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順長了點白髮,眼臉皺紋變深,但勝在心境年青,他吹着口哨,推着配藍膠轆的角鐵手推車,放了部四十八吋液晶螢幕大電視,以黃黑相間的彈力綑物繩固定,步出地面樓層大堂,往垃圾房方向前進,途中不忘向街坊鄰里打招呼。
擦身而過的人們不禁惋惜:「哇,部電視機咁新,壞咗呀?」
「嗯哼,壞咗呀。」雨順友善回眸答覆,隨後眼望前方,暗自呢喃:「個世界壞咗。」然而作為上帝的僕人,他的身體、他的屬靈聖殿容不下分毫的悲觀,他是樂天知命的高雨順:「末日審判呀老友,末日審判要嚟喇。」
價格昂貴的高品質大電視,顯眼立於垃圾房中暗,慘遭溼悶的塑膠和發霉的紙皮包圍,任由蒼蠅纏繞。
這是雨順成功戒酒的第十個年頭(2016年),他丟掉了電視機。
你看,癮君子的神經功能受損,傷害已經存在,所謂戒癮不過就是成癮物的轉換,原本依賴這個東西,改為依賴那個東西;雨貴由原本依賴酒精的麻醉,改回依賴宗教的麻醉,再次全心全意歸信主了。
礙於過往酗酒惹事的黑歷史,他與當年教友早已鬧翻,為此,他必須尋找新的教會,更讓那打着基督旗號的邪教有機可乘。
但關於邪教的事得稍後再說,這天可是競逐中學學生會內閣的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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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內閣「Herald」和二號內閣「Vangurad」將於禮堂早會展開辯論。
孿生子年屆十六歲,世鋒既是受師生愛戴的風頭躉,也是二號內閣主席;世稜卻是招人笑柄的孤癖怪胎,對競逐學生會不感與趣,引用他如何評價內閣成員的原話是:「自我感覺良好嘅荷爾蒙失調患者玩嘅校園版官僚主義遊戲」。
身為參選人的哥哥不僅沒有介懷,反倒笑說弟弟所言甚是。
早會鐘聲響起,世稜沿着同學隊伍步入禮堂,靜候台上老師安排分流就座。他遷就前面的緩慢步速,呵欠連連,黑眼圈極濃重。
兩個內閣則在後台作準備,有人忙於檢查記憶棒內的演講簡報,有人覆習將於辯論環節派上用場的犀利問題。
緊張感,像是反轉再反轉但還是插錯面的記憶棒,或是對摺攤開無數次但還是記不熟的問題稿。唯獨世鋒沒有這些煩惱,他翹着腿半坐半躺,氣定神閒地把玩手裏的硬幣,在指背上翻來翻去。
有內閣成員看不過眼世鋒貴為主席,怎麼還能施施然地玩硬幣,責問他能否認真點。
「我好認真,我個樣似唔認真咩?」世鋒皺了皺眉。
「咁你不如試下收埋個銀仔?好煩呀!」這位內閣似乎沒有信心能勝選。
世鋒把硬幣上的女皇肖像遞到對方眼前,續緊攥手中,用拇指把硬幣從指縫推上指背,近距離展示滾硬幣的全套動作。
「我覺得有趣嘅係,魔術師平時會用碌銀仔嚟鍛鍊手指靈活度,意味住如果對事物無徹底嘅掌控,就唔使旨意做出以假亂真嘅表演。個動作睇落簡單,但對初學者嚟講係有啲難度,要由細面積嘅銀仔開始練習,到你掌握咗個技巧,先至轉用大面積嘅銀仔繼續。而呢次選舉,其實同我手上面嘅銀仔無分別。」
盯住硬幣滾動,同時傾聽他那低沉嗓音,疑是具有催眠作用。為了讓內閣成員回過神,世鋒用拇指彈起硬幣再接住:「對賭,出公定出字?」
內閣成員想了片刻:「出公。」
「唔好意思,又係我贏。」緩緩張開手心,竟然真的出字。
老師總算安排五年級生入席,世稜臨到座位列時,有個欖球隊男同學猛地碰肩而過,撞得世稜失足向前,雖及時捉住前排的椅背站穩腳步,但被充當扶手的椅子櫈腳卻在地面摩擦出巨響,「咕——」
聲響引來周遭同學側目,世稜眼神閃縮,覺得丟臉。
「你無事吖嘛?跳返隻電流舞先囉。」欖球隊員(阿賴)假裝道歉,接着翻起白眼,蜷縮雙手,戲仿世稜曾在學校癲癇發作的模樣,將症狀比作電流舞。這個腦子不是裝肌肉就是裝糞便的欖球男,是一號內閣成員的朋友,估計是藉着挑釁弟弟來挑戰哥哥。
「哈哈⋯」世稜隱忍坐下,不作無謂反抗,無下限的言語嘲諷已是他的校園日常了。
這時紮着馬尾辮的女生彎腰湊近,朝着世稜耳語:「咪鬼理佢,我摘咗佢名留堂喇。」她的名字是卓語芯,因向兄弟們請教課業而成為好朋友,也是風紀隊長,語畢,語芯轉身步回禮堂門前的當值崗位。
世稜睨着她的背影暗忖,明明長得漂亮,偏偏當選風紀,唉,「自我感覺良好嘅荷爾蒙失調患者玩嘅校園版官僚主義遊戲」。
會司儀開麥克風宣告:「學生已經全部就座,宜家請學生內閣上台。」
世鋒臨上台前,離遠望向禮堂門口方向,看到語芯替他握拳打氣,但正在站崗不能有太大動靜,左右張望的確定沒有被老師發現。
世稜用牙齒嘰嘰噠噠的發訊。
稜:「加.油」
學生會選舉在循例的熱烈掌聲中展開。
首先,兩個內閣分別介紹文書、財政、聯紹、宣傳、福利、活動等各部門成員;
然後,主席介紹政綱,包括會否提供雨傘、文具售賣、暖貼、商舖優惠、微波爐等服務;
接着,辯論環節,基本上是互相挑毛病的較量,至於團契宿營或聖誕歌唱比賽等活動,儘量繪形繪色說得誇張點,無妨,反正學校規定了六年級生該以應考文憑試為重,換言之世鋒明年不可競逐學生會,那就算舉辦活動時有期望落差又有誰能找你晦氣呢?
最後是台下學生的問答環節,一號內閣被群眾聲討的時候到了。
別問為甚麼,這是世鋒的硬幣魔術:事先在社交平台開假帳,冒充成競選對手的內閣成員,使用閱後即焚模式,向學生散播「成功爭取穿運動服上課」「低年級生也能外出午膳」這類的謠言。
愈多同學為此違規受罰,一號內閣的聲望便愈低。
世鋒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世稜,但弟弟坐在台下,見着不論前排、後排、同排座椅均有人急於接過麥克風,氣勢洶洶的質問一號內閣為何要誤導、欺騙同學,大抵也能猜到哥哥耍骯髒手段了。
世稜不禁噗嗤壞笑,雖對選舉舞弊反感,但顯然更厭惡總是欺負他的一號內閣成員,真是暢快,現在你們知道被懟得啞口無言、在傷口灑鹽的感受了。
公佈點票結果,二號內閣以四百票比百五票之遙完勝。
擔任選舉主任的胡老師上台致辭,秉着草草了事的教畜精神,聲稱要是查明今屆選舉有違公正,定必罷免二號內閣的職位,並嚴懲涉事同學。
光是胡老師這毫無感情照稿讀的語氣,就知道根本沒有任何後果。
需要提防的是投給落選者的那百五票、一號內閣成員的百五位朋友,在這百五人當中有七人,無下限的肢體暴力是他們的校園日常,而七人是校際欖球隊的正選人數,包括取笑世稜癲癇發作的那個肌肉男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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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欖球隊看準世稜落單的時機,兩男撲出(阿狄和阿牛),挾住世稜雙臂,強行拉入放置體育用品的雜物室內。
他們把世稜摔向層架跌倒,哐的一聲,籃球排球全傾瀉而下,像要把他埋葬住。世稜張惶失措地爬起,比起圍堵自己的七個惡霸,他急於環視四周,想找出能脫險的辦法。
窗框是生鏽鐵絲網,蓋着忽灰忽黑的封塵塑膠膜,密不透風,空氣侷促混濁,幽暗,封閉空間加上各類器材,看着就知不妙,多數球類使用的是高耐磨的聚氨酯,相同的材料也被沿用於隔音墊;豆袋的填充顆粒可製成保溫隔聲板;門前厚厚疊起的軍綠色體操墊,亦是隔音效果極佳高密度海綿。
不管再怎麼大聲求救,外面都不能聽見,難怪他們施暴時總是不被逮到。
然而沒有足夠時間讓世稜思考,七人欖球隊便已亮出刑具,有的拳頭起繭、有的執起球棒、有的用皮帶抽打空氣,純為過癮,試試手感。
這讓世稜回想起兒時遭負親家暴的情境。
暗櫃內的紅燈泡,血色,搖曳而過。
一股有趣滑稽的喜感油然而生,像極了《湯姆貓與傑利鼠》的邏輯,兒時受盡殘虐卻苟活至今,彷彿有着卡通片裏的不死之軀,他不由自主地失笑。
「哈!」
七人當場打了個冷顫,惱羞成怒衝上前,揪起其衣領喝罵:「笑咩呀笑!」一記重拳砸在他的側臉上。
與弟弟相隔兩個樓層、位於校舍走廊的哥哥同步別開了臉,一陣暈眩赤痛。
倖然走在前頭的語芯看不到,世鋒趕忙把捧在胸前的書簿交回她的手中,編作藉口:「我要⋯我要屙屎,你自己攞入去教員室,我去排毒。」
語芯偷笑接過書簿:「你快啲去啦,唔好死忍喇。」
世鋒搞怪的摀住肚子後退,故作面容扭曲:「你唔好同人講喎,我係有形象噶喎。」語畢,轉身邁步,世鋒表情倏變冷酷,感應到了世稜身陷囹圄,得趕過去營救。
隨着弟弟於雜物室裏被棍棒橫打肚腹,哥哥於走廊上亦吃痛抽縮彎腰,但他繼續前進;隨着弟弟被拳頭勾擊下巴,哥哥亦仰頭原地彈跳,但他繼續前進;隨着弟弟被皮帶鞭打背脊,哥哥亦開胸往前飛撲,但他繼續前進。
孿生子彷彿共享着同一個身體,不僅如此,世稜所承受的痛感亦平均攤分給了世鋒,言明哥哥自願為弟弟扛下一半傷勢。
世鋒低頭舉目嗔視前方,擦去嘴角的血絲,研磨着牙根向世稜發訊。
鋒:「撐.住」「我.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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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嘭!」破門而入的震耳聲響,直教欖球隊懾息循聲瞪視,連隨閃光燈直照,「喀嚓——」
世鋒把手機屏幕轉向七人展示,高畫質照片能清楚辨識所有人的臉,續點按上載雲端:「我有Copy喺手,同我打架或者搶電話,都改變唔到任何嘢。」
趁他們頭腦簡單未及反應,世鋒叉腰苦思該取怎樣的標題:「『七人欖球隊暴抽癲癇男,校園霸凌引爆輿論關注』,聽起嚟都幾哄動。」他覺得還行的歪了歪頭:「我睇你哋係打算靠運動升學㗎啦,如果我將幅相發畀傳媒,你哋就要同獎學金講拜拜嚕。」
還未弄清狀況的七人猛抖着腿,紛紜雜沓的碎語:「佢邊敢吖,講真嘅話點會一個人嚟?」「計我話,搶咗部電話先。」「打到佢肯delete幅相為止。」
看來蠢蛋要比正常人更難應付,拉垮智商的程度要比《天線寶寶》更過之而無不及。
世鋒只得向下兼容到身心俱疲的境地,仰頭嘆氣:「唉呀!如果我宜家報警,學校為保聲譽將消息冚住,咁未免太便宜你哋喇,而就算未成年輕判嘅機會好微,我都唔可能冒呢啲險呀。」
他雙眼直楞楞的圓瞪,難以置信怎麼自己已經把話說得那麼赤裸,七個肌肉男仍擺着那面面相覷、搔頭摸耳的困惑模樣。
此時,傷痕纍纍世稜跪地低頭抱臂發抖,淚液倒灌鼻腔,血鏽口裏游蕩,斷續且摻雜喘嗚的含糊說道:「哥,我唔需要人,同情我⋯」
弟弟明白哥哥的用意,只要能抓住把柄便能操控,只要能操控就便抓住更多把柄,藉以折騰他們餘下的整個人生作為報復,但世稜不想以受害者的姿態被記住:「我唔需要人⋯同情⋯」
這話讓世鋒愣怔了一陣子,柔然提醒:「有病唔係件羞恥嘅事,你知噶可?」
「既然係咁,就應該似返個病人。」世稄傾斜欲倒的爬起身來,意義不明的僵立,目無焦點,出奇的死靜足足維持了幾秒鐘,就如踩到地雷不能移開的靴子,定格,凝住了時間與空間:「好似咁。」
他驀地躍起飛撲擒在欖球隊隊長(鬼哥)的背上,從後箍頸咬耳!
「呀!」欖球員嘶叫着往四周磕撞,急於把頸背上的這隻小怪摔落,可世稄緊咬不放,毽子和標槍相繼倒下,欖球隊其餘六人洶湧而上。
談判勒索瞬間演成以寡敵眾的群毆,世鋒信手執起近處的羽毛球拍,衝前朝人頭扣殺,呵喝着晦氣說話:「我真係服咗你喇,仲以為我先係好鬥嗰個。」
世鋒劈打對方手腕使其球棒掉落、連忙踢開,球棒沿着石矢地面坡度滾動,滑到被摔下的世稄手中、握緊揮擊。
「宜家就當係熱身,以後要打外星人。」
「傻仔,細個嘅事你提嚟做咩?」
斷線的羽毛球拍拍框套入欖球員的脖子上,若不趕快拔出那可不妙,總不能跟他們拼力氣吧,世鋒懵了,索性將錯就錯,轉體擺臂,連人帶拍甩向另外數名球員,充當人肉盾牌。
球員生怕打到同伴,煞停拳頭,自亂陣腳急退,一個壓着一個如骨牌般傾倒!重力勢能轉化為動能傳遞至置物層架,震動、搖擺,一個欖球頭盔從中飛出、凌空旋轉,恰巧被世稜的球棒擦邊敲到弧面!改變了頭盔的拋物軌跡,直衝上天花板,燈管啪啦一聲碎散!
雜物室內一片漆黑,欖球隊陷於敵我難分的局面,但這對心有靈犀的孿生子而言卻不成問題,反而彌補了人數不足的劣勢。七人同仇敵愾的還手叫囂,成了誤傷隊友的互相指摘、再是臨閃人前的空口威脅。
「你哋死梗!」「呢件事唔會就咁完⋯」「睇住嚟呀!」
欖球隊全員夾着尾巴逃走,有的拖着腿跛行、有的躬身摀肚子、有的像是老人家閃到腰般按着背脊,歪七扭八的奪門而去。
直到黑壓壓的房間只剩得兄弟二人,明明擊退了惡霸,世稄卻驚得閉目掩耳、牙齒打顫發出的噠噠聲響,經顱內傳音,如同縫紉機車針上下戳刺着世鋒的腦袋。
哥哥忍耐住噪音,無故地感到周遭室溫下降、嗅到了燒焦的炭灰味、突發性的恐慌感更縈繞在心底——看來是弟弟把癲癇發作的先兆症狀,不能自控的接通到自己身上了。
他立即摸黑爬到世稄身旁:「唏,我哋打贏咗,唔使驚。」
「對、對唔住我知、知錯喇⋯我、我以後會乖、對唔住⋯」即使男孩長大後已經不如兒時怕黑,但它仍是潛在的病發誘因。
世鋒眼眶泛紅泛淚,牢牢抱擁世稄,一直摸頭安撫:「呢度又唔係衣櫃,唏⋯想像一個光球,將你從頭到腳包圍起嚟。」
「點解會咁樣㗎⋯」
「唔緊要,我喺度吖嘛,你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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