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朦的星球上,舉目所見盡是凋零的樹幹、龜裂的土壤,位於村落旁的湖泊宛如一灘死水,充滿刺鼻的沼氣與腐臭味。這是座落在郊區內一塊隔離區的景象,而事實上像這樣充滿死寂與絕望的隔離區早已如傳染病般遍及整座城市。人們戴著口罩、穿著手套,披上奈米隔離衣,像是要從絕望的環境中保有一點安全區域。但即使做了再多防護,傳染病依舊盛行,人們的靈魂就像逐漸乾涸的大地般逐漸喪失活力與光澤,身形日益消瘦,逐漸地死去。電視報導著城市的某一處綠地即將被劃為隔離區,這類的報導卻頻繁到再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只換得一雙雙看不見未來的茫然眼神。
西元2050年,地球。
人類度過了能源危機、克服了全球暖化以及人口膨脹,在科技上有了長足的進步,一切似乎正往好的方向走。然而一種未知病源的傳染病卻在看似和諧的世界中逐漸蔓延。不同於傳統的病毒感染經常發生在環境衛生不佳的地方,第一批傳染病的感染案例出現在人口稠密的都會區,那兒的生活原本緊湊忙碌,便利的科技使得人與人之間不再需要實體互動,每個人只是螢幕上的一個代號,一張張沒有溫度的3D臉孔。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就在一次市長與民眾的視訊演說時,演說中的市長突然昏厥不起,而後的數日內昏厥的情況蔓延到各個家庭,逐漸地擴大成為城市與城市之間的感染。這個傳染病沒有特定的傳染途徑,發病的家庭間甚至可達數十公里之遙,彼此間從沒有肢體或口沫上的接觸,水源一如往常般清澈沒有受到污染。而後在短短三個月內,這樣的區域感染已經擴大到國與國之間,各國政府在束手無策之際,只能不斷地為感染區域畫出隔離區,限制各種人畜的進出。然而這樣的限制似乎更加助長了疾病的蔓延,原本只是社區性的隔離,卻在數日內擴大到整個城市,隔離規劃越徹底的區域感染程度越劇烈,使得輿論對於是否該設置隔離區的爭議甚囂塵上。
2050年11月3日
我快速地穿上奈米衣,隨著大批醫療人員穿梭在隔離區內的各個巷弄裡,為每棟大樓裝設醫療監控系統。醫療監控系統是專門針對必須隔離的病患給予身體機能各項反應的即時防護裝置,利用遠紅外線照影和皮下置入式的體適能分析晶片,可以測量包含基本的血壓、脈搏速率等各項體能數據,並利用生物晶片技術將各項血液分析資料回傳到醫療中心總部。我以系統工程師身份參與了這項醫療監護計畫,除了基本的儀器架設外,也提供基本的醫療數據分析技術。
隔離區計畫是一項全球性的計畫,目的是監控數個月以來快速蔓延的傳染病墨菲(Murphy)。墨菲是一種傳染途徑不明、病理特徵不定的傳染病,數個月來的病理分析從未找到引發疾病的任何特徵,也沒有任何潛伏時期的病徵----它總是發生得很突然,突然到你無法從任何表徵判斷一個人是否已遭受到感染,緊接著而來的就是狀況急轉而下的發病。幾個月以來,數以萬計的病患於世界各地相繼發病,發病區域集中在都市化程度密集的區域。患者的病徵不一,卻有著共同的特徵----失魂般的空洞眼神。當你盯著他們的眼,你彷彿可以看到空洞眼神裡的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不安、焦慮、絕望的世界,卻以毫無起伏的方式呈現。在空洞的眼神下隱藏的是混沌的情感,就像是平靜海面底下的暗潮般雜亂地竄流著。
「必須快一點才行」我對著身旁的傑森說。
我們悄悄地脫離了醫療團隊的隊伍,快步走到了一棟雄偉建築物的門口。那是一棟45層樓的現代化建築,建築物的外觀是以具有強烈空間延伸感的矩形構圖,利用大小不一的中空矩形層疊而上,造成一種視覺上延伸到天際的錯覺感,而矩形間的簍空部分則以多層次的強化玻璃間隔地插入,隨著光影的照射方向展現出不同層次的冷色光澤。建築物的入口處則是以巴洛克風格搭建起的圓柱與拱門,搭配著金色的細緻曲線與教堂式的幾何構圖,巧妙地與建築物本體結合在一起,展現出古典與現代的時代融合感。
所有的醫療監控資訊都在這棟大樓裡整合。這是一棟戒備森嚴的醫療管制站,為的是監控隔離區內的病患情況,並針對所有異常出入的情況做即時偵測並回報到區內的管制所,管制所再以強力的武裝優勢將試圖離開管制範圍的病患驅趕回管制區域。
傑森是這棟醫療管制站的核心成員之一,我隨著他通過層層森嚴的戒備進入了位於23樓的資訊室。資訊室是所有醫療與監控資訊整合的地方,裡面是橢圓形的會議廳形式,中央有一個大型的會議圓桌,圓桌是由散發透明光澤的合金材質打造,所有的電腦主機則隱藏在圓桌底部。圓桌四周的牆面則貼上了超薄型顯示螢幕,螢幕裡呈現出的是各項密密麻麻的複雜醫療數據,與各種異常訊息的紀錄。所有偵測到的異常資訊會自動地轉往管制所,所以基本上這間資訊室的用途已經變成純粹由醫療人員使用的醫療資訊處理站。
現在是午夜11點45分,監控室內空無一人。
再過十分鐘就是監控系統自動備份功能啟動的時刻。每天的這個時刻,監控系統會將所有的監控資訊做一次完整備份,而備份的同時也是系統最脆弱的時刻,它必須停止所有運作中的系統防護長達五分鐘。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在這五分鐘內對於整個系統動些手腳。
我向傑森使個眼色,將手中的感應晶片放入感應裝置內,等待系統自動備份機制啟動。我們所放入的晶片將在十分鐘後為系統加入一個新的功能—讀取舊有的備份資訊。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一整天裡,所有隔離區內所發生的異常資訊完全不會被系統接受,取而代之的是前一天的所有資訊。我們有一天的時間可以為隔離區內的病患做體制以外的治療行為。
「賽門,我希望我們是對的。」傑森聳聳肩,彷彿做錯事的小孩企圖找些說服自己的理由告訴自己沒有做錯。
「我們當然是對的,別忘了你自己曾親眼見證過這段療程的功效,這才是對的作法。感染到墨菲不是不可被治療的,我們要相信我們正在做的事,別忘了信念的力量。」我壓低音量激動地再次說服他,我們要完成的事情是重要且偉大的,不容許有任何遲疑。
午夜11點55分,備份模式啟動了。
我們快速奔往電梯,迅速地搭往一樓,走向門外負責接應的羅傑,跳上車趕往隔離大樓與我們的醫療人員會合。
「聽著,我們要清楚知道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情。我們隨著政府醫療團隊的掩護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將正確的治療方式帶入隔離區。我們知道墨菲不是經由任何病原體感染的,不是經由受感染的水質、飛沫或者接觸傳染,但那些腦袋僵化的在位者無法理解我們要做的事情。我們必須證明墨菲是可以被治療的,趕在超大水壩正式運轉之前讓他們知道。」我再度重申這次行動的迫切性,因為再過36小時,位於最大水系上游的水壩將被啟用,屆時所引發的連鎖反應會讓世人陷入更無法控制的混亂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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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3月15日
醫護車甫停止,車上的醫護人員身著緊身防護衣、頭戴隔離面罩,一下車便魚貫進入位於市中心的醫療中心,匆忙地像在黑暗中的倉鼠使勁躲避人類的探照燈一般。
我所居住的城市就在剛剛被規劃為隔離區。
我可以理解為什麼進出這裡的醫護人員眼神充滿著惶恐,因為這裡的確是一個充滿恐懼的世界。
兩天前這裡還是一個充滿綠意的城市,我還記得在那悠閒的週末,你仍然可以在潺潺溪流旁看到盛開的櫻花,在午後溫和的金色陽光斜照下,花瓣隨著微風徐徐地灑落,點綴著盎然的青草,美得像置身畫中。走在林間小道,樹叢裡傳來的是松鼠竄於樹叢間的窸窣聲,不時有鳥兒與穿梭的松鼠呼應著,悠悠地唱出飛揚的大調。清風伴隨著花香與草味,此刻你腦海中唯一冒出的念頭便是找個陰涼的樹蔭席地而坐,品嚐著一壺暖茶與糕點。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大片樹林就像被灑上越戰時期使所用的落葉劑一般瞬間枯萎,大量的鳥兒死亡、溪水不再流動並開始呈現深灰色的污濁懸浮物。這座城市遭受感染,一如這三個月以來世界各地的隔離區裡所發生的景象。
這裡的人們也遭受到了感染,一批為數不少的感染,包括我的一位鄰居艾伯特,一位孤單的獨居老教授。他曾經是一位才華洋溢的科學家,帶領過一批研發團隊發展了居家隔離照護系統的雛形技術,是現代「居家生活圈」系統的先驅者。「居家生活圈」成功地使人類所有食衣住行的各項需求皆可在自家完成。只需開啟與外在世界連結的虛擬實境系統,任何時刻你都可以穿梭在3D實景所建構的的大街小巷裡,瀏覽街景、櫥窗,走進任何被允許進入的商店、圖書館裡,並與街上任何一個人做真實的互動。這項系統徹底地降低了各項交通系統的運輸量,人們不再需要使用石化燃料,因為只要你想,你可以在世界地圖上標記任何你想到達的地方,親身感受義大利人的隨性、德國人的嚴謹以及巴西人的熱情。在街道上你可以看到真實行走的人、虛擬實境的人,並與虛擬的人做「真實」的互動—假如透過電腦連線的互動可以稱做真實的話。這是一項不可思議的技術,從前的虛擬網路商店在虛擬實境下因此有了實體店面,你可以進入亞馬遜書店的書堆裡打滾,到服飾店試穿每一件衣服,到餐廳聞一聞特色餐點的味道。只要你伸出手指一點,任何你喜歡的東西都能在很短的時間裡自動送達你的住所。在享用完精美的午餐後,你可以走進虛擬健身房,搭配家中的虛擬設備,享受一個小時的各項健身活動。
暖化問題解決了,人類不受拘束地遨翔世界的夢想實現了。然而現在,足不出戶的人們卻一一生病了。
我開啟視訊,小心翼翼地傳了封訊息給艾伯特,以表達我想探視的心,我才驚覺與他上一次的真實接觸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了。視訊緩緩顯現出艾伯特的臉龐,及那雙充滿憂愁的眼神。原本斑白的頭髮在昏暗的光線照射下更顯滄桑,臉上的皺紋似乎隨著身形的日益消瘦而刻畫得更明顯,像是歷經風霜的乾草。似乎是因為太久未與人接觸,艾伯特在看到我的一剎那神情顯得略微驚恐,但驚恐的氣息隨即平復下來,立刻恢復了學者的風範。
「賽門,許久沒看到你,怎麼突然想探望我這個老頭子啊?」艾伯特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難以想像他已經受到感染。
「我想到上一次登門拜訪似乎是上個世紀的事情,」我小心地盡量不提起生病的事,「只覺得在這個艱苦的時刻,應該要把握探望老朋友的日子。」
「我生病了,我很懷疑這個時候還有任何人能有那個勇氣,無懼疾病地走進我的家門。」艾伯特說。
「我只希望自己能在你需要的時候提供些幫助,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我回答道。在隔離區裡,不論你是否已經生病,都得接受無法再離開隔離區的安排,感染與否似乎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過來吧,孩子!」艾伯特微微笑,輕輕地向我揮手示意我過去。自從他開始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後,已經鮮少看到他的嘴角上揚,我知道他的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苦,即使他從不願透露那是什麼。
我隨即關掉視訊裝置,走出久未踏出的房門,往位於兩個街道之遠的艾伯特住處走去。天空是灰暗的,像是一股無法消散的愁,籠罩著這裡每個孤單痛苦的靈魂。
我快步走到艾伯特所居住的社區前。艾伯特的住家是一棟外型極為幽雅的連棟建築,保留著十九世紀的英式新古典主義建築樣式,融合了哥德、文藝復興及巴洛克風格。建築物四周則是圍繞著一大片英式庭園,有著寬廣的草皮,並在中央處置放了一座雕像與噴泉。不遠處則擺放了兩座鞦韆與一座涼亭,還有一段充滿爬籐類植物的綠色隧道,完整的復古風格儼然使這棟建築成為一座遺世獨立的小國度。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大部分品味獨具,他們選擇居住古老式建築的目的並不在於緬懷過去的美好,而是希望能在一個幽雅脫俗的環境中保有回歸自我的寧靜感。
艾伯特的住處位在連棟建築的左側,緊鄰綠色隧道旁。綠色隧道自遭受感染後,已變成滿佈殘枝的褐色隧道,在我穿越隧道時的不經意觸碰下,一大片殘枝枯葉瞬間幻化為碎片,隨著風將滄桑落寞的氣息帶至灰暗的天空裡。
我進了門,見到艾伯特。
艾伯特背對著門,獨自坐在客廳裡。音響播放著佩爾特的聖母悼歌,似乎呼應著艾伯特孤寂的背影。整個房間充斥著空洞失落的哀傷感,一種心無處可擺放的哀傷。
艾伯特一語不發,閉上雙眼面對著牆上的十字架,像是在對十字架上的耶穌訴說著無盡的懺悔。
似乎感覺到我的腳步聲,艾伯特像驚嚇的小孩般瞬間睜開了眼,猛抽了一大口氣,接著緩緩地轉向我。我看到一雙失去光芒的眼神,黯淡到像是失去靈魂。
「賽門,過來,我必須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一些埋藏在我心中許久的秘密。」艾伯特像是做了一次很漫長的心情調整,看得出他神情上的疲憊與掙扎,而他選擇在此刻告訴我所有他的愁。
「我創造了墨菲。」艾伯特的第一句話就讓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你瞭解墨菲這個名字的含意嗎?」艾伯特問道。我搖搖頭。
「墨菲是一個源自愛爾蘭的名字,意思是海洋的捍衛者。」艾伯特閉上雙眼,像是在訴說一段很長的故事。
「海洋的捍衛者是寂寞的,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的航程將通往哪裡,還要再經歷多少年的漂泊,錯過多少次自己的家鄉。也許海洋才是他真正的家。」艾伯特停頓了一會,似乎仍在努力平復自己剛才未消化完的情緒。「海洋是一切孤寂的化身,吸納了世間的愁苦,用最真實的方式呈現出來。有時它平靜無波,卻常在瞬間醞釀起漩渦般的氣流,翻騰著、攪動著。」
「就像心中一股無法發洩的愁苦。」我接著說。
「不只是愁苦,那是一種不被接受的感覺。人們用盡海的資源,卻懼怕它,懼怕它摧毀一切的力量。其實它只是需要被瞭解。海洋的捍衛者瞭解它,所以捍衛它,到頭來卻變得與海洋一樣孤單。你瞭解這種感覺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海洋的捍衛者守護著寂寞的海,就像墨菲守護著人們心中的孤寂感。」艾伯特緩緩地站起身,將他的臉湊到我的眼前。
「看著我的眼,你看到什麼?」
艾伯特的眼神充滿著空洞,或者可以說絕望,像是沒有明天、沒有希望。
「我看到寂寞的海。」我回答道,一瞬間我似乎終於明白他所說的話。
「這就是墨菲所守護的海,」艾伯特繼續說,「它看清人們孤寂與封閉的心,它選擇守護著這樣的心,因為它也同樣孤寂。孤寂才能瞭解孤寂的苦。」
「我創造了居家隔離照護系統,我創造了居家生活圈,卻也創造出一個個孤寂的靈魂。人們不再需要與人接觸,與真實的人接觸,人與人之間的印象只剩下冰冷的輪廓、虛幻的互動。在虛擬的生活圈裡,人人可以用各種虛假的方式修飾自己的容顏,我們再也看不到一個人真實的樣子,看不到關愛的眼神,感受不到溫暖的氣息、溫柔的觸摸。一切都是在沒有溫度的情況下進行著。」
「可是疾病不是你能創造的。」我反駁道,畢竟人們是自己選擇了想要的生活方式,人們選擇了孤寂,但這與疾病無關。疾病是一場意外。
「你還不明瞭嗎?墨菲不是一種病,它只是忠實地守護著寂寞的海。這個星球充斥著寂寞與隔離,墨菲守護著它。」艾伯特以近乎痛苦的音調努力地傳達著他的想法,不時地夾雜著痛苦的喘息聲。
「我知道你還不能明瞭,但我有一種感覺,有一天你會明瞭它,並將這個訊息傳遞出去。我創造了墨菲,卻無力解救所有被困住的靈魂。我為人類製造了不可違抗的災難。你一定要記得今天我所說的一切,並想辦法讓人們知道這些事實。」艾伯特一說完,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沙發椅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多年來的願望。
「我會的,艾伯特,如果這是一直以來你的心願,我會努力理解它,並盡力地告訴大家事情的真相。」我望著艾伯特,一位曾經是如此活力充沛的學者,如今只是抱著頭,神情充滿著懊悔與絕望。無論如何我必須答應他。
「你走吧,對於一個探病的人來說你待得太久了。」艾伯特依然低著頭,似乎想再度回到自我對話的沈思中。
我帶著尚未消化完的不解與衝擊,走出了艾伯特家。天色依舊灰暗,但在我眼裡已經不再只是灰暗的天空了。有著更深刻的感受在我心底發酵著。
當天晚上,艾伯特過世了。
媒體沒有為這位科學界的大師舉行任何哀悼儀式般的報導,只是不停地播放著各隔離區發生的各種悲傷事件。外地工作的兒子無法返回隔離區內的老家,而家裡的老小全都染了病。隔離區內的一個母親急切地想用各種方法將未染病的女兒送出,卻遭到監控人員的攔阻,並以強制的手段將母女送回原先的住處。一個五代同堂的家族,因為長輩的染病而使得小孩們急切地四處求醫,然而卻無一處醫院能夠處理。紛亂的罷工、絕望的自殺、焦急無助的父母,每一個畫面都如此怵目驚心。我決定不再待在家裡,也許出去看看真實的世界能幫助我理解艾伯特所告訴我的一切。
我走出房門,天空依舊灰濛。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微酸的發酵味與腐敗味,我想是從不遠的河邊傳來的。我信步走向河邊,沼氣味越發濃厚,河流停滯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嚴重。河岸邊充斥著腐敗的植物與漂浮的魚群屍體,滿佈的藻類使得原本清澈見底的河道現在幾乎已看不到流水。這條河流已經嚴重優氧化了,而且是以超乎自然法則的速度發生。河道旁拉起了一段封鎖線,我瞥見一位身著防護衣的男人正蹲在河道旁,拿著一組儀器和一個空罐像在收集些什麼。
「那位先生,趕快離開這裡!」那個男人發現了我,氣急敗壞地放下手邊的工作,快步地跑向我。
「抱歉先生,我只是想來瞭解…」
「你必須離開這裡,」那位先生吼道,「這裡充滿著沼氣和酸化的水質,昨晚已有兩個人在此暈厥溺斃了。」
「您在檢測水質嗎?」我問道,「你知道河水為何優氧化地那麼厲害嗎?不過兩天光景。」
「我是生態研究者,正試圖搞清楚這一切的混亂。」那位男人答道。我這時才完整地看到了他的輪廓:略顯方形的臉蓄著一臉落腮鬍,略微棕色的眼珠,稍矮的身形,言談中透露著東歐人的氣質。
「我叫賽門,是一個電腦工程師。是否能請你告訴我你所觀察到的情況,為何生態衰竭得這麼迅速,這裡看起來就像經歷了多年的污染一般。」我遞出我的名片,試圖展現出我的友好,也想從任何關心著傳染病的學者身上多得到一些關於疾病的資訊。
「我叫賽恩斯,服務於國家的環境監測中心。」賽恩斯收下名片,伸出友善的手,剛才緊張的氣氛似乎因為我的誠懇而化解不少。
「兩個月來我們收集了多方環境檢測數據,包含了空氣、河川、土壤和動植物檢體,」賽恩斯接著說,「你猜怎麼著?一切就像自然發生,沒有任何傳染病的跡象,沒有毒素,也沒有特殊的微生物。這條河川就像歷經了數個月的污染物侵襲,但僅止於此。如果沒有人知道這些改變僅發生於兩天內,這只是一條被污染的河川,非常自然。」賽恩斯清了清喉嚨,輕鬆的神情像在訴說再平凡不過的事情。
「弔詭的是,我們從沒有發現任何足以導致這些情況的污染物來源,就好似河川本來就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土壤本來就是酸的,空氣本來就是污濁的,河川就該長滿藻類。」
「就像失去了原有的記憶一樣。」我答道。
「完全正確!整個環境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清澈的、充滿生機的,就像一個失憶的人,失去記憶後變得全身邋遢、口齒不清。」賽恩斯興奮地像找到知音般,急切地想告訴我他的想法。
「我知道這聽來誇張,但經歷了兩個月的監控,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解釋。環境像是失憶了一般,品質變得越來越糟,甚至沒有任何方式可以阻止惡化。」賽恩斯拿出了口袋裡的一份土壤樣本,我看到一團呈現深褐色的黏性土壤,散發出陣陣的惡臭。
「一定有某種超乎科學可以解釋的理由。對於大自然,我們還有太多不明瞭的地方,對於人也是。」我接著說。我想起艾伯特提到的種種,越發相信劇烈的環境變遷一定與某種失衡的狀態有關,也許是磁場、氣場,或是一些超乎人類所能量測的物質。有沒有可能是人類的思想造成了這一切?
「小伙子,你非常有潛質,待會可以隨我來我們的中心一趟,我想你會從中得到更多的收穫。我們的中心就在河川的對岸,但在此之前--」賽恩斯頓了一頓,「你先回去換件衣服,洗把臉,把鬍子刮一刮。你的模樣活像個病人。」
我回到家,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換上稍微正式的服裝後,獨自走到河川對岸的環境監測中心。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裡的環境監測中心規模異常地小,是一個佔地不到一百坪的五層樓建築,和我所預期數十層高的工程大樓落差甚大。
「賽門你來啦,」出門迎接的是賽恩斯,「讓我先為你介紹這裡的環境。」
「你一定有注意到這一棟建築物的特別之處。」賽恩斯得意地說。我很想回他這是我所看過規模最小的國家級研究中心。
「不要小看這一棟建築,」賽恩斯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這建築看起來雖不起眼,但卻是一個非常環保的建築。這裡所有的儀器及日常用電都是靠河川的流動和太陽能產生的,只不過在這個河水不流動、煙塵籠罩天空的時刻,這些環保設計似乎無用武之地。」賽恩斯苦笑地說。
「這棟建築的建材非常特別,是由一種仿木材特性,混合著強化樹脂與塑鋼的材料構成。就像木製房屋一般,這樣的建材會呼吸,置身室內彷彿還可以嗅到室外的青草味。」賽恩斯帶著我走進監測中心,與他的同事們打過招呼後,我換上了隔離衣朝地下室走去。
眼前是一間擺滿各式儀器與樣本的房間。
「我們把從各地所採集到的各種樣本集中到這裡,」賽恩斯拿起其中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著接近黑色的黏性液體。「這是剛才的土壤樣本,你看,現在變成這副德行。我們很訝異於所有採集樣本的驚人變化,似乎所有樣本在被採集來之後全都變了樣,惡化速度異常地加速。」賽恩斯指著另一瓶水質樣本,同樣變成深咖啡色的渾濁液體。
「我倒是比較好奇你剛才所提的概念,」我打斷賽恩斯的話語,「你所提到的環境失憶,這是你個人的觀點,還是也有其他人有同樣的共識?」
「這是個好問題。」賽恩斯拿出一本電子記事本,打開了一個資料夾,裡面紀錄著幾個月以來對於這次大規模疾病的相關評論與報導。
「你看這裡,」賽恩斯指著一篇寫著關於環境記憶的評論,「這篇評論的作者是位哲學家。在大規模傳染病剛開始流行之際,就寫了這篇警告性的文章,裡面提的就是環境的失憶。」
賽恩斯接著點選了更多相關評論,「這裡,一位靈修大師,提到了人的意念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指出人類的心智活動對環境變化造成的影響。」「還有這裡,一位預言家,在疾病發生前幾個月便預告世界即將發生一場次元的轉換,」賽恩斯略帶神秘地繼續說:「他提到,屆時人類不是向下沈淪就是向上提升,端看人類的集體意識是否朝著光明的道路前進…」
「先停一會,」我插嘴道:「我注意到沒有一篇這類論述是由一個受過訓練的科學家提出來的。這樣的言論不會顯得…恩…太空泛?」
「科學家?」賽恩斯語氣略帶不削地說:「在世界要滅亡之際,把希望擺在科學是一種錯誤。我寧願多去教堂聽聽牧師們的精神引導。」
「也許你是對的。假如科學能解決一切,人類與環境也不至於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我聳聳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知。
「人類就是太相信自己以為的世界,不願去接受新的訊息。你看這些有智慧的警語和見解,早就不斷地在各個媒體上透露出訊息,但又有誰注意過?你有曾經仔細閱讀過過這類的言論嗎,賽門?」我承認我沒有。一直以來我對於流於意識型態和各種假設性、感受性的議題從來沒有興趣,那些東西虛幻到讓我無法說服自己去閱讀它們。但現在我卻好似一個從沒真正學習過的小孩,一個從不去瞭解世界原貌的小孩。
「別氣餒,賽門。」賽恩斯又再度看透我的心思。「你很願意放下心中的成見,這是個好的開始,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別說是你,我們中心裡盡是些固執的科學家,在這裡我幾乎沒有說話的餘地。也許在你閱讀過這些相關報導之後,我們的溝通會更加順利。」賽恩斯慷慨地把手中的電子記事本遞給我,眼裡透露出一股深切的期望。
「我會的,賽恩斯。」我接過記事本,懷著複雜的心情步出實驗室。我感覺到此刻所邁出的每個步伐都像是承載著命運的鎖鍊,沈重且負使命感。我回憶著賽恩斯看透我心思的能力,與他的談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像是進入了另一種談話的磁場,在這個磁場下意念的流動特別順暢。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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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記事本,我有一種即將踏入另一段旅程的奇妙感覺。我必須先適應放下既有觀念的過程,那真的很折磨人。習慣是一個頑固的老頭,既看不見也聽不清,有時你會有一種好像可以與它順暢溝通的錯覺,但不久後它又回到原先的樣子。你必須不厭其煩地告訴它,偶爾哄哄它,讓它逐漸地適應你想要它接受的事情。對於一個純粹科學的信仰者來說,長期的科學訓練不斷地讓我以邏輯的方式解析這個世界,然而現在已經有兩個優秀的科學家告訴我這是錯的。我要放下它。
「我要放下它!」我對自己說著。
我在房間來回踱步著,隨手拿起桌上的麵包啃了幾口,倒了一點紅酒,啜飲著以降低我心中的不安感。
酒精的確有效。我開始隨意地瀏覽那些關於形而上學的言論。
『撒旦正派出他的使者們,伸出錨一般的鐮勾在人群之中揮舞著,被鐮勾揮到的人將失去靈魂,軀體則在數日內腐敗,那是因為人類的原罪在魂魄消散的那一刻便被釋放至全身,侵蝕身上的細胞使之腐化。唯有真誠的懺悔方能得救…』
「恩,懺悔。」我對自己說道。
『世界末日已經來臨,通往地獄的列車已經駛來,我們只是在漫長隊伍中等待的靈魂…』
「我可不想搭這班列車。」我迅速地略過此頁。我才發現我正翻閱的是宗教與神學類,這個類別的議題對我來說還是個難以接受的議題。把問題推給惡魔或地獄是個很簡單的方法,可是解決方法呢?我要的是解決方法。也許懺悔是個解決方法,但又該懺悔些什麼呢?
我翻到靈修類。
『世界正面臨次元的轉換,從凡人所見的三次元世界轉換至五次元,無法踏入第五次元的人們將面臨死亡的篩選…』
『提升靈的境界終將被新的世界接納,並得到永恆的生命…』
「恩…看起來像是世界末日的另一種說法。」我嘀咕著。
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隨意地翻閱著各種言論。大部分言論充斥著各式各樣奇幻的假想,為這個世界設定了各種運作模式------可能是一個很有力量的神、靈、氣場、思想。人類則因為違背了某種信念而招至各種懲罰…
我受夠了。這樣的言論只會帶來無謂的恐慌,我只想知道問題的解決之道在哪裡,而不是不斷地告訴我問題在哪裡,然後要我去接受無法改變的命運。
「我得出去走走。」事情似乎又回到原點,我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