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自從發生感染後,我還不曾走在夜幕低垂的街道上。白天的景象已如此怵目驚心,難以想像夜色催化下的街景是何種情景。打開房門,我感受到一股陰鬱的氣氛籠罩大地,似乎在催趕著街上逗留的人們盡快回到各自的庇護所。冷冽的寒風吹來,遠處傳來的野狗哀嚎聲,似乎都在提醒你正身處於絕望的深淵。
「不會有人在這樣的夜晚逗留著吧。」我自言自語著。
我披上大衣匆匆地朝市區走去。沿路的街景是一片蕭瑟,幾天來的混亂與鎮暴警察的進駐,為原本乾淨的街道增添了滿地的碎玻璃、石頭、棍棒以及各式抗議布條與文宣品。街道的角落則不時看得到一些痛苦的人或蜷縮,或埋頭跪坐著,隱約可見的眼神則充滿著絕望與怨恨。
遠處傳來零星的喧鬧聲,我快步穿梭過三四個街道,朝著聲音來源走去。
五六個男人圍坐在一位相貌猥瑣的中年男子身邊,似乎在為某樣物品爭執著。
「不能再低一點嗎?這樣的價格實在沒有人負擔得起。」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哀求著。
「像這樣的寶物怎麼可能不花費代價就輕易得到?」那位中年男子手上握著一塊有著寶石光澤的石頭,得意地訕笑了一下。
「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它的效果。像這樣的好東西你們不買,馬上也會被買走的。」那個男人接著說,「如果你們買不起,不要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我總能夠找到個好買家。」
那位中年男子揮揮手,將那位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把推開,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嘿!你給我站住,你這個見死不救的奸商!」另一個年輕男子站起身來將他攔下,「你這冷血的傢伙,別怪我不客氣!」話說畢,年輕男子揮舞起他的拳頭,朝向中年男子的腦門打去。其他男人見狀,也紛紛起身,拾起身旁的石頭和棍棒朝中年男子身上打去。中年男子哀嚎了幾聲,身子蜷縮在地上拼命地用手格擋著攻擊,一邊痛苦地哀嚎著。
我見狀況不妙,意識到若不加以制止恐出人命,瞬間靈機一動,大聲朝他們喊著:「嘿!各位!我剛才看到一群警察趕過來,你們東西拿了趕快走,我幫你們擋著。」我跑向他們,表現出與他們同一陣線的立場。其中一個男人見狀,彎腰搶下中年男子手中的石頭,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市區方向跑去。其他人則紛紛做鳥獸散,瞬間不見蹤影。
我快步走向那位蜷縮在地上的男人。那男人身上滿佈傷口,鮮血從額頭上方直冒,流滿整張臉。我撕下衣服的一角,為那男人止住傷口,並將他扶起。
「嘿,你還可以吧?東西沒保住,命可要保住。」
「我可沒那麼笨,」這個男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得意地說,「他們拿走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我早遇過這種情形,怎麼可能毫無防備。他們等著徹底失望吧!」
瞬間我感覺到這個男人內心的邪惡面,原本滿腔同情與關愛的心瞬間冷卻下來。我把那男人放下,起身準備走人。
「嘿!年輕人別這樣,別丟下我!」那男子忍著痛楚起身叫住我,語氣透露著無助與驚恐。
我回頭,看著那男人的哀求眼神,心頓時軟了一半。
「也許不要太早定義一個人是一件好事。他需要幫助,我就該去幫助他,不管當下我認為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對自己說著。
我走過去,小心地將他攙扶起來,拍掉他身上的灰塵,隨手撿了一段地上的木棍,交給他充當支撐身體的柺杖。
「年輕人,謝謝你,很難想像我獨自一人繼續躺在這兒的情景。也許他們很快就發現那只是一般的石頭,隨即回過頭來教訓我呢!」男人一跛一跛地走著,繼續說道:「不過雖然你救了我,我是不會給你任何好處的,包括這顆寶石。」
我的心又涼了一截。他當我是什麼?一個趁火打劫的傢伙?我開始後悔幫忙他。
「不過我感覺你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那男人接著說,「你似乎沒有想佔我便宜的企圖。」
「那當然,我才不管你們爭奪的是什麼,我從不會去強求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忿忿不平地為自己的人格捍衛著。
「喲,看來你不知道這種寶石的價值。」男人露出些許驚訝的神情,繼續說道:「我想你一定很久沒有看新聞。這種寶石才在最近被發現有很好的治療功效,特別是對於難以治癒的疾病,譬如墨菲。」男人接著說。
我露出不可思議的驚訝神情,我從沒聽過這類的事情。一顆石頭如何能治病?又是從哪兒找到它的?它能被量產嗎?有了它是不是就能避免目前的這些災害?
「看吧,你也開始對它有興趣了,我是不會給你的。」這男人又露出一種令人厭惡的嘴臉,我相信不管個性如何溫和的人都能被他激起想痛打他一頓的慾望。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的心胸了,」我不耐煩地回應他,「我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利用這樣的東西為人類帶來福祉,你想的盡是個人利益。」我又想把他丟下不管了。
「嘿!別這樣,我相信你的好意,這樣好嗎?我也只是想保護自己。你要知道像我這樣的商人,對人總是要提防著些。」男人說。
「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個趁人之危的奸商而已。」我不屑地說道。
「別這樣,每個人都有難處的。」男人繼續說道:「這石頭得來不易,我當然希望賣個好價錢,我窮怕了。」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麼得到這塊石頭的。想當然爾一定不會是用買的吧。」我對他白了一眼,「你應該也不是這邊的人,我從沒看過你。你來隔離區是為了販賣你的石頭吧。我真好奇你如何進來的,到時又該如何離開這裡。」
「嘿嘿…有些事情是商業機密,有時候不知道會比較好。」討厭的男人又露出邪惡的微笑。若不是看上那塊可以助人的石頭,我實在懶得再搭理他。
「我有我的生存之道,」男人緩緩地說,「等我因此大賺一筆之後,或許我會透露一些消息給你。你放心,你剛才救了我,我不是知恩不報的人。這幾天我都會在這個城裡,你要找我可以到前方那座紅色建築的頂樓,」那男人指著前方一棟老舊的五層樓公寓,「我可以考慮以比較便宜的價錢把石頭賣給你,在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買主之前。」
那男人咕噥地說了一筆天價。我真想立刻將他打暈。
「我當然付不起,你慢慢找買家吧。」我說。
「這樣好了,等石頭賣出去之後我不會虧待你的。或者你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也會告訴你該怎麼做。」男人露出神秘的笑容,讓人不寒而慄。
我轉身就走。
「嘿,年輕人,怎麼稱呼你啊?」「賽門。」我答道。
「叫我查普曼。」男人說道,「我們很有緣,我有預感我們會再見面的。」
「也許等到某個大日子的降臨吧。」我回應道。
我別過查普曼,繼續朝著市區走去。
我走進市中心的行政區,遠遠看見市府廣場前有人群聚集著,約莫十多個人。每個人手上或抱著一疊宣傳單,或拿著旗幟。似乎是不想驚動到附近駐守的維安人員,他們彼此間都以幾乎聽不見的微弱音量交談著。一股不平靜的氣氛隨著耳邊的呢喃擴散著。在這樣僻靜的夜,些許騷動都能引起心中的不安感。
其中一個女人似乎看到了我,高舉雙手不停地向我揮舞著,示意著要我過去。
我回頭張望了一番,沒有別人。我走了過去。
「我們冒著寒風在這兒等了許久,在這樣的夜晚已經很少人會在外面走動了。」那女人面露略微興奮的神情,但隨即收起欣喜的姿態,表情頓時嚴肅了起來。
「請你一定要看看我們的訴求,並加入我們。」女人遞給我手中的宣傳單,上面用斗大的字體列出幾項對於隔離區政策的不滿,其中包含隔離區設置的標準、隔離區進出規範、對遊行隊伍的強制武裝驅趕等。
「尤其是那該死的限制進出隔離區,」女人憤怒地說,「有多少原本還有機會不受感染的人,像犯人般被強迫留置在隔離區的牢籠裡,不分男女老幼,就為了掩飾政府救災的無能。」
「我們如果不出點聲音,政府只會耍一些息事寧人的手段。把人關起來,雙手一攤,說這兒是疫區,隔離是為了維護廣大民眾生命安全…全是謊言!我們要群起反抗!」女人激動地抓著我的手,抿著嘴痛苦地接著說:「我的女兒因此而感染了,她原本好好的,作母親的我居然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她日益憔悴…」女人開始掩面哭泣,激動的情緒讓她無法站立,咚地一聲跪坐下來。
我蹲下身輕撫她的肩膀,輕聲地說:「我瞭解你的痛苦,我願意支持這項遊行活動。這些獨裁式的政策抹滅了許多靈魂,這是不對的。」我抬頭望著其他人,看到的是一雙雙悲痛的眼神。每個人似乎都因為某個故事而被聚集至此,也許是為了親人、至愛,也許是伸張正義的使命感。
我起身,從一個男人手中接過一本連署用小冊子,簽下我的名字。
「太好了!有你的支持,我們又多了一份力量。我們這兩天就會號召所有有志之士舉行一次抗議遊行,預計會有數千人參與。如果你願意,到時一定要來加入我們。」男人說。
「這很有意義,我會參加。」我輕拍男人的肩膀,許下承諾。
此刻我的心裡瞬間湧出一股衝動,急著想釐清一些事情,關於那塊石頭的事、疾病的事。看到越多人身陷痛苦之中,我想瞭解疾病的心也越急切。寒風刺骨,我與人群道別,匆匆地返回住處。
我拿起電子記事本,開始翻閱兩個禮拜以來的新聞訊息。像是得到了某種精神感召,我越來越有一種必須擔負起拯救世人的使命感,下午那股排斥學習的情緒瞬間消散無蹤。畢竟,比起大家所受的苦難,花費更多力氣瞭解這樣的疾病是值得的。線索就在記事本裡,此刻我擁有了它,我必須盡我的職責。
我找到關於這顆名叫幸運石的相關報導。
『多少次,在人們苦於疾病與天災的苦難時,救贖般的奇蹟總能讓人們獲得重生。阿司匹靈、天花疫苗、雞尾酒療法帶給人的不只是免於疾病的恐懼,更帶給人重生的希望。』
『幸運石,一種於東非裂谷中挖掘到的礦石,相傳擁有巨大的力量,一種凌駕於自然的力量。在這個地球臉上最大的傷疤處,肯亞部落裡的酋長雙手高舉著寶石口念咒語,為身染重病的族人祈禱。受禱者躺在平坦的巨石上,族人們則將自湖中取得鹽分極高的湖水輕輕地潑灑在巨石周邊。在焰陽的照射下,蒸發的湖水似乎強化了寶石的能量。不消一個時辰,疾病的症狀便已減輕。』
『似乎有非常強烈的證據支持著我們,幸運石將帶給我們救贖的力量。然而肯亞政府近日已將國境內所探勘到的礦石區嚴加管制,似乎想以此換取政治上的奧援與經濟上的利益,阻礙了礦石的流通與抬升了價格。目前一顆具有療效的礦石的市場價格在十至十五萬美元之間,相當於約四公斤的黃金價格,儼然成為繼石油開採後,另一項全球渴望的國際性資源…』
我仔細地閱讀著相關報導,關於寶石的事情似乎是真有其事,但我不明瞭為何賽恩斯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情。
我撥了通影像電話給賽恩斯,賽恩斯像是正忙於處理手邊的樣本分析,即使電話接通後依然埋首於工作。
「賽恩斯,你還在忙嗎?」我輕聲問道。
「恩?賽門是你啊,」賽恩斯抬起頭來,「我還以為又是一通測試電話。今天一整天我們這兒的網路系統非常不穩,可能與電源供應不足有關…」
「我想瞭解有關幸運石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打斷賽恩斯的話語,「之前我並沒有聽你提過這類事情,如果有這樣的石頭,對大家來說是不是一種可以期待的希望呢?」我把剛才遇到查普曼的事情說了一遍。
「當然,我知道這樣的石頭。」賽恩斯頓了頓,「我可不對這樣的東西抱有任何希望。你要知道,這種礦石在東非裂谷裡隨處可見,因為那兒特殊的板塊活動,你可以在整條裂谷裡發現蹤跡。問題不在於有沒有這樣的石頭,孩子。」賽恩斯繼續埋首於工作中,似乎對這個話題完全不敢興趣。
「問題在人心?」我回答。
「問題一直在人本身。去看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問題永遠出在人身上。大自然哪時候做出對人有害的事情?戰爭、飢荒、疾病、掠奪、貪婪,都是人搞出來的。你看一顆在東非隨處可見的石頭,現在被哄抬成這種價格。人都是自私的,自私到讓人覺得愚蠢。」
「的確是這樣。」我想到查普曼貪婪的神情。當一個人的物質慾望凌駕於人性後,對於身旁身處痛苦的人們將不再有絲毫憐憫之心,而這樣的事情即使在人類面臨即將滅亡的處境時仍舊在世界各個角落不斷發生著。
「所以你問我人們能不能期待這樣的石頭,我可以告訴你,人們只會因過多的期待落空而更失落、更混亂。那是一種亂源,就像潘朵拉的寶盒,打開了只會帶給人更多的痛苦。」
我無奈地點點頭。
我關上視訊,走進臥房,疲憊地趴睡在床上。
床邊出現一道光芒,從半掩的窗邊灑落。我聞到青草的氣息,聽見許久不見蹤跡的鳥叫聲,是孩提時期熟悉的旋律。我微微睜開眼,金色的陽光撲面而來,我看到一個剪影,是一個長髮飄逸的女人,曼妙的身影遮住了一半的陽光。刺眼的光線讓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卻感受到她芝蘭般的氣息,還有輕聲的呼喚。我試著舉起手遮住光線,卻感到四肢動彈不得,彷彿有著千斤重的巨石壓在身上。我試圖吶喊,聲音卻細如游絲,喉嚨此刻像受到燒灼般劇烈地疼痛著,漸漸地這種燒灼感滲透到我的舌、我的眼眶。我的頭感到一陣刺痛,視力逐漸模糊不清,眼前一片空白,呼喚聲也越來越遙遠…
「啊!」我從床上驚醒,睜開眼,四周仍舊一片漆黑,我望向窗外,只有隱約從烏雲中透出的月色照在死寂的夜晚。原來是場夢。
我拿起鬧鐘,五點半。
我起身倒了杯水,惡夢的驚嚇讓我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仍舊衣衫盡濕,我隨手拿了書桌旁的椅子坐在窗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連日來逐漸惡劣的環境讓我幾乎忘了窗外原先的美妙景致。由窗戶望去,這兒原本是一片原始的灌木叢,由於房屋座落在離出河岸與海口不遠處,不時有水鳥順著海風飛來這片城市叢林中少見的一片淨土。自從一公里外的輪胎廠決定將這片土地的一大部分鋪成一塊輪胎測試場之後,水鳥逐漸不再到此駐足了。廢氣隨著輪胎廠的擴建而越發濃烈,讓我不得不常將窗戶緊閉。
「該死的輪胎廠。」我咕噥著。
我細心地拿起窗邊的一瓶水,緩緩地澆向窗台上的植物,即使現在那些植物早已因為感染而枯萎。我望著窗邊的藤蔓,回想著幾天以前這兒仍是一片綠意,不時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蟲在藤蔓上爬上爬下吸取汁液,當然還有討人厭的螞蟻,常沿著窗台的縫隙爬進來佔領我的書櫃。
「啊!螞蟻啊,真想再看到你們的蹤跡!」我隨手撫摸著早已乾枯的藤蔓,就像撫摸著親人的墓碑般輕聲呼喚著。
突然間,我似乎從乾涸的枝葉中發現一絲綠色的細芽,它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喚,伸出嫩葉向我招手著。
「真是不可思議!』我驚嘆著,仔細地端詳著這美妙的變化,在那一刻我感受到無與倫比的生機,似乎為這個死寂的世界帶來一線希望。
惱人的輪胎廠廢氣又開始從窗口飄進。我關起窗戶,仍舊望著那株藤蔓。脆弱的細芽一轉眼便枯萎了,在我還來不及向它道別的瞬間。
我躺回床上,睡不著覺。
我睜大眼,回想著剛才那些令人驚訝的畫面。首先是那場夢,夢裡的陽光、空氣的溫度是如此地真實,讓我彷彿置身於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許是對於過去美好事物的緬懷,凌駕於夢境中所承受的恐懼感,夢醒之後的我竟然有著很沈重的失落感,就像埋藏在心底深處的一塊心田被挖掘出來後,卻隨即遭埋葬。這場夢來得如此突然,卻又非常熟悉,像是一場回憶般在我的腦海中播放著,那是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片段回憶。
另一個畫面就是那美妙的嫩芽了。即使只是如此短暫的綻放,帶給我的心理衝擊卻非常深刻,彷彿親眼經歷了一段天賜的神蹟。我的腦袋不停地轉,思索著到底是怎樣的力量讓早已乾涸的枯枝在一瞬間恢復生機,是那一瓢水?是心中的那份期待?還是只是惡夢乍醒時的一場幻覺?不可能是幻覺,剛才的感覺實在太真實,我幾乎可以看到它微笑的神情,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和諧感,我的心像是和它產生了某種連結,做了一次深度的對話。我想起賽恩斯所說的自然界的失憶,在剛才那一瞬間我幾乎能感受到它的甦醒,植物像是聽到了我的呼喚,急切地想向我張開雙臂。
我急忙翻下床,拿出記事本不停翻閱著,想找出印象中的那段句子。那是一篇關於如何運用心靈力量的文章,裡面提到當心靈進入某種平靜的狀態後,便能感受到大自然的能量,進而與萬物對話。
我翻閱著靈修類別,尋找我曾經安插過書籤的頁面。
「找到了!」我興奮地開始閱讀著。
『大地是一個由各種型態的能量所組成的共振體,事實上整個宇宙就是一個共振體,大至雲系、星球間的交互運行,小至細菌、微生物與生物間的共生,都在同一個巨大的能量波浪裡相互牽動著。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只是一個經濟上的形容詞,而是適用於萬事萬物,在宇宙運行規律裡的每一個環節中時時刻刻發生著。』
『你有沒有曾經在某些時刻,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似曾相識的際遇裡,每一段對話,每一場互動,都有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就好像不久前曾經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或者是一場夢,夢境是如此真實,就像在訴說一個很老很老的故事,一個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段過去。』
「對對對,這就是我剛才所經歷的感覺!」我忍不住跳了起來,像是被說中心事般開心地笑著。
『有些人把這種感覺歸因於輪迴或是心電感應,其實這就是一個能量連結的過程,跨越時間的軸,將過去或未來的情景與當下連結在一起,透過夢境或觀想的形式透露出來。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宇宙透過夢境將過去與未來的訊息傳達給人們,只要留心,每個人都能從這些訊息中領悟到宇宙想傳達的心聲。』
「所以其實剛才我正經歷一段與自然界溝通的過程,」我心中暗忖,「那一瞬間的能量交會真是迷人!就好像你想像著某個事件會發生,不一會兒它馬上就在你眼前發生了,真是奇蹟!」
我根本來不及多想什麼,馬上寫了封信給賽恩斯,把報導的事情和剛才體悟到的一切全部告訴了他,心滿意足地鑽回被窩裡。
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我起身,視線瞄向鬧鐘,下午兩點半。
外頭一陣喧鬧聲,似乎有群眾聚集的聲音。我快速地換上外出服後走向玄關,急促的敲門聲依舊。我透過門旁的監視畫面窺探門外,一位頭戴鴨舌帽的青年正用力地敲著我的門,在他身旁則簇擁著一群男人,其中一位手舉旗幟,另外幾位高舉布條,面向街道朝人群大聲吶喊著。
「難不成是遊行活動提前舉行了?」我略帶不安地打開門,敲門的那位青年一把抓住我,神色激動。
「你是賽門嗎?遊行活動開始了,快跟上我們!」青年緊緊抓住我的手,頭也不回地把我拉進遊行隊伍中。
「嘿!等等!到底是怎麼回事?遊行活動不是還在策劃嗎,怎麼舉行得這麼急促?」我在混亂中回過頭拉上門後,轉過頭來大聲地詢問著。
「遊行活動提前曝光了!」年輕人說,「駐衛警察昨晚沒收了我們的連署書,宣稱這項活動參與人數過多,不准我們上街頭。我們當然很氣憤,還好每位連署人的個人資料還在我們手上,我們連忙在今早寄發了遊行訊息給大家,想必你還沒有收信吧。」
「我是還沒有收信。」我回道。
遊行隊伍非常龐大,人群塞滿了整條街道。整頓人群秩序的是盤據兩旁的駐衛警人牆,每個警察手持盾牌和警棍,頭戴強化玻璃面罩,或站或蹲踞在街道的兩側。大家嘶聲力竭地吶喊著一些口號,不時有人朝向兩旁的駐衛警投擲旗幟和垃圾。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盛大場面震撼得來不及多想些什麼,只記得接下來一群人互相推擠著,硬生生地將我推往市區的方向。
遊行主要在市府廣場裡舉行,人潮太多使得我只能在很遠的地方觀看廣場中央的舞台,那是一座由搭滿投射燈的棚子覆蓋在半圓形基座的舞台。
舞台首先上演了一段行動劇。舞台中央擺設著幾排拒馬,將一對男女和小孩圍繞在裡面,在拒馬外則是站著幾個武裝的警察。小孩被化妝成面無血色的模樣,躺在一張病床上,而旁邊一位站著的女人則挺著肚子,看起來像個孕婦。兩個手持麻醉槍的警察正在與男人爭執,男人企圖爬越拒馬,遭到警察以麻醉槍射落。男人倒下後,女人也失望地跪地不起,擁抱著小孩哭泣。漸漸地,在投射燈影的交互映射下,女人的膚色逐漸改變,皮膚開始乾燥發黑,面色憔悴。一道代表月色的光芒逐漸變暗,接著大地瞬間籠罩在暗紫色的光線中,所有的人靜止不動地躺在地上,布幕隨著安魂曲肅穆的樂聲緩緩降下。
「真是殘酷又真實的一段戲碼,卻在這兒天天上演著!」我身旁一個背著背包的青年激動地緊握拳頭,不停地向著路旁的警察咆哮著,並試圖向駐衛警人牆衝去。
「冷靜點,不能惹事!」我急忙拉住近乎瘋狂的他,深怕他闖出了什麼禍端。
此時舞台上傳來一個男子的高亢聲。
「各位,我們聚集在這裡,只有幾個很簡單的訴求,」舞台上站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像是這個遊行隊伍的領導份子。「我們要接受平等的對待,讓生病的人得到妥善的照顧,更要捍衛憲法給予我們的免於恐懼的自由!」那位男人高舉旗幟,嘶聲力竭地吶喊著,並開始說些煽動性的話語。舞台前的群眾開始鼓譟不安,緊接著全部狂熱地湧向舞台,不時有人拿起氣笛猛烈地吹出尖銳的聲響。不一會兒開始有人拿出身上藏的雞蛋往市政大樓砸,有人甚至拿起路邊的石塊,朝向市政大樓前停放的車輛砸去。玻璃破裂的聲音此起彼落,似乎更加助長了抗議的氣焰。
鎮暴警察大批地由市政大樓湧出,開始逮捕滋事份子。強力的催淚彈被不斷拋出,使得聚在廣場前的眾人不斷地咳嗽和流淚,大部分的人紛紛往四處散開,仍有少數幾個人在做頑強的抵抗。
領導份子被逮捕了。
「嘿!你們這些可惡的傢伙!」身旁的青年看到群眾被逮捕的畫面後顯得更暴躁,拽開我的手,從背包裡掏出某樣東西。
碰!一聲巨響從不遠處傳出,接著是熊熊的火焰。
「是汽油彈!」我驚呼,原來他的背包裝了好幾瓶用玻璃瓶裝成的汽油彈,看他投擲出一枚後又想繼續點燃下一枚,我趕緊作勢扯下他的背包,兩個人就在那裡僵持不下。在混亂的拉扯中他又趁隙丟出第二枚,碰的一聲,這次我聽到痛苦的哀嚎聲夾雜在爆炸聲裡。
「嘿!你炸到警察了!住手!」我以近乎狂吼的音量對著他叫囂。
幾個警察紛紛圍上來將我們分開,並將我們都制服在地上。我的臉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手臂被扭轉到背部,接著我聽到清脆的手銬喀擦聲。
我被逮捕了。
我被帶往一個留置所,那兒收容著數日來參與各項抗爭的激進份子。兩日來抗爭人數與日激增,使得留置所一時之間無法容納所有的人,原本最多容納兩人的各個監舍瞬間擠滿了五六人,擁擠的環境夾雜著不時的怒吼聲,讓這座原本用來留置短期現行犯的小空間如今像是另一個集會遊行場所。
「你,過來!」一位舍監指著我,示意我進去一間已經容納四個人的小監舍。監舍不大,其中一個牆角擺有兩張雙層小床,牆的另一角則有一組簡單的衛浴設備,包含洗臉台和一個蹲式馬桶,地上則雜亂地堆放著每個人的個人物品。我環顧四周,仔細觀察舍監裡每個人的舉動。四個人之中有兩位是上了年紀的長者,白髮蒼蒼的那位默默地斜坐在小床上,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些什麼。另一位盤坐在床邊的長者則精神飽滿且面色紅潤,似乎有著無窮的精力,手裡正翻著一本和社會學相關的書。一位留著長髮的年輕人倚靠在監牢的欄杆邊,小聲地和隔壁監舍的人聊著天,不時將手伸出牢門外,似乎在交換著什麼。床的上舖則躺著一個人,聽見我進監舍的聲音後很迅速地把臉別向牆壁。我墊高腳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不用看了,他不理人的。」我回頭,欄杆邊的年輕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注意著我,在對我說話的同時眼神帶著一絲輕蔑。
「來這兒基本的禮貌要有,東張西望會讓人不悅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挺著胸膛以一種帶有敵意的神情側著頭瞪著我。
「我問你,你怎麼進來的啊,幹了什麼好事?」
「殺人放火吧,」我聳聳肩,「我丟了汽油彈炸傷了一個警察,至少他們這樣認為。」
「唷,你倒挺有種的。」年輕人楞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文人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情,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突然流露出一股崇拜和欽羨之意。
「這種事只是看你想不想做而已,沒那麼困難。」我順著他的誤解,裝作蠻不在乎的樣子繼續跟他瞎聊著。
很快地,和他聊天已經變成打發漫長牢獄之日的主要活動。這個年輕人叫做傑瑞,有著桀傲不遜的個性,滿腦子古怪思想,有很多超乎常人的瘋狂念頭,他說這些古怪念頭源自於童年飢餓狀態時的各種幻影。他曾待過少年感化院,理由是在某一個年節期間偷拔走了整條街的水溝蓋、抱走兩隻院子裡的狗、撈走了一整個池塘裡的魚。在被巡邏的警察發現時,他正在路邊的草原上用檢來的枯枝生火烤著魚。他成長在極不健全的家庭,從小父親吸毒,母親很早就離開了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他必須只靠自己找尋各式各樣生存的機會,包含偷竊、騙取財物、販賣非法物品,以填補父親時常進入監獄勒戒時期的空缺,不論是身體或是心靈上的。撇開那些世俗眼光裡不堪入目的各種手段,我感覺到他是個很努力找尋生命出路的人,只差一個很明確的指引之光。
「傑瑞,能不能告訴我你參加這次遊行的原因?」在長達兩個多小時回顧生平式的談話內容後,我開始想瞭解他對於這次遊行的看法。
「遊行?我才不管遊行在幹嘛,我本來打算大撈一筆的。」傑瑞悻悻然地接著說,「我帶了很多雞蛋過去。」
「雞蛋?」
「遊行一直都需要雞蛋。」傑瑞得意地說,「大家喜歡看到雞蛋被砸在建築物上的畫面。你看,雞蛋根本不會傷到人,你砸了沒有人會多說什麼,就像在丟水球一樣。雞蛋又很難清理,滑滑黏黏的,但又不得不清理,過兩天會發臭啊!抗議的人們就是喜歡給政府找麻煩,丟雞蛋的瞬間有一種發洩的快感。」
「生意如何?」我接著問。
「生意好極了!我的推車上原本有滿滿的雞蛋,遊行開始沒多久就賣掉了一半。後來有個出手闊綽的人,他出了很高的價錢買下我的所有雞蛋,開始瘋狂地丟。」
傑瑞越講越高興,邊講邊揮舞著手,好像現在他也正在丟著雞蛋。
「沒多久,他開始覺得一個人丟沒意思,給我一筆錢叫我也一起跟著丟。我心想,哪有這麼好的事,花錢請我丟雞蛋。我當然就丟啦,拼命地丟,拼命地丟…」傑瑞頓了頓,「你猜結果怎麼了?」
「你被捕了?」
「丟雞蛋怎麼會被捕?丟石頭才會。」傑瑞面露無奈表情,聳肩繼續說:「有人開始丟石頭,丟木棒。我還是丟著我的雞蛋,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被砸得頭破血流的警察指控是我丟的石頭,我就進來了。」
「你應該拿了錢就走的,賣完雞蛋就走。」我說。
「可是他付我錢叫我丟,這很好康耶!至少我賺到錢了,被關個幾天沒關係。」傑瑞一臉樂天。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很快地便度過了第一天的牢獄之日。
留置所的清晨是忙碌的。上午六點不到,我們就被一個獄卒叫醒,鬧哄哄的喧囂聲在牢房間流竄著,似乎暗示著等會將有一場大事發生。我匆忙地準備起身盥洗,抬頭瞥見洗臉槽旁正站著一個刷著牙的中年男子,是那位我還沒見過的獄友。我起身並走向前向他打聲招呼,只見他閃閃躲躲,似乎不想與我有眼神上的接觸。
「我叫賽門,怎麼稱呼你?」
「叫我巴特就好,賽門。」他依然背對著我埋首於洗臉槽裡,語氣中透露著些許不安感。
「巴特,請放心,我只是希望能和大家有一些交流。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理念,我希望…」
在我還來不及把我的想法說完時,這位大叔像是想到什麼事情般猛然抬起頭,突然將臉轉向我,一幕驚悚的畫面瞬間出現在我面前。眼前所呈現的是一張破碎扭曲的臉龐,原本應該是光滑平順的臉頰滿佈著乒乓球大小般的肉瘤,在交互推擠的肉瘤間藏著的是一對陰鬱黯淡的眼神,而那變形潰爛的眉宇讓我幾乎看不清他眼眶的輪廓,原本該是濃密的頭髮則因為化膿的肉瘤而脫落,使得整個頭皮像一片遭受到漫火無情延燒的草原,潰爛的表皮使得大片光禿的頭皮表面上只剩一撮撮斑駁的殘髮苟延殘喘著,而他黯淡無光澤的皮膚則在慘白夜色的映照下更顯駭人。那是一張近乎毀容的臉。
「啊!」我倒抽一口氣退了兩步,禁不住地叫出聲來。那真的是一張臉嗎?還是只是一個巨大衝擊與壓力之下所創造出的幻影?我的內心痛苦複雜,又深為方才毫不掩飾的直接反應感到內疚,深怕他因此而受到羞辱般的傷害。
我們彼此之間沈寂了兩分鐘。
「賽門,我的臉就是這樣了,」巴特打破沈默,接著捲起他的袖子,「我的手也長滿了肉瘤,我的身體也是。你看我的肚子,我的大腿,我的腳。」巴特翻起衣角,捲起了褲擺,並吃力地抬起他的右腳。我看到一張幾乎看不見腳趾的腳掌,趾頭間的空隙被大大小小的水泡填塞著,其中一個棒球大小般的水泡甚至巨大到被擠出脫鞋外,看起來就像從鞋裡掉出的一個皮囊般,隨著走動的步伐被任性地甩動著。
「請原諒我剛才的舉動,」我面帶羞愧地回應他,「那是我的無心之舉。」
巴特苦笑了一番,似乎對這一切反應早已習以為常。
「沒關係,賽門,你的反應算很小的了。我從小就是這個樣子了,隨著年歲增長,瘤一天天跟著長大,我想再過幾年我就會看不到東西了。」巴特像是在訴說某個人的故事,輕描淡寫地講述自己的遭遇。
「會痛嗎?」我看著這樣一副殘破的身體,不自覺地冒出了這句話。
「不疼,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有一點不方便。洗澡的時候要比較小心,有時候不小心會弄破它。」巴特伸出左臂,讓我看幾處肉瘤破裂後化了濃的傷口。
「這是一種疾病嗎?有沒有機會治好呢?」
「砷中毒。這麼多年了,肉早已長齊,只能動手術,但肉瘤分佈的面積實在太大,手術風險很高。我已經快六十了,動這種手術也沒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