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骨折完全痊癒,卸除胸帶,回到醫療中心前的最後那個週間,藍澤耕作訂了往東京的來回車票。
「過兩天我想去看看我媽──我是說,我媽媽和奶奶的墳墓。你想自己待在這裡呢,還是……」
入陶大威打斷他拐彎抹角的邀請,直接了當地問:「你希望我去嗎?」
「我希望你去。」
他希望他去,因此他說了聲「好。」就這麼簡單,完全沒什麼值得彆扭的。於是藍澤在購票數量的選項裡點了「2」,刷卡結帳。
其實他很久不曾和別人一起出外旅行了,如果這趟也能算是旅行的話──去家族墓園掃墓。想了想竟然有些不安,臨睡前藍澤走到臥室前敲門。如同先前,他把臥室讓給入陶睡,自己暫時睡在書房裡。現在還好,之後一旦工作忙起來,書房凌亂的話也不適合這麼將就,所以他同時悄悄地在物色新住處。
入陶下床打開門,又安靜地躺回床上去──在床邊留下足夠另一個人躺進去的空間。
藍澤心想他並不是打算來擠單人床的,但還是在睽違多日的床上側躺下來,帶著微笑,在黑暗中凝視入陶的側臉。
「我覺得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大威家的爺爺和爸爸媽媽都在愛宕市內吧?」他想說:如果你想去的話,我也會陪你去的。但一時找不到說得出口的措辭。
大威再次睜開眼睛,望著床舖和天花板之間的空氣。「你是指墓園?」
「是的,我是指墓園。」
「在愛宕市內,祖父去世之後就沒有去過。」至於入陶倫行的守靈與告別式,他都因為燒傷住院而未克出席。
「嗯。」
沉默,因為藍澤不想問「你沒有想過去看看嗎」或者「墓園有人照料嗎」這類無關緊要的問題。理性地想,家族墓地不過是收納親人骨灰的地方;而這個人,恐怕不會認為把鮮花放在墓碑前面,對著刻有姓氏的石頭灑水憑弔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正因為這樣,他自覺讓入陶陪自己去掃墓是項任性的提議。
沒想到,這時候是入陶率先開口。「以前爺爺經常去,有時候會帶著我去。然後在那裡哭著說,要我為爸爸媽媽殺了那個肇事逃逸的壞人。」
不是什麼感傷的記憶,但是,藍澤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入陶的臉頰。
「你認為,我應該要回去那裡看看嗎?」
「不,等到想去的話再去就可以了。沒有想去的念頭也無所謂。」藍澤慎重地回答。
聽見他的回答,入陶大威閉上眼睛。身旁的人坐起來,幫他拉平了被子。
「不在這裡睡?」
躺在他身邊,自己哪裡能睡得著?藍澤沒多做解釋,只是低聲說:「晚安。」掩上門離開臥室。
◇
大威穿著黑色洋服,出現在陵園裡總算不顯得和四周格格不入。現在既不是盆節,秋分也還沒到,都市郊區的墓園裡沒什麼人。他幫拎著水桶和供品的人捧著花束,走上沒有樹蔭的坡道。
藍澤耕作考慮了很久,該怎麼向藍澤絹江和藍澤夏美解釋,這個陪自己來的男人是誰,最後決定這麼說──「對我而言特別重要的人」。
幸虧有這個人存在,雖然最近發生了很多不太妙的事,自己卻能踏實地活下來;雖然知道了一些被隱藏起來的回憶,但是,仍然必須好好感謝母親和奶奶,這份心情,只有比以前更隆重。
藍澤在心底說完想說的話,只見那個「對他而言特別重要的人」正安靜地低頭合掌。
離開陵園,他們坐在藍澤耕作學生時代經常光顧的大眾食堂裡。入陶的午餐時間也是大家的午間用餐時段,店裡有點吵,倒沖淡了剛剛離開墓園的那份肅穆氣息。
「我要咖哩飯,加雞蛋,一份炸可樂餅。」老闆娘認不出來的老顧客說。
「跟他一樣就好。」入陶遞還菜單。
「我可以問嗎?」等待上菜的間隙,藍澤說,「你剛才在那裡,跟我奶奶她們說了什麼嗎?」
「我說,『謝謝妳把耕作生下來』,還有『謝謝妳把耕作扶養長大』。」入陶毫無遲疑地做出猶如婚約者立場的發言。
坐在他對面的人,難得泛紅了耳際。在公共場合毫無顧忌地說出這樣的話真是……不過,說到底,是他自己要問的。
「我剛剛說了讓你害羞的話嗎?」前幾天拿著漫畫詢問人物臉部中央的斜線是什麼意思的人,似乎領略到對方表情的含意,低聲問。
「是有一點。」藍澤看著他,但視線立刻被熱騰騰的兩盤咖哩飯給截斷了。
◇
單純以掃墓為目的的話,當日來回是綽綽有餘的,況且他們什麼行李都沒有帶。但是藍澤耕作訂的是第二天午後的回程票。他們下午在那個衛星市鎮裡繞了繞,看看藍澤和奶奶住過的房子,還有已經遷移的小學校址。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他特意訂了高級飯店。當然入陶對於舒適、奢華的環境可以說習以為常,也可以說毫無感覺,踏進大廳,乃至於頂樓餐廳,他連表情都沒怎麼變。
反而是藍澤有點緊張。不是場所高級的緣故,雖然服務週到的飯店人員把套房門鎖卡交給他們的時候,笑容裡沒有參雜任何異樣。
進門先是一間小客廳,得再走進去,才會看見大得彷彿有點露骨的那張king size雙人床。
入陶走進房間,先推開走道旁邊看似木質飾板的walk-in closet門,脫下外套掛好了。
「你怎麼知道……」藍澤吃了一驚,這裡好像是入陶的家似的。
「裡面有燙衣水的味道。」
藍澤一邊跟著脫下外套,一邊深深吸氣,試圖分辨燙衣水是什麼味道,入陶走過來,伸手要接他的衣服,如同湊過去讓他嗅聞。
姿態實在太曖昧,並且大威的氣味十分吸引人,好像斷折的木本植物細枝在陽光下發出的清新香氣,藍澤忍不住再挨近幾分,直接吻上他的唇。
先是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格在,阻礙他獨占入陶;然後又因為受傷的緣故,不得不暫且忍耐。然而慾望指向的人時時就在身邊,真是十足煎熬。
入陶大威就站在那裡睜著眼睛由他親吻,藍澤再一次伸手把他的眼睛蓋住了。
「接吻的時候一定要閉上眼睛嗎?」雙唇分開時,入陶問。
「也沒有一定,只是這樣比較公平。因為我閉上眼睛了啊。」藍澤微笑著說。他聽了,微微偏過頭。
幸好他並沒有接著問關於加大雙人床的問題。
入陶淋浴的時候,藍澤換上浴袍坐在半滿的大浴缸邊。浴缸另一側是鑲著都會夜景的整片玻璃窗。
「陪我一起泡好嗎?」淋浴間的玻璃門開了。他對著窗景裡映出的身影問。襯著璀璨的夜景,那副完美的肉體更顯得不真實。他回過頭,確認入陶大威並不是只存在於鏡面上的虛像,暗暗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
「因為說不定我一個人會害怕,浴缸什麼的……」
入陶走過來,身上還在淌水。浴室的光線明亮,足以看清他皮膚上的傷疤,但那對這具身體的美麗絲毫沒有影響。
「你才不怕浴缸,只是想要我和你一起泡澡而已。」
動機不純,卻被這麼平淡地說破了。藍澤皺著鼻子笑,把他拉到身上,弄濕了浴袍。「跟我一起泡澡。」
浴缸雖然大,泡著兩個男人還是難免擁擠,他們的腿無法不在水面下相碰。入陶規規矩矩地靠著一側坐著,看著藍澤,藍澤則轉頭看著窗外的景緻,好像在思考什麼。
「……你也不是想跟我一起泡澡。」
「嗯。」
「你想和我性交。」
「確實是這樣。」
「你希望初次可以特別一點,才到這裡來……」
「別說了。」藍澤坐直起來,打斷他,「雖然我心裡是這麼想的沒錯,但是有些話說出來聽了特別害羞。」
「其實你不必在意地點的。」但是入陶繼續說,「反正對我來說,總是會很特別的。我沒有其他經驗,以後應該也不會跟別人做。」
這次藍澤沒有打斷他說話,只是,在他的話結束後,整個人壓上去,給了他一個深吻。
◇
關暗了臥房的燈,裹著深藍色浴袍躺在象牙色的床單上,入陶白皙的肌膚泛著啞光。即使在對方無法克制地啃咬他身體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還是一貫的平淡,只是在藍澤攀上來吻他的時候,他伸出手,慰問似地撫摸對方的臉頰和耳後,從中感覺到咬緊了牙關般的忍耐。
所以他說:「我不會痛的。」
即使如此,藍澤耕作進入的時候還是很溫柔,不時凝視大威的臉,這使他想起藍澤的alter personality說過的那些話,他順從地抬起腰身配合。
沐浴後擦乾了的身體逐漸滲出汗來。
一方面,入陶具有和年齡外表不符的少年般的無瑕感;另一方面,他對於今夜初次體驗的事又表現得毫不羞澀,可以說十分坦然。就像冷冽的肌膚和炙熱的身體內部,矛盾的特質交織出一種絕無僅有的吸引力。在藍澤眼中,宛如催情劑一般,令人不得不耽溺其中。
就算是這麼安靜地做。
他知道他缺乏痛覺,除此之外,就算先前沒有以男人為對象的經驗,身為醫師他也知道,開啟快感的位置在哪裡。因此,他克制住單方面的愉悅,試著尋找讓對方體會到同等快感的角度。
終於,一直望著他的入陶忽然別開臉,發出既像疑問又像嘆息的單音。本來擺在身體兩側的手,抓住了鋪在下方的浴袍和床單。
「抱著我。」藍澤說。
此時入陶顯然來不及顧慮自己會不會弄痛他,只是伸出手,本能地抓住他的背,把他扣往自己身上。
這麼一來,他進得更深了。反覆。
入陶那點聲音被狂亂的動作輾磨成更細碎的喘息,只在達致高潮時,仰起下巴,發出難得帶有溫度似的聲音。
藍澤伸手扳回他的臉,注視著他,在交會的視線中停下動作。
◇
靜靜擁抱了一會兒看他睡去,藍澤耕作回浴室又沖了一次澡。回來時,發現入陶真的睡著了。他看了眼床邊櫃上的時鐘,正值慣例的鍛鍊時間。
藍澤小心翼翼地吻他的額頭,然後關掉了所有的燈,窩進輕暖的羽絨被裡。
◇
入陶的生理時鐘只失靈過這麼一回,翌日清晨六點整,他站在床邊,搖醒了藍澤耕作。
藍澤起床盥洗,兩個人下樓去吃早餐。
就算面對各式豐盛菜色任取,入陶還是和平常差不多,只拿了烤麵包、肉片、水果和紅茶。
餐廳裡竟然一早就有現場鋼琴伴奏,加上時間還早,客人不多,大家都靜靜地聆聽音樂用餐。
「今天回去,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入陶問。
「嗯?」藍澤發現,這好像是他們醒來後初次交談。他們兩個人實在太安於沉默了。
「我也有話跟爸爸媽媽說。」
「……沒有問題。」藍澤看著杯子裡的咖啡泡沫,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喜歡什麼樣的房子?嗯,不到『喜歡』的程度也無所謂。比較習慣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呢?果然還是獨棟的洋房比較好吧?像你小時候住過的家。」
「……不知道。」入陶端著紅茶杯,稍微偏過頭。「但是有你在的話,現在的公寓也很好。」
藍澤看著他。
「我又說了什麼讓你害羞的話嗎?」
「我沒有害羞。」他摸著自己微微發熱的臉,「只是很高興。」人類格外高興的時候也會臉紅的。
「啊,」入陶大威點點頭,「就像跟我做愛的時──」
「別說了。」藍澤拿餐巾紙蓋住入陶的嘴,完全不敢看周圍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