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會出席這種荒謬絕倫的法庭,完全是出於對你深厚無比的愛意。」
凱撒直視亨利,用誠懇的聲音說。
「看在天主的分上,我請求你仁慈待我,給我憐憫和同情。我到底哪裡冒犯了你,或是在哪件事上讓你不悅?你為什麼要這樣把我拋棄,不留半點情面呢?」
為了替今天作作準備,安德烈曾經旁聽了多場法庭,並且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當事人。有人口若懸河辯才無礙,有人輕佻傲慢死不悔改,有人崩潰痛哭拚命懺悔,也有人閉口不語沉默到底。
但從來沒有人會像凱撒這樣,在法庭裡向另一名當事人單膝下跪,如同求婚。
此刻的凱撒不是西班牙國王,不是英格蘭王夫,只是一個請求伴侶回心轉意的丈夫。
然而安德烈覺得他只是在演戲,不過是想搏取眾人的同情。
「天主作證,作為丈夫,我一直對你忠心不二。」
凱撒繼續溫柔地訴說。
「這些年來我始終愛你如初,無論身心都只屬於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東西,不管那是金銀財寶還是外國領土,我都全力滿足你。
而且我很幸運地跟你生了好幾個孩子,雖然因為天主的旨意,他們都回到了祂的懷抱,但這不是我的錯,亦非任何人的錯。在天主的保佑下,我們心愛的女兒瑪麗仍然存活,並在茁壯成長。」
亨利怔怔地看著凱撒,臉上浮現出難以分辨的情緒,讓安德烈感到一陣不安。他知道亨利向來感情豐沛,當他面對這樣深情的告白,很難不被動搖。
儘管從安德烈看來,亨利對凱撒的感情更接近親情,他只是把凱撒當成了父兄。但無論如何,亨利對凱撒確實存在感情,而且難以輕易割捨。
「天主在上,如果你能證明我在哪方面對你有任何虧欠,那就把我趕走,對我表示最醜惡的鄙視,把我驅逐出門外吧。但如果你無法證明,那就請你讓我繼續留在你身邊,以王夫身分與你白頭偕老。」
當凱撒完成陳述後,現場掌聲如雷,經久不止。如果沃爾西沒有敲桌提醒,只怕他們會一直拍下去。
安德烈暗罵凱撒厚顏無恥,居然使用群眾壓力這種損招。
他知道像凱撒這樣身分高貴的人,卻不惜當眾下跪求情,若然亨利拒絕他,必定會被批評為殘酷無情,而偏偏亨利最怕的就是當壞人。
「陛下,請問你還要進行陳述嗎?」沃爾西問亨利。
亨利明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轉頭看向安德烈,並且投以求助的目光,安德烈朝他堅定地點頭,無聲地給予鼓勵。
亨利深吸口氣,定了定神,之後對凱撒說:「我親愛的丈夫,請起來。我倆地位平等,你不需要向我下跪請求任何事物。」
亨利把凱撒從地上扶起來,把他引領回王夫的座位,轉頭面向眾人,說道:
「各位大人,我無法在道德方面,說出王夫一絲一毫的壞話。他擁有聖徒般崇高而虔誠的品格,沒有人敢說他的丈夫比我的丈夫更忠誠。
王夫的品德毫無瑕疵,因此我決定離婚的動機不在他,而是在我自己身上。正確來說,是我的良心。」
安德烈鬆了口氣,亨利終於順利背出他寫的演講稿了。
「凱撒本是我的姊夫,但因為教皇頒布了錯誤的特赦令,這才促使我和他非法結合。這些年來,我的良心一直備受譴責,這像一根尖針般刺進我的胸膛,使我的心田為之戰慄。
出於對王夫的愛意和尊重,我努力隱藏著這份不安,但是直到最近,天主終於賜我勇氣,讓我面對多年來的錯誤。
首先,我覺得因為我犯下的罪行,導致我失去了天主的恩寵。王夫和我生下的兒子,不是在腹內夭折,就是出生後不久死去,我認為這是天主對我的懲罰。
其次,英格蘭必須獲得一位王子,以穩固統治,然而我卻辜負了這個國家。如果身為國王的我沒有兒子,英格蘭將陷入重大危機,這使我痛苦萬分,寢食難安。
基於上述原因,我的良心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驅使我必須揚帆起航,駛向今天這條出路。」
法庭裡幾近鴉雀無聲,安德烈知道亨利已經盡力了,可惜附和的聲音無幾,仍然不敵凱撒那一場戲劇性的演出。
過了一會,沃爾西輕咳了一聲,宣布:「國王和王夫都已經完成了他們的陳述,那接下來進入審判的環節——」
「不,我拒絕被你審判,沃爾西樞機主教。」
凱撒站起來,冷酷地打斷他,聲音沒有絲毫剛才跟亨利說話時的溫柔,只有無情的譴責。
「你因為自己的職業和地位,裝出了一副虔誠的外表,但其實是個腐敗又自私的小人。你企圖用財富的力量影響法庭的仲裁,我認為自己在這裡無法獲得公正的判決。」
沃爾西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並且飛快地瞥了身旁的坎貝喬一眼。安德烈注意到這一幕,看來凱撒的行賄指控並非空穴來風。
沃爾西嘗試在眾人面前挽回自己的名譽,高聲道:「王夫陛下,你誤會了——」
然而未等沃爾西說完,凱撒便昂首挺胸,大步走向大廳門口,行經之處,旁聽群眾紛紛起立,對他行禮致敬。
「阿拉貢的凱撒,英格蘭王夫出庭!」傳令官趕緊喊他回來,「阿拉貢的凱撒,英格蘭王夫出庭!」
傳令官連續喊了好幾聲,凱撒卻充耳不聞,直至走到大廳門口,這才轉身對眾人宣布:
「天主在上,我拒絕接受這種無理的審判,不管你們以後再開幾次法庭,我再也不出席!」
凱撒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步出大廳,禮袍在他身後旋出一個利落的弧度,留給了眾人一個勝利的背影。
安德烈臉色鐵青,這場審訊是徹底搞砸了。凱撒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還把法庭當成了他的舞臺,他們這方可謂輸得一敗塗地。
偏偏馬可還在旁邊戲謔地補刀了一句:「只能說,真不愧是凱撒嗎?」
眾人一片嘩然,沃爾西趕緊用木鎚錘桌子,大喊:「肅靜!肅靜!」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反而越吵越烈,幾乎要把大廳的屋頂掀翻,把玻璃窗震碎。
法庭外傳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可想而之,凱撒在庭上的表現已經傳到外面所有人耳中。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眾人都在大喊:「天主保佑阿拉貢的凱撒,英格蘭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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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婚法庭上發生的一切,不只傳出了黑修士修道院,還傳出了倫敦,橫越了英吉列海峽,最終整個歐洲都知道了。
此刻,凱撒正身處貝納德堡一間靜謐舒適的客廳,與沙皮大使暢飲來自西班牙的上等葡萄酒。
沙皮是神聖羅馬帝國派駐英格蘭的大使,今年四十餘歲,他對查理皇帝忠心耿耿,亦是凱撒在異鄉最值得信賴的知心好友。
「有什麼消息嗎?」凱撒問沙皮。
「好消息。」沙皮回答,「皇帝陛下已再次公開表態,他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你維繫婚姻,他會堅定不移地支持你,成為你最堅強的後盾。」
「只要查理站在我邊,我便勝算大增。」凱撒輕輕點頭,「而且那位坎貝喬樞機主教是個正直的人,他拒絕了沃爾西的行賄,還把事情告訴了我,我相信他會稟公辦理。」
沙皮看著凱撒,用小心翼翼的語氣開口:「陛下,你……還好嗎?」
凱撒沒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狀況並不好,今早照鏡的時候,他也差點認不出鏡中人。他的眼白布滿血絲,眼下有明顯的黑眼圈,滿臉鬍渣,跟平時的自己判若兩人,更是無法跟上庭時的自己相提比論。
不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在庭上展現出來的堅定和自信,只是虛張聲勢的假象。當他聽到亨利口口聲聲地質疑他們的婚姻時,他彷彿被萬箭穿心,痛得幾乎喘不過氣,只能咬牙死撐,才能維持最後的尊嚴。
凱撒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杯了,他的頭腦開始發脹,視線也有點模糊,隱約意識到這就是宿醉的感覺。他向來自制,這還是他第一次酗酒。
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凱撒低聲問:「聽說沃爾西和坎貝喬近日再次召開法庭,對嗎?」
「是的,不過那只是薜西弗斯式行為,無論他們怎樣掙扎都是徒然。」沙皮斷言。
「你有去法庭旁聽,對嗎?」凱撒問,「告訴我法庭上的事吧。」
沙皮露出猶豫的表情,於是凱撒再問了一遍,對方才勉為其難地回答:「昨天他們傳喚了伊莉莎白公主的侍女,向她們查證你和公主曾否圓房。」
凱撒眉頭一皺,「她們怎樣回答?」
「有個侍女說……」沙皮語氣尷尬,「公主在新婚早上告訴她『昨晚我在西班牙過得很愉快』、『我騎了一整夜安達魯西亞駿馬』。我必須說,那個侍女實在粗鄙不堪。」
「除了粗鄙,還歪曲事實。」
凱撒冷冷地批評。
「我和莉茲沒有圓房,因為她的身體並不適合。新婚當晚,我們只在房間裡聊天,期間提及我的故鄉。
正因如此,莉茲才跟侍女提到西班牙,但是莉茲是個端莊的淑女,絕對不會說這種下流話。」
「但是亨利國王似乎對證人的話深信不疑,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沙皮說。
凱撒嘆了口氣,用無奈的語氣說:「亨利向來耳根子軟,很容易受到挑撥,像個孩子一樣。」
沙皮沉吟片刻,之後問:「陛下,我可以坦白地問你一件事嗎?」
「請說。」
「你不願跟亨利國王離婚,是為了面子,還是為了愛?」
凱撒輕笑一聲,帶著幾分苦澀和自嘲:「光是被伴侶提出離婚,我已顏面掃地,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那麼……是為了愛?」沙皮試探地問。
凱撒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些,他將目光投向搖曳跳動的爐火,低聲道:「雖然這在政治婚姻裡難以想像……但我確實深深地愛著亨利。」
這句話說出口的同時,凱撒朦朧地想起了遙遠的往事。
大約十五年前,二十歲的他初次前來英格蘭,與伊莉莎白結婚,也是在那時候,他遇到了年僅十歲的亨利。
那孩子故意扮成小公主戲弄他,還對他施展了一連串惱人的惡作劇。凱撒至今仍記得那張小臉上頑皮的笑容,跟現在亨利使壞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他只是把亨利當成妻子的弟弟,一個讓人頭痛的小屁孩,從來沒有別的念頭,但是命運卻另有安排。3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VkJwhCa4
他和莉茲結婚不足半年,向來體質虛弱的莉茲就被汗熱病奪去了性命。莉茲在臨終時,叮囑凱撒務必照顧亨利,並且在亨利長大後與他結婚。
凱撒起初感到驚愕和猶豫,最終還是答應了莉茲,完成了她最後的心願。之後他孤身一人在英格蘭苦候了整整七年,只為等他小小的新郎長大。
原本他只是單純地想兌現對莉茲的諾言,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份責任感逐漸轉化為愛意。他看著亨利一天天長高,從調皮孩子變成充滿活力的少年,如同花苞最終綻放成都鐸玫瑰。3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9HzzyG3m
這些年來,凱撒對亨利的愛意與日俱增,他們亦曾經有過幸福甜蜜的日子,甚至被世人視為浪漫譚。3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34wXcUmb
然而如今,他卻不得不懷疑,這是否只是他一廂情願。或許對亨利而言,這場婚姻從來只是政治安排,凱撒不過是他用來鞏固王權、繁衍子嗣的工具。
凱撒再度舉杯,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陛下,酒能傷身,還是少喝為妙。」沙皮的語氣甚是擔心。
凱撒輕笑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知道嗎?我剛來英格蘭時,這裡的人警告我,說英格蘭的水不宜飲用,我必須學會喝酒。」
他放下酒杯,低聲道:「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當中的意義……如果我不喝酒,我會無法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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