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之枷 - 17-尾聲

17.

他看見了什麼？

坡道，一群夜遊歸來的年輕人，豆腐店，媽媽和孩子……

媽媽。

剪短髮，看起來像男生的小孩子緊緊拉著媽媽的手，在等新鮮的油豆腐出爐。媽媽裝作忘了帶錢包的樣子，開玩笑說：哎呀，只好先把小悠放在店裡給老闆幫忙了，媽媽回去作早餐給爸爸吃，中午再來接你。小男孩聽了慌張地說──

「媽媽……」話已經到了嘴邊，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藍澤的唇。

「你想起來了？」

是的，七月二十五日，他從放射科室出來，在走廊上碰見小兒科的病患。護士正要把小女孩帶進X光室，小孩哭著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喊出同一句話──

「藍澤耕作，」即將渙散失神的瞬間，入陶呼喚了他的名字。「想其他事。」

他凝視著入陶大威清澄琥珀似的眼瞳，回過神來，背上淌出細密的冷汗。

「他知道……我不知道的，媽媽的事。」

藍澤沒有說謊，他一點也不記得媽媽的樣子，更別提生存狀態不明的父親，好像與雙親有關的回憶被誰用顯微鏡手術徹底切除了似的。說起來是有點奇怪，五六歲之間的事，總該有點印象了，他一直以為因為那些事情不重要，就算忘了也不要緊。

原來並不是他忘記了，而是，有另一重人格，把那些不能夠想起來的記憶，封存在幽暗的黑盒子裡，代替他懷抱著那些痛苦的、破碎的、血淋淋的斷片，孤獨地長成一個歪斜的影子。

所以說，他是誰呢？如果記得小時候經歷過的事的人不是他，他可以說自己才是藍澤耕作嗎？

「我幾年前才知道，媽媽是自殺的。」他對著空的麵包罐頭說。「以前奶奶說她是生病死掉的，我一點懷疑都沒有。」但是他現在可不那麼確定了，自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入陶沉默著，又一動不動地坐在陰影裡，看著像個西洋人偶。他小時候絕對不敢伸手碰一下的那種，昂貴的好東西。

「你呢？你的媽媽是什麼樣子的？」

有人問過一樣的問題。入陶的眼神焦距略有些變化。「……很普通的媽媽。」

「嗯……」藍澤緩緩點頭，沒有追問細節。「我連我媽媽算不算普通，都不知道。連照片都沒有看過……」說到這裡，他才察覺，情況的確很奇怪。

連張照片都沒有？至少該有一張遺照才對。

這時候，入陶站起來，逕自走向洗手間。

七點整了。藍澤疲倦地揉揉鼻樑，把吃完的罐頭拿到廚房沖洗乾淨。

入陶大威按時刷完牙，沒有分配空間的意思，自己蓋著睡袋便在屋裡唯一的那張床架上躺平了。

裹著毯子枕著手臂，蜷在硬梆梆的木板地上，可沒那麼容易入眠。雖然藍澤耕作的身體累極了，大腦皮質層細胞卻正活躍。逃亡暫告結束，腎上腺素濃度漸漸恢復正常，他拋開了被回憶捆綁的思緒，正在考慮自己現在尷尬的處境。

三公尺外躺著一個想殺自己的通緝犯。和自己接吻過的通緝犯。好像還不只如此……

藍澤瞅了眼床上躺得直挺挺的剪影，木乃伊似的。

不，不僅是入陶，他自己現在搞不好已經是通緝犯了。沒有手機，和外界完全失聯，無法確認事件的嚴重性，也不知道警方調查到什麼地步了。

「到底在搞什麼？！他們什麼時候把車開走的，你們居然沒人跟上！」深夜裡，茶屋氣沖沖地踢著堤防邊的長草。

「報、報告長官，」一個巡查被同僚推出來，不得不代表發言。「我們帶著搜索令進入公寓的時候，目標已經離開了。動員縣內交通隊徹查，才迅速找到目標車輛──」

「別跟我打官腔！混帳！我們要抓的不是車子，是人──」

「報告長官，縣警局的搜索犬來了。」後援抵達，周圍的人都露出得救的表情。

警犬嗅聞過車子前座的氣味，果然若有所獲，朝著堤岸邊的草地快步走去。「他們一定是往那邊去了！」

然而，狗卻在淺間川邊停了下來。

「該死……」今年雨水不多，河水並不深，成年人可以毫無危險地涉水而過。

涉過河水的話，警犬也無法繼續追蹤氣味了。一班警察望著河那頭的燈火，竟然束手無策。

18.

本來以為會徹夜無眠的，沒想到這一天下來終究是累壞了，加上周圍單調安靜，在破曉前藍澤耕作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睜開眼睛，他完全無法辨別自己醒在白天裡的哪個時段。房間裡的床架上空空如也，床邊的藍色羽絨睡袋被折疊得很整齊。他把毯子也折好，穿上一雙嶄新的靴子，走出房間。

屋子裡上上下下不見人影，入陶大威是個幾乎不留下存在痕跡的人，看不出是不是臨時離開了，抑或他將從此消失。

一股深切而壓倒性的孤寂感，像漫長夏日裡鼓譟的蟬聲一樣湧上來，包圍住這幢房子。

「人類是無法離群索居的，孤獨能致命。」這類的話，藍澤從來不相信。他幾乎切斷了必要以外的人際聯繫，雖然這幾年比從前圓融多了，但也僅只於工作上的交際罷了。他不相信孤獨有害，相反地，他更厭惡人與人之間無法避免的期待與羈絆，就像沙特說的，「他人即地獄。」

心。情感。這些統統沒有必要，只要有大腦便足以明快地處理精密工作。因為如此堅信，所以他才會做出「身體不過是大腦的容器」那樣極端的主張。而後，卻在大腦毫無病徵的情況下，意外地出現了他無法控制的解離症狀，就像是對這番信念最大的諷刺。

此時此刻，藍澤才清楚地意識到，孤獨是苦澀的。

他隻身在此，毫無歸屬。

入陶的存在使他安心。一個只有理性思維的男人，猶如以他的理念製成的模型──但又不僅如此，已經不僅如此。

入陶大威面對他的時候，作出了偏離理性與效率的選擇，甚至，出現了無法回答問題的情況。

而他自己呢？他叼著罐頭麵包，站在廢屋一樓的窗前，俯瞰著底下那條山路，看了很久，直到路的盡頭，綠蔭間出現一道白色的人影。

他不是那種會說「你回來了」的人，沉默著，在入陶跨越窗口前，先接下他遞來的超市袋子，刮鬍刀、電池、生菜、果汁、罐裝咖啡和飯糰，還有一支簡單的手機。

咖啡和果汁是藍澤每天要喝的，他且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冒出一點鬍渣的下巴，看了眼塑膠袋上的地址，心想這一趟肯定得走上三個小時的路。

幸虧大威有種奇妙的沉靜氣質，雖然容貌端正出奇，卻不引人側目，就算在逃亡中，也不會流露出絲毫慌張克難的跡象。

入陶繞過他，自顧自往裡面走去，上了樓，又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台無線電收發器。「電池。」他說。

換上新電池後，就聽見無線電裡傳來呼叫：愛宕市內哪裡發生追撞事故，哪裡又有可疑人物出沒。原來鎖定的是警用頻道。

藍澤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十二點整，入陶大威安靜地拆開生菜包裝。

藍澤本來有些話想問，不過，等他回來後，又覺得哪個都沒有問的必要。也許，他真正想確認的只有一句：「你還會回來嗎？」

他進浴室裡刮臉，小心避開了唇邊剛結痂的傷痕。

有引擎聲劃破了山林間的寧靜，藍澤耕作幾乎第一時間就走出來。「那是什麼聲音？」

入陶把包著飯糰的塑膠紙折成方塊，緩緩抬起頭，看著他。「鷲谷醫生。」

「……你告訴她，我們在這裡嗎？」他知道這毫無道理，但是心中升起一種遭到背叛的牴觸感。

「我叫醫生搭公眾交通工具到市外，再租車過來。」入陶回答。「儘快。」

19.

「入陶都跟鷲谷醫師說了什麼？」藍澤坐在窗台上，背後是整片過濾著陽光的攀緣植物，襯得臉暗暗的，看不清楚表情。

聽見藍澤耕作的問題，真梨子看著他，說：「這裡的地址，還有，繞路到機場附近租車。放心，他完全沒有提到你的事。」

「但妳知道我在這裡。」和他一起。

她還知道警方圍捕的規模。「我知道。」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又拾起話題。「結果是DID，對嗎？」

「……真不愧是精神科醫師呢，診斷正確。」

鷲谷玩味他話中若有似無的譏刺。是敵意吧。為什麼？因為她現在是外來者，可能影響他和入陶之間的同盟關係？

「你現在改變心意了沒有？對於接受催眠療法的提議。」她繞過了人格疾患的問題。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他蹬一下躍下窗台，靠在窗框邊站著。

真梨子這時候才看見他嘴邊的傷痕，是人類的齒列，如果是女性，這上顎有些偏寬了。門齒的長度顯著，是誰呢。

她以餘光搜尋，發現入陶早就離開這個房間，不知道去哪裡了。

「我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她當時打出那通電話，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既然如此，不妨現在就試試吧。這裡有什麼能夠放鬆的地方嗎？」

這時候，藍澤卻猶豫了。「我的alter personality，有很嚴重的反社會傾向……」他擔心「他」會攻擊鷲谷醫師。

這一點真梨子也已經知道了。除卻茶屋的刑警直覺，她自己拿藍澤的發作時間紀錄對照過刑事案件，印證了可怕的假設。「你對你的alter personality還有什麼了解？」

藍澤看著她。「他知道……我母親的事。」

鷲谷耳邊又響起那天茶屋說過的話。（父母離異後，父親下落不明，接著母親自殺……）

「關於你小時候的事嗎？」她小心不透露自己知悉的事。必須讓他自己說出來。

「……我媽媽，是自殺的，在我六歲的時候。但是我完全不記得了。」隔了幾秒鐘，藍澤耕作說。

「準備好了嗎？如果能聽見我說話，就稍微抬起右手。好，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藍澤耕作。」

「現在是什麼時間？」

「下午……四點左右吧。」

「你在什麼地方？」

「愛宕市北邊的郊區，一棟廢棄的別墅二樓。」

第三次進行催眠，依然失敗了，他的意識始終清醒，不願接受暗示。

「睜開眼睛吧，藍澤醫師。」鷲谷這回很快放棄，反正堅持下去也無濟於事。「你的拮抗意識太強烈了，也許今天不適合。」也許不適合的並非時間或地點，而是人選，他本來就對催眠療法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現在還對催眠者多了份敵意。

躺在行軍床上的藍澤依照她的吩咐，睜開雙眼，揭去身上的毯子坐起來，伸手拉了拉筋。「我大概很難放鬆下來。」他指的不是身體上的，而是意識層面上的。

「也只好循序漸進了。」真梨子看看手錶，蹙著眉。「我必須回醫院一趟，這兩天會找時間再過來。事態緊急的話儘管打電話來，什麼時間都行。」

入陶大威一直站在門口，這時才進來把窗上遮擋住陽光的瓦愣紙板撤下。他們沒有誰表現出要送鷲谷醫師出門的意思。

如果這兩人也能建立起信賴關係的話，表現出來的形式真是非常獨特。真梨子獨自走下石梯級，往皮包裡摸索車鑰匙。

但是……裡面只有一個人是會受傷的，這樣的關係終究並不對等。她回過頭，往山坡上的房子望了一眼。入陶大威站在窗口，彷彿正瞭望著山道的終點。

在入陶的背後，藍澤耕作打開罐裝咖啡，拉環發出爽快的聲響。仰起頭，他一口氣喝完了。咖啡含有砂糖，對他來說有點過甜了。

窗前的人維持標準的站姿，一動也不動。

他慢慢走過去，就在手即將環上那段纖細得不可思議的腰身的同時，入陶大威迅速地別過頭，用手肘擎制住他的肩頸。

「果然只有你認得出我。」藍澤露出微笑，「我猜，那一定是因為愛吧。」

「還是我哪裡回答得不像？『愛宕市北邊的郊區，一棟廢棄的別墅二樓。』這種無聊的話，不就像是耕作會說的嗎？」說話間，他抓住入陶的左腕，一個彎腰，化解了頸子上的箝制。但入陶並沒有被他摔擲在地上，而是立刻反手掙脫開他的抓握，滑開一步，從後方牢牢扣住了藍澤的下巴，動作順暢美妙，就像設計過的雙人舞步。

「你比較喜歡誰呢。是我還是耕作？」沒有辦法完全打開下顎，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含糊了。

出乎意料，入陶大威說話了：「媽媽比較喜歡你，還是耕作？」

「媽媽？」藍澤耕作，不，藍澤的另一重人格的聲音變得低沉陰鬱。「她才不愛我們，她不愛我們……她不聽我說……我說，不要……」

「你看見了？媽媽死掉的時候，你就在那裡嗎？」入陶繼續問。

他沒有回答。入陶感覺有水滴沿著右手虎口慢慢流下來，如果有溫度感的話，那感覺一定是溫熱的。

「我說了，『媽媽，不要──』可是媽媽要我乖乖待在房間裡，別出去。」

「你聽話了，沒有出去嗎？」

「這次我沒有聽話，因為耕作肚子餓，又想上廁所，所以打開了房間的門。」

耕作。

「打開門的是耕作嗎？還是你？」

「都是耕作不行，他只是個沒用的小孩子。所以我打開了房間門。」

打開門的是他。

「你看到了什麼？」

「……媽媽穿了淡黃色的洋裝，還擦了香水，但是，到後來味道變得非常臭……」

「你沒有回答問題。」

「媽媽的腳，懸在客廳裡，一動也不動了。」

「耕作那時候在哪裡？」

「他不在。」

「為什麼？」

「他是個沒用的孩子。他不能看。」

入陶的手漸漸放鬆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來代替沒用的耕作的？」問題緊緊相逼，問話的聲音卻依然涼爽從容。

「媽媽說，『噓──乖乖待在房間裡不要出聲。』耕作說：『媽媽，不要──』」

「因為你很能忍耐，所以乖乖的待在房間裡沒有問題。」

「不，」藍澤開始用一種孩子般的語氣說。「其實我偷偷看了，門縫。因為耕作想出去喝水。」

飢餓、口渴、想上廁所，有基本生理需求的總是「耕作」，不是他。他本來就沒有實體。他是為了避免「耕作」受到傷害，才產生出來的人格，心智年齡比原初人格略大一些，是個哥哥般的大孩子，性格也直爽些。

「你看見什麼？」

「一個男人，壓在媽媽的身上……發出豬一樣的聲音。」聲音又變得陰沉。

「耕作不知道這些事。」

「當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才能夠裝出那種守規矩的好孩子的樣子。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我咬了那個男人一口……」

「為什麼？是那個跟媽媽在一起的男人。」

「不是那個，另外一個。有很多男人，這個發現耕作藏在隔壁房間，他就喜歡小孩子……」

入陶停止發問，箝在他頸子上的手也完全鬆開了。

他自己接著說下去，「換成耕作一定嚇壞了不敢動，我咬了他一口，就乘機跑出去了。回家的時候，媽媽的臉上都是傷。她說：『對不起，耕作，對不起。』可是下次還是叫我們乖乖待在房間裡。就算是這樣……」

他抬起淚水瑩然的臉，「就算是這樣，你們還是只覺得耕作是個好孩子。而我──」他從繫在腰帶上的槍套中，拔出自動手槍，左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副彈匣。喀地一聲，他把彈匣裝上了。

剛剛從後口袋裡拿走的。

入陶緩緩舉起雙手。

他雙手持槍，作勢瞄準入陶的前額。「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怕。」他微笑，「但是，這樣的話呢？你會傷心吧？因為我死了，耕作也會死。真奇怪，就算是你，居然也會喜歡耕作──」他改用右手握住槍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右太陽穴。「扣下扳機的時候，我會把耕作叫來，請你務必要看著他的眼睛，讓他感覺好一點──」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同時扣下了扳機。

只有喀噠一聲。沒有子彈，沒有飛濺的血跡。藍澤握著那柄槍，感覺自己的右手食指扣在扳機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入陶，雖然張開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昨天他當著藍澤的面收起彈匣，又暗中換了副空的放在身上。他往前一步，從藍澤手上收走那把槍。

「──為什麼？」藍澤問。

「是我讓他拿走空的彈匣。」

「不，我是問──」靠著牆，藍澤站直了，伸手拉住對方的衣袖。「為什麼？」

他伸出還在微微顫抖的左手，擦掉了入陶大威臉頰上的水滴。

21.

眼淚，淚腺的分泌物。只是生理現象。

雖然以前沒有過。

「要聽嗎？」入陶從窗台下方的縫隙裡取出一支數位錄音筆，按下停止鈕。

錄音從鷲谷真梨子離開後開始。

藍澤坐在走廊地板上，從黃昏，一直反覆聽到天都黑透了，窗外藍色的天幕上印著山林的黑色剪影，他在那剪影的籠罩下一遍一遍聽著自己的聲音，襯著山野裡的蛙鳴聲，聽起來非常陌生。而那聲音所敘述的事，又離奇又隔閡，卻能夠解釋很多。

那些他完全佚失的記憶。因為不記得，「藍澤耕作」才能夠順利活下來。也因為只經歷過這些可怕的事，而沒有體會過後來奶奶給予自己的溫暖的愛，他的alter personality才會變成徹底無救的犯罪者，白色羔羊群裡的那隻黑羊，亞伯的兄長該隱。

他一再重複地聽，讓每一個字都滲進耳膜裡。哭倒是沒有哭。悲哀到了這種程度，原來是哭不出來的。

『……他什麼都不知道，才能夠裝出那種守規矩的好孩子的樣子。要不是──』

用完晚餐的入陶大威，從走廊彼端走過來，抽走他手上的錄音筆，把重複播放了二十幾遍的聲音關掉了，空氣裡剩下青蛙的詠唱聲此起彼落。入陶握著錄音筆站在那裡，看著他。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他們誰都沒有動，也沒人說話。

「如果我，那時候快點出去看的話，媽媽就不會死……」許久沒開口，藍澤的聲音像鐵鏽一樣暗而澀，隱隱潛伏著血腥氣。

如果換成具有一般人感情的人，就不會讓他聆聽這段錄音。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卻是這個絕緣體般的男子，此時連一句最簡單的「那不是你的錯」都不可能說。

「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不？就連他自己的另一重人格都恨他。

「為什麼？」入陶問。

「我媽媽是被我殺死的。」

「不是你。」

「是我殺的。」藍澤仰起頭看他，「就是我──」一雙手如願環住他的頸子，扼去這句話的下半截。是入陶彎下腰，扣住了他的喉頭。

受壓迫的氣管變窄了，呼吸困難的時候，藍澤終於掙扎著，跪起來，伸手去推入陶。

入陶大威撂開手，任他狼狽地抓著自己的襯衫下襬。

他並不想死，還不想死。

隔著襯衫，他抓住的是另一個人的體溫、脈搏，以卑微的姿態，尋求一種生之證明。證明就算沒有為了誰，也可以活下去。

他的alter personality說，入陶喜歡他。不，那大概並不是普通所謂的「喜歡」吧，他不知道那個活在月之暗面的自己能不能理解這差異。就像性慾不代表愛，疼痛不代表受傷一樣。

入陶走開了，照樣按時使用洗手間、淋浴、刷牙、上床就寢。

藍澤耕作吃了點東西，洗了一個很長的冷水浴，把襯衫洗乾淨晾好，單穿上背心。回到被當作臥室的房間，身上的傷都不如何，就是頭很疼，於是他開口：「請問你有止痛──」說了才想到，入陶當然不需要準備止痛藥，這真是個傻問題。

他默默拖著地上那條毯子走過去，屈身躺進床邊的空隙。

入陶猛然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了。靜止地，任他靠在自己的臂膀上。

藍澤不確定對入陶大威來說，究竟有沒有「喜歡」這種意向存在，他對此並不抱持什麼希望，也不真的在乎。比起喜歡或不喜歡這種奢侈無聊的感情問題，現在，更重要的是，他們像一對劫後餘生的孩子，並肩躺在同一艘小船上，等著靜靜地漂流到明天去。

22.

「醫師昨天下午去了哪裡？」

鷲谷真梨子在通往門診大樓的空中走廊上停下腳步，回頭前暗暗嘆了口氣。如果每個刑警都像這隻緊咬不放的猛犬一樣，破案率想必會節節上升吧。

「有人在跟蹤我？」

茶屋用熬夜後的疲憊雙眼盯著她。「不是針對妳。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在醫院裡派了便衣警察，他們說妳中午忽然離開院區，搭上了往機場方向的巴士，不過到傍晚又匆匆忙忙回來了，不是出差，那是去送行還是接人呢？」

「有從前認識的研究員過來，我請他喝了杯咖啡，這種事還需要經過警察允許嗎？」真梨子坦然地撒謊。

茶屋從鼻子裡笑了一聲。「去哪裡喝咖啡，會需要刪除車上的衛星導航紀錄？」

他分明已經知道她在機場附近租了車，還試圖查詢車上的導航機器，幸虧她歸還車輛前把紀錄歸零了。

「私人行程，恕不奉告。」她繼續往門診大樓走。

「說到私人行程，我正打算去名古屋跑一趟。」刑警跟上鷲谷的步伐，「我找到了一位退休的前輩，現在剛好住在名古屋的女兒家裡。」

乍聽是毫無關聯的話題，但真梨子卻漸漸放慢了腳步。

「他是當年接獲藍澤夏美自殺案子的派出所警察，藍澤夏美就是──」

「藍澤耕作的媽媽。」鷲谷代他說完這句話，看著他。

「……想去嗎？」

「你要是打算以此交換什麼情報，我不會屈服的。」

「這樣看來，妳好像真的握有什麼情報啊。」茶屋撇撇嘴。「我本來只是想，如果是醫師的話，也許還能報銷新幹線往返的交通費。」

真梨子打量對方，從他表情裡看不出什麼計謀來。「你跟他約了什麼時候？」

「不急。」茶屋看看錶，「晚上七點，搭六點二十分的車也有餘裕，等妳看完門診再出發也行。」

波村從警部補的崗位上退休，已經有五年了。若不是事先得知他原先從事警察工作，光從外表判斷，就像是個尋常的囉唆老人，好不容易有人來陪他聊天，馬上掏出幾張外孫女的照片來，說個沒完。

茶屋難得好耐性，居然順著問了些家常，才勉強把話頭拉回正題上來。「那個，我上回在電話裡提到的，波村先生在向島警察署的時候，有個女人自殺的案子……」

「噢噢，是的是的。」波村把小女孩的照片收進皮夾裡。「那個時候啊，生活型態隱蔽的人還沒有現在這麼多，就算是在東京，住在公寓裡，鄰居也多少知道一些底細，不像現在啊……搬到名古屋來以後，連個熟人也沒有，今天難得有後輩來，老頭子話匣子一開就講個不停啦……」

眼見他又要講起自己的事，鷲谷連忙接上話：「當時藍澤家的情況，鄰居不清楚嗎？」

波村搖搖頭：「那棟舊公寓出入的人很複雜，沒多少長住的人，根本就不應該帶著小孩住在那種地方……也是沒辦法。後來也是鄰居受不了臭味才報的警。」

「臭味？」真梨子問。

茶屋很快地代為回答：「警察進去的時候，藍澤夏美已經死了三天了。藍澤……她的兒子就和媽媽一起坐在客廳裡。」

退休警員的表情變得十分嚴峻。「我那時候帶著部下過去，敲門也沒有回應，本來以為又是個燒炭自殺的，讓管理員打開門，就看見那孩子坐在女人的屍體旁邊，上吊用的那條腰帶還掛在天花板上，大概是因為他身長不夠，解不下帶子，只能把媽媽放下來而已。」

「他……那孩子沒有報警，是因為家裡沒有電話嗎？」

「有電話，而且還能接通。」波村說，「可是……一直到他被奶奶從醫院接走為止，我們署裡的人都以為那孩子不會說話。」

「他沒跟警察說過話？」

「一個字也沒說過。倒是聽得懂我們的話，偶爾會點頭、搖頭。此外的反應一概從缺。可憐啊──」彷彿想起與當年那孩子年紀相仿的孫女，波村看著自己的皮夾。「三天內只吃了家裡剩下的一點餅乾和水龍頭的水，應該餓壞了，卻不哭不鬧。我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媽媽去世了，把遺體送走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女警把他帶去兒童醫院的時候，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好可怕啊。』」

在場沒有人接話。

「不是在說那孩子的壞話，但真是，『好可怕啊。』我想當時看過那孩子的人，都曾經打心底冒出這麼句話來吧。」

氣味。

泥土。枯葉。青草。樟樹。鷺草花。濕潤的羽毛。

毛毯。香皂。汗水。洗髮精。藍澤耕作。

「你在做什麼？」走到入陶背後的人問。

入陶大威在屋後的雜樹林裡，手裡拿著中午吃剩的麵包罐頭。沉默。

「餵鳥？」藍澤耕作抬頭看向樹梢，遠遠傳來啁啾的鳥鳴聲，就算這兒本來有野鳥，也被他的聲音趕跑了。他看著把麵包屑放在手心裡，像雕像般站在林間的男子。這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會有的行動嗎？

矛盾，難以闡明。是人類獨有的複雜性。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灰褐色的鳥停在他的指端，叼走了一塊麵包。藍澤坐在屋後，只靜靜看著。

「日本樹鶯。」入陶說。沒有對著誰。

「噢。」但是坐在一旁的人本能地回應了。

23.

入陶把最後一點麵包屑撒在地上，轉過身，抓住屋簷旁的遮陽棚架，開始做引體向上訓練，看起來非常輕鬆。

雖然隱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但他的身體很纖細，如果不額外負重的話，加諸於手臂的重量有限。想必往常練習的時候還加上了其他重量。

接著是反手引體向上。透過襯衫下襬的空隙，可以看見肌肉線條流暢優美的腰身。藍澤耕作就坐在台階上直率地欣賞，反正被直視的人並不會有不適當的感覺。

如果身體只是腦的容器……那麼這必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容器之一了。

大約又做了五十組反手引體向上，他終於放開手，雙腳無聲著地。

「真美。」說完他才發現，這次脫口而出的並不是「真厲害」、「真強」。那種帶來不甘心感的競爭意識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有所改變的不只是他。

聽見藍澤的感慨，入陶彷彿怔了一下，微微偏過頭，接著才挪動腳步回到屋內。

「如果是受到親人過世的打擊，暫時出現失語症的情況並不算少見，特別是幼童和──」鷲谷真梨子以精神科醫師的身份說。

「不，當時我們感覺到的『好可怕啊。』並不是指那孩子的症狀。」波村打斷她，「而是……」他遲疑著，似乎找不到適切的用詞。

「現場的狀況？」茶屋給予提示。

「也不是……」前刑警搖頭，「那是，哎，這麼說出來好像迷信老頭似的，就像所謂的『魔鬼附身』吧，那孩子的眼神，看起來完全不像那個年紀的小孩。」

茶屋的身體稍微往前傾，似乎對前輩這番見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現場物證能證明藍澤夏美是自殺嗎？」

真梨子聽見他的問話，吃了一驚。

然而波村說：「當然是自殺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就像我剛剛說的，那孩子的身高搆不著懸掛腰帶的高度──」

「但是……」茶屋似乎還有所懷疑。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附身在那孩子身上的，與其說是兇手型的惡魔，不如說，是會以耳語蠱惑人去自殺的惡魔吧，是那樣的氣氛。」波村解釋，「後來，我偶爾也會想，那孩子活下來了嗎？會不會……」

「那孩子活下來了。」鷲谷忽然開口，茶屋瞥了她一眼。「現在是很優秀的外科醫師。」

「是嗎？」波村似乎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柔和起來。「當警察那些年，看到的壞結局實在太多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很優秀的外科醫師？」折回車站的路上，茶屋用諷刺的語氣說。

「我說錯了嗎？」真梨子看著路面說。

「顧全老人的心情，隱瞞了一些事，這算是善良，還是偽善呢？」

「你也不知道真相，只是在懷疑而已。」

「那妳呢？妳只是放任殺人兇手逃逸，而且還是兩個兇手。」

「藍澤醫師不是殺人兇手。」鷲谷說。她沒有說的是，藍澤的另一重人格或許是。

現在的司法精神鑑定實務，對於人格同一性的認定，仍然相當保留。

「這是想用專業替他保證嗎？妳一年前做過什麼樣的鑑定呢？噢，妳判斷志村的精神狀態已經沒有再犯之虞。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後來，是入陶親手殺了志村。趕到現場的真梨子，在志村的住處找到了被拘禁施暴的孩子。

和她弟弟經歷過相同遭遇的孩子。

茶屋又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鷲谷醫生沒有跟上來。他回過頭，看見她站在那裡，兩行眼淚靜靜地自臉頰上滑落。

他想自己是說錯話了。

「既然你不相信我的判斷，何必找我來聽波村先生的證言，又何必問我對藍澤的看法呢？」

到頭來，她誰也拯救不了。

茶屋站在三公尺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因為我還是希望妳是對的。上次是，現在也一樣。就像波村前輩說的，當警察，看到的壞結局實在太多了。我希望妳是對的。」

24.

剝除掉腦神經外科醫師的身份，藍澤耕作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他讓入陶住進家裡的時候，兩人也可以持續沉默著。可是現在，他卻很想說些什麼。

藍澤看著自己的手指，看著曾經沾染上對方的淚水的指尖。

他想問，入陶的眼淚是為了誰掉的呢？是他，是他母親，還是他的另一重人格？

但這個問題不會得到答案的，在入陶大威的意識層面並不存在這樣的答案。所以藍澤沒有問。

不說話，此時也沒有固定要做的事，入陶大威像閒置的人偶一樣坐在牆邊的陰影裡，連睫毛尖端也不曾動上一動。

在想什麼呢？缺乏外在資訊input的時候，他會主動去想什麼嗎？

藍澤也在靠窗的地上坐下來，「你會忘記發生過的事情嗎？」屋子裡只有兩個人，他不必叫他的名字。

「不會忘記發生過的事情。」入陶回答。近來，多半時候他願意回答藍澤的問題。

經歷過的全部都記得，完美的大腦。如果不是缺乏感情的話，他的人格遲早會崩潰吧。

「最初的記憶是什麼？」

「在醫院。被模糊的人圍繞在中間，說：『為什麼沒有反應？檢查中樞反射。』」大概是大威出生後不久的事，所以記憶中的影像是模糊的。

「那時你就能明白別人在說什麼？」

「不明白話語的含意，只是單純作為音節保存在記憶中。」

「真驚人。」藍澤說。「後來覺得奇怪嗎？其他人和你不一樣，會忘掉很多事情，會重複說過的話。」

「那是為了活下去。」

「嗯？」入陶這句彷彿帶有哲學感的發言，令他有點訝異。遺忘是為了活下去，入陶能這樣理解嗎。

「不按時吃東西就不能活下去，醫生必須重複告訴我。不喝水、不鍛鍊身體也一樣。」

倒不是那個意思，但藍澤沒有糾正他，只是在陰影裡微笑了。

「但你不是因為會忘記，而是……所謂『本能』這種東西，基本上很難學會吧。」即使擁有這樣精密的大腦。

「可能當時醫生也很想要那個，哆啦a夢的記憶土司。」

久違地，藍澤耕作笑了，並且轉過頭，看著依然面無表情的入陶。他把身體挪近他，近得伸出手臂可以觸碰到對方的臉頰。

柔軟的，溫暖的肌膚。線條凜然的下顎，像盛開花瓣一樣細膩柔潤的嘴唇……

所謂的本能，不是那麼容易學會的。

藍澤捧著毫無回應的人的臉，緩慢地，耐心地，親吻他。

入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身處暗處，瞳孔放得很大，看起來更像洋娃娃了。幾乎要坐在他身上的藍澤，還得挪出左手去蓋住他的眼皮。

觸感。

牙齒碰撞。嘴唇。舌尖。唾液。唇邊的傷痂……

回過神來的時候，藍澤發現入陶大威的手放在他的唇邊。他們彼此凝視。

「還會痛嗎？」入陶問。即使他根本無法了解疼痛是什麼感覺。

「不痛了，已經快好了。」像要驗證他不會痛那樣，藍澤耕作輕輕咬起他的指尖。大概是這個動作的意味不明，他這時才稍微掙扎了一下，發現這並不是以攻擊為目的的啃咬，又放鬆下來。

「這時候，為什麼不回咬我？」入陶審視手上的齒印的時候，藍澤半開玩笑地問。

「因為我沒辦法控制力量。」然而，無法分辨語言情境的人，認真地回答了。「我不知道多用力你會受傷。」

所以他才從來沒有回應。

如果這不是感情的表現，這應該叫什麼？

「如果覺得痛的話我會叫的，除非是昏過去了，或者死掉。」藍澤耕作看著他的眼睛說。

入陶微微偏著頭。

「還有，」藍澤笑了，笑起來乍看有點像「那個人」，但又完全不同。「接吻不會痛。」

25.

下雨了，落在山間的雨水發出一種揉碎草葉的青澀氣息，不知哪裡在漏水，屋子某處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藍澤耕作裹在乾燥的毯子裡，望著漆黑的窗。

入陶在距離他一公尺外的床上，和平日一樣，筆直地躺著，呼吸輕勻得聽不見，也不知道睡著了沒。

不做夢，從未失眠，當然也不賴床。即使在睡眠中也很警醒。

凌晨零時過後會準時起來做一套伏地挺身。幾乎能用來校正時鐘。藍澤正想到這裡，入陶從床上坐起來了，走到床邊，俯臥，用雙手撐住地板，專心致志，完全不在意側臥在一旁的人。

做完一輪伏地挺身，他喝水，回床上躺下，拉好被子，閉上眼睛。

藍澤覺得自己似乎慢慢陷入一灘名為徒勞的沼澤中。就算對方接受了親吻，對入陶來說，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現在他們待在一起，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入陶大威鎖定的目標還沉睡在他體內，若非如此，也許他會立刻離開，去尋找下一個負罪之人。

這麼一想，藍澤耕作對於自己的alter personality的感覺更複雜了。本來，若不是有另一重人格存在，他恐怕不會健全地成長成現在的自己。但是，也因為那重人格犯下的罪行，他才會捲入這一連串的麻煩，不得不逃亡。

和想要殺死那個人格的男人一起。

而那個男人卻也同樣陷入了邏輯的難題。他遲遲無法殺死目標，因為那具身體的主人格是無辜的。

他可以立刻分辨出現在主導這副軀殼的人是誰，就好像可以窺見靈魂一樣。上帝的使徒。

藍澤耕作站起來。窗外的雨停了，從雲層的破洞裡，月亮散發出夢幻一樣的光暈。他看著躺在床上的，雕像般美麗的，正義的使徒。

而他，既是潛行於黑夜的魔鬼，也是使徒背負的枷鎖。

他低下頭，吻那雙恆常緊閉著的唇。頭髮拂在入陶臉上，他一定醒來了，卻沒有任何反應。當然他不會有迎合的表現，但種種跡象顯示，他並不討厭藍澤對他作這些事。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他會殺了他。

但是對於藍澤耕作，他卻在意他會不會痛。

就這點來說，alter personality那句「就算是你，居然也會喜歡耕作」並沒有說錯，雖然那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喜歡」吧。他根本欠缺這類意識能動性層面的情感取向：喜歡、愛好、厭惡、憎恨。

現在，只是，沒有拒絕的必要。

外科醫師的雙手潛進薄被裡，輕輕拆解他的衣鈕。

潔白細膩的頸項，鎖骨，胸口……

右胸側有灼傷的傷痕。

他一邊親吻那片肌膚，一邊感覺到深切的懊惱。他知道，自己此刻做的每件事，每個反應，甚至是此刻的猶疑，都會被那個alter personality知道──或者應該說，他也能分享同樣的感受。

好像此刻愛撫著入陶的人，並不只有自己一個。

但他並不想和任何人分享這種時刻，就算是另一個自己也不行。

所以藍澤停住了。只是再次親吻他的唇，把衣服扣好了。直到這時候，入陶大威才睜開眼睛，看著藍澤。

如果他是普通人，那這一定是種挑逗。但他是入陶，所以也許只是感到迷惑。單純地迷惑。

「他有共存意識。」藍澤還是解釋了。「我不想要讓他……那樣。」他不大確定入陶能不能接收到含糊其辭後頭的各種意涵。入陶看他的眼神還是一樣，澄清得仿佛缺乏熱度。

但是，下一秒，一隻手抓住他的領口，入陶稍微抬起上半身，好像還是憂慮弄痛藍澤似的，只是很輕很輕的，讓彼此的唇交疊片刻。

藍澤耕作稍一眨眼，他已經直挺挺地躺回床上，拉好被子，閉上了眼睛。

又下起雨了，窗外灰濛濛的。剛剛那一秒間，好像是遭到月光作弄的幻覺。

26.

隔天下午，鷲谷真梨子撐著一把漆黑的傘，出現在泥濘的斜坡上，腳下的珠灰色高跟鞋沾了泥巴，看起來像隻落難的樹鵲。

「我不確定有沒有警察跟蹤，」她拎著滴水的傘走上樓梯，記掛似的望著窗外，確認山路上沒有來車。「上次過來的事，好像被留意了。」她不能肯定，茶屋到底是不是對她私下的行動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

「如果風險很大，鷲谷醫生可以不用特意過來的。目前沒有什麼急性的徵候。」

今天藍澤耕作對她的態度，似乎比先前和緩了。但是真梨子注意到，當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站在走廊彼端的入陶大威，往這邊看了一眼。

「這幾天，沒有再發作嗎？」她問。

藍澤沉默了片刻。鷲谷醫師並不知道，上回失敗的催眠療法，最後喚出的是他的另一重人格。他猶豫著是不是該說實話。

「他的alter personality想殺了他。」

兩位醫生同時轉過頭去。入陶難得打斷別人，即使是這麼詭譎的一句話，由他說來，還是帶著涼爽悅耳的溫度。

「已經發作過了？什麼時候的事？」真梨子嚴厲地追問面前拒不吐實的「患者」。

藍澤幾乎露出苦笑，但看在前輩眼中只是微微牽動了嘴角。「前天，鷲谷醫師離開的時候……」話沒說完，他就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果然只有你認得出我。我猜，那一定是因為愛吧。』忽然聽見那天的私語從錄音筆裡傳出來，藍澤耕作未免有些尷尬，低下頭，伸手碰了碰鼻翼。

他不是在場唯一感到尷尬的人。鷲谷真梨子看向握著錄音筆，表情淡然依舊的入陶，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入陶大威把那段錄音播完了。藍澤已經反覆聽過太多次，這次情緒沒有什麼波動，倒是真梨子也同樣冷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當然作為精神科醫師，聆聽患者的主述，本來就會儘量克制反應，但是，她卻直到聽見藍澤拉開槍枝的保險栓，眼中才露出驚訝的神色。

她早就知道了，他母親的悲劇。

真梨子回頭看著藍澤，察覺他在想什麼，便直接說：「昨天我和那位刑警先生去看了一個人，是當初到你家去過的警察。他還記得一些關於你的事──不過，現在看來，應該說是你的alter personality的事。」

她以中立的語氣，轉述了波村先生的一番話，其中，退休警察的觀察正可以和剛剛聽到的錄音相互印證。「他直覺認為，那個孩子，也就是你的alter personality，有自毀的傾向。」

沒錯，他想殺了「耕作」。

藍澤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但是為什麼，如果他從我六歲的時候就存在，也顯露出自我毀滅的傾向了，卻又一直等到今年才出現？」

「是壓力誘因吧。」鷲谷回答，這個問題她早就思考過了。「雖然還不能肯定，這只是我的推測而已：你在祖母去世之後，立刻到美國研修，雖說是轉換心情，從另外一面來說，等同於擱置了失去親屬的壓力。這份沒有處理的壓力，連同你不記得，因此也無從處理的媽媽的事情，在你回到日本的時候，不得不以一種徹底破壞的方式找尋出口。」她頓了幾秒。「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藍澤掩著臉，笑出乾澀的聲音。是的，他知道處境很危險，現在在場的人之中，就有兩個男人打算殺了他──入陶大威，還有他自己。

而他卻隱然愛上了入陶。不曉得敏感的鷲谷對此知道了多少。

「那妳覺得，他為什麼要殺掉那些女人？」第一次，他正面提及alter personality犯下的罪行。

這不是壞現象。「她們是被當作了『壞母親』的替身吧。雖然犯罪心理學不是我的專長，不過，我大致看了被害者的資料……」真梨子停住了。

「都是會隨便跟陌生男人走的女人。」藍澤代不忍說出口的前輩說了下去，「我看過一個潛在被害人，在警察署。」

鷲谷還想說什麼，才張開嘴唇，就被打斷了。

「他錯了。」藍澤耕作說，「我媽媽那麼做，是沒有辦法……她當然愛我們。」

我們。

鷲谷和入陶同時抬頭看著他。

他訴說的對象不是真梨子，是那個失愛的孩子。

27.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鷲谷問。

窗外，雨的節奏正舒緩下來，鳴鳥在雜樹林裡低飛歌唱。

「我能怎麼做呢？」藍澤耕作抹了抹臉。「或者，妳應該問他。」

真梨子原以為他說的『他』指的是自己的另一重人格，但是，藍澤說話的同時，還伸出了拇指，往身後一指。他說的是入陶大威。

入陶的話，她就不必費工夫問了。問了他也不會說什麼的。

這時候，入陶專注地凝視著窗外，似乎正在鳥鳴聲中提取資訊。

「你不想再試催眠療法了吧？」

「不是我不想試，」藍澤無奈地回答，「上次的結果，只是讓『那個人』有機可乘而已……還是說，鷲谷醫師也想和他談談？」說完，他用力搖了搖頭，「不行，他──很惡劣。除非是……」

雖然欲言又止，真梨子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除非他面對的人是入陶。

因為他的主人格和病態人格都對入陶抱持著特別的感情，所以「他」不會立即傷害入陶。鷲谷想，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病態人格試圖透過入陶大威，去傷害主人格。她懷疑藍澤的病態人格具有任何正向情感。雖然在錄音中，他屢次提到「愛」、「喜歡」之類的詞彙，但是，她沒有忽略掉那輕蔑挑釁的語氣。他唯一認真說起的「愛」，是談及母親的部份。

再次驗證了波村的警察直覺。就算是他「被魔鬼附身」的那一面，也不可能殺死媽媽。正因為媽媽親手切斷了孩子對母親的依戀，才造成無可彌補的扭曲人格。

「好吧。看來今天暫時幫不上什麼忙，就算我是來送補給品的好了。」真梨子從皮包裡拿出一盒奶油蛋糕捲，自己也笑了，真突兀啊。「找朋友借車前，去買禮物，順手帶了一盒來。」

藍澤想，在正餐外，入陶應該不會吃點心的。至於他自己根本不碰甜食的事，這時候不需要說出來。人類就是懷著這樣彼此顧慮的心情，麻煩地生存下來的，只有缺乏同理心的人才能把橫衝直撞當作是一種坦率。

「什麼口味的？」

入陶發出問題，讓他們都嚇了一跳。

「啊，就是香草custard味道的。」鷲谷看著袋子說。

真梨子離開了。藍澤耕作坐在潮濕的窗台上看入陶吃蛋糕，表情還是和吃罐頭麵包的時候差不多。

但他覺得有對入陶重新進行評估的必要。

先天缺乏痛覺固然會阻礙同理心的發展，但是，後天環境的影響也能形塑一個人的性格。他自己的alter personality就是一個血淋淋的案例。

如果入陶大威並非被滿腔復仇心的祖父培養成實踐正義的殺人機器，他或許和普通人的差距不會像現在這麼大。既然他逐漸能分辨別人的動機和情緒，就不能斷定他徹底欠缺感情。

也許，一切並不是毫無希望的。至少有份感情並不是毫無希望的。

「好吃嗎？」他試著問。

「不知道。」入陶說，拿紙巾擦了嘴角，站起身，走進浴室。

已經到了淋浴的時間。

入陶在淋浴間裡沖澡的時候，藍澤把自己泡進貓腳浴缸裡，趴在瓷缸邊沿，盯著入陶大威往身上抹肥皂泡。每天都是一樣的順序。

十分鐘後，入陶踏出淋浴隔間，準備擦拭身體，發現藍澤耕作像是被誰壓住一樣，把臉埋在浴缸的水線下，只有幾繓微捲的髮絲露在水面上，沒有了動靜。

28.

入陶大威把浴巾擺回原位，走近浴缸，低頭看了兩秒。旋即像揪著毛線假髮拎起塑膠娃娃那樣，伸手抓起藍澤的頭髮，讓他的臉抬離水面。枕著浴缸內捲的邊條，藍澤耕作精緻的五官上全無表情，嘴唇像褪了色一樣慘白，毫無生氣的脖子擺出後仰的弧線，喉管因呼吸停止而失去了起伏。

如果入陶能感覺到溫度，摸著他的臉的時候，便會知道對方的體表溫度比平常低了些。

「藍澤耕作。」他低聲呼喚他。沒有回應。

溺水。在浴缸裡。怎麼會？

是「那個人」。他的自我毀滅傾向，勢必會牽連到主人格。

入陶伸手觸摸藍澤的頸側，沒有脈搏跳動。

必須採取急救措施。

入陶直接將濕淋淋的人拖到浴缸旁的地面上，擺正了，俯身聽他左胸口心臟部位的動靜。心跳中止。

實施急救換氣和心肺復甦術。《急救臨床指引》第25頁。

入陶按照在藍澤家裡讀到的醫學書籍內容，抬起躺著的人的下巴，確認呼吸道暢通後，低頭給予他人工呼吸，並且出手按壓他的胸口。

由於沒辦法像一般人憑觸覺和痛覺控制施力程度，起初他按壓的力量十分輕。直到能感覺胸膛隨著呼氣起伏，才增加下壓的幅度。

做了幾輪壓胸後，對方似乎恢復了微弱的呼吸。入陶再一次俯身湊近嘴唇的時候，被有意識地貼上來了，柔軟濕潤的唇瓣。

如同一個吻。

他抬起頭。

然而，等藍澤耕作睜開雙眼，入陶的雙手同時離開對方赤裸的胸膛，毫不遲疑地扣上了他的頸項。

「是我的話，就不想救了嗎？對耕作特別溫柔的大威。」甦醒過來的藍澤露出微笑。他的alter personality總能隨意露出毫不苦澀的微笑。入陶溼髮上的水，淌下來，滴在他臉上，使他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很遺憾，我就是耕作。你想救耕作，也就是救我……你想殺我，也免不了會殺了……」

「耕作」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再一次，急於否定他這番話似的，入陶指間的力道扼去了他話的下半截。

「你心裡害怕的事沒有錯，誰都不愛你，也不需要你。」手指停止加重力道，入陶大威的聲音像浴缸裡的冷水那樣冰涼，「沒有人需要你，就連『耕作』──」說到這裡，他彷彿停頓了一下。「現在也不需要你了。」

他手底下的人微微掙扎著。無論是用膝蓋去頂他的側腹，或者踢他的脛骨，種種反抗都無法奏效。因為這是一個感覺不到痛楚的男人。

唯一使他猶豫的，是顯現出痛苦表情的對方的臉。摘下微笑的面具後，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人的臉。

是的，對他來說，眼前「這個人」和藍澤耕作，從來就是兩個迥異的人。

所以他不應該有所遲疑的。

兩人都裸著身體，而且靠得這樣近，加之以掙動交纏的姿態與紊亂的喘息，簡直就像性愛般激烈親密。

當然入陶大威不曾意識到這點，而藍澤耕作的alter personality則無心去留意這些。

他更在意別的事，入陶剛才說的話。

「可是……耕作說……媽媽愛……我們……」藍澤斷斷續續地說，聲帶受到擠壓，發出故障唱片般的音色。

「你也說過，耕作經常說謊。他騙了你。」入陶看著他，再度用力，指頭幾乎要嵌進他的肌膚裡。「媽媽不可能會愛你的。耕作這麼說，是因為他很溫柔，就算是對你──」

藍澤的身體漸漸失去力氣，再不能開口反駁他，四肢放鬆下來，緩緩閉上了眼睛。

「你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混雜在入陶髮梢滴落的水珠中，有兩滴溫熱的液體，滴在藍澤的臉頰上。但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再也無從感覺了。

入陶慢慢鬆開手，看著他失去支點的上半身身軀滑落在濕答答的地板上，隨即別過了頭，表情平靜，像沉睡一樣。

「藍澤耕作。」他呼喚他的名字。

沒有回應。

29.

「藍澤耕作。」

黑暗的混沌中，彷彿有人叫他的名字。同時他依稀望見哪裡有一點光，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但是，應該要朝有光的地方前進……

對，前進，不是走。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為什麼？

身體呢？

意識彷彿深海底的一粒氣泡，從數千公尺下的深處緩緩升起，慢慢地膨脹回應有的體積，不知過了多久，壓力感消失了，終於回到明亮的大氣層中，逐一打開感官系統。四周似乎很嘈雜，又似乎很安靜。他無法移動眼皮，只能不斷告訴自己：不能睡過去，不能睡……

感覺很難受，不只是痛，就好像……死過了一次。

「藍澤耕作。」

這一次，他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非常熟悉的景象：醫院病房。

不會錯的，這白得發藍的天花板和牆面、圍著床欄的水色布簾，和煞風景的慘白日光燈管。

他想說話，卻只是乾咳了兩聲，牽動了胸腹部肌肉，竟然劇痛起來。

「醒了啊？」有人拉開布簾。

他們四目交接了一秒，藍澤忍不住皺起眉頭。「怎麼會是妳？這是哪裡……」

緋山美帆子提起嘴角笑了個略微幸災樂禍的笑，「愛宕醫大附醫，急診部病房。」科室不用說他也知道，緋山身上依然穿著那襲眼熟的藍色制服。「好久不見，藍澤醫師──」她動手調整掛在架上的點滴流量。

「什麼……」他發現自己最迫切想問的事情，此時卻問不出口，而且大概也不會從她那裡得到答案。「我怎麼會在這裡？」他試著動一動，立刻看見緋山醫師露出嫌棄的表情。

「放心，不是勞駕直昇機送來的。你如果想多斷幾根骨頭，再搞個內出血多躺上幾個月，就儘管動好了。」緋山一邊寫紀錄，一邊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竊笑起來。

「……真令人火大啊。」藍澤沒好氣地說。

「原來藍澤耕作也有痛覺神經，我一直以為你是絕對不會喊痛的。你醒來前我可是幫你打了兩次止痛劑，要叫我恩人唷。」

「廢話，當然會痛。我可是普通人。」

緋山看了他一眼。不是說「人類」，而是「普通人」？

「廢話就不多說了，外面還有人等著跟你說話，我去告知他們你醒了。」她把筆插回口袋裡。

「警察？」

「你很知道自己的處境嘛，」緋山美帆子回過頭，頗感意外似的挑眉說。「上次看到那麼多警察守在病房外面，好像是京谷組的老大被黑槍射傷那時候。」她停了下來，表示自己並不打算追問詳細，卻也不免對警察的來意懷著好奇。「順帶一提，你到院的時候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的意思是，什．麼．東．西．都──」說著，她伸手開門。

總之是裸體狀態。那倒也沒什麼，但被這麼一著墨就……

真令人火大。

過了片刻，兩個穿著淺色風衣的刑警走進病房，關上門。

「藍澤醫師。」

藍澤耕作認得這嗓音。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刑警毫不客氣地在床邊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不用抬起頭，就能看見茶屋的臉。

對方正在審視他露出來的傷痕。無須照鏡子，藍澤也知道，必定和上次在飯店遇襲後一樣，頸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忽然，他想起媽媽的事。最後，媽媽的頸子上，是不是也有很深的痕跡……

如此自問的同時，腦海中浮現了他不應該擁有的回憶：母親穿著檸檬黃色的洋裝，靠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洋裝的蕾絲領口上方，脖子中央有道深紅色的瘀痕。

這並不是他親眼目睹的景象。說起來，當時坐在沙發上的孩子不是他。

但現在，已經是他的回憶了。

他靜靜地，抬起還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掩住了眼睛。

「怎麼了嗎？」一旁的年輕刑警問，似乎隨時準備要幫他按下護士鈴。

「沒什麼，暫時有點畏光罷了。」藍澤耕作說。

30.

年輕的刑警動手調整病床高度，床舖拉高得太快，病床上的人幾近無聲地哼了哼。

「你這次還是堅持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刑警的眼神裡充滿了懷疑的意味。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藍澤直視著對方的雙眼回答，同時輕輕把手虛掩在胸側位置。三根肋骨骨折，他想。此外，呼吸的感覺也不對勁，如果咳起來，想必痛極了。

「被揍成這副德行卻什麼也不記得？」

「說真的，毫無印象。」他回答得很誠懇。

「上個星期天你離開住處以後，都去了什麼地方？」茶屋換了個問題。

藍澤依然說，「不記得了。」他停下來想了想，反問，「警察在找我嗎？」

單人病房裡一陣沉默。茶屋用那雙獵鷹般的眼睛盯著藍澤，像是想在他身上盯出什麼破綻來。

「入陶大威。」不耐煩的刑警先翻出了底牌。

「……誰？」病床上的人一臉迷惘地問。他表演得很完美，但這完美正是破綻。這時候反應得太快，情緒也太飽滿了。

「那個在飯店攻擊過你，這次又差點殺掉你的人。」茶屋說，「也是打了119為你叫救護車的人，通報地點是綠野山道的別墅區北端，記得嗎？」

藍澤靠在抬高的病床上，偏著頭。「綠野山道的別墅區？從來沒聽過。再說，既然屢次想殺我，為什麼又幫我叫救護車？他是精神病患嗎？」

刑警乾笑了幾聲。「是啊，我也想不通呢。根據你們醫療中心精神科的鷲谷醫師鑑定，入陶的精神狀態比一般人還健全。所以，第一個問題：為什麼入陶前後兩次想要殺掉藍澤醫師你呢？」其實這個問題他心中已有答案，他們都明白──入陶只殺戮犯罪者。「第二個問題：為什麼他還要打119通報傷患所在地呢？」

茶屋確實對此相當困惑。

藍澤耕作卻再明白不過了。

入陶在藍澤的解離狀態中，下手殺了他的alter personality。現在，這個次人格的早年記憶，如川水匯入大海般，整合成主人格的記憶了。但是藍澤仍然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最後的印象，是浸沐在注滿冷水的浴缸裡，望著淋浴中的入陶。

這麼說起來，那一幕差點就成了他生前最後的記憶片羽。

想到這裡，藍澤有些想笑，但在這個場合裡發笑實在奇怪，他略微別開頭想掩飾表情，無意間牽動受傷的部位，一下子劇痛起來。

「很痛吧？」茶屋的語氣裡沒多少同情。「斷了三根肋骨哪，推測他是使勁壓在你身上，一邊扼住你的脖子。」

不對。不是這樣的。藍澤想，肋骨的傷肯定是實施CPR的時候使力不當造成的。因為第一時間為他急救的人缺乏痛感，難以控制力道；同時也沒有實際操作的經驗，只是看過他家那幾本臨床教科書而已──

他對自己的推測很有把握……不，應該說他對入陶很有把握。

表面上看來或許矛盾：入陶大威想殺他的意志有多堅決，想救他的動機就有多強烈。但是以這個男人的邏輯來說，兩者卻是一致的。

藍澤想起來，還有件事要問。「那個人……你說攻擊我的人，連急救人員都沒有看到他嗎？」

他惦記著入陶此時的下落。他安全嗎？警察既然發現了那幢別墅，想必還會清查入陶倫行周圍的不動產吧。他有其它地方可棲身嗎？

他，已經完成了任務，此後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嗎？

「救護車到達通報地點，只發現有個失去意識的男人躺在那棟屋子裡面——至於那男人是誰，我想用不著我說明。」

刑警的幽默感，實在令人受不了。「那你們怎麼能鎖定報案的人是誰呢？」

「藍澤醫師，你知道指紋和聲紋吧？」茶屋嘲諷地回答，「檢察署裡還保留著當初為入陶作鑑定時的聲音資料。順帶一提，綠野山道那棟屋子裡，到處都留著兩個人的指紋，其中一個人，就是在警局按過指紋卡的入陶大威。」

對話進行至此，藍澤耕作的心跳才加速起來。並不是自己留下指紋的事有什麼問題，而是──

鷲谷真梨子也去過那裡。她會不會在無意間留下了指紋？他沒有一點印象。

若是為了幫助他們，而使鷲谷醫師陷入意料之外的麻煩中，實在令人過意不去。

幸好，刑警很快進逼：「另一個人，就是藍澤醫師你了。你還是堅持自己完全不記得那幢別墅的事？根據指紋的分佈，我們認為，你在那裡的行動自由沒有受到拘束。」

「哈，所以刑警先生還是懷疑我和那個叫……入陶的人，是共犯關係？共犯把我痛毆一頓，然後又打了119？這是什麼共犯關係？」

「我還以為你能告訴我呢。」

「……今天到此為止吧。我需要休息。再見。」說完，藍澤兀自閉上眼睛。

刑警離開了。不過他知道，大概一直會有人守在外面，至少，那個叫茶屋的對逮捕入陶這項目標非常執著。

入陶很聰明的，不會出現在有警察的地方，藍澤想。安慰之餘又感到一絲寂寞。

31.

受傷當時的實情，和藍澤事後的設想沒多少出入。

「藍澤耕作。」入陶的反應來自《臨床指引》上的要求：呼喚患者的名字，確認意識狀態，實施兩次。

「藍澤耕作。」被呼喚的人依然沒有反應。

他俯下身，拿毛巾墊高了藍澤的頭部，保持呼吸道暢通。再一次實行人工呼吸和壓胸。然而，這一次，做完好幾輪，對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始終感覺不到自主呼吸的跡象。

如果屋裡備有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就好了。然而，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殺人後還需要施予急救的情境。

「藍澤耕作。」入陶持續呼喚他，已經超過臨床指引上寫的次數。並且，手上按壓的力道格外加重了。

如果他有感覺的話，手腕或許會痛。那是一雙嫻熟各種殺人技藝的手，現在卻在努力挽回生命。

再一次把嘴唇湊近對方，他總算感覺到微弱的氣息。

但是萬一甦醒的人格是「那個人」……

第一次，入陶大威對於自己能不能果斷下手剝奪對方的生命，產生了些微動搖，或者該客觀地說，是產生了一種猶疑不定的陌生狀態。他心中浮現明確的意向：希望醒來的是「耕作」，不能是別人。

當藍澤臉上的肌肉出現顫動的時候，入陶伸手去摸他眉間的皺摺。想知道這是一個表情嗎？抑或只是一種現象？

「嗯……」藍澤咳出帶血的水泡，呼吸艱難並且帶有雜音，他勉力睜開眼睛，彷彿搞不大清楚現在是怎麼回事。

恢復意識後，他確實對這段記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眼前光線刺眼，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又彷彿很難受。出現在光裡的男人是誰？是接引天使嗎？

眼中的景象逐漸清晰……藍澤看見入陶大威。他的天使，他的死亡天使。

動彈不得，胸骨或者肋骨骨折？大概因為腎上腺素升高的關係，痛感還不明顯。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入陶隨即低下頭去，把耳朵貼近了，想聽他要說什麼。

「為……為什麼……哭了，嗯？」藍澤首先關心的不是自己的處境。

聽了他的話，入陶伸手摸自己的臉頰。臉上有水滴，嘗起來是鹹的。流淚，這也是在《臨床指引》要求之外的事。

「我去打119。」入陶大威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完這句話，就這麼赤裸地走開了。走到浴室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別睡。」

但是藍澤耕作仍然無法自制地閉上了眼睛，他想，『不能睡，不能睡過去』，然而意識卻逐漸往下沉，往下沉，沉入房屋的地基、山林的泥土深處，沉入無有之鄉。

剛恢復意識後的幾天，由於止痛藥的作用，藍澤依然時醒時昏。這倒也不壞，起初他這麼想，因為這樣一來，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打發來問話的警察。

不過，等到清醒的時間一長，他倒寧可有刑警來詰問，否則，就只剩下無聊而已。除了綁著胸帶在院區內走動，他只能坐在床上讀讀書，練習手術動作。

茶屋最後一次出現在病房，身旁沒有平日跟隨的搭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茶屋刑警這次似乎並非用面對犯罪嫌疑人的態度訊問他。

「今天我放假。」刑警似乎發現了藍澤的疑惑，開口解釋。

但也不是以私人身份來探病的。藍澤耕作看著他，兩人就這麼沉默著。

「就算我說今天不辦案，你也不會坦白的吧？」

「坦白什麼？」

「入陶大威的行蹤。」

「我對我不知道的事情，要怎麼坦白呢？」

茶屋沒有回答，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枚新幹線票根，放在病床邊的櫃子上。藍澤轉頭看了車票一眼，是一張愛宕到名古屋的晚間車票，打了驗票戳記，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綠野山道的別墅裡，找到了和這車票上一樣的指紋──這是我私下委託鑑識課的熟人做的比對，沒有別人知道內情。叫她放心吧。」

「叫誰放心……」藍澤追問。然而，刑警說完這番謎題一樣的話，轉身便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疑惑地盯著那枚車票看。

在他動手拿起車票前，房門又被推開了。

這回進來的是幾日不見的鷲谷真梨子，手上帶著探病的水果籃。

總覺得哪裡有點尷尬，藍澤先開口：「鷲谷醫師是唯一一個來看我的同僚呢。」

真梨子微笑，「我從警察那裡聽說了你在這兒……」她正要把果籃放在櫃面上，動作因為看見擱在那裡的車票而停頓了。

「他剛剛來過？」

藍澤看著她，「是妳的車票？」

他們同時明白了各自的答案。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IsFouE8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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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先生說，在那棟別墅裡找到了和車票上一樣的指紋，不過是他私人進行的調查，請醫師妳不用擔心。」

鷲谷看著手上的車票，表情有些複雜。「一定是中途驗票的時候被換過來了……我完全沒有發現。」她把車票放進皮包夾層裡，病床上的人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指。

「你知道他大概去了哪裡嗎？」過了片刻，鷲谷問。

「……他剛剛才走的，你們沒有在走廊上遇見嗎？」

「不，」鷲谷恢復了微笑，「我不是問茶屋先生，我是問──」

她終究沒有把那個名字說出口。

藍澤搖搖頭。

「後來還發作過嗎？」她又問。

「沒有。」藍澤本來想說，自己恢復了部份佚失的記憶的事，這也許是人格整合的結果。但他只是沉默著。

真梨子看著他。「你……害怕痊癒嗎？」

「啊？」

「痊癒的話，就代表那個『惡』的人格也完全被整合進你的主人格裡了。並且……」她別開了眼睛。「痊癒了的話，入陶就沒有理由再出現了。」

藍澤想了想。「我不知道。」

「和田垣部長那邊，對你被捲入事件好像很無奈的樣子。」離開前，鷲谷改變了話題。「腦外還得承擔你多出來的工作，其他人都希望你早日回歸。趁這段時間好好休養吧，回來可有得忙了。」

「謝謝。」在她背對著病床打開門的時候，藍澤這麼說。

32.

「啊唷，恭喜康復，終於要離開啦？藍澤醫師。怪不得我覺得今天醫院裡空氣特別清新。」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kTggtK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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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澤從急診部轉到一般外科病房之後，有兩個星期沒有遇見緋山美帆子了。今天他身上雖然還固定著胸帶，不過已經換成了一般便服，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嗯。」他連頭也沒轉，逕自在單據上簽名。

「喂，這就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嗎？」緋山交叉雙臂，裝出生氣的樣子。

「『我將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病人的健康應為我首要的顧念』。」藍澤耕作覆誦了醫師誓詞中的兩句。「我穿著醫師服的時候從來不覺得患者應該對我們感激涕零，反過來說，為什麼我必須把妳當作恩人呢？」

緋山美帆子把右手肘撐在櫃台上，「我又沒要你感激涕零。這樣吧，為了表示感謝，你只要給我那個經常來探望你的帥哥的聯絡方式就好了。」說著，她伸出左手，朝藍澤攤開掌心。

「愛宕中央警署。」藍澤冷冷地說，一邊把手上的文件遞還給櫃台裡的人員。

「啊？」

「妳不是要哪個警察的聯絡方式？他們都是中央署的。」

「我說的當然不是那兩個沒刮鬍子還髒兮兮的大叔好不好！」緋山拍著櫃台說。「我是說那個總是穿得很正式的，黑頭髮，眼睛很特別，有點混血感覺的帥哥──」

話沒說完，她被身旁的前同事一把抓住了手腕。

「妳什麼時候看到那個男人的？在哪裡？」

緋山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顧不及縮手，「在病房走廊上啊，就站在你房間前面……你還在急診部的時候。我以為他是來看你的……」難道不是嗎？那裡可是單人病房。

藍澤放鬆她的手，「抱歉。」匆匆說完，他穿過候診的人群，快步走到醫院門口，朝著院區前方的車道張望。

緋山美帆子皺著眉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問題嗎？」

雖然可以自行回家休養，不過傷勢還沒有恢復到足夠回到醫院值勤的程度。藍澤耕作告訴計程車司機自己住處的地址，同時內心有點恍惚地想，從離開那座公寓以後，發生的事情究竟是真實的，還是一場夢呢？

他找管理員拿了鑰匙，打開久違的公寓7樓A室。就算房子被警察徹底搜索過，現在也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沒想到警察還會費心恢復原狀。

不對。

藍澤坐在床舖上，看著自己手掌下按著的床單。他們離開這裡的時候，用的是本來鋪的那條床單紮成的繩梯……

他可不認為警察會像飯店房務人員似的，細心找出櫥櫃裡的備品，幫下落不明的屋主鋪好床單。

藍澤站起來，推開他們懸掛下去的那扇窗。當然，窗口外面沒有掛著什麼。

但是……

他走出房間，逐一看過浴室，陽台，客廳。最後才推開書房那扇虛掩的門。

穿著雪白襯衫的、纖細的背影端坐在書桌前，低頭在讀一本什麼，不像醫學書籍，是文庫本大小的冊子。

藍澤耕作走得很慢，把腳步放得很輕，深怕驚醒自己──也許這是他正在做的一個夢。

他站在座椅後方，看著入陶快速翻頁，書上印的人物啪啪地閃過，像最古早的動畫。

裡面的人物出奇地熟悉。

那是藤子．F．不二雄大師的《哆啦A夢》。

「……你是從任意門的另一邊過來的嗎？」藍澤耕作小聲地問。

「任意門只是虛構出來的東西。」入陶大威以涼爽的聲音回答。「和記憶吐司是一樣的。」

33.

藍澤耕作凝視著眼前的人，對方並沒有轉過頭，因此他看著的不過是後腦杓罷了，但是入陶好像連髮旋都長得格外完美，使他無法移開視線。想要觸碰，想要親吻……此刻一切的衝動都是不理性的，與他向來的篤信相悖。

多麼精巧的諷刺，是這麼一個毫無感情的男人，打破了他對理性的信仰。

也許他們都改變了。

入陶大威翻完了一冊〈哆拉A夢〉，又從桌上的整套漫畫書裡抽出下一集。

「為什麼到這裡來？」藍澤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依然望著他的背影。

入陶微微偏過頭，在考慮的樣子。

沉默。

藍澤以為這個問題不會得到答案了，正想換個主題，卻聽見他說：「因為我想見你，所以到這裡來。」

藍澤耕作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

入陶終於轉過頭，露出宛若雕像的側影。「我剛剛說的話裡，有什麼滑稽的地方嗎？」

「不，你說的話一點也不滑稽。我笑是因為我很高興。」藍澤向無法解讀表情含意的人說明。「因為我也想見你。」

入陶完全側過身來，看著絕少露出笑容的男人。這是主人格。

氣味。

消毒繃帶。香皂。抗菌洗手乳。薄荷牙膏。藍澤耕作。

「請不要離開。」藍澤望進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他或許沒有立場要求入陶別再殺人，但是，出於私心，他至少有說出這項請求的權利吧。「留下來。就算是為了我……」最後一句話，說得非常小聲。

入陶再一次偏過頭。「因為你對我懷抱著普通的性慾？」

藍澤耕作用兩手手掌蓋住臉，從指縫裡漏出發自喉間的笑聲。「也不是……不只是那樣。」終究沒有完全否認。過了幾秒，他才鬆開手，慎重地說：「我喜歡你──就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也無所謂，沒有辦法做出回應也無所謂。」

入陶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但藍澤總覺得今天的他，看起來比以往更柔和。他微微動了下嘴唇，說出來的卻不是藍澤意料中的話。

「還會痛嗎？」

「嗯？」藍澤耕作摸了摸他注視著的頸間，傷痕早就褪色了。「這裡好了，只有胸口還在復原中，不過……」

「那是什麼感覺呢。」入陶開口打斷他，這並不是一個問句。

因此藍澤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我第一次……好像可以感覺到，痛。」

藍澤沒有問他，「那時候」是指什麼時候。

「當時你問我，『為什麼哭了』。我還沒有告訴你原因。」

「請說。」

「因為，我感覺到那個──也許就是痛。」說到這裡，入陶用修長的右手手指，按著自己的胸腔左側，其下便是心臟位置。

「為什麼你會有那種感覺？」藍澤耕作想聽他說出來，即使他不說他也有幾分明白。「因為你殺了『那個人』嗎？」

「不。」這一刻，前所未有地，入陶大威竟然眨了下眼睛。「因為那時候我以為，我把你也一起殺掉了。」

藍澤耕作猛然起身，伸手環住他的肩，然後才感覺到胸腹處隱隱作痛。他低下頭，鼻尖埋進黑髮裡，親吻世界上最完美的髮旋。

如果這不是愛，他想，這份感情連神也無以名之。

「很痛嗎？」靜靜地被緊擁住的人發出疑問。

「嗯？」他鬆開手，看著入陶大威澄澈的雙眸。「我不痛。」

「但是你哭了。」

「這是因為我很高興。」

很高興的時候，除了笑，人類偶爾也會哭泣。藍澤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解釋的時候，他先問了。「『喜極而泣』？」

「嗯，『喜極而泣』。」說完，藍澤低下頭，在親吻裡嚐到了淡淡的鹹味。

34.

事隔數月，兇手彷彿銷聲匿跡或者轉移陣地，沒有類似事件再出現。愛宕市週邊連續肢解殺人事件的相關卷宗，最後被放進了「未解決」的分類區。搜查一課當初為此成立的特別偵查小組已經解散，成員目前正忙於追查淺間川畔最近發生的無差別殘殺事件，最新的受害人是一對來自名古屋的大學生情侶，格外引人矚目。

茶屋拿著一張陳屍現場的照片端詳，眉頭緊鎖。由於他長年保持這個表情，警署裡沒有誰會感到異樣。

棄屍地點是河岸倉庫區，離他們上回發現藍澤耕作車子的地方不到200公尺。巧合嗎？

他可不怎麼相信巧合。

考慮了半分鐘，他把手伸向桌上的電話筒，沒想到這時候擺在一旁的手機卻忽然震動起來。

「你接得好快。」電話那端的鷲谷醫師說。

「……我正打算打電話到醫療中心去，沒想到妳會打來。」茶屋忍住不提巧合二字。「醫院近來可好？」

「我有東西必須儘快拿給你。」真梨子的語氣急迫。說完，好像才聽懂了對方一開始說了些什麼。「你打電話來醫療中心做什麼？」

「問藍澤耕作的出勤狀況。」

「我說過，藍澤醫師沒有問題。」鷲谷頓了頓，「但是我會去問他的值班時間。最近一個月的，夠嗎？我三十分鐘後到。」

「一個月就夠了。」

時間對不上。

包括最近這對受害人，這個月內三件案子的發生時間，藍澤耕作都在醫院。

坐在警局接待室裡，茶屋重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把那張腦神經外科值班表揉成一團。

「你要的東西既然看完了，請看一下這個。」真梨子從提包裡拿出一枚信封，信封上什麼也沒寫。「早上有人放在我的醫院信箱裡的。你知道，精神科辦公室進門處的那個。」

「恐嚇信？」茶屋問，但鷲谷沒有回答，只是把信封按在桌上。

刑警接過信封，見封口只是折起來，上頭沒有黏膠痕跡。他把信封裡的東西倒出來，隔著手帕攤開。是兩張老式的信紙，紙質很高級。第一張信紙上用黑色墨水寫著兩個名字，名字底下還有地址；第二張信紙上則列出四個日期與地點。字跡一致，很端整秀麗。

看到第一張信，茶屋還不明白有什麼意思；但是下面那張紙上列出來的地點，他再清楚不過了──那是寫在辦公室白板上的殘殺事件發生地，日期也全都正確無誤。

「是那個人。」真梨子說。不用點明，他們都清楚她指的是入陶。

「說不定是惡作劇。」茶屋搖搖頭，但語末卻因興奮而略微上揚，露出破綻。

「反正追查一下上面這兩個人，對你們來說不是很困難的事吧？不過，要是慢了，可不知道查到的會不會只是兩具屍體──」如果上面這兩個名字是犯人的話，按照入陶的一貫作風，他會親手殺了他們。

茶屋果斷站起來，「最後問一句：妳確定這封信跟藍澤耕作無關？」

鷲谷搖頭。「我去腦外問值班表的時候，他們說藍澤醫師這兩天在長崎參加論文發表會，明天才會回到愛宕。」

直到現在，藍澤每次拿出卡片打開新居大門，心跳都會略微加速：他不知道這次回家，家裡是不是會恢復成空蕩蕩的樣子；今天也會有人在屋裡等他嗎？晚上回來還好，看見窗口亮著，總能使他安心。不過今天下午從機場回到市區，天色尚早，從屋外看不出一點端倪。

「我回來了。」雖然沒有人會回應，他已經習慣了這麼說。

客廳暗著。一瞬間，屋裡彷彿充滿了深秋的涼意。

藍澤把裝著蜂蜜蛋糕的紙袋放在餐桌上，拎著公事包上樓。樓上也沒有人。

過了一會兒，他顧不得換下洋服，又空著手下樓，裡裡外外繞了一圈，最後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了會兒，才打開電視。

他本來不覺得家裡需要什麼電視的，不過作為普及大眾文化常識的工具，電視倒是很有用處。

地方電視台正在轉播無差別殘殺事件的最新消息，臉色難看如常的那位刑警出現在畫面一角，伸手去推試圖越過封鎖線的攝影記者，還以手刀打落了一支麥克風。藍澤卻一點也不想笑。

看見螢幕下緣的新聞標題換了：「兩名疑犯落網押往中央署訊問」。他又坐正起來。

疑犯落網，還能接受訊問……所以，犯人應該沒有被殺。

至少這件事和入陶沒有關係。

藍澤鬆了一口氣，靠回柔軟的沙發椅背。

再睜開眼睛，電視還開著，聲音被調成了無聲。「……怎麼不叫我？」

「我認為沒有叫醒你的必要。」坐在旁邊的入陶說。

「我差點以為……」話說了一半，藍澤打住了。也不想問他下午去了哪裡。他們不是這種彼此牽絆約束的關係。

「我去了那裡。」入陶大威自己指著安靜的電視說。「然後去了書店。」

藍澤耕作看著正在重播逮捕現場的電視螢幕。他去了那裡，但並未涉入事件，而且保持距離，沒有被警察發現。「……謝謝你。」

入陶微微偏過頭，略長的瀏海遮住一隻眼睛。「你指的是哪個部份？」

穿著一身皺巴巴衣服的人笑著，伸手把儘管可以抵抗卻沒有出力的男人拉向自己。「全部。比如說，這裡……還有，這裡……」

衣服被扯開，身體正遭受放肆親吻的人冷靜地做出推測：「你想在沙發上跟我做愛。」

藍澤耕作不得不停住所有動作，看著入陶。他始終還沒有學會正確的調情方式。「……就連這點我也滿懷感激。」

說完，他掙脫身上的外套，俯下身去，實際印證入陶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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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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