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夜
「小鴿子……」亞麻西塔對著那扇門呼喚,無果。他又在冰涼的石磚地上坐下,涼得一陣激靈,用剩下的餅捲起羊肉吃個精光。
然後,他拍去手上的麵餅屑,看著那套薄紗舞衣。桃紅色短上衣、燈籠褲、面紗。沒有遮羞布……這不成的。刺客又拍起門來。
「餅不夠吃麼,小黑鳥?」門外的人問。
「不是,衣服裡好像少了什麼東西。」門外那人就算了,他才不想讓那隊什麼樂師也見識到薄紗舞衣下的秘密。
「噢,在你為我獻舞之前,我不會把那塊布和刀子還給你的。」
亞麻西塔在門這一頭發出磨牙的聲音,而伊庫塔沒有聽見。
「那可是薄紗呀,我的主人。」他把鼻尖貼在門上,請求道。
「你沒有看見那塊包袱巾嗎?又涼又滑的上等絲綢,美人。鴉羽黑配桃紅,和你那身沙金色的肌膚多麼相襯!」
亞麻西塔揀起那塊黑色破布頭,往身上比劃,大小正好夠他繫在腰間。雖然看起來有點兒滑稽,底下又涼颼颼的,不過聊勝於無,總比啥都沒有要來得好。他咬著牙,穿上舞衣和燈籠褲,衣裳隨著動作叮噹作響,煞是好聽。將手從袖口裡伸出去的時候,除了叮噹聲,還有些許縫線開綻的聲音,刺客結實的手臂差點把薄紗給撐破了。穿好後他先檢查了衣袖上的縫線,萬一扯壞了可真叫人心疼。
伊庫塔大概守在門外,聽見鈴鐺聲安靜下來,隨即打開門下狗洞。「請把這個戴在你纖細的腳踝上。」
門洞裡滾出一枚金環,精緻而可怕:一隻盤著身體的眼鏡蛇,昂首吐信,眼睛裡鑲著祖母綠。亞麻西塔拾起腳環,在蛇的尾巴上咬了一下,是純金。
叫伊庫塔打開門之前,他用手梳了梳頭髮,希望長髮看起來能蓬鬆點,更像個舞娘而不是輸了打賭還賴帳的刺客。「我好了。」他深吸口氣,在門邊說。
開門,往前踏一步,然後用左手肘勒住開門的人的頸子──如果門外那人不是小鴿子的話,他肯定會這麼做。然而門外站的是他的紅寶石,他的弱點。沒有人會想用手肘制住自己的弱點的頸子。
門外,舞曲的樂聲先響起,接著是門閂轉動的聲音。門打開來,陽光亮得刺眼,刺客往前踏一步,再一步。然後他笑了。
伊庫塔並沒說謊騙他,門外頭是有隊樂師在演奏──在樓下的天井庭園裡。而他身在一座大露台上,三面垂下碧綠紗幕,從外頭大約只能望見紗帳裡模糊的影子。
小鴿子愜意地側躺在涼亭式的臥榻上,手裡拈著去了殼的核桃。「瞧你,多美。卡瑞拿的強盜一定全是瞎子,否則他們應該把你這樣打扮起來,去跟大蘇丹換十座城池。」
亞麻西塔可不覺得好笑,他粗魯地一腳跨上臥榻,手肘撐在膝頭,俯身看著伊庫塔嚼他的糖核桃,「你說要找那個朋友,全是假的?」
「噢,我如此醉心於你的美貌,順從我吧,女奴。」伊庫塔裝出地中海商人的口音,學得維妙維肖。
「昨晚我沒喝酒。你在哪裡下的藥?」刺客不理他在自己腳踝上游移的手,繼續逼問。
「你的面紗上,小黑鳥。昨晚我們到家的時候,你的腳步就已經變得像東倒西歪的小麻雀了。」伊庫塔握著他腳踝上的金環,笑了出來。
「……到家?」亞麻西塔眨眨眼睛,忘了自己接著想問什麼。
「還是你想叫它:我們的籠子?」伊庫塔坐直了,挑起他的下巴。「你在裡頭蹦蹦跳跳的,差點把籠子撞壞了。還有,你把這條蛇戴反了,它頭朝下要去哪裡?」
第五十二夜
「我不記得向你索討過籠子。我們已經擁有真主恩賜的整片天空。」
「但是當你從鷲巢上飛下來的時候,總該有個地方可以棲身。」
「我們已經有亞歷山卓城。」
伊庫塔瞇起眼睛,真主在上!亞歷山卓城可不是他們的。即使他父母的家也終究不是他們的。「我不喜歡你繼續在我父親的酒窖裡胡鬧。」
刺客屈膝跪在臥榻上,讓坐著的人攬住他裸露的腰身,綴在胸口下沿的鈴鐺在手鼓伴奏下發出瑣細低吟。「密不透風的籠子裡有風吹熄了蠟燭,你一定是個鍊金術士。」
「你才知道,聽說小黑鳥特別喜歡發亮的東西。為了把你引誘過來,我特地學了鍊金術。」伊庫塔試著用牙齒去解薄紗舞衣的束帶,可惜不得要領。還是穿著舞衣的人不耐煩,自己動手解開了那條絲帶。
伊庫塔吻過他的胸膛,低下頭,看見那條包袱巾裡面的變化,發出輕笑。「『鍊金術』讓你如此興奮?」
「想到雪白得發亮的你讓我興奮,主人。」亞麻西塔讓他抬起臉,揭開面紗,親吻他的額頭、鼻尖,品嚐有糖核桃味道的嘴唇。然後他停下來,聽見迴旋舞曲還在反覆同樣的旋律。「如果你喜歡。」說完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推開伊庫塔,赤腳踏在被太陽曬燙的露台上,很快轉了幾個圈,頭髮和身上的鈴鐺飛起來;他又學著酒館裡舞娘的樣子,扭動腰肢,手臂款擺,跳了幾拍子舞步。只可惜面幕上露出的眼睛裡始終透著不情願,未免少了幾分風情。
不過,這樣就夠了,唯一的觀眾看起來很滿足,伊庫塔長著身子把踮起足尖停步的「舞娘」拉上臥榻,叼了顆椰棗,揭去面紗,送進他嘴裡。
「跳得不壞。美人,你要我的金幣還是吻?」
亞麻西塔把果核擲出露台外,又側過頭銜住他的吻。「我還想要別的獎賞,主人,比如說一隻雪白發亮的小鴿子。」他們兩人都把持不住了。「但不是在這裡,底下至少有十個人。」他看了下面的庭院一眼,而伊庫塔正在動手拆他身上的包袱巾。
「有十二個人。不過他們什麼也看不見,我特地請了一隊盲樂師來。」青年商人坦白招供。
刺客瞪圓了眼睛。「你早就打算在這兒……」這主意十分壞,同時也十分美妙,他幾乎為此心悸。「可是,他們聽得見。」他不覺壓低了聲音說話。
「所以我待會兒得小聲一點。」才剛說完,伊庫塔就被按在軟榻上,笑聲轉為一記悶哼。
「你頗有自知之明,主人。」亞麻西塔的鼻音鑽進他耳裡。「但是他們可能已經聽見了我們剛才說的話。」
「也許他們會猜想,這個商人有點古怪的興趣,特別鍾愛聲音低沉的舞娘。」脫去的灰色長袍和桃紅色薄紗一起被拋在臥榻外,兩具身體疊合,那枚頭下尾上的蛇形金環輕輕刮著伊庫塔的腳踝。
「你的舞娘索價高昂,主人。」亞麻西塔沒有除去他的遮羞布,只是跪坐起來,把布底下另一個昂首的東西握在手裡,像要擦亮金子那樣溫柔地反覆撫弄。
「而我願意為他付出任何……嗯……」
刺客滿意地欣賞他白裡透紅的小鴿子別過頭,努力保持靜默。他加重力道和速度,直到仰躺的人捉住他的手腕。他爽快地鬆開手,伊庫塔反而蹙起眉頭。
亞麻西塔低頭吻過他顫動的喉結、潮紅的耳廓,然後拉他坐起來,跨坐在呈跪姿的自己身上,抱住他的腰肢。
「小鴿子。」他撫摸那纖細的後腰,抬頭看那雙漂亮的駱駝眼睛。「老實說,你的聲音比蘆葦笛好聽多了。」他緩緩進入他。
比起吹蘆葦笛來,顯然亞麻西塔更知道怎麼演奏伊庫塔,讓他在他身上蜷起腳趾、弓起腰,抓著他的背或者臥榻上的馬皮,發出各種音色的呻吟。雖然盡力克制,但伊庫塔不確定樓下的盲樂師到底會以為自己聽見了什麼。一把走調的魯特琴?還是一名色藝俱佳的舞娘?
第五十三夜
樂曲慢下來,手鼓退場,換成撥弦樂器流水般的合奏。
伊庫塔仰躺著,看向晃動不已的金色臥榻頂蓬;他知道,在晃動的是他自己而不是頂蓬。他腰間的布被扯開而沒有除下,一條腿掛在亞麻西塔的肩上,刺客的汗水自頸間滑落,沿著他的腿根往下滴。
他抬起下巴,閉上雙眼,抓住亞麻西塔的手臂,仍無法阻止那越來越狂亂的攻勢。
「停下來。」伊庫塔忍不住喊道,聲音沙啞得誘人。
順從地停下來的不只是他身上的刺客,還有聽任雇主指示的盲樂師,一時間,樂器都安靜下來,只有不明所以的一管奈依笛比旁人多響了幾聲。
亞麻西塔停在他身體裡,定定看著他,略微退開,又傾身往前,進入得更深了。伊庫塔的腿幾乎被壓在胸前,在靜默中又不好發出聲音,只得咬牙忍住。亞麻西塔側過頭輕輕吮咬他白皙的腿,留下兩排小小的、緋紅的齒痕。
「你要我停在這裡,嗯?」刺客用氣聲問他,手裡還握著他,像握住黃金權杖。
「不,」伊庫塔高聲說,「請繼續。」他的眼眶和臉頰一樣泛紅,而另一個人笑著啄他的膝彎。
樂曲又悠揚地響起來,掩去臥榻吱呀作響的聲音。亞麻西塔放下他的腿,湊上去吻他的唇,用舌尖卸去浪潮襲來的呻吟,同時,溫熱的液體濡濕了兩人緊貼的身體。
亞麻西塔這時才伸手解開那塊被弄髒了的布片。「你看,小鴿子的黃色遮羞布一定會在我的惡夢裡出現。」他說完,不等小鴿子反駁,又打直腰桿深深刺入,貫穿,直到一片灼熱感湧進對方的身體。
刺客披著那塊鋪墊用的白底雜色馬皮,坐在臥榻邊,左手拿著長柄羽毛扇,為榻上的人搧風。
「你把樂師們打發了?」伊庫塔閉著眼睛問。
「嗯,我讓管家拿金幣賞了他們。」亞麻西塔用羽扇尖端搔他的側腰。
伊庫塔在鼻子裡笑,「希望可憐的黛伊菈太太別被你這套盛裝嚇著了。你可能忘了,她可是看得見的。」
「顯然她很鎮定。」亞麻西塔把扇子伸向小鴿子的鼻端,惹他打出一個噴嚏,自己卻先皺起眉頭來,「還是說,你經常讓你的女管家看見光溜溜的男人?」
噢,以全知全能的造物者為憑證!「你絕對是她在此看見的,第一個光溜溜的男人……」伊庫塔揉著鼻子說。不,不對,刺客像盯著大汗的王纛那樣盯著他。「就算是穿著衣服的男人,我也只帶過幾個朋友回來。」他想想,又補上一句:「至多留一晚就走。」
刺客微笑。「主人,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剛才的意思是,你本人該不會經常光溜溜地在家裡走來走去吧?我可沒過問你朋友的事。」說完,他閉上雙眼,手上仍舊搖著扇子,只不說話。
伊庫塔看著亞麻西塔流麗的側影,他其實有許多話想告訴他,比如說『我比你所以為的更喜歡你』;或是『這一切並不只是為了尋歡作樂』。但那些都不是他會說的話。最後他說:「這房子看得見海,我知道你喜歡海。」
亞麻西塔張開眼睛,走近露台圍欄,往遠處眺望。越過寺院塔樓,越過城垛高牆,的確可以望見一線蔚藍的地中海。「小鴿子,你真是個傻瓜,」他扔下羽毛扇子,跳上軟榻,捧著伊庫塔的臉,鼻尖對鼻尖。「我的確喜歡海,喜歡真的海,也喜歡熱沙上浮現的虛幻的海。另外還有一座海──你在哪裡,海就在那裡。」
伊庫塔以為亞麻西塔會親吻自己,因而閉上了眼皮。但亞麻西塔的唇從他腮邊溜走了,換作一隻耳朵貼在他胸膛上,聽他的心跳,像專心傾聽海浪。
第五十四夜
亞麻西塔拿蠟燭點亮浴室裡的油燈,他又想起來。「我想我領悟了煉金術士的秘密:你先把蠟燭的芯剪去,使燭火一齊熄滅。那麼,面紗上的迷藥呢?跟你投放在大汗身上的毒藥一樣,也是向扮成僧侶的羅馬人買來的嗎?」
伊庫塔看著穿上白色夏布短裝的人坐在花磚浴池邊,手裡還端著燭台。「迷藥?那是我在鷲巢上拿到的。」他看著來自鷲巢的刺客吃驚的眼神,低聲笑了,「千萬不能讓姜尼桑知道:我用瑪茲雋給的藥把你迷昏了,還從撒庫拉伊那裡學來關於蠟燭的戲法擺佈你。」他明知亞麻西塔不可能把他們之間的秘密說出去。
他早就知道那個戰績彪炳的風暴暗殺團裡沒一個好人;話說回來,實在不該放任小鴿子跟別的刺客討教雜學。亞麻西塔抿著唇,作勢要用燭油燙他的肩,兩個人嬉笑著推來推去,蠟燭熄了,亞麻西塔身上濕了大半,燭蠟全滴在水裡。
他們又吻在一起。
「你是不是還拿了別的什麼……媚藥?」亞麻西塔摸著小鴿子後頸上濕漉漉的頭髮,含糊地問。
「潔淨的鷲巢上怎麼會有那種東西?」何況他們完全不需要。伊庫塔在他的唇上輕輕咬了一下以示懲戒,然後靠回池畔。周到的「女奴」回身拿了橄欖油和鹽來,為他擦背,手勢溫柔地拭過那雙羽翼。
他們都希望對方從此留在這裡,別再踏足其他危險之處;但伊庫塔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奢求,因此他沒有開口。
大膽把話說出來的依然是亞麻西塔。「你是一隻自由的小鴿子,想要住在什麼籠子裡都可以。你不應該費力去啄兇惡的兀鷹,或者殘忍的烏鴉。」
伊庫塔從未告訴他那個王棋與宰相棋的譬喻,也不曾坦白過自己想守在這個刺客背後,為他擊落他沒有看見的暗箭。亞麻西塔三年前意圖行刺的那位蘇丹已經病死了,死後王國跟著分崩離析。伊庫塔時常想起,就在他們相遇前,黑衣的刺客匿身於寢宮的陰影裡,亞麻西塔本來很可能會下手,很可能會被穿金甲的衛隊擊殺。他也可能在混進卡瑞拿盜匪的過程中被發現。
感謝真主這些都沒有發生,安拉把這個人完好無恙地送到納答爾城外的市集裡,讓他買了回家,必定有祂的道理。
但伊庫塔沒有加入鷲巢,因為他明白自己做的一切並非為了榮耀真主,儘管他心中懷著信仰。
「烏鴉?說的是你嗎,小黑鳥?」他轉過身,伸手去梳亞麻西塔散落的前髮,狡猾地想把話岔開。
亞麻西塔識破了他的用意,「你知道我說的烏鴉是那幫崇拜偽神的強盜。」他生硬地抓住伊庫塔的右手,握住他修長美麗的手指,拉到唇邊,吻他的手背。他心中當然感激:小鴿子大可以留在平和的亞歷山卓,或是在他們都喜歡的金角灣邊住下來。這些地方都看得見海,卻都離鷲巢太遠了。但他下定決心不能夠軟弱。「你知道我十分願意留下來──如果卡瑞拿的盜賊在沙漠以西的國度中絕跡。我已經殺了他們的七名首領。」但卡瑞拿那夥盜匪只是起了短暫的內鬨,分了派別,遠沒有消失。
伊庫塔很清楚自己無法說服他,只能儘可能溫柔地以手背撫過他的臉頰。「你知道:但凡你有所求,我都盼望自己能有辦法遂你所願。」
「我只要你為我祈禱。」亞麻西塔垂著眼瞼,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想到小鴿子可能去啄烏鴉,他就會隱隱感到膽怯。而刺客絕不能縱容怯意滋長。
「一千多個晝夜,我都在為你的平安祈禱。每天五次。」伊庫塔將手抽回,站起來,踏出浴池。
第五十五夜
一個人躺在鋪著綢緞的大床上,伊庫塔想了許多事。他或許說得太多了,讓言語逾越了自己的本意。過了很久,當他將一腳踏入夢境的時候,有人安靜地窩進他身上那件絲毯裡。
新的絲毯帶著廣藿香的氣味,額頭抵在他背上的人則散發出浴池裡柑橘花瓣的清香。伊庫塔沒有閃躲,但也說不出什麼抱歉的話。小鴿子雪白的羽毛底下有柔軟如雲朵的地方,必要時也有大理石一般堅硬的心。
「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了。」小聲道歉的是亞麻西塔。「你從未干涉我的自由,而我卻總是想要牽引你飛翔的方向。」
實情並非如此。小鴿子雖然不會拿紅絲線綁住黑色獵隼的腳爪,但他何嘗不想用黃金籠子關住對方,讓刺客永遠留下來做他的女奴?在自由無垠的天空中,愛情才是最牢固的鎖鐐。
比起坦率的亞麻西塔,伊庫塔的沉默中總是埋藏著更多秘密,好比藏在小屋地板下的金幣罈子。正因為知道這點,亞麻西塔難免不安,他只能那樣自背後抱住伊庫塔,再昂貴的信物也比不上整夜握著他的手入眠。
青年商人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反握住那隻溫暖的手,撲在他耳邊的呼吸裡醞釀著甜美的夢。
亞麻西塔揮別了薩克爾曼城的惡夢,卻醒在另一場夢魘裡──那不是小鴿子的黃色遮羞布,而是沒有小鴿子的床上。他醒來,發現自己獨享一張絲毯,臂彎裡空空如也。
他穿好衣裳,下樓去,找到黛伊菈太太。女管家比納答爾城那位老女僕鎮定得多,看見換上男人衣裝的亞麻西塔也毫不驚訝,她端出早餐,說主人一早就到寺院裡去了。
但是今天不是聚禮日,晨禱的時間也過了,亞麻西塔心裡有些懷疑。他用過早餐,便悄悄地出了門。
亞泰然不是像君士坦丁或開羅那樣的大城,城裡只有一座大清真寺,亞麻西塔在寺院外的噴泉裡洗過手,走進石砌的拱頂長廊裡,朝壁龕伏首叩拜。完禮後,他在寺院裡走了一圈,沒有見到伊庫塔的身影。
寺外廣場上倒是有成群的鴿子,只是沒有一隻和他要找的同樣雪白聰明。
亞麻西塔想,也許他剛回家,兩人正好錯過了。他離開寺院,沿原路走回去,一晃眼,在道路轉角處瞥見一處塗鴉,他不記得來路上見過這玩意兒。紅色的番茄,色澤未乾,畫在通往一條曲折窄巷的入口處。
他蹲下去,伸手抹過那紅顏料,湊近鼻端,聞見了番紅花汁的味道。
這是小鴿子玩的遊戲還是刺客間的考驗,亞麻西塔不知道,但是他毫不猶豫地踏進曲巷。巷子裡混雜著不同人家廚房烹煮午餐的香料氣味、貓臊味、魚貝類的腥氣和果酒醋的甜酸,巷子不僅曲折還彼此交錯,若不留心便會迷失方向。兩名長者在巷弄中間擺了張方桌,藉著天棚間的一方陽光下波斯象棋,亞麻西塔打斷他們:「請問剛才可有人打這裡經過?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
長者搖頭。「沒有看見什麼年輕人。」亞麻西塔正覺失望,另一名長者說:「但是剛剛那個提著銅鍋的姑娘真是美麗,皮膚就像羊奶酪一樣細白,眼睛又大又明亮,好像……」
「駱駝的眼睛。」亞麻西塔搶先應答,「她往哪裡去?」
刺客依著長者指示的方向奔去,袍角在身後飛揚起來,像獵隼的黑羽翼。
第五十六夜
尾隨番紅花氣味,穿行於曲折的巷子裡,亞麻西塔一直沒有跟上那個「提著銅鍋的姑娘」,他不時得拂開晾曬於細繩上的衣物、躍過沒有加蓋的水渠、閃躲成群嬉鬧的孩童;他鼻端聞到的氣味漸漸轉變,由淡菜、肥皂到甜美的乳香氣息。
在一條筆直的巷弄中,他總算瞥見那個穿著淡藍色罩袍的背影,很快閃進一扇門內。亞麻西塔停在那道門前,猶豫了片刻。他嗅見脂粉香和香水味、葡萄酒和點心上的糖霜甜味,還聽見了姑娘們的笑聲。顯然,這是花街的後巷。他實在應該打扮成女奴再出門。
「他在哪裡。」刺客踹開門,姑娘們的笑聲一下子停了。畢竟會踢開後門的客人很少見,而且還是個進了門就大聲發問的客人,就算他實在年輕俊美也令人感覺到危險。她們原本就善於分辨危險。
「我要找剛剛走進來的那個……提著銅鍋的……姑娘。」亞麻西塔讓眼光只是掠過那群衣衫不整的女郎。他能肯定這也在小鴿子的算計之中。
其中一個少女指了通向前方的過道。他揭起珠簾走進去,夜晚降臨前,華麗的妓院顯得有點寂寥,可以看清地毯上染的酒污、臥榻上磨損了的天鵝絨靠墊。在樓梯前,亞麻西塔拾起一幅淡藍色面紗,面紗下綴有細小的月長石。小鴿子掉落的羽毛,他輕輕吻了那面紗,再收進懷裡。
一名豔裝婦人阻止他踏上那木頭梯級。「上面沒有別的姑娘了,客人。亞泰然最美的姑娘都在樓下。」
「不。」亞麻西塔回過頭說,「他可不在樓下。」他隨便掏出一枚金幣,塞進女人手裡。
妓館的女主人不知道刺客口中那位最美的姑娘是誰,但她知道,若這古怪的客人是個姑娘,足夠迷倒愛琴海以東半數以上的水手;可惜他並非女子,那麼迷倒的該是剩下的那些水手了。
二樓是一間又一間帶有床舖的小房間,刺客從門口走過,不確定自己會看到什麼,直到末端那個最大的房間,午後的陽光投射在紫色的床上,床邊攤著一襲淡藍色罩袍,看起來就像匆匆脫下的。罩袍邊擺著一口小銅鍋,鍋裡是冷掉了的番紅花汁。
小鴿子消失了?亞麻西塔左右環顧,看不到能藏人的地方。他掀開掛毯,又在床邊蹲下,不過除了掉在床底的一隻耳環和奇怪的道具,什麼也沒找到。
有人在外頭吹口哨。聲音很響亮,是那種召喚獵鷹的口哨聲。
刺客推開通往露台的邊門,看見一身深色騎裝的伊庫塔坐在對面那間平房的天台上,笑吟吟地望著這一邊。他們中間隔著條石板路,有隊載著果子的騾車正歪歪扭扭地駛過。
「才半天不見,你就去找姑娘了?」伊庫塔孩子氣地晃著一雙腿,亞麻西塔有點兒擔心他會把腳上的靴子給踢掉了。「告訴我,你喜歡的姑娘是長得美呢,還是別有所長呢?」
亞麻西塔靠在欄杆上看他,沒有回話。他喜歡的人長得很美,別有所長的部份也相當使人滿意。更重要的是,那人還十分壞。他嘆了口氣,從懷裡拿出那幅面紗。「我並沒有找到她。」
「那真遺憾。」伊庫塔微笑著說。偏西的太陽從他身後照過來,使他周身彷彿鑲滾上打磨過的珠母貝般的柔光,亞麻西塔舉手擋在眉上,瞇著眼睛看他。
「我這就過去找你。」他喊。
「來啊。」伊庫塔站起來,做了個勾引的手勢,一邊往後退。然後,走到天台盡頭時,突然轉身往下跳。
亞麻西塔沒有呼喊出聲,只是差點隨著他,從露台上一躍而下。
他低頭看了眼露台下方的堅硬石板路,和妓館光滑的灰泥外牆,最終選擇了轉身奔下樓梯。
第五十七夜
當然,在他趕到時,伊庫塔已經不在那座平房後頭了。屋後的沙地上留有一排腳印,最前端的印得沉些,想必是跳下地時踩上去的。亞麻西塔順著足跡的方向跑去。這回又跟丟了,刺客相當不服氣,在港邊的棚屋區繞了一大圈,然後,才想到該去哪兒找他。
在港口邊,夕陽把海染成浮動的紅銅色,小鴿子是銅片上鏤空的一道剪影。他摘下了頭巾,被風吹散的髮絲融在光裡,看起來也是金色的。亞麻西塔走到碼頭上,看著他,微笑。「追逐戰好玩嗎?」
坐在石砌堤岸邊上的人仰頭看他,輕喚他的名字,「原諒我。」
亞麻西塔打量他,這才發現他身上的黑色短裝像極了卡瑞拿盜賊的裝扮。「原諒你的難看衣裳?」他笑。
伊庫塔搖了搖頭,「原諒我,以真主之名。」
「原諒你什麼?」亞麻西塔見他說得鄭重,也認真問。
「你先答應原諒我。」他舉起右手,左手按在自己左胸口。
亞麻西塔便依他的樣子做出誓約的姿態,說:「以寬宏的賜福者,偉大真主安拉為見證,我原諒伊庫塔……」
「『今天做的任何事。』」要求他立誓的人提示道。
「今天做的任何事。」亞麻西塔說完誓詞,太陽正好完全落進紫紅色的海裡,他低下頭,看清伊庫塔的臉。他的小鴿子仍然有雙清澈的眼睛,但他讀不懂眼神底下閃爍的是什麼。「你今天還做了什麼事嗎?」他忍不住問,「除了讓我在亞泰然城裡東奔西跑。」
伊庫塔像要回答,微微張開嘴唇,卻只吐出沉默的呼息。
「我已經保證會原諒你。」亞麻西塔說,說完又笑出來。「你有什麼不可原諒之處呢?你誘人犯罪的容貌嗎?」
忽然,伊庫塔伸出手臂猛力環住亞麻西塔的腰。被抱住的人悄悄環視了周遭,才輕輕撫摸伊庫塔的頭髮。這下子他真有些不安了。他平素並不擔憂太多事情,但關於小鴿子的,卻又不是太少。「你有了別的愛人?」他的聲音很微弱,幸好另一個人把耳朵貼在他的肋骨間,才把話聽清楚了。
伊庫塔很快放開手,抬頭看他。「如果是那樣,你能原諒我嗎?」
亞麻西塔凝視他,遲疑著沒有回答。他剛才對真主起誓了。「我……」才說出一個字,有人以食指按住了他的唇。
「快忘了那個蠢問題。那就像說太陽從海這邊升起、羊毛都長在樹上、駱駝把獅子全吃掉。」伊庫塔縮回手,吻了下自己的食指。
亞麻西塔遙望西邊海面上那片紫轉藍的晚霞。「其他的我不清楚,也許駱駝真能吃掉獅子。」
「那麼,換個比喻:星星都跌落在地上,彎刀全變成月亮。」
「星星是會跌下來,」亞麻西塔看來總算忘了剛才的問題,「它們從沒發現自己墜落,就安睡在你的眼睛裡。」
伊庫塔不知該說什麼。「那可真好。」
「再沒有什麼會比你更好。」刺客輕撫他眼窩下方的陰影。
青年駱駝商一下子覺得愧疚起來,覺得自己不應當瞞著他,至少不應該什麼也不說。「今天,我把金印脫手了。」
亞麻西塔停下手,他們互相凝視。「嗯,那又如何?金印本來就是歸屬於你的。」他嘆了口氣。「那夜在草原上是我輸了,你是要提醒我這個嗎?但我允許自己輸給你。只允許輸給你。」
「你從來不曾輸給我,或是任何人。」伊庫塔站起來,去拉他的手。星辰在他們身後浮現,城區裡也點起了燈。「陪我去酒館?那裡的廚子烤得好羊。」
刺客笑了。「你在問你的舞娘?任憑差遣。」
「我問我的愛人。」伊庫塔輕聲說。「我遠從東方來的愛人。」
第五十八夜
港都的酒館裡供應木桶裝的葡萄佳釀、烈性的茴香酒、埃及來的啤酒和香甜蜂蜜酒,船員和商人的鼓譟聲幾乎蓋過了樂手的演奏。亞麻西塔對於出色的香料羊肋排過於專注,等他注意到桌上的空杯子時,對面的人的眼神已經濃釅如流蜜。
「也許我們該回家了。」亞麻西塔放下乾淨的羊肋骨,柔聲說。
得到的答案並不令他意外。「我不想回去。」伊庫塔白皙的肌膚微微泛紅,即使此刻身處地中海濱而非沙漠,依然十分出眾而醒目。
亞麻西塔又點了一杯麥酒,在伊庫塔奪過杯子前仰首喝了個乾淨,抹了抹嘴角。「主人,你不跟我一起回去的話,店家就要打烊了。或者你想留下來,和女奴們在帳篷裡一起清洗杯盤?」
「女奴……」小鴿子自顧自地笑起來。「我不要回家,我和你。」
刺客嘆了口氣,他想伊庫塔不會發現他這一點可憐的悲哀。他早知道小鴿子喝醉了跟誰都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眼前是他才如此夾纏不休。「可是我要回籠子裡睡覺去了,你想睡在樹梢上嗎?」
「睡覺……」伊庫塔眨了眨眼睛。亞麻西塔有點擔心他會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但是沒有。「我也不要睡覺,我醒著。」說完,他睜圓了本來就很大而華麗的眼睛,一眨不眨。
就不該聽他的話到什麼酒館來,至少不該讓他任性喝酒。亞麻西塔伸手點了下他的鼻尖,起身付帳。
月淡星稀,海風灌進亞泰然城的每一條巷子,亞麻西塔拖著一個半醉不醒並且執意不肯回家的人,腳步因此慢得出奇。偏偏路走到一半,居然下起驟雨來。亞麻西塔把小鴿子推進路邊一道凹入的門洞裡躲雨,自己站在門外,隨即又給伊庫塔拉了過去,徒勞地,他身上的雨水都印染在對方的乾衣裳上,吻和頭髮一樣潮濕。忽然,門洞裡那扇門打開了,一個提著燈的女人撞見在自家門前擁吻的愛侶,吃驚地叫嚷。亞麻西塔趕快把小鴿子拉走了,他在雨裡也忍不住笑,覺得自己好像十幾歲的傻男孩,而他們又好像春夜裡被潑了水的一對濕淋淋的狼狽的貓。
濕淋淋的小鴿子發出的聲音也像貓的嗚咽:「我真的不可以不回家嗎?」
亞麻西塔很想答應他。說一句好,我們哪裡也不回去。但是他知道那會是個謊言,而他獨獨不想對他說謊,即使他喝醉了也一樣。就算忘記鷲巢和亞歷山卓,至少他們現在得回到屋子裡去把身上弄乾。
應聲開門的女管家看見兩個渾身濕透的青年也沒有表現出驚訝,只默默帶給他們兩大條乾淨亞麻布和衣裳,並且在伊庫塔解下衣服前轉身離開。
他們就站在門廊裡擦拭身體,從自己的,到彼此的,然後擦拭逐漸轉為無意義的撫摸、舔舐、啃咬。動作毫不生澀,卻又像初次觸碰對方的身體那樣新奇而刺激。
「這證明你完全喝醉了。」亞麻西塔嘗試未果,以遺憾的口吻說。小鴿子在他手裡滑來滑去,不時發出低沉撩撥的笑。
「我們去樹梢上睡覺,小黑鳥。」伊庫塔拾起衣服,讓亞麻西塔幫他穿上了,然後東倒西歪地爬上樓梯。亞麻西塔真怕他會把梯板上鋪的羊毛地毯當成床而倒下去,幸好沒有。
他們躺在平滑如鏡的絲綢床單上。睡覺,真的只是睡覺,但也已經足夠甜蜜。「留下來。」伊庫塔的指尖劃過刺客的嘴唇、下頦、喉結。「我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五天,除了鷲巢。」
那是真的。去亞歷山卓的時候亞麻西塔總是很小心,不會待上多久,在開羅也一樣。而鷲巢,在鷲巢上他倆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至少這一次,你要留下來,留到阿舒拉節。」
亞麻西塔拿起他的手,虔誠地吻上手背。「好。我會留到朝聖月的下旬,然後也許你回亞歷山卓的家,我到鷲巢上去。」
第五十九夜
得到承諾的人在刺客的臂上睡去,次日醒在鬆軟的羽毛枕上。披著頭髮的亞麻西塔見他醒來,把早餐端到床邊去。又拔出那柄匕首,半跪著切開一枚新鮮血橙,像納答爾城的女奴一樣細緻又勤快,只差沒把美麗的面孔藏在黑紗底下。
並且他還能說話。「黛伊菈太太的麵餅裡加的是蘑菇和小牛肉,我敢說那味道遠比不上我做過的神秘餅餡。」
伊庫塔想起那張令人難以忘懷的餅餡,仍然有些害臊。「真主在上,我祈禱這世上再沒有人會吃到同樣美味的餅。」
亞麻西塔用小銀匙挖出血橙果肉,自己先嘗了嘗,瞇起眼睛。「當然不會。世上哪裡能再有和你一樣的人?我的主人。除非天堂落入人間。」他把銀匙遞到伊庫塔唇邊。
熟透的橙子雖然多汁,卻總不及情人的舌尖甜蜜。伊庫塔也因那酸味瞇細了雙眼。也許天堂落入人間不過如此,他看著亞麻西塔在血橙上撒砂糖,忍不住拉住他的手,直接吃掉沾附在他手指上的糖粒。銀匙因而掉在地上,半枚血橙在地毯上留了一圈淡紅印子。不一會兒,伊庫塔雪白的頸子上也多了幾抹痕跡,像戴上一條墜有紅寶石的細鏈。
「還好我已經不是女奴,否則肯定要捱黛伊菈太太責罵。」亞麻西塔笑著去撿錦緞被面上灑落的餅屑,又把用過的餐盤擱在門外,往床帳上撒玫瑰水。
青年商人坦然享受他為自己做的所有事,彷彿對刺客的身份來歷毫不知情。「可惜這裡沒有帳本給你核對,不如陪我去市集。」
「你用金印換了多少錢,足夠買下十隻波斯戰象嗎?」亞麻西塔低聲問。
「我的價碼比那更好。」伊庫塔只是這麼回答。
他們去市集,騎的自然不是戰象而是毛驢。和其他城市一樣,亞泰然城的市街上也有抱著魯特琴的彈唱詩人和人偶戲班,敘說著王子和魔鬼、刺客與宰相的故事。俊俏的青年商人騎著驢子略過那些奇妙的故事,把他的刺客、同時也是王子帶到一間店舖前。
亞麻西塔抬頭望了招牌。「你要賣掉我腳上那條金蛇嗎?」
伊庫塔敲響那扇珠寶鋪子的門,微笑說:「你怎麼猜著的?我是地中海東岸最堅吝的主人了。」
珠寶商是個包著頭巾、蓄有漂亮八字鬍的男人,一開門便作勢要吻伊庫塔的手,幸而伊庫塔在刺客拔出匕首前先巧妙地避開了。「希望你還記得我請你收購的東西。」
「憑安拉作證,阿布杜為你收集了所有那樣的貨品,從大馬士革到喀布爾,毫無遺漏,每一件成色都好極了。」
「快把東西都拿出來。」
亞麻西塔滿肚子疑惑,看著那個叫阿布杜的人匆匆走進屋裡,還來不及問伊庫塔和珠寶商打什麼交道,又見他捧著一隻覆著皮革的箱子出來了。他看著珠寶商人打開箱蓋,在阿布杜說話之前,就明白了那裡頭裝的是什麼。
「真正宮廷金匠打製的紅寶石單邊耳環,指頭大小的紅寶石。你在任何一位皇后的耳垂上能找到的好東西,都不過如此……」就像多年前他用來換大馬士革精鋼匕首的東西。
亞麻西塔打斷了滔滔不絕的珠寶商。「你怎麼會知道?」他問的是那個賣牲口而不是賣珠寶的人。
伊庫塔從箱子裡揀起一隻耳環,撩起亞麻西塔的髮絲,在他耳邊比了比。「新鮮血珠一樣的紅寶石,難道不是很適合你嗎?」
第六十夜
珠寶商把箱子裡的紅寶石耳環移到鋪著黑色天鵝絨的檯面上,手上的一大串金銀手鐲互相敲擊,鏗然有聲。亞麻西塔仍然看著伊庫塔,好像他才是這店裡唯一晶瑩發亮的稀世珍寶,那些祖母綠、珍珠和紅藍寶石在他身旁全都相形失色。
「你還記得那副耳環的樣式嗎?」伊庫塔用拉丁文問,以避開珠寶商人靈敏的耳朵,「你曾經擁有過的紅寶石耳環。」
隔著衣袍,亞麻西塔摸過佩在腰間的堅硬刀柄。無論他曾經擁有過什麼,那都被時光的流沙河吞噬了,屍骨無存。但他確實記得母親的紅寶石耳環的樣子,水滴形狀的,像一枚血淚。他也記得宮女把另一隻耳環掉在逃脫的途中,記得他在小樹林裡回過頭,看見穿透了她胸口的箭尖,染成與寶石同樣明艷的紅。
除了能殺人的鋼鐵,他從此不再擁有什麼:玫瑰花園、楠木削成的一縱隊士兵玩具、鋪地的粉紅色大理石,或是把亮晶晶的東西攤在桌上任他挑選的時候,父親母親臉上流露出的眼神。
他看著伊庫塔的雙眼,看著他曾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的景色。
那種眼神,造物主名之為愛。
「很遺憾,這裡並沒有那隻耳環。」亞麻西塔又看了看天鵝絨上的珠寶,同樣回以拉丁文,「也許那顆紅寶石已經被鑲嵌在某位國王的金冠上,或者隨著貴婦人的手腕委諸塵土。」他垂下眼睛,希望眼瞼的陰影足以遮沒淚意。「無論如何,你的用意我非常感激。」他的聲音很低,好像鴿子的咕噥。也許只有小鴿子才聽得懂。
「寶石很美,但都不是我們想要的。」伊庫塔轉過頭,用阿拉伯語朗聲說,「東西就暫且寄放在你這裡,請繼續為我留意同樣的貨品。願真主賜福予你。」
他們出得門外,陽光亮得像鑽石,連兩匹毛驢也半瞇著眼睛。伊庫塔向背著籃子兜售花朵的小姑娘買了大把鮮嫩紫羅蘭。亞麻西塔搶先開口:「若你允許,我想獨自前去寺院祈禱。」
「真主在上,你是自由的。想去哪裡,又何須經過我的允許呢?」小鴿子捧著花束,從花朵間露出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亞麻西塔在寺院裡待了很久,他的禱詞裡有晚夏午夜的涼意和紫羅蘭的香氣。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間,他洗過臉,換了衣裳才走進主人的寢室。
伊庫塔坐在地毯上,赤著腳的刺客從背後抽走他手裡的羊皮紙。「地圖?」亞麻西塔輕聲笑,「你打算領軍征服底格里斯河以西的土地嗎?主人。」
「我還沒有征服那裡?」他搶回那張畫上了奇妙墨線的圖,仰頭吻他的底格里斯河。
「恐怕是底格里斯河征服了你。」亞麻西塔溫柔地回吻他,像落日俯身親吻潮汐。他揉搓伊庫塔的頭髮,從中聞到花香、肉桂味和一點煙火氣味。「我今天跟真主說了很多話,」他放開他,在毯子上坐好,「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關於我自己的事。」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很多。」伊庫塔收起笑容。「但也許那只不過是新月的亮面。」他不知道被陰影遮沒的部份有多少,這並不妨礙他傾慕著月亮。
「我只跟你說過一次,記得嗎?薩克爾曼宮的故事。」亞麻西塔揉了揉鼻翼。「當然你記得,你還知道了耳環的事。是塔齊告訴你的嗎?」
伊庫塔想了想,決定據實以告。「是你們首領說的。」提到姜尼桑,他們都略微不自在地坐直了,伊庫塔在乾淨玻璃杯子裡斟上摻了蜂蜜的石榴汁。
接了果汁喝下,亞麻西塔才繼續說:「我的母親並不是王后。你說對了,她是印度大君送給蘇丹的禮物,由於殊異的美麗受到寵愛。」
來自東方的雅利安愛人。小鴿子沒有再開這個玩笑,他安靜看著他漆黑的眼瞳。
「我是蘇丹最小的兒子,母親只是寵妃,當然沒有宮廷與王冠的繼承權。若非卡瑞拿的盜匪突襲離宮,現在最好也就是個亞泰然的總督。」他微笑。
「如果是那樣,看在安拉的份上,請總督大人務必免去敝人的稅金。」
「我必定會退還你的第納爾金幣,好商人。」精明的刺客以總督的口吻說,「然後收下別的作為稅賦。」他停下,讓『好商人』伸手捏他的鼻尖。不,比起當亞泰然的總督,他想他寧可作一個自由傭兵,夜晚能留宿在這裡,沒有人會約束他和誰睡覺。
小鴿子放開手,「還在想稅金的事?」看一眼就能明白他想的可不是金幣的那種。「不如跟我說說薩克爾曼宮,那裡是否像沙漠旅人的夢境一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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