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颱風前,總有大批市民囤糧的搶購潮,遑論蔬菜、凍肉、加工食品,於彈指之間就把街市超市的貨架清空,各大食肆為節省接着幾天的經營成本,提前雪藏需求量較大的食材⋯
價格上漲與產量下滑的幅度不成正比,言明人的劣根性能比天災造成更甚的失衡局面,這就叫做人定勝天。
連好市民和正當生意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癮君子和毒品賣買。
除非是嗑壞腦袋,否則吸毒者都想有足夠藥量止癮,以熬過這場風暴。毒販也是有分銷物流的壓力,外送員忙得不可開交,集團總管的策略是貯存熱銷毒品,並乘機以高價放售滯銷品⋯
結論是瞬間賣空如綠蝶、青發這些偏冷門的藥物。
可想而知,孿生展開了把小藥片當成核彈頭的軍備競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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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福榮街和青山道交界,因不勝城市發展而委靡不振的地段。
鬼哥獨自站在舊式地下商場前,按捺恐懼,吞下唾涎。
舉目,商場招牌的鋁板穿了個大破洞,只隱約看到「地下街」三字,起碼有四十年歷史的仿毛筆字噴漆;平視,入口掛着紅底黑字「旺舖出租」破爛橫幅,廣告位方框卻無人租用,暴露出腐朽的木板;俯瞰,跟前是內進的十級樓梯,直達六尺之下,明明現在已是夜深,怎麼商場裏似乎烏燈黑火的,要比夜巷還更陰暗?
按理這裏不該有顧客或人流,但偶有意義不明的怪異叫聲傳出,女人的尖笑,男人在咒罵,甚勾起你對陰曹地府的想像。
鬼哥躊躇原地,猛抖着腿,心想要是無法為世鋒找到鎮抑劑,下場估計要比遇到鬼糟更多,猛的點頭壯壯膽:「百無禁忌⋯」他喃喃不止,抱着速戰速決的念頭衝了進去。
一陣死魚腥臭味撲鼻而來,直湧腦門,鬼哥手掌在面前搧風,霎時眼冒金星,就算日久失修,通風系統壞掉都不至於這般難聞。
他捏住鼻子往前走,就如大部份遭時代淘汰的舊商場,都會改做老人街坊生意,便宜速剪的理髮店、美容修甲、中醫及按摩推拿之類的,但全是結業已久的荒廢吉舖,重門深鎖,不然就是因租金便宜而用作倉庫。
「啪、噠噠。」
循聲抬頭,年久失修的燈箱黯淡,泛黃,且閃個不停,好不容易才看到異音源頭,原來是蜷曲的假天花互相擠壓,撕扯出一道新的裂縫,尚見灰塵彌漫。
提防着假天花隨時剝落砸在頭上,他只管仰頭走路,不慎踢到地上的雜物,低下頭看,方知自己絆到流浪漢的睡袋,他半鞠躬致歉,看來仍是有人在此處聚集的。
然而,流浪漢卻坐直身子,滿臉爛瘡流膿,講話結巴卻滔滔不絕的說:「冷縮熱脹、係春夏秋冬呀、個天花板攣咗、冷縮熱脹!」又豎起食指指着天花板。
這傢伙顯然是嗨翻,乩童起駕都不及這根食指指天來得激動。
嚇得鬼哥匆匆別去,忽的亮起童趣音樂,步入轉角,竟見瘦骨嶙峋的老女人、僅穿着單薄睡裙,坐在投幣的電動搖搖馬上扭腰、磨蹭着私處自娛,於童趣音色中呻吟不止。
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女性,想必也是嗨翻了。
鬼哥把放滿現鈔的公事包緊攥在胸前,攝手攝腳的擦身而過,既是為那駭人景象而心寒,更是害怕錢財會被癮君子們搶劫。再這樣待下去,不用嗑藥都會變得精神錯亂。
據稱這層地下商場有個毒品倉庫,偽裝成普通的雜貨倉,辨認方法是留意店舖的玻璃櫥窗,尋找用馬克筆寫着「KK」兩字的「盒式磁帶」,續以三長兩短的節奏敲門,就會有毒販現身接應。
在這個量子電腦漸趨普及的年代,還能找到盒式磁帶的話,絕對不是因湊巧而認錯。
鬼哥開啟手機前燈,挨門逐戶的照亮店舖櫥窗,礙於玻璃反光,得要伸盡手臂將燈光斜照、埋頭湊得極近仔細看。他擦去額角的汗,隔着塵封玻璃窺探着死沉沉的空舖,不禁狐疑或會有東西突然撲出⋯
有驚無險,終於在走廊盡處舖位的層架上,發現直立着的磁帶盒。
關起手機前燈,鼓足勇氣敲門,「叩,叩,叩,叩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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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着白色打底背心,灰色校裝西褲及皮鞋的少年,拉門步出,外貌年齡頂多是中學生,似乎下課後脫去襯衣便到此處把守。
他打開菸盒遞向前,示意招待顧客抽菸。
「我平時唔食菸,但係呢度太臭,食特濃薄荷菸先辟到味。」
學生談吐有禮得體,甚至費心為抽菸的陋習作個解釋,絲毫不像在毒窟打黑工的人。鬼哥接過香菸,叼在口裏,脖子前伸,學生態度恭敬的為顧客點燃。
「麻煩跟我過蒞呢邊。」擺着學生司儀誠請講座來賓稍移玉步的手勢。
這種好學生怎麼會當毒窟侍應?鬼哥滿腦疑問。
鬼哥跟隨少年,來到與雜物倉相隔幾個舖位的棄置中醫診所,少年從口袋掏出大串鎖匙,推開內進。遍地纏成絲狀的污垢和霉菌,及零落的生鏽鐵釘,少年輕聲提點鬼哥注意腳下,越過舖面前台,走入診症房間。
四名看似叔輩大腕,高矮肥瘦,佩戴着真金鍛造的項鏈和牙套。
高挑那個,正大口抽着咕嚕作響的冰壺;矮小那個,手握針灸人體模型捶頸按摩;瘦削那個,正起勁的把桌上粉末吸入鼻孔;肥胖那個,躺在病床動也不動,剛好攔住了旁邊擺放藥材的百子櫃。
雖然會折墮到鎮守那麼寒酸檔口的倒楣鬼,在道上絕非何許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他們仍為自己取了個響噹噹的名堂「四大金剛」。
少年早就習慣助長四人池裏無魚蝦自大的脾性,鞍前馬後的尊稱他們為:「金剛叔,呢個人話想要抗⋯」少年多是直說毒品俗稱,略顯遲疑轉向鬼哥探問:「抗痙攣藥?」
鬼哥頻頻點頭,由於不知道該小眾藥物的大眾稱呼,一股勁的列舉出它的名目,飛快焦急的說:「速可眠、巴比妥、中發白,隨便邊個叫法都好,我嘅僱主需要呢種特定嘅藥,捱過打風呢幾日。」
「咳咳!」那高挑的叔輩嗆到菸咳,破口大笑拍打膝蓋:「僱主,佢話佢嘅僱主喎!」買毒品竟然還買得那般繁文縟節,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不明白笑點何在的少年,為着顯得合群,模仿起了叔輩們的情感表達,應酬式的假笑,肢體別扭地彎下腰輕拍膝蓋。
鬼哥困窘呆立原地,餘光瞄向那裝巧扮乖的少年,硬是覺得他有點怪。
忽的,四大金剛中的胖子從病床起坐,捧着臃腫肥大的肚子,靠後蓄力,向前搖擺才順勢下得了床,踏着笨重小碎步,將百子櫃的抽屜逐個逐個拉開,尋找着鬼哥指定的毒品。
「好多年無聽過人要中發白。」胖子由兩頰到脖子全包裹住贅肉,使得咬字發音略帶含糊:「好彩呢度夠噏耷,應該搵到俾你嘅。」
其餘三個叔輩立刻起閧,這個攤手,那個抱頭,爆粗咒罵胖子講話不經大腦,怎麼能在外人面前拆自家的灶台?胖子不甘示弱的回懟,想當年說要幹票大的卻臨陣退縮,而今淪落至此,到底是誰拆自家灶台?
鬼哥雖無閒情逸致聽他們爭長短、盡回顧些咸豐年前的事,但既然已經在找藥了,那就姑且再忍耐下吧。
期間,鬼哥左手抱穩公事包,右手插袋並握住手機,不停按鍵,拒接來電。
這連環奪命追魂來電的人是世鋒,颱風襲港卻無藥物阻斷共感,使他非常焦慮,但他不曾親身參與毒品買賣,不曉得在交易時接聽電話是大忌:毒販們會變得多疑,開始東拉西扯,質問你是不是臥底警察、趕快把電話咭取出、不要讓這玩意三角定位找到毒檔位置。
拒絕接聽總比交易失敗來得要強,鬼哥捏了把汗,還望世鋒從輕發落。
趟開一個接一個抽屜,總算找到顧客要求的中發白,明明在不同的毒檔,卻是同款式的淡紫色玻璃小藥瓶,據稱是該藥片停產前的統一包裝。
僅餘最後三瓶了,放到桌子的邊角位置,胖子攤出手要錢。
鬼哥連忙打開公事包付賬,但四人瞥到袋中大量現鈔,見財起意,瘦子立即奪回藥瓶,蠻不講理地漫天要價:「宜家唔係呢個價錢喇,留低個公事包!」
四大金剛添鹽加醋的說着歪理,一個公事包兌換兩個小藥瓶,一個換兩個,難道不划算嗎?
就公事包裏的金額,何止兩瓶,至起碼能買到一打,鬼哥誓死不從,無奈勢寡力弱只能退後半步,支支吾吾,試以好言相勸:「你哋唔知道我僱主係咩人,你哋唔明白事情嘅嚴重性⋯」
見叔輩們橫眉怒目的樣子,少年上前隔開調停:「一人少句⋯」
「唔使你做和事佬!」矮子大聲喝道,又故作通情達理盯着鬼哥:「你繼續講埋落去,會有啲咩事發生咁嚴重呀?」
鬼哥隱約感到自己大禍臨頭了,但明擺着被趁火打劫怎麼還能啞忍?
「如果佢想,等你哋隊到瘟瘟燉燉嗰時,佢炸冧呢層商場,話係日久失修都仲得。」
確實,要是他們知道陸鉅門是何許人也,就會知道,此話不假。
整個廢墟診所陷入肅靜,剛剛在調停的少年,從矮子手中接過針灸人體模型公仔,回頭面向鬼哥,一副難以為顏的惋惜表情,即使只是,試着模仿人性:「唔好意思呀,你唔好太擺喺心入面。」
語畢,模型公仔狠命劈打在鬼哥臉上,「嘭!」
你有看過那些把千百條橡皮筋套住西瓜,最終果皮負荷不住壓力,整顆勒爆炸開的無聊影片嗎?
鬼哥的鼻子就如那顆西瓜,噴湧出鮮紅色的果汁。
少年沒有就此打住,他將鬼哥摁倒,好像孩童玩打地鼠般暢爽微笑,將那模型公仔用作鎚子,往死裏打。
疑是腦震盪的緣故,鬼哥精神恍惚,能聚焦到的只得暴擊及劇痛,發現被按在地面虐打時,血液真會如遊戲視窗般沾染視野周圍。實際上他眼球血管破裂,鞏膜眼白盡是殷紅⋯
當他哽咽污血而窒息喘鳴,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裏不就是中學的體育用品雜物室嗎?不過就是角色對換。
原來過去那些被我欺負過的同學,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無助,我,我以為自己反省過了,原來非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可、要真的痛過才會知錯。
既非勒索材料,亦非前途盡毀,甚非社死現場,而是硬生生的鈍物,砸在血淋淋的軀殼,別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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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個小時過後,鬼哥一瘸一拐的從商場正門步出,腳踝韌帶扭傷,無妨,反正他早已訣別運動員生涯;
瘀青腫脹的眉角和臉顴,夾在中間的血眼,揍斷的鼻樑,臉面好比一塊蘸了草莓醬的可頌;
疑因格擋損及末稍神經而震顫着雙手,仍緊攥着淡紫色小藥瓶,放入被劫洗得空蕩蕩的公事包裏,摟抱胸前,在公路旁招手⋯
計程車急煞停下,鬼哥四肢無力的坐進車廂,未及說出目的地,司機便已八百度轉彎欲趕往附近醫院,人命要緊,無暇顧及道路交通規則。
司機神色慌張:「頂住呀𡃁仔!唔好死喺我架車度呀!」
一頓活該的毒打沒有為他解除業債,就如他的冤親發放的是高利貸,豈能死得那麼輕易?傷痕纍纍的癱躺後座,他從來不算勇悍,才恃眾欺寡裝作硬漢,但無用如他,都說到做到。
「轉彎,你行錯方向⋯」鬼哥氣息奄奄,聲量顯然是被車輛引擎蓋過,只得忍痛拉大嗓門:「轉彎!載我去比華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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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份,世鋒頭昏腦眩的摀住前額,既是昨夜共感時服用對沖藥物的耐餘症狀,亦是為遲遲未有藥物補給而發慌。他圍住廳中佛掌踱圈,喃喃自語,連連怪責鬼哥辦事不力,壓力好比鎮在五指山下打轉。
剛好門鈴響起,他恣意拉大責罵聲衝去應門:「打極電話都無人聽,狗都識聽指令,不知所謂!」猛力開門,原先的戾氣隨即轉為錯愕,目瞪口呆。
鬼哥把公事包推塞到世鋒手中,如實稟報,雖然鈔票全被搶去,但鎮抑劑就在袋裏。其語調除了有點氣促,以及血塊堵塞咽腔的鼻音以外,便無任何波瀾,而且整張臉腫得像塊巨型肉瘤,使世鋒難以辨識表情。
彷彿鬼哥只管完成任務,就連那半死半活傷勢都不屑一顧。
「點解你唔去醫院?」霎時不懂狀況的世鋒,不經思索的問了一句。
這又是陸先生的陷阱問題吧,鬼哥暗忖,他絕不相信陸先生也有愚鈍的瞬間,更遑論是關心別人的血性,這則考題,估計是想要自己表忠,他配合說:
「永久出境者唔做得病人登記,我知道自己位置。」
鬼哥語畢原想轉身離開,一如往常,登門將毒品送達便可告退。
然而這回,世鋒目色嚴酷,歪了歪頭示意鬼哥內進。
隨着世鋒不聲不吭的步入房間,傳出翻搜雜物的擲地聲響,鬼哥惶惑坐到橘色沙發上,偷偷瞄向那虛掩門縫,怕是因弄失錢財而要遭到嚴懲,想必要比毒打更駭人,又是懲罰麵包嗎?還是全套感官剝奪的精神折磨?
他萬萬沒有想到,世鋒只是拿着小型急救包步出,想為他治理傷口。
世鋒默然坐到他旁邊,將醫療用品平放在茶几上,往衛生杯裏倒水,稀釋酒精,將敷料類及繃帶膠布放在近處備用。
萬事俱備,世鋒左手輕掐鬼哥的兩頰,右手持棉棒清理傷口。
這舉動,既像武力脅持,亦像溫柔牽制,輪廓深邃的他湊得極近,似乎是專心致志的照料傷勢,但因眉骨下陰影濃罩眼神而意圖不明,極危險。
這又是陸先生的心理詭計吧,鬼哥狐疑,卻絲毫沒有想過世鋒可能只是仍心存惻隱。
未及鬼哥臆測更多,世鋒謹慎起見問及詳細的事發經過。
鬼哥坐盤托出,他先到大角咀工廈九樓下單,無奈月餅罐煙灰缸被收起了,一個正在巡邏的保安員卻指「颱風天下,暫停營業」,這可是原句複述,雖然不知保安員的來頭,但在追問下得悉長沙灣某地下商場的毒品倉庫,及找到接頭人的暗號。
話到中途,鬼哥提起該毒窟的接頭人,是個看似人畜無害、彬彬有禮的中學生,可是給人的感覺很古怪。
當叔輩們哄堂大笑,少年跟着陪笑,皮笑肉不笑的虛假⋯
當叔輩們打劫搶錢,少年裝作愧疚,卻又狠下手毒,好像只是生活消遣⋯
「反社會人格,擅長觀察模仿正常人嘅情感。」世鋒淡然回道,並為鬼哥塗抹優碘藥水,在其臉顴貼上膠布:「呢啲人會用欺詐手段滲透唔同社交圈子,操控、剝削、侵佔,而且唔會覺得後悔同內疚。」
鬼哥腰板稍稍後傾,怔了怔,呆望着眼前的世鋒,心想這些特徵豈不是與陸先生完全吻合嗎?
「你,係唔係呢種人?」
「我羨慕呢種人。」世鋒停住動作,低眸苦笑,他理解且不怨為何鬼哥會這般污蔑自己,但或許不是污蔑,而是抬舉,他收斂起心中的軟弱,他說:「我哋都應該努力成為呢種人,呢個世界會更美好。」
僅憑發育異常的大腦前額皮層,便能開脫他所有罪過,多麼神聖⋯
他的親切笑眼盡是悔悟和智慧:陰險的親切、扭曲的悔悟、畸形的智慧。
此刻的高世鋒已與陸鉅門不可分割,連同着尊姓「陳、徐、顧、葛、章」的化名身份,融為一體,這是把弟弟搞瘋的代價,哥哥總是臨近瘋狂邊緣。
而當世鋒執起棉棒,欲處理鬼哥鼻樑處的挫傷時,竟被捉住手腕制止。
任鬼哥的腦筋再不靈光,至起碼能猜到世鋒不是心懷好意,而他採取了最耿直、最有效的得分方法:達陣,再附加罰球。
「我知道我搞禍咗,你想搞鳩我,不如你照直講啦。」把話攤開來講,好比敵方極陣內壓球觸地;必需是戳中痛處的聲明,好比用腳將球射越橫杆:「如果你想我口服心服嘅話,你搵錯人喇。」
這是為甚麼人們說體育有利於心智成長,競技運動,學界黑馬縱無勝算卻不服輸,處於守勢,仍伺機撼撞瓷器的缸瓦。
但如果運動員遇到了能肆意犯規,拿着機關槍掃射球場的精神病呢?
才沒有,世鋒沒有無的放矢就勃然大怒,哪怕他能輕易做到。
他不聲不吭的放下棉棒,磨掌擦掌,續以五根指頭相抵撐開掌心,像要把某種力量凝聚於股掌之中,但不,除非你是玄幻到能看到人體磁場能量場的靛藍兒童,或某門派修法的巫師或喇嘛,否則你不會發現。
發現那被駕馭於股掌之中的邪惡力量,將虛妄化為現實的信念。
事實是連世鋒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掌心之間有濁氣纏繞,那僅僅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手勢。
「因為發生過嘅事,同埋即將會發生嘅事,你哋,絞盡腦汁無孔不入想將我描繪成反派。」他嗤然自笑,他堅信,自己是個衝鋒陷陣的大英雄:「但我只係想為大家帶嚟希望⋯」
鬼哥整個驚呆,莫名其妙,一個玩弄希望的騙子還談何希望?
世鋒留意到鬼哥的訝異,他理解且不怨為何鬼哥會這般污蔑自己,畢竟是凡夫和賣佛者的差別,他耐心說道:「意志薄弱嘅人需要相信,有神佛加持先可以闖出成就,而佛在心中,賣廢鐵,只係我喺佢哋心底埋下佛緣嘅種子⋯」
這傢伙為了正當化自己,甚麼都能信口開河。
「穿崩嗰時點呀?你只係俾假希望人,再推人落谷底。」
「凡事都有保存期限,譬如有個生日蛋糕擺到臭咗,你都唔能夠話嚿蛋糕係假噶喎。」世鋒豁然開朗,果然把事情攤開來講才可疏理好思路,他翻了翻白眼,在腦袋裏腦索能想及的妥當譬喻:「好似龐氏騙局咁,早期投資者的確可以喺前幾輪賺到錢,呢個唔係真假嘅問題,而係要學識捷足先機。」
這顛覆三觀的說法直教鬼哥難以置信,緊閉雙目,使勁搖頭:
「點解你可以錯得咁離譜?」
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麼會連基本的是非黑白都搞混淆?
世鋒沉默片刻,既然無法收拾人生中惡趣的冷笑話,那就成為它的製造者。他的嘴角失守上翹,引用負親身前教懂他最絕妙的道理:
「就係因為我咁錯,你哋欖球隊先會畢咗業都咁好感情,呢個係事實。」
悠然拿起方才備用的繃帶,單膝下跪,左手扶穩鬼哥的腳跟,右手持繃帶層層包覆,為其腳踝扭傷作包紮固定,眼光脈脈溫情,閃着絲絲暖意。
世鋒愈是以善相待,鬼哥愈覺毛骨悚然,僵住身體,不敢違抗主人的好意,零亂於受逼害及被珍視的情感之間。
不過是個謙卑屈膝替下屬護理足踝的男生,夠敦厚樸實了嗎?
觀照自己,厚顏無恥,樂得自在,這可是觀自在的境界。舒服,讓人感到身輕如燕,即管把他描繪成反派吧,無妨,他存着寬宏的心:「你唔明白都唔緊要,唔使多謝我。」
不過是個把佛學修為充份利用的男生,夠敦厚樸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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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陸先生需要到赴港島灣仔區,出席法式私房菜樓上舖的開幕活動。原以為礙於風暴襲港,活動或延期舉辦,可是颱風海高斯在最後關頭向東移,繞道避過香港。
梳洗後的世鋒回到房間,拉開窗簾,僅穿着四角內褲,面朝落地玻璃窗,晴空萬里,日照打在緊實有致的肌肉線條上,他閉起雙眼,感受陽光的溫度⋯
一股成仁之美的勝任感油然而生。
你看,開辦私房菜餐廳那人原是陸先生的信徒,一個鬱鬱不得志的副廚,但在獲得廢鐵的佛身碎片後,重燃起鬥志和憧憬,馬上就要當老闆了,遑論是自證預言、安慰劑效應、吸引力法則都好,這豈不是證明世鋒真的能為別人帶來希望嗎?
穿着熨燙筆直的襯衣,阿摩尼西裝外套,真皮尖頭鞋,戴名貴腕錶,最重要的是把淡紫色小藥瓶放入左胸內袋。
住宅過於豪華的缺點是要走很多樓梯,由三樓到地庫,穿過偽裝成賓館的雜物房,世鋒拉門而出,來到外面的私人泊車位。
守時的鬼哥站在銀色賓士旁邊,戴墨鏡和口罩遮掩傷勢,手足無措想把領帶繫好,無奈是個不常出入莊重場個合的粗人,皺眉低看放在車前蓋上的手機屏幕,循着網上的領帶教學,溫莎結和平結都傻傻分不清。
鬼哥瞥見世鋒已準備好出發,急忙說道:「俾多少少時間我!」
手腳協調那麼差勁,到底當初是如何打入校際賽四強?世鋒憋住笑意,看仔細點,鬼哥墨鏡下的眼臉附近,甚有與膚色不太對的遮瑕膏痕跡。
即便如此,仍比當年世稜為他遮傷、握着粉餅快打亂拍可靠多了。
「唔好心急,簡單拓撲學嚟啫。」世鋒按動車匙,拉門坐到後排座,以儘量容易理解的方式講述打結步驟:「打結動作由右至左鏡射全等,沿住軸嘅正方向,活動端喺三角基座上面纏繞,穿過個圈得㗎喇。」語畢,在內關上車門。
「哦⋯」鬼哥聽完反而更摸不着頭腦,食指結綑在領結裏頭,好不容易才抽得出來:「頂!」
世鋒瞥了眼鬼哥得窘態,再瞥了眼手錶,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好笑,搖下車窗:「我陣間幫你打啦,細佬。」
正專注於與領帶搏鬥的鬼哥,聽不清楚剛剛世鋒是如何叫喚他,「吓?」
驚覺口誤的世鋒,當即擺出惡狠狠的高姿態:「叫你上車呀!快啦!」
鬼哥匆匆坐進駕駛座,將手中領帶如同幹粗重活時的抹汗巾那般,拋起搭在肩膀上,駕着車駛出比華利山。
「唔好影衰我,陣間落車我幫你打呔。」世鋒托腮望着車窗外風景,故作冷漠,他當然不會承認,這個念頭甚至還沒有在他腦袋閃過,但事實是,他還掛念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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