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to Death - Talk to Death 04

我接過茶杯，看著從茶面緩緩上升的白煙，移近嘴邊，輕啜了一小口。

「普洱？」我皺眉。

坐在對面的陳醫生笑了出來，「你也別挑剔啦，這個時期的茶葉品質都不是很好，能有普洱喝就該偷笑了。」

「我也不是挑剔...」我放下茶杯，「只是幾個月都喝普洱，就不能、呃...」有點難以開口。

「哈哈，」陳醫生繼續笑，「我知道你愛喝龍井，好吧，以後有機會再讓朋友帶回來。」

「不用麻煩了，」我忙道，「其實普洱也很好喝，味道很濃郁，真的。」

陳醫生道︰「你別擔心，不麻煩，你普洱喝多了，總會想換個口味，倒不是討厭，這我知道。」又道︰「那下次改喝烏龍茶好了，你想喝凍頂還是鐵觀音？」

沒想到烏龍茶還有這麼多名頭，我想了一下，隨便了選一個，「凍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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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外面是三十多度的大熱天，但診療間的冷氣總是開很強，喝點熱茶比較能夠調節體溫。

這裡是桑莫戴斯精神療養院內。

還記得我第一次瞞著父母偷跑來掛精神科時，實在無法忍受內心的壓力與煎熬，在診療室候診、來來往往行人們的目光，都讓我感到痛苦不堪。

其實以前我是非常排斥看心理醫生的，因為我覺得看了就等於承認自己有病，走在路上別人看你的目光都不一樣了，我沒有辦法接受，所以一直說服自己只是一時情緒控制不穩，很快就會好，直到後來不知怎麼地，突然也就那麼無所謂了，有病就有病吧，反正誰不會生病，重點是要好好治療，重新出發。

後來精神科醫生把我轉到陳醫生這裡，我的症狀似乎沒有那麼嚴重，所以就只是定期約時間看診，每次大約一小時，一對一地進行談話而已。

所以我和陳醫生早就已經認識，但沒想到我自殺，父母給我找的也是陳醫生，真巧。

我第一次見到陳醫生，整個人驚慌失措，內心的不安與無助完全都表現了出來。

陳醫生只是笑笑，說這裡冷氣很強，然後問我要不要喝茶。

我無所適從，默默點了點頭，把熱燙的茶杯緊緊握在手裡。

陳醫生為人幽默風趣，善解人意，總是慢慢地引導我、安撫我內心浮躁的情緒，漸漸地我很快就適應這裡的氣氛。

他不但喝茶而且懂茶，我每次來都會泡給我喝，並且隨口聊一些關於茶的知識，從一開始我覺得茶都同一個味道，到現在已經能夠憑味道分辨出幾種基本茶的種類。

對於茶，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就是現在懂了一些，也不會自己想去泡，我只會在這裡喝，結果漸漸地養成習慣，變成每次來這裡一定要喝茶了，而且還開始挑起口味來。

我以前不討厭茶，現在其實也稱不上喜歡，在陳醫生這裡喝茶，能讓我心裡得到一種放鬆和安定，我喜歡的只是這種感覺。

第一次和陳醫生見面，我心裡很慌，印象中他說的話都在腦海裡模糊掉了，但有一句我卻記得格外清楚。

「好喝嗎？這是西湖龍井，茶香味甘，茶葉還是清明前的最上品，你慢慢品嚐看看。」

當時的我不知道最上品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有點苦澀，卻溫溫和和。

現在想想，其實龍井也沒有多好喝，只是還記得當初那種暖茶入口、安撫心靈的感覺，所以才對龍井有特別的眷戀和喜愛吧。

從一開始那樣慌亂無措，到現在能這麼自在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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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說你怎麼好久沒來呢，沒想到又從樓上摔下來，」陳醫生微笑，「不過因為這件事，現在B棟頂樓牆邊多圍了一層防護網，以後大家安全更有保障了。」

「那很好啊。」我想，畢竟是精神療養院，安全措施牢固一點的確比較好。

「你的手已經好多了吧，」陳醫生貼心叮嚀，「其實常常受傷對身體真的不好，以後還是要小心一點才行。」

「嗯，我會注意。」我點點頭，不由得想起復建那段日子，真是一個慘烈形容。

不過就笑了幾聲，那傢伙居然這麼記恨，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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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陳醫生聊了一會兒，途中我幾次想問關於夏野的事，都覺得突兀而沒能開口，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也不管那麼多就直接問出口。

陳醫生卻和我說病人的病歷是最高機密，不能隨便透露。

我有點失望，但想想醫院的做法也有它的道理，所以還是謝過陳醫生。

正起身要走，陳醫生卻打趣地笑道︰「資料雖然是不能透露的，不過難得看到你對一件事這麼感興趣。」

陳醫生沉吟，「她最近的情況的確稱不上好，情緒很不穩定，就算問她，也什麼都不肯說。」

「她和你一樣都是假日才來，時間剛好和你錯開，」陳醫生故作神秘，「今天也有約喔，時間是下午三點。」

看著我反應不過來的神情，陳醫生笑道︰「你們認識對吧？如果能幫到她就好了。」

「...嗯。」我感激地回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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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候診大廳的其中一排椅子上，眼神注視著診療間的方向。

瞄了瞄手錶，再等十分鐘。

我抬起頭，閉目養神，腦中回憶著早上的診療，陳醫生最後說，希望我能幫到她。

雖然我也想，不過自從我出院後，到陳醫生這裡來也有好幾次了，卻都沒遇到過她。

我想這不是剛好錯開，而是她在故意避著我。

我和她在這間醫院相遇，才見過一次，其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之所以這麼想找她，只是不想自己不明不白地被推下樓而已。

我想和她談一談，就只是這樣。

所以我決定等她看診完，在外面等她，不過要打發這段時間實在是很麻煩，醫院又位於市郊，沒什麼地方好逛，幸好附近有一間餐館，我就在那裡吃點東西，耗掉了大半時間。

不想一直待在醫院，是沒有辦法忍受那種充滿消毒藥水又凝重的氣氛，那會讓人的理智逐漸喪失，把僅存的堅強一點一滴啃蝕殆盡。

所以除了住院和必要的診療，我幾乎是避免接觸任何和醫院相關的東西，偏偏我又無法明確地將自己區分開來，一邊想著這是最後一次，卻還是一次又一次走進我厭惡的醫院。

睜開眼，習慣性地看了看錶，裡面應該差不多快結束了。

其實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堵人，所以心裡隨著漫長時間的等待顯得有點不安。

不知道夏野見到她一直在躲的人出現在她面前，會是什麼反應。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診療間的門慢慢地開了。

我心裡一跳，連忙站起來躲到大廳旁的白色柱子後面，手扶著柱子，側著頭露出一半身體看向診療間。

先不論我的動作在旁人看來是不是很怪異，門漸漸打開，裡面一位女孩走了出來，淡金色長髮配上白細肌膚，穿著素色洋裝也難掩出眾氣質，是夏野茉沒錯。

她先是神色緊張地左右觀望，然後往電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事不宜遲，見她要離開，我也顧不上別的，於是快步趕了上去，擋在她面前。

她見我突然出現，先是訝異，而後漸漸轉為驚慌，瞪大雙眼看著我。

我站在她面前，看著她的神情，全身不自覺僵硬，先前想好的說詞在腦裡化為一片空白，只好盡量將臉上的表情展現得溫和一點，希望她不要以為我是特地跑來責怪她。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視著，大約過了十秒，我還是想不起要說什麼，只見她突然低下頭，一轉身，背對著我跑了。

她居然跑了。

我沒想別的，馬上追了上去，伸手攔住她。

她手臂被我抓住，還在不停掙扎，我怕弄痛她，不敢抓太緊，又怕她跑掉，無奈之下喊了聲︰「夏野！」

她聽見我的聲音，全身一震，動作停了下來，卻還是低著頭，維持背對著我的姿勢。

見她不再掙扎，我鬆開手臂，改握她手腕，這時才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一陣冰涼。

如果這時候死先生在的話，他會說什麼呢？

「夏野，妳不用逃，」我盡量回想死先生的語氣，輕緩地開口，「我沒有怪妳。」

見她沒有反應，我繼續說︰「或許妳不知道，但我也是這家醫院的患者，」我垂下眼，「我...沒有很想要活。」

「所以...妳一點都不用在意，妳把我推下樓，我心裡沒有怨恨，也不怪妳。」我強調，「真的。」

我握著她的手腕，似乎感覺到她緊繃的身體稍微放鬆了些。

「妳願不願意和我到B棟的頂樓吹風？」我話一問出口，感覺她又緊張起來，也難怪，被一個曾被自己推下樓的人主動詢問要不要一起去推他下樓的地方，是有點不安好心。她可能以為我想報復她，也推她下樓之類的。

不過我的個性才沒有那麼偏激。

「我只是想和妳說說話，像我們第一次遇到那樣。」

我等著她的回應，心裡有點擔心她拒絕，只見她緩緩抬起頭，轉過來看著我，神情有些猶疑，但整個人安定很多。

我看進她淡藍色的眼睛裡，試著讓自己露出柔和的目光。

「請妳喝烏龍茶好嗎？」我頓了一下，「雖然是罐裝的。」

看見她點點頭，我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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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時序已經進入九月，氣溫還是在持續升高。

我們和上次一樣，坐在最靠邊的長椅上吹風，今天風不強，天氣卻很熱，所以吹在肌膚上帶點黏膩。

我和夏野肩並肩坐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照理說這時候應該要由我開頭，但我一向不太會過問別人的事，先前想好的說詞也忘得一乾二淨，一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麼。

我側過頭，眼神瞄向夏野，她看起來情緒還算穩定，雙手捧著罐裝烏龍茶，看著遠方的翠綠山頭。

「那個...」我正想要開口，夏野卻搶先我一步，清脆的嗓音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我想了一下，「喔喔，對啊，上次還沒來得及跟妳說。」我微笑，「我姓沈，叫沈岳。」

「沈岳？沈岳...」她喃喃自語重複了幾次，抬起頭問道︰「那、叫你小岳可以嗎？」

「嗯，好啊。」我溫和地說。

「我、我已經知道了，你不怪我...」她緩緩地說︰「那時候我清醒過來，才發現你已經...我、我很慌，怕被人知道我又發作，也怕你受了很嚴重的傷...」

「後來知道你沒事，那些警察來找我，我什麼都不敢說...我躲著你，是怕你會生氣，我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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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的沒錯，夏野會把我推下樓，是因為她的病發作的關係。

夏野的病，正式名稱複雜又難解，簡單來說就是有嗜殺傾向。

這種精神病的情緒控管非常重要，一旦情緒不穩，就很容易產生暴力、虐待，甚至殘殺的行為。

一開始，只是想而已，可是想久了，就會開始採取行動。

夏野第一次發作，是被鄰居的小孩推倒在地的時候，她忍不住衝動，撿了路邊的石頭，狠狠地把他的臉砸得血流滿面。

她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砸，砸到那小孩一動也不動，過程很開心很滿足，可是等到一時的亢奮情緒消退之後，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漸漸地發覺自己或許有病，可是她不願意讓人知道，於是她一直忍耐，每當內心興起殘暴的念頭時，便強制壓抑下來。

多年來她一直忍耐著，她幾乎以為自己可以和平常人一樣過日子，直到有一天她用刀子砍傷了她哥哥。

她哥哥替她隱瞞，因此夏野有病的事沒爆出來，可是她心裡再也負荷不了，主動站出來承認自己有病，把自己關在精神病院裡接受長期的治療。

可是情況並沒有變得比較好，夏野是少數屬於藥物治療起不了效用的那一類，每天照三餐會有醫生前來診療，只是公式化、毫無感情的問話，形同拷問。

「因為體質的關係，藥物治療對我沒有多大作用，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要我吃。」她從口袋拿出淺藍色的藥盒，裡面色彩繽紛地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藥。她淡道︰「這是新藥。」

我知道治療精神病的藥都有很強烈的副作用，必須長期服用而且不能擅自停用，當初精神科醫生也曾考慮開藥給我，但被我果斷拒絕了。

而夏野，這麼柔弱纖細的身體...沒有效還必須吃，那是種什麼樣的折磨？

夏野住院的那段日子情緒幾乎要崩潰，幸好她哥哥始終不離不棄地守著她，才讓她堅持下來。

「我爸媽雖然愛我，但他們更怕我，總是離我遠遠的，只有哥哥是真心對我好。我砍傷他，他還安慰我，」她說得很輕，「就跟你一樣。」

後來夏野的情況漸漸穩定，不用再住院，只需定期回診，最近她哥哥透過友人知道了台灣這間有名的精神療養院，靠著工作的關係一起把她帶了過來。

我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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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身邊有一個隨時會想殺人的精神病患，說不怕是假的，我心裡多少有點恐懼。

外界總是把精神病患者當做一顆不定時炸彈，我以前曾天真地覺得這很過分，但實際來看不是沒有道理，夏野的故事和我彷彿不是同一個世界。

可是誰又能明白這些人長久以來身心所遭受的痛苦和煎熬？

精神病患也是人，夏野也同樣的、沒有放棄而努力活著，就在我身旁。

「對不起，和你說了這麼可怕的事，可是我想、」剛剛一直平淡地說著的夏野竟然哽咽了，「也許你會接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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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我有點茫然，所謂的接受是什麼意思？要做到什麼程度？

夏野她是懷著多大的不安與恐懼才鼓起勇氣和我說這些話的？

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能給她什麼。

我覺得，胸口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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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很久，久到夏野都有些坐立不安，才淡淡地說︰「我朋友不多，我們...當朋友好嗎？」

話說出口，我有點緊張，怕她拒絕。

「朋友？」她點點頭，笑中帶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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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空很藍，在頂樓待這麼久，我卻不覺得熱。

在別人看來或許是理所當然的朋友關係，我和夏野卻還要這樣一再確認。

正如她懷著不安心想我也許會接受她一樣，我也想相信她以後不會再傷我。

雖然有點盲目，但是沒關係。

只是烏龍茶一直握在手裡，連罐子都變成溫的，我一口也沒喝，帶回家裡，小心翼翼地把它擺進冰箱裡。

晚上坐在窗戶邊，愣愣地看著我的左手臂出神，想起白天夏野的話，忍不住流著眼淚睡了一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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