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天方夜譚 - 天方夜譚‧第三十一夜～第四十夜

第三十一夜

　他們兩人的心跳急驟得好比為迴旋舞者伴奏的鈴鼓，但其中原因並不相同：有人是喝醉了，而另一個人則顧慮著會不會有其他刺客經過的問題。

　營火的火光映在赤裸的白皙軀體上，在收緊的腰線兩側渲染出陰影。躺在粗毛毯上的亞麻西塔還來不及欣賞這幅美景，就給胡亂扯去自己遮羞布的人一屁股重重坐在肚子上，差點折損貴重兵刃，連叫也叫不出聲。

　「麻煩……」伊庫塔的手和他的臉一樣熱，像烙刑的刑具那樣忽然鑽進刺客的衣服底下，自顧自摸索了許久。幾乎把每處機關都摸遍了，卻摸不出解下袍子的門道，這才沒耐煩地乾脆從下襬處撩起衣服。

　亞麻西塔順著他撐起背，舉高手臂讓他從頭頂把長袍脫去，立刻又被用力按倒在地。伊庫塔把袍子往後丟的時候，他有些擔心那件新衣裳會掉進火堆裡燒了。

　幸好沒有。他側過頭看著白色的衣裳落在腳尖前，但下巴立刻被扳正了。

　「不準亂動。」身上的人惡狠狠地怒斥他，但聲音卻很小。

　亞麻西塔認為自己並不是在『亂動』，但很快，他便明白順著喝醉的人會比較好。伊庫塔又在他腰間那條革帶上摸來摸去，沒解下帶子，倒是從刀鞘裡拔出了匕首來。

　此時刺客不得不開口說話：「小鴿子，聽我說，把刀子放下……」

　伊庫塔看著手上銀光閃耀的刀鋒，點點頭，握著刀柄的右手往下一劃，那把匕首無聲地插進亞麻西塔左肩上吋許高的地上。

　若是肩頭再生得高些，此刻就要見血的人，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那雙溫熱的手揭開革帶上的布料，又用力抓住底下的東西。

「嗯。」伊庫塔低頭端詳著，一邊發出不知算是滿意還是疑問的單音。

　亞麻西塔正思索該如何一氣呵成地拔起匕首、起身、護住要害，另一陣恐怖的感覺忽然來襲。

　有人開始舔他。嘗試似的，從頂端往下，再回來。動作輕柔得幾乎可稱作吻。

　他忍不住再次發出被人在手心裡劃圈的那種聲音。伊庫塔抬頭看他，眼神比摻在糖蜜裡的毒藥更可怕，被那樣凝視，就算是一支飛行中的箭矢都會靜止下來。他閉上眼睛，靜靜伸手去摸伊庫塔的臉和頭髮。

　好景不常，過了一會兒，輕柔的吻又換回原來粗魯的掌握。亞麻西塔睜圓了雙眼，看見小鴿子跪在他腰間，亂蹭一通之後仍然不得要領。「這樣根本不對！」

　亞麻西塔嘆了口氣，坐起來，仰頭安撫地吻他。「嗯，都是我不對……」在吻之中，攬住他的腰，輕緩地放倒在毯子上，再分開他的雙腿。

　總算進去的時候，亞麻西塔的後腰被用力擰著，同時，伊庫塔痛得幾乎清醒了，一口啃上刺客的頸邊。「說了，叫你不要……亂動。」

　亞麻西塔抱著他坐起來，放開手，停止動作。坐在他身上的伊庫塔，一下子被進入得很深，不能克制地仰起頭，身體像一把繃緊的弓，弓上扣著堅韌的箭，拉伸再拉伸。

　咬著下唇的時候，伊庫塔的嘴看來不那麼像貓了，他一次次抬起腰，沾著汗水的肌膚隨著相擊發出美妙的聲響。亞麻西塔扣住他的手，十指緊密嵌合，如同他們的身體。

　弓弦拉到極限，伊庫塔沉下身體，點燃的箭同時射在裡面和外面，又好像奔赴很遠的地方而去。他過了片刻才離開亞麻西塔，隨即被拉著側躺下來，淺淺地吻。

　在刺客拿衣裳和皮裘幫他蓋在身上之前，伊庫塔已經睡著了。

　「喂，不是說要守望我的夢境麼？」亞麻西塔輕聲抱怨，伸手在他高高的鼻尖上點了一下，才去拔地上那把匕首。

第三十二夜

　醉了的人在清晨醒來，一時間回想不起為什麼自己身上是赤裸的。伊庫塔小心移走橫在腰窩上的那隻手臂，披著袍子坐起來，腰部下方的疲憊感很快提醒他昨夜發生的事。

　雖然記憶並不很清楚，但他不想太早叫醒亞麻西塔。

　拿水囊稍微漱洗過，又餵了笨騾子，做過晨禱後，他從行囊裡找出乾淨衣服換上。才剛繫好衣帶，忽然聽見一陣輕快的蹄聲從峽谷深處方向傳來。伊庫塔吃驚地轉過身，蹄聲剛好停下：一個包著頭巾、腰間帶刀的大鬍子乘在一頭盲眼黑馬背上，看了眼躺在毯子上毫無防備地沉睡的刺客，又看看因緊張而僵直站著的伊庫塔。「唷。」他舉起手說。

　「……唷？」伊庫塔遲疑了片刻，才回以似乎是招呼的聲音。

　那蓄鬍子的人向他微微一笑，拍拍盲馬屁股，又走了。

　聽見盲馬的步伐遠去，伊庫塔走到岔路口，確定已經望不見那一人一馬的身影，才趕忙回到刺客身邊，用力搖醒他。

　「剛才有奇怪的人經過……」

　「嗯？」亞麻西塔揉著眼睛。「什麼奇怪的人？」

　「一個看起來像強盜的大鬍子，」伊庫塔指著他們前來的路口，「往那邊去了。」

　「像強盜的大鬍子？」亞麻西塔在毯子上坐起來，想不起鷲巢裡有這樣形貌的人。「他是不是騎著瞎眼的馬，從那條路過來？」

　伊庫塔點點頭。

　「那就是我們的人沒錯了。」刺客伸了伸懶腰，「山上養來載運東西的馬匹都是瞎的。大概是出去採買什麼東西或者去接人的，不過……大鬍子？」他迷茫地歪著頭。「無論那是誰，還好他不是在昨天晚上經過這裡。」

　伊庫塔的臉色又紅又白的，好看極了。

　「騎術不錯。」有人捏了捏他臉頰，被一手拍掉。

　亞麻西塔背過身去取水袋，抿著唇忍住笑，但耳邊也是微紅的。

　兩頭笨騾子這天趕了幾乎一整天的路，總算離開了谷底那座由大象骸骨堆積而成的森林。解開眼上的布條後，又走到太陽下山，月亮升起之時，在一片白霧的盡頭停了下來。一堵突然出現的山壁擋住了去路。

　「就是這裡嗎？」伊庫塔仰著頸子，在霧氣中，看不見眼前這座峭壁的頂峰。

　「你說的總是沒錯，主人。」亞麻西塔下了騾子。「要不要再猜猜看，我們該怎麼上去？」

　伊庫塔也正惦記著這個問題。這座山壁雖然說不上十分光滑，但相當陡峭，在山腳下望不見盡頭，要憑人力攀爬上去，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除非是像飛鳥那樣展開翅膀飛上去……也難怪這裡會叫做『鷲巢』了。

「我猜不到。」他坦白道。

亞麻西塔微笑著，從騾背上解下行囊，取出火摺和一枝細筒，在細筒下的紙稍上點了火，緊接著把筒子往上拋。

　原來是煙火。跳下騾背的伊庫塔又抬起頭，卻只看見一點散落的紅色燄花。

　亞麻西塔走到岩壁邊，伸手摸索，接著，在一處凹陷處用指節敲出一串節奏。聽那聲響，伊庫塔便明白了，那塊凹下的地方嵌了鐵板之類的金屬，裡頭是空的，也許接著管子，聲音可以傳到山上去。

　不一會兒，山壁發出隆隆聲響，在近地面處，露出一個門洞。

　亞麻西塔點亮一支火把，微笑著看那個鎮定自若的人。「我先走，如果一個不小心滾下來的話，你要接住我。」說著，彎腰跨進那個門洞。

　伊庫塔沒有立刻跟進去。「那騾子怎麼辦？」他指著兩頭騾子問。

　「外面有那麼大的草地和水澗，放上半年也餓不死的。牠們又不敢進去象塚。」刺客的聲音從山壁裡傳來，帶著回音。「我好像又要開始嫉妒笨騾子了。」

　伊庫塔走進門洞裡，總算明白亞麻西塔那句『滾下來』是什麼意思。原來這座山的山腹中有個巨大的天然洞穴，而那沿著洞穴盤旋而上的階梯，當然是人開鑿出來的了。

　不知道是誰啟動了機括，一陣雜音響過，他們剛才踏進的洞口又被一塊大石堵上了。

　「來吧。」亞麻西塔在梯級前回過頭，朝伊庫塔伸出右手。

　他沒有猶豫，緊緊握住了那隻手。

第三十三夜

　石階很滑又長到似乎無止無盡，伊庫塔好幾次惦記著：若是笨騾子能爬階梯就好了。

　但是這麼長的路也總有盡頭。他們還沒看見出口的光，先感到涼風陣陣襲來，吹得亞麻西塔手上的火把明滅不定。

　「唷。」一顆腦袋從出口處探進來，看不清面孔。「原來是你。大家都在猜測你是不是遇上什麼絕世美女，路上被絆住了這麼久……」

　歸巢的刺客停下腳步，讓伊庫塔抽回他的手，又輕輕咳了兩聲。那人停了下來，聲音提高了些：「後面那位是誰？」

　「客人。」亞麻西塔爬上去，將火把塞到那人手裡。

　「客人？」給火把一照，伊庫塔才看清楚那人面目。那人又對亞麻西塔說：「我還以為是伊麥在回程路上碰到你，一起上來了。想想也是，他昨天午後才下山，快馬走得也沒那麼快。」

　「誰……伊麥哥現在留了大鬍子？」亞麻西塔想起早上和伊庫塔打過照面的那個人。

　「鬍子？多半是假的。原來如此……最近很多人早上醒來發現頭髮平白被剪去了一蔟。」

　伊庫塔踏上山頂，聽了這話，無心地摸了摸頭巾裡的頭髮。

　「這是尼西奇多。」亞麻西塔指著那人說，「上回你家門外那朵亞麻花大概就是他畫的。」

　伊庫塔還沒說話，名叫尼西奇多的人向他伸出手。「唷。原來是納答爾那個賣駱駝的有錢人。怎麼，想改行當刺客嗎？」

　「別嚇到他了。」亞麻西塔似笑非笑地說。

　還沒有想過要改行的駱駝商青年一下子有些應接不暇。「我是伊庫塔。」他微笑著握了對方的手，然後小心地看向四周。也許因為夜深了，四下沒有旁人，山頂上聳立的竟然是座神似希臘異教神廟的白色建築，讓他大吃一驚。

　「我們首領的愛好。」尼西奇多咧了咧嘴，加上解釋。

　「你很累了吧？」亞麻西塔柔聲問。另一名刺客聽了，從齒縫間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好像受了寒似的。「喂，你帶客人去別館。我要先進去報告卡瑞拿的事。」他指著那扇兩側立著大柱的門。

　「為什麼對我講話一開頭就是『喂』啊？」尼西奇多領著客人，繞過那座神殿似的碉堡，碉堡後方散落著許多幢白色的小屋子。「才剛見面，我就這樣問你可能不太禮貌，但是……看他對你的樣子……」他轉頭看著伊庫塔。伊庫塔也心虛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給了他很多錢？」

　伊庫塔鬆了口氣。「……大概……算是吧。」他也沒撒謊，這一路上亞麻西塔是花了他不少第納爾金幣。

　尼西奇多沈重地點了點頭，伸手拍拍他的肩，然後打開一間小屋的門，用手裡那火把點燃門邊的燭台。「裡面應該什麼都有了，我等等找人送點吃的來。要洗澡的話，後面那間帶煙囪的屋子就是澡堂。」

　伊庫塔向他道了謝，關上門，聽那陌生的腳步聲遠去，心裡有點茫然。但爬到山上也真是累了，沒等僕傭送上食物，他匆匆洗完澡，便倒在床上睡了。

　因此他完全不知道早晨床邊那盆鮮果和甜糕是什麼時候送來的。才塞了半串葡萄進肚子，一陣敲門聲讓他不得不離開床舖。

　「首領大人請你過去。」

　伊庫塔肚子裡除了葡萄，還有許多疑問。不過這趟為他帶路的，是個沒見過的孩子，他不知該怎麼詢問才好，只能沉默地跟著。

　山頂的風很涼，大殿旁邊傳來五德琴和手鼓的樂聲。替他帶路的孩子，在門外停住腳步，讓他一個人進去。

　伊庫塔硬著頭皮踏進那房間。房間裡排了兩排位子，正中主位上坐著一個長者。那位長者抬起手，樂隊的演奏便嚘然而止。座位上的人同時轉頭望向門口，伊庫塔差點沒一步退出門外。

　坐在左排中間的亞麻西塔好像對他眨了眨眼睛。

　「聽說了你的事，很好。」主位上的長者看著一臉迷惘的青年，肅然開口：「──我，就是世界的姜尼桑。」

第三十四夜

真主在上。第一次見到一屋子刺客和『鷲巢』首領的青年睜大了那雙駱駝似的眼睛，看著主位上的人。

他身後的那扇門關上了，門內滿座鴉雀無聲。這座建築外表雖像異教神廟的模樣，內裡卻是正宗的伊斯蘭風格，圓形的穹頂鑲滿幾何拼花磁磚，伊庫塔腳下踩的是柔軟的蔓草花紋地毯。在長形地毯的彼端，坐著方才說話的姜尼桑。

伊庫塔偷偷瞥了眼亞麻西塔。亞麻西塔跟其他人一樣看著他，目光的焦點又好像落在更遠的地方。看來這時候他是不能期待依靠那個刺客了。

他清了清喉嚨，朗聲說：「從北非到波斯，從印度到伊比利亞。凡是有穆斯林在的地方，沒有人不震撼於您和鷲巢的名號。」

姜尼桑緩緩地點頭，從臉上卻看不出是否被這番話取悅了。「我一向欣賞善良勇敢的孩子。願安拉賜福予你──」他示意一旁服侍的僕人移開面前的水煙壺，伸出右手，手心朝下。

伊庫塔知道，那是讓自己行吻手禮的意思。他沿著地毯向前走，在主位前半跪下來，卻沒有去吻姜尼桑的手，只低下頭，揭起長者的衣襬，湊近唇邊。

座席上掀起一陣無聲的騷動。

伊庫塔抬起頭，看見姜尼桑也正望著自己，從眼神中依然看不出這位刺客首領是不是被惹惱了。

「作為一個並未為您效勞的自由人，准許我吻您的衣襬，已經是承蒙安拉的賜福。我不敢要求再多。」伊庫塔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姜尼桑仍舊凝視著他，過了片刻，才終於把手收了回去，等僕人遞上水煙桿。「亞麻西塔說得沒錯，善良，而且勇敢──你相當勇敢。」

　伊庫塔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活著下鷲巢。但無論如何，他認為自己是個自由的人，除了真主在地上的的代理人，沒有誰能在初次見面的時候讓他跪下來去吻對方的手，就算是蘇丹或者什麼大刺客的首領，都是一樣的。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但他的行動已經把心裡所想的事響亮地說了出來。

　「非常勇敢。」姜尼桑再次說，話裡冒出雪白的煙圈。「你知道，我手下統御的刺客，每一個都比得上五千名騎馬的傭兵，隔著海也能為我帶回任何異教王國的冠冕。」

──以及那些國王的人頭。作為商人家的孩子，伊庫塔相當明白話語裡隱藏的弦外之音。「為了榮耀真主，您所作的事非常了不起。」

　「是的，」姜尼桑點頭。「為了榮耀真主。那麼，我就直接問了，勇敢的孩子。你願意加入鷲巢，為了伊斯蘭的光明去點亮地上的燈嗎？」

　又逢齋月。可惜，刺客為了任務在身，無法完全遵守戒律。

亞麻西塔用火矢引開了戌守在王帳周遭的大半侍衛，才仗著劍殺掉其餘的禁衛，潛進那座立著大纛的帳篷內。

　誰知道，帳篷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驚疑不定的刺客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宮女和侍從，沒有心情去翻動任何一具屍體，直接走到王座前。

　那位統領草原騎兵的汗國君主，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金色的王座上，睜著眼睛，身上看來不像有外傷。亞麻西塔用劍尖掀起衣襟，仍然沒有發現致命的傷口。

　他面前那個盛放金印的瑪瑙盒子裡，放的不是金印，而是一塊木頭。

　亞麻西塔拿起木塊，看了一眼，便笑出聲來。

　木頭上刻著歪斜的阿拉伯字：幼發拉底。

　他認得那字跡，早在三年之前，便刻在心上，剜得比這塊木頭上的劃痕還要深。

　帳外的擾嚷聲越來越近，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刺客把那塊木頭收進衣袋裡，在掀開帳篷溜走之前，將一盞油燈砸在桌上，火徐徐地燒了起來，火舌所到之處，把桌面上攤著的那張羊皮紙地圖舔成了灰燼。

第三十五夜

　亞麻西塔在散落的帳幕間奔跑，行蹤終究被察覺了，順著營帳搜捕的人聲逐漸逼近。他一邊相定馬廄的方位，心裡暗暗埋怨那個早自己一步下手的人──這下子沒能取下大汗的首級，還徒然招惹一群追兵。

　忽然間，西南方傳來好大一陣巨響，腳下的土地好像也隨之震動。一時兵荒馬亂，追兵擾嚷著往聲響來處去了。

　趁機擺脫了追蹤，亞麻西塔搶得馬匹便趕緊離去。快馬在黑暗中奔出里許後，回頭還能見到剛才所在的軍營，上方發出好大的火光。

　又走了一段路，長草漸疏，馬蹄踏在細砂礫上微微有聲，他才發現後面有人跟著。他加快速度，後頭那匹馬也不落下；他放慢馬蹄，那匹馬也就緩步而行。

　刺客微笑了，從背後取出弓箭，迅速回頭發了一箭。他身下的馬還在小步奔跑。

　「如果一個女奴用箭射殺了她的主人，按照教法，該怎麼處罰來著？」遠遠地，有人高聲問。那聲音令發箭的人心跳不已。

　亞麻西塔讓馬兒停下來，手裡舉著剛剛折下的鐵箭頭。「罰她殉情。」

　新月的光極淡，在草原上現身的情人也顯得有點朦朧。伊庫塔騎著一匹漆黑的馬，慢慢走近，手上揚著那支折去箭頭的禿箭桿。「殉情？用這個？」兩匹馬靠得很近。「那我要開始行刑了。」他伸手用箭尾的鳥羽去搔刺客的下巴。

　亞麻西塔笑著拍掉那枝箭桿，他們互相凝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亞麻西塔才指著後方說：「那陣火光是什麼？」

　「也許那些匈奴人聽說有『鷲巢』的刺客要來，所以，整座軍營裡的人都不肯睡覺，連他們的大汗也不願意閉上眼睛，在營帳裡燒了十里那麼長的牛油蠟燭……」

　「我認為這個故事還是納答爾城的版本好一些。」鷲巢的刺客說。他想起王座上那具睜著眼睛的屍體。

　「好吧。我想那是火藥。」伊庫塔把箭桿拋在長草裡。

　「火藥？」亞麻西塔越來越感到迷惑：他不知道當初自己從納答爾拐走的，究竟是個好孩子還是壞孩子。

　「大概二十斤那麼多的火藥，莫名其妙地放在他們儲存麥子的地方，又忽然被點了火。真主在上，這位大汗的運氣真是不太好。」

　他們一起抬頭望著新月。初秋的微風自四面吹拂，伊庫塔可以聞見，風裡有血、硝煙、馬匹和香草莢似的味道。

　「你上次過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想起來，側過頭問。

　「五月。那時候開羅的白睡蓮才剛開……」亞麻西塔說。於是他們又都想起那個早夏夜晚的睡蓮池畔，水邊清新的腥氣和花香味，搖曳的波光和床帳。

　「現在正值神聖齋月，汝等怎麼可以想那些犯戒律的事！」伊庫塔忽然說，同時輕輕揮鞭驅馬向前。

　亞麻西塔哈哈大笑，讓身下那匹馬跟上去。「你學姜尼桑學得越來越像了。當初應該要立刻答應加入鷲巢才對。」他又停止了笑，「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我整整跟蹤了你半個月，大刺客。」

　被稱作大刺客的人微笑著，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

　「不信麼？」伊庫塔皺起眉頭。「半個月前你從聖城動身往西，我自那時候起就跟在你後頭了。」

　「我不曉得你是怎麼得知我的行程的。」亞麻西塔說，「可是，真主在上，我絕不相信你會靜靜跟蹤我半個月，沒有趁著齋月來臨前逼迫我做出違反戒律的事。」

　「誰要逼迫你……」伊庫塔又勒定了馬，倔強地轉頭看他。漂亮的側面像一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像。

　你現在就在逼迫我。亞麻西塔想，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嘆了一口氣。「那是什麼毒藥？」他問的自然是毒殺那位大汗的方法。用不著多說，他們之間從來不需要多說。

　「秘密。」伊庫塔輕輕地說。「有個偽裝成僧侶的羅馬人賣給我的，像一隻蛾身上的鱗粉那麼一點粉末，就要十個金幣。跟真正的秘密一樣昂貴，不過相當管用。」

　秘密。他也擁有一個能夠殺人的秘密，但無論是誰、出多少金幣，他都不會賣。

　「你要去哪裡？」刺客問他的秘密。

　「你沒有要急著趕回鷲巢去？」伊庫塔反問他。

　「那個不急。但我現在急著想找一個地方去違反戒律。」

第三十六夜

　他們在一處泉水邊停下來飲馬。亞麻西塔坐在一塊岩石上，看伊庫塔挽起衣袖清洗手上的血跡，咬著唇沒說話。他難免有點後悔，倒不是因為對方搶先自己一步殺了那位大汗，亞麻西塔是覺得他應該過著每天擦亮金幣而不是磨亮刀鋒的日子。

　「在想些什麼？」還帶著水珠的手撥開他的額髮。

　「你知道的。沒事可做的時候我總是在想你的事。」亞麻西塔說。

　伊庫塔聽了，輕聲地笑。他說話總是很動聽，撩撥得準確無比，每個字都像能射中一隻二十丈外的沙鼠。

「笑什麼？」亞麻西塔一邊反問，一邊把頭靠在對方肩上。

　過了一會兒，伊庫塔才回答：「我是太得意了。這樣不好。」

　有人的手偷偷鑽進得意的人的寬袖子裡，在衣服底下亂七八糟地摸索。不久，袍子敞開了，他們在乾草地上滾成一團。亞麻西塔腰上壓著件方正的硬物，掏出來才發現是那枚刻著幼發拉底字樣的木塊。他翻過身，貼在伊庫塔耳邊問：「金印呢？」

　「你要不要再找找看？」伊庫塔躺著舒展雙臂，任他搜過身上每處可以隱匿東西的地方。

　「你把那玩意兒吃下肚子裡去了？」徒勞無功的刺客伏在他身上，低頭去吻他。舌頭也像在搜尋一般，沒有放過口腔裡的任何一寸。

　再次停下來的時候，他們都氣喘吁吁地。草地上吹來的風拂過袒露的身體，但他們只覺得熱。

　伊庫塔伸手撫摸亞麻西塔的胸膛，「這裡好像是底格里斯河流域中，我最喜歡的地方……」

「才隔了三個月，你已經忘記了很多事。」亞麻西塔裝作生氣的樣子說。

　「請儘管提醒我那些事。」伊庫塔這話一說完，就被粗率地壓在草地上，忍不住悶哼出聲。而後，在身上游走的手勢又變得很溫柔，他知道他的一切，包括那些稍微觸碰就勢若燎原的地方，他都知道。

　他其實喜歡底格里斯河的所有，每一條支流，每一滴水。

　亞麻西塔所知道的一切，也包括這件事在內。經過這段時間，他已經真正地成為另一個刺客，在那雙潔白柔軟的羽翼底下藏著和自己同樣尖銳的武器。然而當他為他躺下來，展開身體的時候，他又是那個納答爾城裡純真坦率的青年。此時此地只存在一個刺客，而他會為他交付所有。

　伊庫塔屈著膝蓋，當亞麻西塔跪在他身前的時候，他手裡抓著柔嫩的青草，眼睛映著墨藍色的天，眼白也澄澈得發亮。他和手中斷裂的草莖一起發出低微的呻吟，有人輕輕執起他的手，他便捧著那人美麗的臉。他們的吻和動作一樣狂亂。

　「記起來了嗎……」亞麻西塔一邊動一邊惡劣地問。

　他咬著發問的人的唇，想起第一次吻他的時候的事，也想起在背上紋上刺青時的痛楚。

　那是一雙雪白的羽翼，和秘密一樣，這時候只適合摺疊起來，藏在身後。

第三十七夜

　青草混雜著汗水的氣味，在冷徹的泉水表面漾開。比起鴿子，伊庫塔覺得自己更像一隻剪過毛的羊，或許剛從某片長滿草的山坡上滾到這一泓泉水邊。風有些涼，他確實還沒有穿上長袍。

　當他掬起泉水的時候，肩胛隨著手勢鼓動，背上那雙羽翼好像即將振翅而飛。亞麻西塔在剛才飽受蹂躪的那片草地上坐起來，監視似地盯著他的背影，彷彿一個不留神，這個人就會從眼前溜走，連一片羽毛也不留下。

　「有件事，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亞麻西塔忽然開口，把伊庫塔嚇了一跳，水從他的指縫間猛然灑落，映在泉裡的新月在漣漪中迸碎了。有人把衣裳往他肩上披。

　「什麼？」他沒有回過頭，垂下視線看著水邊出現的那抹朦朧的倒影。他想，他這次要問的應該不是金印的下落。

　「為什麼那時候你最後會改變主意？」亞麻西塔也凝視著水面。「你怎麼會想當刺客？」

　伊庫塔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逐漸平緩的水面，看著那雙等待答案的眼睛。亞麻西塔察覺了，伸手攪亂水面，一邊追問：「為什麼？」

　「……秘密。」伊庫塔說。即使水面泛著小小的浪，他仍然可以看出亞麻西塔噘嘴的表情。好不容易洗掉的生澀青草味又湧上鼻端。他由著他靠在肩上。

　「我可以用十個金幣買你的一點點秘密嗎？像你跟那個羅馬人買毒藥那樣。」亞麻西塔朝他伸出掌心講價，攤開的掌心裡當然沒有金幣，只有清淡曖昧的月光勾勒出來的掌紋輪廓。

　「我的秘密很貴的，你多存點錢再過來。」伊庫塔冷酷地說，同時拿住了那隻手腕。他閉上眼睛親吻著柔軟的手心，再次聞到那絲香草豆莢般的溫暖香氣。

　……至今，他還沒有低頭吻過任何一個人的手背。他或許是刺客，但依然不是來自鷲巢上的獵隼。

　『你願意加入鷲巢嗎？』姜尼桑這麼問，讓青年駱駝商感到猝不及防。他的遲疑並不是動搖的表現。他只是一時想不出婉拒的言詞。

　靜默了一會兒，他在長者開口垂詢第二次之前，抬起頭說：「我想我自己並不勇敢。或許我是個信徒，但我不認為自己能憑著信念去殺人，這世上有許多令我恐懼的事。」有更多字眼他不敢放在舌尖上。他說完，抿著唇，心想也許自己會立刻被驅逐下山。

　然後伊庫塔聽見背後傳來像是悶笑的微微聲響，他懷疑那是亞麻西塔。當然他沒有回頭，不然他會看見尼西奇多沉著臉用手肘去推亞麻西塔。

　有一陣真正的笑蓋過了那些騷動──主位上的人似乎沒有生氣，「我明白了。那麼，你就作為客人暫且留下來，安心接受此地主人的招待罷。」姜尼桑好像又抬了抬手，有人在空著的左邊首位旁添了位子，擺上放著食物的小矮桌。

　伊庫塔看看那位置，感到猶豫。

　「汝平安帶回我的刺客，這份功勞總要有足以匹配的席次。否則，亞麻西塔不會不高興嗎？」

　第一次聽見姜尼桑慣用的說法，他不禁愣了一下。然後才跟著僕人走到那座位上，在那塊絲緞座墊上盤腿坐下。在鷲巢首領帶著眾人念祈禱文的時候，他趁機用餘光瞥了亞麻西塔一眼，刺客垂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除了手裡的經文，什麼都看不見。

第三十八夜

　餐宴進行到半途，門外傳來一陣低微的騷動。伊庫塔隨著席間眾人將目光移到門前，只見一個穿著淡色騎馬輕裝的人走進來，單膝跪在在地毯的彼端。

　「回來得比我預料的更快。」姜尼桑頷首表示嘉許。

　「都是托您的福。」那人抬起頭說。伊庫塔微微吃了一驚，他本來以為亞麻西塔肯定是鷲巢上最美貌的刺客，但見到此人，心中的確信不禁有些動搖。

　姜尼桑抬手讓他站起來，又望了望門口。「你上山來沒碰到伊麥？」

　那人抿唇笑了起來，「沒碰上他，倒是遇到了一個攔路搶劫的大鬍子匪徒──」話沒說完，又一條人影竄進門內。伊庫塔定睛一看，正是前日早晨打過照面的那個大鬍子。

　戴著大鬍子的伊麥先瞪了那人一眼，才向主位半跪行禮。「首領大人。」

　「你還戴著那玩意兒做什麼？」先進來那人笑著俯身伸手去撕他鬍子，伊麥站著護住臉，兩人便在兩排座席當中徒手打了起來。

　座上唯一的客人有些不明所以。他先轉頭看了看主位上面露微笑的人，又用眼角餘光瞥了亞麻西塔一眼。亞麻西塔也正微笑著。伊庫塔心想，果然還是不一樣的，看見剛才那人笑，像春風拂面一般，使人心裡暖溶溶地；可只有亞麻西塔的微笑，才會讓胸口內側發出甜蜜的疼痛。

　亞麻西塔仍然沒有看他，只是望著那兩人。

　「好了、好了。」過了片刻，姜尼桑輕輕拍掌，那兩人便停了下來。「塔齊、伊麥，你們快入席坐好，別讓小客人見笑了。」

　「客人？」趁著伊麥四下觀望的時候，塔齊終於偷襲得手，卸去了他臉上那副大鬍子，得意洋洋地走到左邊首位上坐下。

　伊麥摸著光裸的尖下巴，眼光正好和伊庫塔對上了。「唷。」他認出對方來了。

　伊庫塔這次不敢再貿然應聲，只是看著那個從大鬍子土匪搖身變成清秀青年的人，輕輕點頭。

　「亞麻西塔。」姜尼桑再度開口，座中有兩個人同時抬頭望向主位。

　「是。」被叫了名字的人答應道。

　「既然是你帶來的客人，在這裡的一切就交由你負責照料了吧。」

　「請恕我不能受命。」亞麻西塔的回答卻出乎眾人意料。「這趟下山費了太多時間，許久不曾親近聖訓。回來之後只想多抄幾遍經卷。招待客人的事，還請交給更擅長的人。」說完，他轉頭望向身旁那人。

　尼西奇多微微張開嘴，還來不及說出一個不字，就聽見首領吩咐自己妥善照看客人，只得伏首答應道：「是。」

　當然，這房間裡還有個比他更失落的人在。直到午禱後眾人離座前，亞麻西塔才回頭看了伊庫塔一眼，點了點頭，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尼西奇多留下來等客人起身，伊庫塔也不好再看那人背影，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下擺，看大家都出去了，才低聲問：「山上的……刺客，今天都到齊了嗎？」

　尼西奇多搖了搖頭，「差得遠了，留在鷲巢上的人總是不到一半，大齋日才難得有聚齊的時候。」他又看了看客人臉色，說：「你別多想啊，那傢伙一向是那麼奸詐的。每次回來，不是說要抄經書就是學拉丁文，反正粗活總輪不到他身上。」

　粗活？伊庫塔看著他，他自知說得不對，抓了抓頭，「呃，不是，我是說那些瑣碎的雜務……」

　雜務？

　尼西奇多別過臉去：「老實說，我向來很怕生，招待客人是絕對不擅長的。」

　「不要緊。」駱駝商青年眨了眨帶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安慰地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生。」

　若去問亞麻西塔的話，他一定有些別的答案。他說出口的同時，心裡這麼想。

第三十九夜

　說也奇怪，自從那天午宴之後，連著數日，伊庫塔都沒再遇上過亞麻西塔，山頂上就這麼小，他幾乎有點疑心對方是不是存心躲著自己。但這問題也不好去問旁人，只能悶在肚子裡。

　這天正午，剛用過午飯，伊庫塔站起來，正想出去走走，小屋的窗子忽然被推開了，一團火紅色的人影越過窗口跳了進來，伊庫塔定睛一看，來人竟然是個穿著薄紗舞衣的舞娘，反手關好窗子，將手指放在唇間示意他噤聲。

　正納悶時，那舞娘輕巧地鑽進床底躲了起來，同時，屋前傳來急促的叩門聲。

　「你剛剛看見伊麥了嗎？」伊庫塔沒來得及應門，門便被踢開了，塔齊探頭，急切地問。

　伊庫塔想也沒想，搖了搖頭，隨即記起那日清晨在山谷中遇見的大鬍子匪徒，那模樣與伊麥的本來面目也相去甚遠，不禁眨了眨眼睛。

　站在門口的人卻是不信，依然走進屋內，四下打量了半圈，微笑著俯身自窗縫間抽出一縷紅絲線。「我應該問，你剛剛看見一個穿紅色舞衣的舞娘了嗎？」

　伊庫塔不敢轉頭看向床的方向，只盯著屋上的橫樑看，又搖搖頭。

　刺客笑了笑，將手裡那團紅線收起，故意在床邊繞了一圈，才開口說：「聽說你兩次救了亞麻西塔，這且不說；敢跟著刺客到鷲巢上來，還拒絕了我們的首領，你真的很大膽。」

　「那是……」伊庫塔正要解釋，卻被塔齊拉住手腕，不得不跟著往外走。

　塔齊自屋外閂上前門，又拉著他閒聊著往外走，隨後又躡步走回屋子邊，然後便氣定神閒地守在窗外。果不其然，過了片刻，有人悄悄從屋內推窗而出，一眼看見窗外的人，自己先笑了出聲。

　「我贏了。」「這局不能算你贏。」兩名刺客同時說。叫伊庫塔吃驚的是，坐在窗沿上的人可不是什麼紅衣舞娘，而是一身宮廷樂師打扮的伊麥，腰間束帶上還插著一支笛子。也不知他藏在狹小的床底是怎麼喬裝改扮的。

　「那我們找個評判，」塔齊轉頭看他，「伊庫塔，你說是誰贏了？」

　伊庫塔低著頭想了想，覺得能從窗縫裡找出絲縷的人和躲在床下改變裝束的人都各有贏的理由。可不知他們賭的是什麼。「我覺得……你們平手。」

　塔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評判真是狡猾。你知道嗎？你很適合當刺客──」說著，又望向坐在窗上晃著雙腳的人。「那種擅長改裝潛入的刺客。」接著壓低聲音附在伊庫塔耳邊說：「我開始同情亞麻西塔了。」

　「你跟他說了什麼？」窗邊那個留著八字鬍子的宮廷樂師揚著眉問。塔齊一攤手，「你問他。」說完，他順手拿了伊麥別在腰帶上的笛子，飛快地跑了。

　伊麥跳下窗沿，看了眼楞在那裡的客人。「他剛剛說了什麼？」

　「他說，」伊庫塔抬起頭，鎮定地答道，「你比較適合剛才的裝扮。」

第四十夜

　雲霧繚繞的孤峰頂上，入夜後便十分寒冷，而鷲巢中又不准飲酒，因此澡堂裡的熱水每天都燒到午夜時分。

　怕冷的伊庫塔從傍晚時就圍著亞麻西塔給的那領狐裘，到了夜裡更是索性縮在床上讀書，直到蠟燭燒盡，倒頭就睡。

　這夜他剛躺上床，門邊卻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他心裡砰砰直跳，很快推開被子下了床，連鞋也顧不得穿上，赤著腳走到門邊。「是誰？」

　可惜，門外的聲音並不是出自他心中想的那人。「是我。」尼西奇多清了清嗓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洗澡？」

　這般慎重其事的邀約，讓門裡的人無從拒絕。「你等一下。」伊庫塔忽然發現腳下踩著的石磚異常冰冷，他折回床邊穿了鞋子，拿了衣服，才開門和尼西奇多同去。

　時間晚了，澡堂裡很安靜，連水聲都沒有。他們除了袍子，走進浴池間，才看見大浴池裡已經有人在。熱水氤氳，一時看不清面目。伊庫塔彎下腰去探水溫時，浴池裡的人忽然抽身坐上池邊，伸手拿了衣服草草披上。

　「喂，你這是嫌我身上很髒嗎？」剛跳下浴池的尼西奇多皺著眉頭追問。

　亞麻西塔沒回話，甚至沒有轉身，只是舉起手做了個否認的手勢，走出浴池間。

　「我都忘了。」尼西奇多點點頭。「他在抄聖訓書，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他向伊庫塔解釋道。

　「嗯。」伊庫塔應了一聲，把身體浸在熱水裡，覺得水比剛剛伸手試探的還燙上一些，使心臟跳得奇快。他能明白對方急著離開的原因。

　「真舒服……」尼西奇多面向池沿，伸手去拿浴鹽罐子，「要我幫你擦背嗎？」

　伊庫塔搖搖頭，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折了回來，不知怎地，他沒有回頭。

　整齊地穿上衣服的亞麻西塔從尼西奇多手裡抽走那罐香油浴鹽，又不發一語地走掉了。

　「什麼啊？」尼西奇多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左手，「連鹽也不給人用，夠小氣……」

　「沒關係。」伊庫塔忽然想起塔齊在白天裡對自己說的話，對著白茫茫的蒸氣露出微笑。「我來幫你擦背吧。」

　鈍鈍的裸足踏在石板地上的聲音再度響起，接著是兩個鹽罐子被重重放在地上的聲響，然後，兩條潔白的亞麻布巾落下──一條扔在尼西奇多頭上，一條好好地放在伊庫塔背後。

　尼西奇多扯下蓋著頭的澡巾，看著那兩罐滿滿的澡鹽，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怎麼回事？原來你是這座澡堂裡的女奴？」

　亞麻西塔只是站在那裡盯著他，依然不說話。

　「好啦，我懂了。」尼西奇多自己用布巾擦起頸後。「我可不敢麻煩客人。」

　這一次，腳步聲終於遠去，浴池裡的人聽見澡堂的門關上的聲響，各自鬆了口氣，又不約而同地露出對方看不見的微笑。

　「這下子我可看出來了，我看你們倆不只是錢的問題。」正在擦背的刺客竊笑著說，讓伊庫塔吃了一驚。「──他還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上吧？該不會是扮成女人的樣子……嗯，不對……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好吧。」伊庫塔沈重地嘆了口氣，「我老實說，你可別告訴他。」他看著刺客舉起右手，煞有介事地以真主知名立誓，才繼續說下去：「他在路上跟我打賭，輸了一場，賭注是要穿上舞娘的薄紗舞衣為我跳一支舞。」

　尼西奇多發出無聲的大笑，抽著氣說：「……不能說出去，這誓約簡直太為難我了。」

　自那天起，他偶然遇上亞麻西塔，便會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

　虽然不明究里，亞麻西塔對於那天沒有咬牙留在澡堂裡，很有幾分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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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夜譚‧第三十一夜～第四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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