷中呢喃:「我蕩失路呀⋯」
嗯,或許迷途的人從來就不是嫲嫲。
「搵唔到路,咪自己開路囉,你咁叻仔。」嫲嫲低下眼眸,疑是意識到自己的癡呆症又再病發了,怕是自己連累孫兒憂心,默然流下眼淚:「緣聚緣散終有時,唔使喊㗎⋯」
別這樣,嫲嫲,我拒絕,我不想連你都失去。
世稜單膝下跪,相繼執起嫲嫲的腳掌,替她穿好布鞋。
當且僅當,這個時刻,好比感官剝奪時的內心對白,不,這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冷血無情的神諭,用燒紅的刀刃直接捅入腦門:「a-puṣ pa-phala」的意思是「在無花果樹裏尋花」,正如他為了找到哥哥不惜嗑藥的妄執。
不過是個謙卑得屈膝替老人穿鞋的男生,夠馴良乖巧了嗎?
觀音娘娘,謝謝關心,但我不會為些終究徒勞的事情枉費心機,別怕,我想做的不是尋花,而是把整棵大樹給砍下來。等到哥哥死了,我再交給祢超渡超渡,聽起來划算嗎?
不過是個向菩薩揚言自己必犯殺孽的男生罷了,夠馴良乖巧了吧?
當晚,世稜聽從嫲嫲的肺腑之言,自己開路,但在開闢道路的同時完成任務,當然需要安非他命的藥效加持。
這是為甚麼他再次來到大角咀工廈九樓樓梯間,但用來壓着紙條下訂單的月餅罐卻不見了,連在南昌街公園三號亭呆坐半小時也無人搭理。他探頭亭簷外,舉目夜幕上空那片厚厚的積雨雲,似乎真要來了,風暴即將登陸本港⋯
ns18.224.138.3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