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孕肚翻倍漲大,已經三個月過去,油漆氣味卻未完全淡退。
夫婦沒能抽空整理新居,多個紙箱仍雜亂零散在客廳,更遑論是油漆除臭。皆因他們到醫院檢查時,得知胎兒患有「雙胞胎輸血症」,需要施加「內視鏡雷射治療」。
簡而言之,即同卵雙胞胎在胚胎分裂階段共用單羊膜,兩個胎兒血管相通,引致羊水分佈不均,血流量較多的胎兒愈長愈大、血流量較少的胎兒愈長愈小,必須燒灼相通的血管以根治此症。
倖然手術風險不大,現已順利度過危險。
是日休假,雨順總算能安心打點家居,他雙手叉腰,思量應否在玄關多添兩盞燈、電視屏幕面向窗口會否反光、廚房是否足夠寬敞容納雪櫃等難題。直至瞄見月曆用紅筆圈起的日子,他怔了怔,才記起這天有更重要的事情,飛奔回到客廳。
一直沒能看懂說明書、沒能組裝起雙人床的部件仍在紙箱裏,海倫唯有睡在直接放地上的床褥,連其包裝塑膠散都尚未拆去。但目前顧不了這些,得先趕上雷射治療後的例行覆診。
「唔好爛瞓喇,今日覆診呀!」雨順想要搖醒海倫,肚大如籮的體重與床褥塑膠膜摩擦,搖出好像小童穿着叫叫鞋的走路聲,「吱吱、吱吱。」
孕婦對高頻聲音更為敏感,不過就是人體奧秘的餵哺本能,這吱吱聲響勝過鬧鐘,似醒非醒的海倫帶着濃重鼻音:「通融多陣,我要瞓埋BB嗰份。」
「你兩個快啲醒啦!」雨順竟傻到衝着孕肚喊話,小學生遲到秋季旅行也不至於像他這般焦急:「你老母要產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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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到了獨立式產檢室,醫生把黏糊糊的耦合劑塗在孕肚上,這層導質介質可讓振動器顯示出胎兒影像。看着黑白屏幕,懷胎七月的孿生子已經人模人樣。兒子們健康發育,海倫和雨順相視而笑。
丈夫回頭轉向醫生諮詢:「有無咩我需要注意㗎?」
「跟正常程序就得,雷射手術好成功,無見到有任何後遺症,只係需要增加孕酮嘅劑量。」老醫生資歷豐富,熟練到偶爾忘記解釋更改劑量的原因,可雨順沒有受過醫學培訓,連連追問每個微不足道的細節:「等等,你唔係話無後遺症咩,點解要加呀?」
老醫生的資歷雖然豐富,但卻未曾見過如此着緊妻兒的好男人,唯有儘量簡化術語、耐心解答:「唔使擔心,孕酮嘅作用係調整荷爾蒙,穩定胎兒嘅血液輸送同營養,始終做過手術,呢個係安全起見啫。」
雨順頻頻點頭,縱自小無書緣成績差,如今卻用心細聽,想聽懂艱深的醫學概念。海倫卻認為生小孩只是自然程序,不必過度複雜化,醫生和雨順對話傳至她的耳膜,就如雜音淡入背景,思緒不經意地飄走。
突然間,一股蠻力在海倫體內撒野,疑是胎兒在肚裏推搡!
男嬰在胎盤和子宮壁的層層包覆下,仍能推、撥、抓、挖、刮,在孕肚表面隆起忽隱忽現的小手印。忍耐住暴烈脹痛,海倫抬頭定睛超聲波屏幕——腹中靠左的胎兒手握臍帶,擒撲出擊,纏住靠右胎兒的脖子,死勁箍頸!誓要在出生之前,把這個瓜分母愛的競爭對手剷除掉。
「呀!」她嚇得坐身向後爬,背脊抵着床頭,退無可退,顫顫伸手指着黑白屏幕。雨順和醫生吃驚瞪目但未及反應,循着她的指尖,望向超聲波影像時,僅見兩個胎兒如常安睡。
丈夫眉頭緊皺,輕聲探問:「做咩事?」
「佢兩個、頭先佢兩個、喺到⋯」妻子整個呆住,久久未能組織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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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雨順如常的買外賣回家,海倫卻沒有如常的熱烈應門。屋裏關着燈,怕是懷孕期間容易疲倦,提前睡覺了。但當雨順步至玄關轉角時,竟見海倫坐在客廳中間的床褥上,目定口呆,瞪視電視機的雪花雜訊。
他坐到身旁環抱其孕肚:「都無信號輸入,你睇到啲咩呀?」
海倫不敢怠慢,手持紙筆寫下亂碼,似乎是根據雪花雜訊而抄錄筆記,毫無邏輯可循:「係佢哋呀,佢哋有嘢要同我講。」
可想而知雨順有多麼焦心,他朝着電視攤了攤手,想讓海倫明白這是荒謬無稽,而語氣儘量溫柔:「我唔知應該點同你講,只係⋯我淨係睇到雪花。」
「佢哋會困惑,會反面,有好長嘅時間甚至仲會痛苦,但外面嘅世界係美好,佢哋需要明白到呢點。」
「老婆,你有啲嚇親我。」
「你唔信我?」海倫眼波粼粼地懇求,丈夫唯有輕吻妻子的前額,任再心疼,也不能因心軟而助長愛人的妄想。他原想下狠話釐清正常感的界線,卻又委婉其辭,淡淡答道:「我信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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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相信某人是真的相信某個東西,和相信某人相信的某個東西是真的,本來就是南轅北轍的東西。
為了找回方向感,雨順帶着海倫看精神科醫生。尚未確定前路通往何去,只知妻子確診混合型妄想症,處方思樂康抗精神病藥。
看診期間,海倫盡可能表現出正常人該有的談吐,無奈全被醫生識穿,或者只是草草了事,畢竟裝瘋賣傻騙取傷殘津貼的人比比皆是,索性統統斷言患病作罷。反正是騙政府的錢,又不是騙醫生的錢,然而海倫這種論調自然也被當成缺乏病識感的陰謀論。
她仍理智知道不該在外人前讓丈夫丟臉,忍耐到回家才胎氣大動。
雙手推着收納紙箱、腳前掌往後撐,罔顧不慎摔倒或有胎死腹中的潛在風險,把紙箱由客廳推至睡房。箱底磨擦破開,當日夫婦悉心挑選的嬰兒玩具散落遍地。
她喘着粗氣,惱怒地把箱中的家居用品擲出窗外。
「嘭——」
雨順臨到居屋樓下,險些被擲中頭,湯碗菜碟盡在跟前破碎。砧板和吐司爐、花瓷和電風扇,陸續有來的高空擲物應聲落地,碎片橫飛!
街坊街里驚得爭相走避,口裏嚷着危險,可是退到安全距離,就久留原地湊熱鬧,各種道德譴責、眾說紛紜,砸死幾個也不值同情。雨順默然抬望樓牆,驚覺物件是從自己家的窗口拋出,不過就是多花了點時間繞道泊車,眼見妻子憋悶,讓她先行回家,沒想到會鬧出這種大事。
推開家門,雨順沿着地上的嬰兒玩具衝入睡房,但怕弄傷妻子和胎兒,不敢撲上,只得站在咫尺游說。
海倫聽不進任何的勸告,思緒紊亂地重覆着相同語句:「你唔信我!你唔信我!你唔信我!」「你宜家咁樣做,只係⋯」雨順語氣愈是輕柔,心情愈是沉重:「只係證明,我帶你睇醫生無做錯到。」
「呢啲藥會拆散佢哋兩兄弟!你明唔明呀!」海倫把手裏的孕酮和思樂康狠摔在地,續發狂撿起筆筒、水壺、鬧鐘不停扔砸。
雨順雙手護頭,痛得要命仍堅持走近,強拉着她入懷後抱,耳語慰藉:「唏,佢哋唔會有事。我唔會畀佢哋有事,唔使驚。」
女人愈是苦苦掙扎,男人愈是牢牢抱擁,直至夫婦二人耗盡體力,挨牆緩緩滑落。
「老公,我哋太渺小喇⋯」
「嗯,我會用盡力氣捉緊你。」
丈夫眼眶泛紅泛淚,在接下來的整個午後至半夜,一直摸頭安撫妻子。
在這個把貼標籤當成理解的都市,貫徹偏見便是人的性情修養,言行舉止的轉變往往來自這個人,慢慢成為人人口中的那個人,總是本末倒置。
一個愛屋及烏的好好先生,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婦,他們這些行證明了,比起混合型妄想症更失常的精神病,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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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海倫的嘶叫聲響徹了婦產科醫院走廊。
由到精神科看診至今相隔兩個月,不僅超出預產期,而且是過期妊娠。
醫護人員把病床送往手術室,雨順追貼病床邊,面露想遮掩慌張但又欲蓋彌彰的憨笑。當時丈夫沒病為意,妻子把他的手給掐出瘀青了。這點瘀傷,與宮縮的陣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他不管,只管嘟起嘴巴,引領愛人的每口吸氣呼氣。
醫護人員推開手術室大門,把海倫移至分娩床上,產科醫生凝重地與助手從詳計議,聽起來可不像甚麼好消息:「病人胎位不正,孕期超過四十二星期,要即刻做手術。」「但明明已經做過雷射治療⋯」「唔可能!兩個胎嘅體型大細仲爭咁遠!」
醫生們的術前討論,雨順愈聽愈摸不着頭腦,眼神亂竄,惶惑至極,護士更是當頭棒喝要他離開手術室:「先生,請你出外面等!」
「但係我、我見人哋可以陪住老婆⋯」
「宜家係突發情況!你會妨礙到手術嘅進行!」
「我⋯」
雨順被推擠至手術室外,大門無情關上,他急得雙手抓頭在原地踱圈,腦袋空白,眼淚在雙眸中不停打轉。
經過五小的搶救,雖成功保住雙胞胎,但海倫子宮破裂失血過多,三日後死於產褥熱。醫生聲稱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是何居心你知道嗎?人類只在辜負其他人時才有提及努力的必要,用意是名為仁至義盡的良心好過。
他好過了,你不好過。
高氏兄弟就這樣登陸了地球。
明明在確診「雙胞胎輸血症」時已動手術施以「內視鏡雷射治療」,術後卻莫名奇妙地重新連接血管,你爭我搶、掠奪營養、互纏臍帶,有意無意要置對方於死地,為此害死了母親。
但隨你怎麼解讀,他們還只是懵懂無知的初生嬰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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