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連續打了五天的電視遊戲後,生田斗真開始覺得手邊的遊戲都不好玩。
照理說,他現在應該要開始寫漫畫腳本,身為一個敬業的蒙面寫手,他向來是從不拖稿的。
可就是提不起勁,就算坐在電腦前他也只想寫《蕎麥麵殺手》。這部沒有找到發行出版社、也沒有登上手機連載的小說,其實只有一個讀者──兼主角原型,投資報酬率相當之低,但是他近來花了好長時間在這部作品上。
輕鬆好玩的職業殺手故事,以短篇串連,好像可以一直寫到世界盡頭為止。但斗真寫著寫著竟然碰到瓶頸了,他發覺無限迴圈的任務也不是那麼有趣。
依照經驗,這時候應該在故事裡增加一點童年追憶或者羅曼史元素。可是讓冷酷的殺手先生在酒吧裡一邊喝著Gin Tonic,一邊回想八歲那年聖誕夜得到乘法演算教具當聖誕禮物的悲慘過去……這樣真的一點都不酷。
再說,生田斗真更不想幫蕎麥麵殺手找女朋友或一夜情。
於是他理所當然地瓶頸了。胡謅到卡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們明白的……
他毅然拋下電視前一團亂的遊戲機和片子,進廚房打開冰箱發了幾分鐘呆,然後跑進浴室裡刷牙──這是今天第三次。
刷完牙他又回到冰箱前,拿出那顆表皮開始稍微脫水的蘋果,把它帶到工作間裡去,放在書桌上。
他同時打開電腦裡的兩個文檔:桌面上的《蕎麥麵殺手》和放在「鈴音」資料夾裡的《noeud papillon連載腳本》。
那鍋松茸飯,山下智久整整帶了三天同樣的便當才總算吃完。
所以他本來以為上班時間注意力渙散,是伙食太好造成的影響。松茸飯果然應該是在秋天吃的。
最近山下負責的另一位漫畫家要發行短篇作品集和畫冊,印務工作前的確認佔去了他大半時間心力,因此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好幾天沒有和貍貓男聯繫了。
話說回來,貍貓男也沒有主動找他。這是他再三確認過收信系統和手機之後得到的結論。
再煮一鍋松茸飯什麼的,就算有那個時間,也是不會被錢包原諒的……
電話又響起來了,他等會兒還得和美編主任去印刷廠確認印樣。
貍貓男復工後,整個下午幾乎都在寫《蕎麥麵殺手》,但寫完回頭重看一遍,他又覺得每段都該刪掉。比起來,先前那些累贅的外貌和動作描寫,只是看起來有點自我陶醉罷了,問題還不算太大。
從什麼時候開始,蕎麥麵殺手變得這麼纖細又善感了?
……他的人物走形了。
生田斗真看著桌邊那顆可憐兮兮的蘋果,思索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接著他想起高橋千帆的那幾張鉛筆畫。
整個人縮在裝了輪子的電腦椅上,再向桌子推一把,椅子就載著他往後退。
斗真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在震驚裡明白過來,他對自己寫的那個角色心動了;不,不對,他是喜歡上那個原型人物了。
那個將近一星期沒有跟他聯絡的原型人物,剛剛來信約明天來拿腳本稿的原型人物。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
想了很久,當呼吸和心跳速率恢復常態,他再度靠近書桌,關掉《蕎麥麵殺手》的文件檔,開始進行明天就要驗收的工作。
「我身體不太舒服。腳本放在信箱裡面,你自己拿吧。」隔天黃昏,貍貓宅的門前貼了張內容如上的淡黃色小告示。
雖然看見門板上貼著的留言字條,山下智久還是按了幾下門鈴,可是沒人來應門。他有點擔心,站在窗口往裡面望,可是燈暗著,看不見屋裡有一點動靜。
也許他是去看病了?
山下本來想把那張筆記紙跟信箱裡的稿子一起帶走,但想了想,就從包裡拿出簽字筆,在紙條下方的空白處寫了幾行字。
「還好嗎?不舒服就好好休息,改稿的事等你好起來再說。」
因為貼在門上寫,山下對自己的筆跡不是很滿意,但是重新寫一張貼上去又太刻意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過幾天我再過來。」然後畫上一個筆觸不太穩定的笑臉。
這種留言實在太像小學生的行徑了。套上簽字筆蓋時,他稍微反省了一下,然後才提起公事包離開。
貍貓男背靠著門板,蹲在地上,聽得見簽字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令人感到身心舒暢的沙沙聲,因為他知道筆是握在誰的左手上。
聽著腳步聲離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墜入愛河的人是無比卑微的。
同時也是無比勇敢的。
山下智久回到家,吃過晚飯洗過澡,看了一個多小時的綜藝節目,然後在雙人小沙發上打開今天收到的稿子。
第三回的前半段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對話急促了一點,感覺像是趕稿趕出來的。山下心裡有點愧疚,一開始不該騙狸貓這個月內要交出五回腳本。看吧,人家都生病了,還得硬撐著趕出稿子來給他。
然後他的愧疚之心被原稿後段劇情的急轉直下,完全驅散無蹤。
文章前一段還在敘述「涼夏」社團活動後回家,為了不讓新認識的女同學發現自己住在極道之家裡,刻意繞了一大段遠路,回到家時天都已經黑了。
然後「涼夏」想起爺爺從前的質問:「身為京谷組老大的孫女,讓妳感到這麼難為情嗎?」
敘述到這裡為止,都煽情得恰到好處,正要進行到催淚的點上時,「涼夏」的思路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電鈴聲打斷了。她打開大門。
接下來,出現了一段非常突兀的對話──
「咦,請問你是……」「涼夏」問門外的訪客。
「妳好,我是送蕎麥麵來的。」一個穿著合身洋服,笑容非常迷人的年輕男子說。
「我這個星期,一直在等你,蕎麥麵──」少女投入那名男子的懷抱。
……山下智久反覆讀著這個亂入的段落。讀了不下數十次。
剛開始是沒有讀懂,然後是不敢確定。
再然後,他把稿子往地上一扔,整個人倒在沙發上,發出類似嗚嗚嗚的奇怪聲音。
在隔壁鄰居打電話報警之前,他換上衣櫃裡最貴的那套春夏洋服,只拿了錢包和鑰匙就奪門而出。
22.
過於沉重的壓力在稿件脫手後驟然解脫,生田斗真傍晚時分就倒在床上,陷入昏迷。等他清醒過來,就開始感到後悔了。人實在不應該在激情驅使下做任何決定,尤其是在有一頭熱的可能時。
如果受到拒絕,以後在工作聯繫時,要怎麼面對這個責任編輯?
他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晚上九點過半,就算用手去撥指針也沒有用,一切肯定來不及挽回了。
他澡洗到一半,聽到門鈴聲。
其實並不想去應門,因為怕來的不是那個人,但又怕真的是他。但是門鈴聲間歇持續著,越來越急促,聽起來好像再不開門,那人隨即就要破門而入了。
他匆匆沖掉身上的泡沫,穿上衣服走到門邊。老舊的厚重木門上沒有裝設貓眼,看不見訪客,他只能出聲:「請問,是哪位?」
「……我是送蕎麥麵到府上來的。」回話裡有明顯的鼻音。
生田斗真發現自己放在門栓上的手有點顫抖。「……我沒有叫蕎麥麵。」
這跟劇本上寫的完全不一樣。門外的人沉默了幾秒,說:「那好吧,看來是弄錯了。我只好把這兩碗蕎麥麵吃掉了。」
門被從裡面打開。頭上披著毛巾的狸貓男站在門口,臉頰邊還有一點水珠,沿著髮際往下滴。
(糟糕了,這時候應該要講什麼……) 眼神相對,兩個人同時陷入當機狀態。
生田斗真先重新啟動了:「你騙人,哪裡有麵──」其實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山下智久則決定導正劇情。門裡的人沒有奔出來擁抱他也沒關係嘛,他好手好腳的,還有自主意識以及行動自由!
所以,貍貓男被他一把推進門裡,封住了嘴巴。
這個吻裡不可避免的有點沐浴品殘留的味道。不過,慢慢地也就淡掉了。
本來披在斗真頭上的毛巾,不曉得是什麼時候掉到地上的;他迷迷糊糊被按在地板上的時候,很疑惑山下的外套是什麼時候脫掉的,還有鞋子……
吻結束的時候,他立刻轉頭看向玄關方向,還好,鞋子脫在地板下方。
山下智久對於貍貓男的不投入有點不滿,他把這傢伙的頭扳了回來,再次吻上去。
生田斗真對於自己的背脊磕在硬木板上的情勢也有點不滿,不過,除了動手解開山下的襯衫鈕釦,他想不出更積極的抗議方式。
本來身上已經乾得差不多了,現在又流了點汗,肌膚相觸的感覺稍顯凝滯,就像他們動作裡的猶豫感。
等到衣服脫到一定程度,吻也被執行得很徹底的階段,這兩個人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生田斗真睜開眼睛,看見上方的人也正看著自己,眼神裡有點遲疑。
山下撐起身體:「我覺得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還不太能夠接受。」
「我是不太能夠接受……」斗真稍微回想了一下被藏在《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裡的那幅鉛筆畫,如果是那種形勢,他就相當可以接受。不過現在的局面,看來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扭轉的。他試著提議:「要不要換我──」
山下打斷他:「我認為現在不要說話會比較好。」說完就又吻上去。
雖然是抱著期待而來,但他並沒有一股作氣攻頂的打算。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漸進,他不喜歡忍耐,不過,這又不是要他忍耐到杜鵑啼叫。
不管怎樣,接吻的滋味很不錯 (比烤牛舌還要好一點);在蔓延全身的長吻中跡近昏迷的感覺,也許媲美迷幻藥物。
而且,最後他們也沒有折衷太多。雙手是萬能的。
23.
生田斗真躺在單人床上,把被單拉到腰間,背上全是汗。他從這場半場馬拉松式的調情當中得到一個結論:24歲,無女友歷兩年的男人是很可怕的。
「我先去沖個澡。」可怕的人拾起房間裡唯一屬於自己的那件衣物,背對著他穿上。
「……幫我拿冰箱裡的水過來。」處於脫水邊緣的狸貓男有氣無力地說。
山下智久打開冰箱,很快看見那瓶一公升裝礦泉水,還有架子上那顆表皮失去光澤的蘋果。
「這個是什麼?!」他帶著蘋果和水一起衝回房間。
「……蘋果。」生田斗真懶洋洋地看了可憐的蘋果君一眼,縮回枕頭上。
山下先轉開礦泉水瓶蓋,灌了幾口才放在床頭櫃。「你不吃蘋果為什麼不早點說?從那時候放到現在也不能吃了,真浪費……」
關於浪費,他要是認真發表意見起來,會沒完沒了的。
斗真側躺著拿起沒有蓋子的水瓶,打斷他:「誰跟你說我不吃蘋果了。」然後,他仰頭喝著此刻滋味無比甜美的冰水。喝完深深透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只是……暫時不想吃那顆。」
山下智久看著櫃子上那顆曾經很飽滿的蘋果,嘟著嘴。
「……因為是你買的。」話說完,他又倒回枕頭上。「喂,水的蓋子呢?」
手裡握著瓶蓋的人瞬間爬上那席涼被。「你再說一次。」
「什麼?……水的蓋子呢?」
「不是這個,是上一句。」
被24歲,肌肉平常掩蓋在洋服底下的精實壯漢壓著撒嬌也是很可怕的。
「我說,我沒吃那顆蘋果,因為那是你買的──你給我起來!」
這樣子繼續吻下去,更是會沒完沒了的,他可不想繼續跑完全場馬拉松。所以,斗真最後還是使勁從側面把山下擠下床了。「──去洗澡!」
山下智久坐在床邊,側過頭在那張愈發像貓的臉上又吻了一記,才乖乖站起來。「馬上就回來。」
「不用馬上,你可以慢慢洗沒關係。」斗真拿被單擦了擦臉和嘴,再看看床邊的礦泉水瓶。「把蓋子給我留下來!」
……事情變得比他原本想的要麻煩多了。
──洗澡速度超快,黏人得要命而且話還很多……蕎麥麵殺手的這些特徵,是生田斗真無論如何沒有料想到的。
他現在已經快要忘記,是自己迂迴表白導致引狼入室的後果。
夏天擠在一張小床上睡簡直是刑求,但山下十分無所謂的樣子:「我覺得還好。」說完就把手放在別人腰間。
幸好,斗真很快想出阻止他繼續妨礙睡眠的理由:「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話說完,山下發出一聲低微的哀號,然後就安分地躺著不動了。
趁他睡著後,生田斗真可憐地拿出客人用的鋪被,一個人跑到客廳去睡。
結果一早就有大型異物鑽進被窩裡,用鼻音吵醒他。「早安,我等一下就去上班了。晚上想吃什麼要跟我說──」
「嗯……」
山下智久滿意地離開,沒有聽懂那聲音裡的隱含意:晚上還來啊你?!
雖然昨晚被蹂躪過的襯衫有點皺,不過有外套遮住了暫時看不見。他坐在電車上就傳了今天第一封mail給「鈴音老師」──「其實睡在客廳,我無所謂喔!」句末不忘加上心型記號。
24.
事後仔細想想,那個所謂「工作以後因為沒有時間見面,所以跟前女友分手」的說法,其中隱藏的真相大概是──殺手先生因為超級黏人,忍受不了輕微的分離焦慮,於是乎被提出分手了。
生田斗真把床單、被單、枕套和洗劑一股腦丟進洗衣機裡,按下自動清洗開關,靠著牆,一邊抽菸一邊思考。
早上已經收到五封mail,午休時間還要陪他聊電話,這種密集的戀愛行程除了自由工作者之外,大概沒什麼人可以全程配合。
就說殺手果然不應該談戀愛的,看吧,這個角色的冷酷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手上夾著菸的貍貓男嘆了口氣,在牆邊蹲下來。
看樣子這殺手故事是寫不下去了,難怪他現在一心想寫篇戀愛小說。
……其實他想錯了,人和人之間是有差別的。那位被以「工作第一」為名義堂堂正正甩掉的前女友,如果看到貍貓男如今的煩惱狀態,大概是會哭出來的。
在此同時,山下智久坐在辦公室裡,面帶微笑在做短篇單行本的印樣二校工作,看起來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但是五分鐘時間經過,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同一頁。
山下的腦子裡仍然裝滿了蕎麥麵殺手亂入「涼夏」家的橋段,他就對著那本走驚悚黑暗風的短篇漫畫印樣,露出極不相襯的傻笑。
所以說,辦公室戀情什麼的,絕對會影響工作效率。
山下智久直到把終於校完的印樣送回印刷廠,才想起他還沒從生田斗真那裡拿到正確的第三回連載腳本……
在今天給他的mail裡加入一封業務聯絡用信件,實在是太煞風景了。山下只考慮了幾秒,就決定──親自上門去傳達這個消息。
生田斗真開門讓山下智久進來。
生田斗真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山下智久做晚餐。
生田斗真懷抱著一團雜亂的心事,坐在矮桌前吃晚餐,也沒心思去欣賞山下智久因為找不到髮夾,順手用橡皮圈綁在頭頂的噴泉狀瀏海。
……
等山下也總算解決掉晚飯的時候,斗真無視桌上的碗盤殘餘,在桌子那頭的座墊上正坐著:「那個,我今天考慮了很久,覺得有些事情必須先跟你說清楚……」
有些什麼事情?山下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莫非貍貓男要說他的真實身分其實是青龍組第五代老大現在逼不得已要下海接任幫主職位、還是他在北海道有一個相戀十年苦苦守候的未婚妻而且孩子都有兩個了……或者,之前的事是搞錯了,他並沒有喜歡自己……
於是他也正坐起來,態度很慎重:「請說。」
生田斗真垂著視線:「嗯,其實呢……其實我是個相當無趣的人。」
山下智久的姿態瞬間放鬆了。還以為他要宣佈什麼秘密呢。「我知道啊。」
「不、不,我這人比你以為的要無聊多了噢。」貍貓男一臉認真地搖著手澄清。「事實上,扣掉胡說八道跟寫小說以外的時候,我真的是個無聊透頂的人,生活形態很無趣,也沒有別人想像中那麼有幽默感──」
「我知道。」山下無視他,開始動手收拾起餐具。
「你坐著給我聽好!」生田斗真阻止他的動作,山下只好又在墊子上坐下來。「我呢,到現在為止,只交過兩個女朋友,她們兩個到最後都說了一樣的話,就是『對不起,可是跟你交往真的太無趣了』──」
「那又怎麼樣啊?」山下智久終於忍不住打斷他,「你有多無聊,我早就從冰箱裡看出來了。曾經有誰因為這樣不喜歡你都無所謂吧,我喜歡就夠了。」他邊說邊站起來,把碗碟拿進廚房。
他剛走進廚房門口,又轉身探頭補充:「……還有,我不喜歡聽你前女友的事。以後別說了。」
生田斗真有很多疑問,包括到底如何由冰箱看出一個人是否有趣,全都被那句「我喜歡就夠了」堵在喉嚨裡了。
他坐在客廳,呆呆聽著廚房裡洗碗盤的聲響。
「為了公平起見,從下次開始,你要負責洗碗。」洗完碗的人,用擦手巾擦乾了手。「晚上記得把第三回腳本寫好,我明天再過來拿。」
斗真僵硬地任他摸著自己的頭髮。
「有事隨時連絡……你不要自己想太多了。」山下走到玄關,穿上鞋子。
「那個。」斗真對他指著自己頭頂。
「啊。」他笑著解開還紮在頭頂的瀏海,順手撥了撥頭髮。「那,明天見。」
隨著門關上的聲音,生田斗真倒在地板上。他想,這下真的是被蕎麥麵殺手殺死了。
過了幾分鐘,貍貓男從地上爬起來,摸到手機,快速傳了封mail過去:「明天過來,要記得帶衣服。」
按下發送鍵之後,他又恢復為動彈不能狀態。
25.
戀愛中的人是五感敏銳的。
「嘿,妳們聽說了嗎?《Dark Mystery》的淺川小姐跟她負責的那個田村老師,好像有一腿呢。」午休時間後半,剛回到編輯部的幾個前輩正在聊樓上小說部門的八卦。山下智久敏感地豎起耳朵。
「這種事情,在這棟大樓裡應該很常見吧?誰叫責任編輯跟作家關係那麼密切……」
「說起來,一邊和作者討論小說劇情,一邊做點別的事,也算是相當有效率的嘛。」女性編輯們旁若無人地竊笑著。
「可惜我們部門就不太會有這種福利,少女漫畫的作者都是女孩子。」
她們忽然安靜下來,山下智久不安地抬起頭,果然發現前輩們正在看著自己。
「吶,山下,老實說。」坐在他後面的資深執行編輯首先發話,「你有沒有跟哪個漫畫家曖昧的經驗?」
山下即答:「並沒有,前輩妳多慮了。」
……如果這問句裡的對象不限定於「漫畫家」的話,他就沒辦法這麼斬釘截鐵地否定了。
「是嗎?」她們幾個人露出半信半疑的樣子,緊接著又興奮地討論起來。「女性漫畫家可能還好一點,但是小說家啊,無論男女都是絕對碰不得的!」
「沒錯,像那個田村老師,前前後後染指過的女性責編已經有好幾位了,遍佈各出版集團。淺川她也真是傻……」
「文人什麼的,太過浪漫了,可是很危險的。當他們的責編也算是高風險行業了。」
山下看著手上的分鏡草稿,心想小說家裡也是有不太浪漫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相當同意當小說家的責編很危險這個結論。
……一邊和作者討論小說劇情,一邊做點別的事,這項據說有效率的提案,也是可以試著實踐看看。
即知即行,山下晚上回到家,換好衣服就又帶著行李出門,準備去小說家的家裡實踐理論了。
結果,開門迎接他的果然是不太浪漫的質問:「你手上那一大包是什麼?!」生田斗真指著他手上那隻看起來像短期旅行用的巨大包包。
「你叫我帶衣服來啊。」山下一臉無辜。
「我是叫你帶……換洗衣物。」貍貓男說不出口的下一句是──這行李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到戀人家過夜用的,比較像是參加社團集訓帶的裝備。
「今天是星期五,」山下在桌邊打開袋子,「所以我帶了三天的衣服,另外還有電腦和別的東西。」
……看來真的是短期出差的規格了。週休二日啊,身為不用上班的自由作者,生田斗真完全忘了這一點。
(這樣不就變成自己邀他過來度周末了?)
原本就對那封mail感到很難為情的貍貓男,現在對自己的一時衝動更加難為情了。
「出去吃飯好嗎?現在煮飯有點來不及了。」山下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內心戲,若無其事地說。
「那我要換個衣服。」
在生田斗真換衣服的期間,他的責任編輯在屋子裡到處佈置東西:切蔬菜絲用的刨刀、洗襯衫用的洗衣袋……最後還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紅色玻璃蘋果紙鎮。
生田斗真從房間裡出來,看見矮桌上那顆假蘋果,只想問:現在是在演Love Generation嗎?
當然,以編輯大人的消費習慣,他知道那絕對不是Tiiffany的水晶製品。
這時候,山下正好拎著垃圾袋從廚房裡走出來。
「之前這顆青森蘋果不丟不行了,再放下去會發霉唷。冰箱裡別的東西也會跟著壞掉的。」他順著斗真的目光看著桌上的玻璃蘋果。「那顆蘋果就不會壞掉,而且可以跟你的草莓印章搭配,很可愛吧。」
生田斗真沒說話,感覺胃裡有什麼騷動著,難道是傳說中飛舞的蝴蝶?
「謝謝。」他盯著蘋果,小小聲地說。
26.
還好,吃完飯後狸貓男已經預先安排了娛樂節目,才不至於剛吃飽就得被強迫執行「邊做別的事邊討論漫畫劇情」的計畫……
但是,這是他第一次發現打電視遊戲機很累很累。
「這個不好玩。」每當Game Over兩個字出現在電視機螢幕左下角,山下智久就會一臉掃興的放下控制手把。這已經是第七次了。
「怎麼會不好玩呢?你已經玩得很好了,剛剛只要再跳快一點就不會over了啊……」一邊說話,生田斗真操控的人物還一邊在槍林彈雨中蹦蹦跳跳。
「我覺得我拿的手把有問題,它反應太慢了。」山下直接一屁股坐在電視機前面。看不見全部畫面的人,幾秒後也跟著over。
「……那就change吧。」他這次很敏銳地讀懂了山下眼神裡的暗示。
交換控制器,遊戲重來,但是一號手把控制的人物還是很快就over了……
「不好玩。」山下智久鼓著臉頰說,看起來像一隻搶不到松果的松鼠。
斗真也開始覺得不好玩了,跟討厭輸的人一起打遊戲真是累。「那不要玩這個了,」他切掉遊戲主機,換了片遊戲。「這個不是雙打遊戲,各玩各的,比較好玩。」
問題是,雖然不是雙打,兩個子螢幕會顯示各別積分。過了十分鐘不到,生田斗真獲得的積分已經是山下智久的兩倍。
山下按了暫停鍵。「我還是覺得──」
不等他說不好玩,斗真先退讓了:「剛剛只是讓你熟悉一下操縱鍵。」遊戲重啟,他小心地避開獲得高分的花式。
再過半個小時,山下終於露出滿意了的神情,可是貍貓男陪他玩得很累,非常累。要保持不拿高分又不能太快死掉,這遊戲玩得一點都不痛快。
「我的分數居然比你高欸。」山下智久含蓄地微笑著。
「第一次玩就這麼厲害。你是天才,真的。」──不服輸界的天才。生田斗真趁遊戲結束列出歷史積分榜之前,趕快關掉主機。
「……為什麼要關掉?」
「因為機器太熱會當掉,當掉就不能玩了。」曾經日以繼夜打遊戲的人開始胡說八道。
「騙人,我知道戰略類遊戲需要玩很久的。」但是這個人很不好哄,他已經把生田斗真的撒謊路數摸透了。
「……那你先去洗澡,等一下再繼續玩。」他靠近山下耳邊說,說完輕輕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喔。」頭一次被主動吻了的人,在高興之下就忘了探究對方先支開自己的理由,回吻之後就腳步輕快地回房間拿衣服,準備洗澡。
趁著他不在場,斗真火速開機,迅速刪除以前的所有分數記錄。
「你要一個人偷偷玩!奸詐!」聽見遊戲配樂,山下智久又抱著浴巾從浴室裡衝出來。
「因為你太厲害了,我想自己偷偷練習一下。」生田斗真說得面不改色,內心卻有個小人在默默流淚。
「嗯……」山下仔細審視他的表情,雖然覺得可疑但找不出什麼破綻。
斗真也仔細看著他手上的東西:「我可以問一下,你手上那是什麼嗎?」
「洗澡小鴨鴨。」山下智久擠了一下手裡的黃色鴨子玩具,鴨子的肚子扁了,發出嘎的一聲。
生田斗真鎮定地目送那名24歲男子和他的洗澡小鴨鴨回到浴室,接著,在發出一個無聲的「啊?!」之後,繼續快速換遊戲片刪除分數記錄。
……他今晚真是要累壞了。
27.
也算託了電視遊戲的福,等到山下智久泡完澡想起他的試驗計劃時,貍貓男已經疲憊到無力反抗了。
洗過香香的人從背後蹭上來,飛快奪走他手裡的遊戲手把,按下暫停鍵。「不要玩了嘛,我們應該來看稿子了。」那拖了長音的撒嬌語氣,卻一點都不像要正經看稿的樣子。
「喔。」生田斗真回頭看看那個戴上眼鏡的傢伙,他還沒看過山下平常回家戴著眼鏡的時候。洗完澡後,單穿著一件背心的人貼在他身上,膚觸很清爽,他卻生物本能地感到一陣戰慄。他立刻站起來,「那我去拿稿子。」
稿子拿來了,生田斗真坐在矮桌邊,他的責任編輯卻執意保持剛才的姿勢,貼在他背後看原稿。
「這樣子,你看得清楚嗎?」他懷疑地問那個把下巴枕在自己肩上的人。
「很清楚啊。」夾雜在回答裡的吐息正對著提問人的耳廓。
「喔──」
就連翻頁的時候,山下的指尖都要有意無意掠過他的手。
雖然電扇的風依然習習吹著,這個夏夜卻好像越來越熱了。
「嗯,這次重改過的、對話……節奏、比較對了。」
「啊……是、嗎?」
可是他們的對話節奏顯然越來越不對。也是,這種總是以吻和吹氣和其他更壞的動作代替標點符號的對話,進行到後來一定會鬆散掉的。
山下左手上握的那隻六角鉛筆,首先滾落在地板上。然後他們兩個人跟著滾落,在鉛筆君停定了以後,他們還在木地板上滾來滾去。
屋主很慶幸今天剛擦過地板。
但電扇很快把稿件吹得滿地都是,其中一張黏在生田斗真汗濕了的背上。
「……嗯?」他往背後摸索的手被按住了,只好暫且忍受背後的些微異物感。
和上次一樣,到達某個階段的時候,兩人的動作都遲疑了下來。
山下剛要開口詢問,後頸就被身下的人攬住了,他便順勢吻下去。
「……下次吧。」貍貓男的聲音也變得黏糊糊地,跟他一樣,聽起來好像感冒的人。
「沒關係。」
所以,今天仍然是半場馬拉松。和上次不同的是,結束之後,生田選手的背後隱約印著稿件第12頁,當然,字是反的;山下選手以審稿為名義,又從背後壓住人家,接著做了一些不太純潔的事……
午夜時分,和洗澡小鴨鴨一起泡在檜木浴缸裡的生田斗真想,或許跑完全程馬拉松也不會太糟……跟這種半馬後的加長special障礙賽程相較的話。
橡皮小鴨鴨漂在被溫泉入浴劑染成乳白色的水面上,圓圓的大眼睛和他四目交接。
「嘎──」斗真把小鴨鴨壓癟了,放進水底,它立刻又浮上水面。這種鍥而不舍的態度,跟它的主人倒是挺像的。他這麼想著,忍不住微笑了。
他伸手再度壓扁它……「咕啾──」小鴨鴨的頭頂冒出一股洗澡水……
不知道聯想到什麼,貍貓男臉紅了。
他不太高興地把小鴨鴨撈上岸,放在浴缸邊。
……其實洗澡小鴨鴨真的是無辜的。
山下智久在客廳裡收拾善後。其實他剛剛背上也一度不是很舒坦,撿起那隻筆芯被壓斷了的鉛筆時,他默默地想著。
一邊做點別的事一邊看稿──這個提案可以說很有效率 (就「別的事」而言),也可以說毫無效率 (就「看稿」來說),但總之,是個相當不錯的嘗試。
如果山下知道此刻在浴缸裡的貍貓男內心的動搖,他一定會給這次試驗的結果打一百分。
28.
編輯大人說過的的「其實睡在客廳,我無所謂喔!」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跟老師你一起睡在客廳,我是無所謂的。」因此有床歸不得的生田斗真只好安慰自己,再怎麼說,鋪著鋪被在客廳打地鋪,總比兩個身長176的男人擠在單人床上舒服點。
不過,這麼睡,還真的很像高中社團夏日集訓的夜晚。
他拉熄了燈,山下智久還在不停說話,簡直像老派刑警的疲勞訊問。已經累壞了的貍貓男只好強打精神說起鬼故事:「吶,山下你聽說過嗎?像這種老房子裡,常會棲息著一種叫做『天井嘗』的妖怪唷,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痕跡,就是它用很長的舌頭舔出來的……你看那邊……」
山下緊閉著眼睛,把耳朵埋在涼被裡:「唔,別吵,我要睡了。」
生田斗真的劣根性,學名為見好不收:「……有的時候,天井嘗會搞錯了,舔呀舔的,就把濕漉漉的舌頭伸到睡著的人臉上……」
「不要說了!」山下依然閉著眼睛,手卻從被子底下伸出來,用力抓住斗真的手。
「嗯,晚安。」他沒有掙掉那隻手,微笑著說。
隔天早晨,生田斗真是被另一個人的手機鈴聲吵醒的。
他凝視著著身邊那人不為所動的睡顏,臉上的微笑卻逐漸變淡。十秒後,他把那隻響個不停的手機放在山下枕邊。
「……誰啊?!」好不容易醒來的人,眼睛還沒睜開就開始抱怨。等他戴上眼鏡,手機已經響了第二次。
生田斗真重新窩進鋪被裡。他聽見山下先清了清喉嚨,接起電話。
「早安,中村老師,我是山下……不,我早就醒了,沒有打擾到我。」山下看了伸手怒指他說謊的人一眼,微笑了,「……嗯,好,PT-409和PT-1007的網點紙是嗎?還有5號漸層網點……不,不會麻煩的,這是我應該做的。那麼我會買喵喵屋的泡芙過去,要草莓口味的是嗎?我立刻就出門了,待會兒見。」他說完掛上電話。
「喵喵屋的草莓泡芙!?」
「嗯,沒辦法,後天是下一期的最後截稿日,這種時候網點紙用完就麻煩了,幫老師和她的助手提振士氣也很重要。」山下自言自語地走向浴室。
貍貓男躺在被窩裡,微微扁著嘴。原來鐵血編輯並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編輯,原來他還會幫別人買指定的點心,原來對這傢伙耍任性不是自己獨享的特權,原來他對別的作者是很有耐心的……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隱約有點不快。
山下智久換好外出服,準備出門時,看見斗真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抱歉,晚點才會回來喔,你可能要自己吃午餐了。」這樣說完,他便匆匆離開了。
貍貓男睡不著了。他很快爬起來鎖好大門。
哼,什麼嘛,明明就睡眼惺忪還裝出一副清醒的樣子接電話;跟女孩子(此處純屬臆測)的漫畫家說話就裝出溫柔的腔調;最可惡的是,自己只有超市的冰淇淋和冷凍銅鑼燒吃,卻輕易答應別人買喵喵屋的草莓泡芙!(此處純屬選擇性健忘)
生田斗真突然又有靈感湧現,他衝進工作間,打開音響與電腦,繼續寫《蕎麥麵殺手》。
這一回,蕎麥麵殺手將毫無羞恥心地使用美人計潛入目標對象的組織中。
鍵盤被他敲得劈哩啪啦響,跟音樂裡的鼓點一樣有力。
……空著肚子工作什麼的,最討厭了。
29.
下午,山下智久在門外就聽到嘶吼系的黑金屬搖滾樂。
按了兩次門鈴,門鈴聲都被淹沒在悲涼肅殺的旋律中。他只好繞進圍籬裡,趴在工作室的窗口前敲窗玻璃。
眼下陰影復甦的狸貓男開了窗。「幫我開門。」山下對著他大聲喊,但看起來卻像在說唇語。
穿著一身黑T恤黑褲子的人關掉音響,出來打開大門。
「午飯吃過了嗎?」被那股莫名奇妙的氣勢所震懾,山下不知不覺就放低了姿態。
「當然吃過了。」生田斗真的聲音聽起來很低迷。
大概搞創作的人難免比較情緒化一點,身為責任編輯也應該習慣了。不過當對方不僅僅是自己負責的作家時,情況又稍微有些複雜。
「那,來吃喵喵屋的草莓泡芙吧。」山下亮出藏在身後的袋子,試圖扭轉氣氛。
「……我不怎麼喜歡泡芙。」雖然這麼說,生田斗真的眼光始終停留在點心店的提袋上。
那個早上對喵喵屋的泡芙反應激烈的人是誰?!
「是嗎?」山下也不去管他心口不一致的表現,在矮桌上拿出袋子裡的紙盒。「我排隊排了半個小時才買到的唷,至少吃一個吧。」
「排隊排了半個小時啊……」生田斗真意味不明地覆述。
「嗯,喵喵屋的泡芙很受女孩子歡迎嘛。」他繼續打開紙盒,泡芙的側面露出切半的新鮮草莓,脆皮上還灑著細緻的糖霜。
「很受女孩子歡迎嘛……」貍貓男再度複述,眼睛卻沒在看泡芙,只直直地盯著他說。
這種局面,怎麼看都不是很對勁。山下智久看看他,又把紙盒蓋好:「現在不想吃嗎?那我拿去冰起來。」
「等等,」斗真扯住他衣服下襬,「你坐著。」
山下只好放下手邊的泡芙盒子,在他身邊坐好了。「你在不高興?因為我假日出去太久了?」
被說破了,可是對方又好像搞錯了什麼重點。生田斗真現在是真的很不高興:「我哪有在不高興?!我只是……中午叫蕎麥麵不知道到底要叫一份還是兩份,這樣超級麻煩的!」
山下點點頭,心裡不很明白叫兩次外送究竟哪裡超級麻煩了──他們之前不就這樣吃掉了四份麵?
「我也沒想到會出去那麼久。在喵喵屋排完隊以後,趕到中村老師家,就順便在那裡看了目前完成的稿件──」
「你在那個……中村老師家看稿?」狸貓男的眼神變得更深沉了。
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的責任編輯,立刻回答:「對啊,結果不小心看了快兩個小時,改了一些細節……」
「你是說,像我們昨天那樣子看稿?」
山下智久終於懂了,在大驚之下立即否認:「當然不是!」他難得地紅了耳朵,「你在想什麼啊?我是雜誌編輯耶,本來就要幫漫畫家看稿改稿,怎麼可能用那種不專業的態度……」他說不下去了。
「你也知道你不專業!」生田斗真理直氣壯地指著他說。
「我就只有對你才不專業好不好!」話剛說完,又覺得不太對。「在最近以前,我對你也是很專業的……」越說越奇怪了。
「請你不要搞錯了,我可沒有追究你在別人家做了什麼的興趣!」斗真又打斷他。
明明就是在追究,但此時可不能再揭穿他了。山下想了想,只好說:「我知道。我只是自己想說明一下噢。中村老師家今天有三個助手在,其中之一是個男生。而且,中村老師她是資深漫畫家,只比我媽媽小兩歲。」
雖然透露女性的年齡有點不道德,但事到如今,只能出此下策了。
這一招果然見效。貍貓男似乎瞬間消氣了,用一種喵喵屋提袋上的手繪貓咪眼神看他。
好吧,其實生田斗真現在是有點難為情。而他這人分裂的一大特色在於:會傾向以更令人難為情的方式替自己解圍。
「讓我檢查一下,你今天去人家家裡看稿的態度到底夠不夠專業。」他靠近山下,忽然拉起他上衣的下襬。
山下智久配合地舉起雙手,任他脫掉衣服。
「這個是什麼?!」寫過推理小說的作家立刻找到了可疑的痕跡。
「昨晚在看你的原稿的時候,被你咬的……」
「我不記得我做過這種事。」
「具體一點說,是在我們OO了XX之後,被你咬的。」
「……是嗎?」
「你想不起來嗎?我有個好辦法。」
還原現場,它的確是個好辦法。
30.
過暑假的經驗告訴我們,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山下智久現在也有同樣的心情。
而生田斗真的感受則比較近似於帶小孩上遊樂園的父親──雖然趴在他背上的男人明顯比學齡兒童重了許多。
「我不要回家,我不想上班……」星期日,他像壞掉的音樂播放器,從午後開始重複叨念到傍晚。
「那你乾脆明天就辭職好了。」貍貓男回頭對他半開玩笑地說,「怎麼樣,辭職來當我的專屬經紀人?」
「你一個月要給我多少?」山下認真了,腦袋裡自動跳出小算盤程式。「晚上有加班費嗎?」
晚上做什麼正事會有加班費?!「薪水算作品抽成,八二分帳,我八你二……」
「那算了。」山下對於這人能不能再重現一次《花火、盛開》的奇跡實在不是很有信心。再說,不管怎樣,工作跟私生活應該要徹底分開的……當然這是理論上。寓工作於私生活,其實這兩天他過得可滋潤了。
生田斗真摸著枕在自己膝蓋上的人的頭髮,「確定不要?我覺得我們能合作得很好。」
「那是在現有的模式下合作得很好。」山下伸手點著他下巴。「因為我背後還有《noeud papillon》編輯部,同時還要兼顧高橋老師那邊的工作進度。如果只有我跟你……我總覺得會是你管經紀人啊,生田老師。」至於工作時間會不小心變成運動與休憩時間,那就不用說了。
「啊,我真想跟《noeud papillon》挖角……」貍貓男的臉頰被從兩邊捏住了。
這樣看更像哆啦A夢,下手的人在偷笑。「晚上吃什麼?」
「叫蕎麥麵外賣吧。」
「好沒創意。」
「我這叫用情專一。」生田斗真起身走向電話機。
因為編輯大人堅持留到星期一早上,從這裡出發去上班,那個行李袋就和衣服一起留在貍貓男的房間角落。看起來像是正在籌備一場小旅行,又像是偷偷同居了的徵兆。總之屋主看到那隻袋子,心情就很好。
也因為放在房間裡,袋子裡的東西才沒有丟。
那是星期三,兵荒馬亂的《noeud papillon》出刊日前夕,山下接電話接個不停,除了印廠和本期連載的作者以外,其餘電話一率擱置──包括「鈴音老師」的。
等到午休時間過半,印版都確定了,他立刻回電話過去。
從招呼語就聽得出來,貍貓男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怎麼了嗎?」
『沒事了。昨天晚上有小偷進來偷東西,我早上報過案了,剛剛在跟警察列失竊物品清單。』
「等一下……你還在家裡?」
『嗯。』
「那我馬上過去。」他放下電話,看看副編輯長不在位子上,只好拜託隔壁的同事,「小松姐,請你幫我向南谷副編輯長請下午的事假。印務那邊有問題直接打我手機。」
他快速打卡離開辦公室,大家才開始竊竊私語:「哇,蟬聯26個月的究極全勤紀錄,居然在這一天打破了。」
「如果是家裡有急事的話,也是沒辦法的嘛。」
「我總覺得他剛剛口氣不像在跟家人講話,應該是女朋友吧。」
「女朋友?」
「是啊。」小松篤定地說。「妳們不覺得山下最近臉上根本就寫著『戀愛中』三個字嗎?」
據說臉上寫著「戀愛中」的人,再度揮汗在艷陽下奔跑。
身為《noeud papillon》的責任編輯,他很擔心原稿與保密協定外洩的問題。
身為某人的男友,他很擔心那幢破房子的安全問題,當然還有某人的心情問題。
公私兼顧真是不容易的,但他當下直覺地請了事假,而不是因公外出,這點小小地透露了以上問題的重要性位階。當然,只是潛意識上的位階,因為山下剛踏進電車車廂,就後悔了。
……既然貍貓男是由自己負責的原案作者,這次外出好像是可以不用請假的吧。
山下智久想在失竊物清單上增列一項:「本月全勤獎金」。
31.
才剛遭竊的住宅,索性連門都不鎖了,山下智久急急忙忙推開那扇半掩的木門。
「怎麼樣了?」他先把門栓好了,才在玄關脫鞋子。
生田斗真呆坐在客廳裡,樣子看起來更像貍貓了──盛夏的動物園裡最無精打采的那隻。
「抽屜裡的錢包被拿走了,裡面現金沒多少;還有印章跟銀行的存摺……」
約莫是受到氣氛影響,電風扇的轉速好像也顯得慢了。山下走過去,調整風速。
「存摺?已經掛失了嗎?」
生田斗真點點頭。「還好今天一早就發現了,銀行都還沒開門,所以沒有被盜領。」
山下正在琢磨著該怎麼問保密協定和未發表原稿的事,才不至於影響事主的心情。
斗真繼續說:「那個也就算了,大額存摺我收在別的地方……可是,電腦也被小偷拿走了。」
「你是說,工作室裡那台電腦?」
斗真重重點頭。這下真是糟糕了,不過,事發後再說什麼也沒有用。
「你有設定開機密碼嗎?」雖然說,碰到技術型竊賊的話,那種密碼大概也沒什麼用。
「有啊,而且工作用的稿子我都另外存在備份用的硬碟裡。那個還在,沒事。」
山下智久大大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那就好。聽起來損失還在控制範圍,你用不著那麼消沉,嗯?」
「可是……只有電腦裡面有……」
「什麼?」山下的心律又劇烈加速。
「我用心整理好的mp3檔案和完整版的《蕎麥麵殺手》。」
山下再度鬆了口氣,這幾分鐘內,感覺比坐雲霄飛車還刺激。「mp3檔案再整理就好了;《蕎麥麵殺手》的話,我那邊還有前面幾章的紙本啊,我回去幫你弄成文件檔,好不好?」
「我說的是『完整版』的!」貍貓男要開始鑽牛角尖了,這回他的表情像準備磨爪子的貓。
「……雖然現在問這個好像有點不對,但是,你拿給我看的《蕎麥麵殺手》果然是刪節版的?!」
「沒錯,」生田斗真豁出去似地一口承認,「事到如今,給你看完整版其實也無所謂了。啊,早知道前幾天就全部印出來給你看……」
山下蹲在側躺在地板上的人面前,俯視著他:「真遺憾,我也很想知道刪掉的部份是些什麼。你該不會偷渡了一大堆對本人的抱怨在裡面吧?」
「怎麼會?!」斗真坐起來,嚴正澄清。「如果是抱怨我才不會刪掉呢。會刪掉就是因為……嗯,寫得太那個什麼了。」
「哪個什麼?」
「……怎麼講呢──通篇充斥作者對角色過多的愛意?」
山下看著他。「如果你現在說的是別人的事,我想,客觀說來那大概就叫做噁心。」可惜在場對話的正好是小說作者與那主角原型。
「所以你知道我的心情了吧?你明白吧?!」生田斗真用力搖晃著「蕎麥麵殺手」原型的肩膀。「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還沒有投遞出去的情書,被小偷給偷走了……」
山下任他搖晃著。「我希望你在完整版《蕎麥麵殺手》裡,有幫我隱姓埋名。」
「……有啊,我把『蕎麥麵』的本名改成下山智浩。」
「這名字取得還真是,完全難以聯想啊,老師。」
當山下惡狠狠地揪著斗真的領子,眼看兩人就要吻上去的時候,門鈴聲不識相地響了起來。
「誰啊?」山下放開手,感覺無比掃興。
斗真很快整理好衣服,走到玄關處開門。
「生田老師,你沒事吧?」門打開,一個說話聲調高亢的女孩子在門口問。
「噢,原來是美羽小姐。我沒事。」
「你看,我帶了什麼來!」
「是草苺小點心嗎?!」生田斗真毫不客氣地接過那個眼熟的粉紅色紙袋。
「正是。」短髮女孩先察覺屋內那人的視線,朝門裡點點頭。「你好,我是日和社的責任編輯,塚本美羽。」
……也就是那部《花火、盛開》的擔當責編是嗎?
山下智久無比懊惱,他剛剛應該去買點心的,也應該在一進門時先問斗真他人還好嗎。
同時,他對於上星期六中村事件的一點點歉疚之情,瞬間煙消雲散。山下以武將的姿勢正坐在客廳中央,殺意凜然,完全無視旁邊急著拆點心盒的貍貓男。
「我是《noeud papillon》的責任編輯,也是生田老師的朋友,山下智久──」
「喔?原來《noeud papillon》那種少女雜誌也有男編輯啊?山下先生一定很習慣跟女性漫畫家溝通吧?可是『鈴音老師』偏偏不是女生唷。」這種自來熟的說話方式,真不知道她算是天然呆還是腹黑。
……就算日和社所屬的A出版集團老闆,和《noeud papillon》所屬的S出版集團社長會面,彼此眼神中能激出的火花,也不過如此。
「哇,你們的名片好可愛啊。蝴蝶結耶!」交換名片後,塚本美羽又高聲感慨起來。
嘴裡塞著點心的人忽然加入話題:「對吧,超可愛的吧,我覺得超適合他的。」
「真謝謝你噢,生田老師。」山下智久言不由衷地說,同時瞇細了眼睛。他總算有點明白貍貓男那天無理取鬧的內在動力了。
32.
塚本美羽待到晚餐時間,終於做了她出現以來最正確的決定──起身告別。但她在道別詞中又犯了個錯誤:「咦,山下先生不跟我一起走嗎?老師今天應該很累了,要早點休息喔。」
剛從便利商店買飲料回來的山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生田斗真開口,其聲宛若天音:「沒關係,山下要留下來跟我討論新連載的事。謝謝妳的點心,下次再見。」
他關好門,回頭就看見精神抖擻的山下智久正在吃桌上剩下的點心。
「我以為你不吃甜食的。」
「這個不太甜,也沒有鮮奶油,我可以接受。」山下又看看大門,「不過,你家的門實在應該重新換一個,順便把對講機也換成有監視器,可以遠端控制的那種吧。」這樣才方便篩掉不速之客。
「哼,如果換成現代化的門就失去風味了。說起來都是小偷的錯,他竟敢前來『青龍組』老大的宅邸行竊!」
「……青龍組都解散不知道多少年了。」
「可是我背後還有『蕎麥麵殺手』噢。」
「……你背後不只有『蕎麥麵殺手』,我看還有其他很多關心你的責編大人吧……」
糟糕,又轉到不該提起的話題上了。貍貓男馬上伸手指著自己嘴角:「這裡,有巧克力醬。」隨即又說,「先別動。」
山下就一動不動的讓他靠近,任憑溫暖的舌尖舔掉唇邊其實並不存在的巧克力。
貍貓男有多狡猾他其實是知道的,不過看在對方如此有誠意的份上,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追究無聊的事了,採取行動比較實際。
……但是當他們在地板上和彼此的衣服搏鬥的時候,門鈴又響了。
(如果再來一個責編,我就要殺了這世界上所有同業……)蕎麥麵殺手在心中吶喊。
生田斗真尷尬地整理好衣服和其他部分,走過去開門。
「你好,請問是生田先生嗎?」
「嗯,我就是。」屋主的臉還微微泛紅,看起來大概有點可疑。
「呃,我是F保全公司,來裝家用防盜設施的。」
──看來責任編輯們可以暫時保住性命了。
「你居然會忘記已經跟保全公司預約了時間?」趁那位先生在測量窗戶尺寸的時候,編輯大人小聲地發牢騷。
「哎呀,你一來我就什麼事都忘了。」
同樣的招數用多了是會失效的。「算了,那我改天再過來吧。你要趕快買部新電腦。還有,保密協定跟合約書都要收好。」
「……山下先生真是無情。」生田斗真再度以少女口吻說,一邊拉住他衣袖。
山下智久已經適應了這樣的落差感,但不小心聽到對話內容的保全公司外派員卻在窗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各行各業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職業風險,責任編輯心甘情願受作者奴役,或者不小心愛上麻煩人物什麼的,其實還算是小case。
「那個,」保全公司人員在門口大聲清了清嗓子,「因為這邊都是老式的窗戶,我們得要回去公司調特殊規格的監控器,明天才能再過來裝設。」
「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屋主抓了抓頭,「我要順便換掉對講機,不曉得你們能不能一起裝?」
「沒問題,那我等一下把車上的對講機型錄拿過來。」
看見他如此從善如流,山下立刻追加問題:「大門也需要換吧?」
門口的先生點點頭:「不好意思,但這扇門實在是……太老舊了,不換掉的話,沒辦法加裝新式的安全鎖。」
「應該也有樣式適合和式房屋的門吧?」他繼續代屋主發問。
保全人員繼續點頭:「那我把大門的型錄也拿過來,你們……呃,生田先生可以慢慢決定。」他說完便轉身返回工程車。
這到底是誰的家啊?!「喂,誰說只要是和式的門就可以的?我追求的風格是──」
「破破爛爛是吧?」山下指著那扇斑駁的舊木門,直白地說。
「是經過歲月洗滌的自然陳舊感!」生田斗真糾正他的說法。
「去掉無謂的修飾詞,不就是破破爛爛的意思?」山下伸了個懶腰,「裝了新門,我幫你在上面踢幾腳,再漆上髒髒的顏色,應該就有點破爛感了。以上服務不收錢噢。」
生田斗真無話可說。
保全公司的人把兩本型錄放在玄關。「決定了型號的話,請隨時跟本公司聯絡。不過大門這部份,調貨或許還需要幾天時間,沒辦法在明天一次裝好。」
山下智久點點頭:「謝謝,辛苦了。」並且上前去送客,關門。順便帶回那兩本厚重的型錄。
「喂,你憑什麼幫我決定這些事啊?」生田斗真看他慎重地翻閱大門型錄,忍不住問。
「憑我在裝好新的門以前,留在這裡陪你過夜。以上服務免費。」
……免費的東西通常是最貴的,狡猾的貍貓男相當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沒有推拒。
33.
又一天結束以後,兩人在晚餐時間彼此匯報今日行程。
居酒屋裡吵吵鬧鬧的,坐滿剛剛離開公司的上班族。在這種地方,兩個男人對坐著喝啤酒吃燒烤,也不顯得奇怪。
「今天編輯部開會決定了連載的正式題目,在你和高橋老師擬定的名字裡挑了那個《Move On、涼夏之道!》──」由山下智久的表情看來,他對這個會議結果不甚贊同。
「……那是我提的命名方案。」生田斗真硬是舉杯碰了碰山下的杯子,「我呢,下午等他們裝好警報器之後,就去把新電腦買回來了。紅黑配色,很漂亮唷。」
電腦的配色怎樣,應該不是重點吧……不過行動這麼有效率,還是值得肯定。「是嗎?買了哪個牌子的?」山下隨口問。
「Toshiba的新機型。因為在店面剛好看到電視廣告,那個代言人的感覺很像『蕎麥麵殺手』噢。」
嗯,廣告代言人確實能左右非理性消費者的購物決策。
「是嗎?」山下的眼神有點微妙。「那你今天晚上應該可以開始工作了。」
「……拜託,編輯大人,我正因為財物失竊的事情消沉當中耶。」斗真仰著頭,大口灌著黑麥生啤酒。
「生田老師,這一期雜誌卷末,已經開始替『高橋千帆+鈴音』的新連載做宣傳了,高橋老師那邊正在進行第一回內容的繪製;我們也要加油才行。」
嗯,「我們」,看來某人已經忘了自己同時也是高橋的責編。貍貓男露出洗澡小鴨鴨那種壓抑過的微笑。「那我要加點一份松阪牛──」他舉起雙手高喊。雖然店內人聲鼎沸,老闆娘聞聲還是望了他們這桌一眼。
山下抽走他面前的點單,放在自己腰椎和椅背之間。「想得美。如果第一期順利拿到人氣連載獎金,就有松阪牛吃!」熱戀中的鐵血編輯依然是鐵血編輯。
……其實山下是這樣想的:不等到人氣連載揭曉也行,跑完全場馬拉松就可以讓他點松阪牛。不過這話在公共場合可不能說。
回到家,被拎進房按在工作桌前的貍貓男還在抱怨責任編輯太小氣。
「人家美羽小姐每次來都會帶洋果子屋的小點心……」
「如果《涼夏之道》和《花火、盛開》一樣暢銷,我每次來都幫你帶草苺小點心。」
「……那你還是要每天來。」
「我想我會很快破產。」
「破產的話,就辭職來當我經紀人。」
正當山下智久在考慮,繼續給S集團壓榨好還是給生田斗真壓榨好,那個隨意要求編輯跳槽的人,已經趴在桌邊不醒人事了。
真的是,麻煩得要命。
山下伸手在他的臉頰上戳了幾下,再啄一口,就關上燈悄悄退出工作室。
其實鐵血編輯還是對戀愛讓步了,換成別人,他絕對會叫醒人家的。
等到半夜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時,山下智久很後悔當時沒把他叫醒。
「……你在做什麼啊?」睡眠無故被打斷,那鼻音裡夾雜著少見的怒氣。
鬼鬼祟祟的貍貓男,站在書櫃前,僵硬地把什麼東西藏在背後。「沒事,只是翻翻參考資料。」
「拿出來。」編輯大人推開薄被起身糾察。
生田斗真不情願地把那本《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放在矮桌上。
「……這算什麼參考資料?你半夜看色情小說是想幹麻?!」這個責任編輯的管轄範圍很廣泛。
「喂,請你放尊重點,這才不是色情小說!」本書作者( a.k.a. 「Rosemary Adams夫人」) 對山下的措詞表示抗議。
「明明就是色情──」山下智久隨手一翻就發現異狀。他拿出書頁裡面夾著的那張紙,攤開來,臉色隨即一沉。「……色情圖片。高橋這張亂七八糟的畫怎麼會在這裡面?」
生田斗真眼望天花板:「我不知道。」
山下看著那張曾經被自己揉成一團的圖紙,上面有鮮明的整齊摺痕。「是你折起來,收在書裡面的?」
「我不記得了……」
「嗯,你等一下就會想起來的。」山下微笑著把那張紙照原樣折好,夾回書本裡,接著站起來,走近那個記憶力不是很好的人。
「你要睡覺,我就不打擾了……」
現在說這種話已經來不及了。「我完全醒了,現在精神很好。」
「……可是我想睡了。」
「那就一起吧。」他順手把燈拉熄了,對方微弱的抗議聲也湮滅在濕熱的吻裡。
……半夜翻不良圖書,被發現的話,是會受到懲罰的噢。
34.
客廳裡唯一的那盞燈關掉了,黑暗把視覺干擾調到最低,同時放大了其他感官的敏銳度。
唇舌交纏發出的聲音從未如此清晰,除去了衣物之後,相觸的肌膚好像變得又燙又薄──可以感覺到其下脈博的震盪。
夏夜的暑氣才剛退卻,室溫又隨著他們紊亂的動作與氣息而提高了。生田斗真被推在窗台邊,窗外淡薄的月光透進那個撫摸他的人眼睛裡,聚焦成炎熱的暗火,被凝視太久,似乎會有低溫灼傷的危險。
「不要看了……」他伸手矇住山下智久的雙眼。
山下微微抬起下巴,垂著眼簾,捉住那隻原意是要遮蔽自己視線的手,舌尖輕柔舔過掌心,帶點鹹味的手指欲拒還迎。
經過先前的試驗,他知道,大腿內側很敏感,耳側頸彎也是。
吻和燙手的呼吸落在這些地方的時候,斗真忍不住從喉間發出貓一樣的嗚咽。他讓頭靠在窗玻璃上,再用力點就會讓保全偵測器發出異動警報。
據說門窗上的異動警報即使取消,五分鐘內保全公司也會派人過來,這種事情鬧大可就糗了,所以他不得不盡力克制動作的幅度。
落進溫暖濕潤的口腔裡的時候,有雙手蓋在他抓緊窗台邊緣的手背上,他仰著臉,眉尖緊蹙,直到不得不放鬆下來。
極度痛苦和極度愉悅的表情其實是差相彷彿的。
背上沁出的汗染濕了窗上鑲的磨砂玻璃,想必現在從窗外也可以看見他白皙的裸背線條。
山下智久對此不太高興。他伸手攬起斗真的背,用鼻尖擦掉他髮際線上的汗。還殘留著情慾氣味的吻,一路往下,終止於唇間。
手卻往更不安分的地方游移。
「等一下。」狸貓男掙脫山下的鉗制,用膝蓋頂住他的腰。
「嗯?」山下打算等他再度說出『下一次』的時候,狠狠堵住他的嘴。
但他沒等到那個預期中的推託之詞。「……我今天買了,那個……在房間裡……」
話沒說完,他很快被拖進房間,扔在那張久違的彈簧床上。
山下智久猛地擰開床邊的落地閱讀燈。微光照在適應了黑暗的瞳孔裡也顯得有些刺眼。
緊接著,兩個人的淨重量加壓在一人份的背面表面積上,生田斗真覺得自己就要鑲進床墊裡了。
還好,山下雙膝在他腰側分開,跪起來,「在哪裡?」他問。
貍貓男羞愧地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個盒子,塞給他。
……其實,他進藥房採購的時候,心中浮現的藍圖是高橋老師的那幅畫,可惜天不從人願啊。
昏黃的暖光把姿勢和動作照得分明,生田斗真其實不想看得這麼清楚,可是蕎麥麵殺手乾脆地咬開套子外包裝的樣子很好看,連把潤滑劑擠在指端的樣子都很好看……
至此,他知道自己沒有重現那夢想藍圖的希望了。
「這個……有香味?」山下疑惑地嗅著手上那團透明凝膠。
「哈密瓜味的。」某人用枕頭蓋住臉說。
香味什麼的不很重要,不過這哈密瓜味的玩意觸感還不錯。山下用閒置的那隻手揭開枕頭,一邊吻他胸膛。飛快加速的心律很悅耳。
「放輕鬆點……」
生田斗真簡直想踢飛他。換你來躺著放輕鬆看看!
但他沒有說話,只是發出幾個破碎的喉音,隨即被輕輕咬住喉結。
手指抽出來了,然後是無比纏綿的一個舌吻。
幸好,進入的時候,山下的舌頭已經離開他牙關,否則可能有很血腥的慘劇發生。
「……混帳……」狸貓男的指甲幾乎陷進蕎麥麵殺手的背肌,話聲裡帶點哭腔。還好那不是雙貓爪子。
「嗯,我是混帳──」某人欣然接受他的指控,開始淺淺地律動。有隻腿攀在他腰上,隨著身體起伏擺動。他伸手撫慰對方那重新振奮起來的部位。
自淺而深,逐漸加速。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生田斗真也逐漸失去抗議的能力,理智隨著細瑣的語言流失潰散。
原本壓抑在喉嚨裡的呻吟自齒縫流洩,秘密的痛楚和快感失去了把持,被轉譯為愛慾的無字低語。
高潮迫近之前,山下放開手,讓身體貼合上去,繼續衝刺,把喘息和其他雜音收進吻裡。當胸腹之間被染濕的時候,他們幾乎同步抵達。
這個吻則持續得稍稍久一點。
生田斗真終於放開緊抓著枕頭角的手,手指慢慢梳進他的髮流間,把他摟在自己頸窩裡。
山下在緩和的喘息中想,這時候該說點什麼呢?
「我愛你。」
「嗯。」狸貓男略微遲疑了一下,才趕緊補充,「我也是。」
……是的,老套始終是最不退流行的。
35.
雖然身體不再像先前那樣緊密嵌合,但確認了彼此相屬後,從胸腔裡湧出來的暖意像融化的蜜糖一樣,使他們不得不保持黏住的姿勢。
當然,這麼黏著,熱還是會熱的。熱了所以繼續流汗,汗濕了覺得不太舒服所以去沖澡,沖澡的時候又差點節外生枝……
拉著被單在床上繼續躺平的時候,天就快亮了。生田斗真將睡未睡之際,還可以感覺到山下的眼睫毛在他後肩上微微搧動,彷彿蝴蝶輕輕撲翅。
「……你不睡嗎?」
「嗯。躺一下就好,你睡吧。」這種時候睡著,大概早上就得請半天假。
其實山下智久是捨不得睡。趁貍貓男昏睡之後,他伸出指腹,溫柔地沿著對方背中央凹入的脊線往下。他想背起來,用觸覺把每一處優美的曲線背誦起來,以達成百分之百的佔有。後腰窩上的小小凹陷,肩胛骨下的痣。凡是記下來的就都是他的……
都說被佔有欲強的人愛上了很累,其實他本人才最累。
山下智久帶著深陷的黑眼圈去上班。雖然身上的衣服和昨天並不重複,但辦公室裡的大姐姐們,在他背後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哼哼,果然是在女朋友家過夜吧,這小子。
貍貓男一覺睡到中午,醒來後先躺在床上回想了幾分鐘。好像不是夢的樣子,他把手探進枕下,果然摸不到昨天買的東西。他把被單掀開,看了一下身體,嗯,紀錄相當精采。
(蕎麥麵這個暴力犯。)
他再度將被單往上拉,弓起身體,同時發出因為腰酸背痛所生的呻吟。
(蕎麥麵這個極端危險暴力犯。)
起床吃過午餐,生田斗真用奇怪的姿勢坐在工作桌前,重拾《蕎麥麵殺手》。這一回重新開始,蕎麥麵殺手多了位幫他處理case的搭檔:一個總是穿著戲劇化的奇裝異服,不斷變換住址的殺手經紀人。偶爾在外閑晃時,會往擦身而過的憤慨路人口袋裡投入不知所謂的名片,接聽業務洽詢電話的開頭語總是:「○○蕎麥麵屋,你好,歡迎點餐。」
……貍貓男他正式瑪麗蘇了。
因為有山下智久提供的舊底稿,新《蕎麥麵殺手》寫起來分外得心應手。在安裝大門的保全人員抵達前,就已經寫完了第一個case;等到山下在門口按響電鈴,他的第二章也快要結束了。
生田斗真快速存檔關機並且沿路將客廳裡的鋪被和坐墊踢亂,然後抓亂頭髮,用最憔悴的神情按開對講機上的大門開啟鍵。
「新的橫式門果然很搭配這房子啊……」山下把手裡的公事包和其他東西放在矮凳子上,正低頭脫鞋子,一抬頭就被屋主的樣子嚇了一跳。「你剛還在休息?」
斗真沒答話,只打了個呵欠,並且刻意在伸直腰時哼哼了兩聲。
接著,他任山下把他拎回座墊上,用鋪被堆在背後,很舒適。他得寸進尺:「還好現在不用走到玄關開門了,不然,我的腰好像就快斷了──」
「再演下去就不像了。」山下打斷他。
「……喂,雖然說腰大概不會斷,但不舒服可是真的。」被揭穿的貍貓男嘟著嘴說。「喏,有東西要給你。過來一下。」
山下智久狐疑地在他旁邊跪坐著。「什麼啊?」
「你把手伸出來,左手……嗯,右手好了。」
山下伸出握緊的右拳。
「不是這樣,你是矢吹丈嗎?!把手指張開。」
山下把拳頭打開了。
生田斗真捉住他右手,很快把一樣東西套進他的無名指,然後縮回雙手。
戒指……嗎?山下智久看了一眼手指上掛的細鐵環,上頭掛著一支晶片鑰匙。
「那個鎖很貴,就只有這一支備份鑰匙,別弄丟了。」斗真別過頭說。
應該是比戒指還棒的東西。山下智久微笑著,,沒有取下手指上的鐵環,就把鑰匙用力攢在掌心裡。他飛快地在貍貓男臉上吻了一下。「當然,我一定會保管好的。」
「……我肚子好餓。」生田斗真立刻轉移話題。
「嗯,晚上吃松阪牛噢。」山下快步走向玄關,提起那隻飽滿的超市購物袋。「我還買了清酒,先拿去冰一下好了。」
蕎麥麵殺手是言出必行的。不過,在外面吃松阪牛肉,可比買回來自行料理貴多了,成本差額足夠買兩瓶吟釀級清酒還有剩,這是最基本的計算結果。
至於以被吃掉和家門鑰匙為代價,換得一餐鐵板松阪牛肉,這筆帳到底是賺是賠?生田斗真算來算去算不清楚。
36.
雖然山下智久當初說的是──在裝好新的門以前,留下來陪屋主過夜。但換上新的大門以後,他隨即拿到一副備份鑰匙,基於「得到任何東西都應該徹底利用」的環保信念,山下依然幾乎每天來訪。
過了幾週,生田斗真開始有點吃不消了。
這倒不是說,蕎麥麵殺手具有《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裡,那位公爵大人的超常體能;也不是說,貍貓男這麼快就脫離了熱戀階段;實際上,在責編下班前的時段,他開始會感到焦慮,總是一邊等電話一邊盯著時鐘猜測他今天來不來。
使斗真吃不消的,其實是件小事:山下智久以一種螞蟻搬家的方式,逐漸侵入他的私人領域。
一開始是玻璃蘋果和洗澡小鴨鴨 (貍貓男沒有發現刨刀和洗衣袋),再來是灰撲撲的成套盥洗用具和毛巾,然後是從公司帶回來的漫畫周邊馬克杯……
這個星期,他終於把軍綠色的素面枕頭套也帶來換上了。
身為一個有品味的(宅屬性)男青年,生田斗真不能忍受檜木浴缸旁邊放著灰色塑膠製的盥洗用具、淺米色細條紋被套配上軍綠色枕頭,自然也受不了北歐風格的簡約餐具裡混進那個畫著雙馬尾蘿莉的杯子。他只能把枕頭疊在被子裡面,洗澡的時候把那些東西放在視線範圍外,並且努力忽視杯子上的圖案。
但是,今天早上,發現自己的CD架上多了兩張流行樂專輯,他終於瀕臨崩潰了。打垮他的,並非音樂喜好差異的問題,而是因為他的CD陳列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其中有非本人所不能了解的神祕秩序,而這秩序完全被隨便插入的兩張CD打亂了。
連那個小偷都沒有做出如此惡劣的事。
(晚上必須好好談談。) 他把CD放在矮桌上,從下午就坐在客廳裡預演說服過程。
結果,預演完全沒有派上用場。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隨手放進架子上,斗真介意的話,我就自己收起來好了。」他才剛開口,山下便以不甚在意的樣子說。「枕頭套和浴室水瓢那些,我今天就帶回去吧。」
原本因為他那不在意的配合態度,有點要惱羞成怒的狸貓男,聽到話的後半截立刻收起了即將炸毛的氣勢。「你今天……要回去?回家?」
「嗯,」山下點點頭,往臥室走。「下午接到媽媽的電話,外公外婆要到家裡住幾天,很久不見了,我這幾天要回家去住。啊,還有,連載第一回的扉頁彩稿出來了,等拿到印樣,再給你看──」
生田斗真雙手在胸前交叉,背倚著門框,看著他把換洗衣物裝進那隻大行李袋裡。
「你要回去幾天?」
「……最多一個星期吧。」山下抬頭看他,「我媽還問我,前幾天打我公寓電話怎麼都沒接?我只好說編輯部加班,好幾天睡在辦公室。」
斗真沉默著。其實說是去朋友家過夜也沒什麼,刻意在這件事上說謊反而有種祕密戀情的禁忌氣氛。
之前共度的時光都太生活化了,他現在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而這一點莫名地使人興奮。
像聞到貓草氣味的貓,他的瞳孔放大,心跳加速。
「你今天要回去吃晚飯?」
「晚餐時間應該是趕不及了,我跟媽媽說請他們別等我,先開飯。不過我猜他們今晚應該會出去吃。」
「那,你遲一點走沒有關係吧?」
山下智久停下整理工作,「……我要回家這件事,居然讓你很興奮嗎?」
「才不是──」
難得的撒嬌語氣和主動行為,山下當然沒有閃躲他的吻。「你就這麼希望我把那些東西帶走,嗯?」也染上興奮情緒的聲音,比平常更低沉。
生田斗真跨坐在他身上,正逐一解開他襯衫上的排扣。「不如你再留點別的東西給我……」
這下誤會可大了。狸貓男這話雖然意在挑逗,但指的不過是在身上留點吻痕什麼的。
結果是,山下的確留下了一些東西──在他身體裡面。
第一次他還想試著阻止,等到第二次,他已經懶得多解釋了。反正後果是一樣的。
「我得走了,記得開窗前要先關掉保全系統。還有,現在門是自動鎖,出門一定要帶鑰匙。我會每天打電話給你。」山下智久拎著行李輕快地離開時,生田斗真趴在床上,努力思考著溝通障礙的問題癥結。這大概就是所謂戀人間的磨合期吧。
把身體徹底弄乾淨了,泡在浴缸裡的時候,看見浴缸邊沿的洗澡小鴨鴨,斗真才想起本來計畫要提的話沒有說完,他完全忘了杯子的事。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每天早晚生田斗真都用那隻沒品味的馬克杯喝牛奶。
37.
因為把房間讓給爺爺奶奶住,山下智久回家只能睡在客廳。睡客廳這種事他也算習慣了,但是晚上怕吵醒家人就不方便打電話給貍貓男,只好在午休時間通話,其他時候仍然用無聊的mail進行無差別轟炸。
「起床了嗎?今天天氣很好!(太陽) 工作也要好好加油!(心)」
「電車上好擠啊 (汗水),不過這樣從家裡通車真是好像回到高中時代一樣。(心)」
「中午吃媽媽昨晚做的麻婆豆腐噢!(刀叉) (心)」
「剛剛看到《涼夏之道》的扉頁印樣了,是很有初秋感的水彩黃昏場景。你一定會滿意的!(心)」
……
這傢伙只差沒把什麼時候喝水上廁所都一一通報了,生田斗真看著手機裡連著好幾頁的「蕎麥麵殺手」來信,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把心型符號誤當成句號使用。
而且,誰說那篇作品叫《涼夏之道》了?明明是《Move on、涼夏之道》!鈴音的書名特色就體現在那個頓號上啊。
他打開電腦,繼續寫《蕎麥麵殺手》,在新章開端,置入一大段殺手經紀人生方透先生和下山智浩的長串對話。
對話,這是個比較中立的說法;從內容來分析,那叫赤裸裸的調情。
寫完小說,就打開音響聽點音樂看看書和雜誌,這日子彷彿回到了兩個月前的自由景況。可生田斗真竟然感到有點不適應了。
就像螞蟻搬家式的侵入一樣,習慣另一個人的存在會慢慢蠶食掉原本完滿的自由狀態。
明知如此,卻又心甘情願,這種狀態就叫戀愛。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山下智久終於帶著扉頁印樣重訪貍貓宅。雖然他手上有鑰匙,但卻沒拿出來開門。他事前也沒有報備爺爺奶奶昨天已經回去了的事。
「誰啊?」生田斗真看著黑壓壓的對講機螢幕,不耐地問。心想不知是哪家死小孩遮住監視器鏡頭亂按電鈴。
「我是送蕎麥麵到府上來的。」螢幕上那片黑壓壓的東西晃了一晃,夕陽光從邊沿洩漏出來,原來是個很眼熟的公事包。
「……你稍等一下。」刮鬍子是來不及了,但把褲腳拉好還是必要的。
不是按個鈕就可以開門了嗎?山下看著嶄新的大門,心裡有點不解。
「麵呢?」貍貓男手動打開門,探頭詢問。
「啊,外面還是好熱……」客人卻逕自推開門,走進玄關。
「你把麵藏在哪裡?」門裝了自動鎖就是方便。屋主轉身抓住客人,前前後後地看。
山下智久放下手上的東西,舉高雙臂任他搜身。沒多久,搜身就演變成上下其手;再沒多久,上下其手的範圍穿透了衣物;然後兩個衣服凌亂的人就跌在還散發著西曬餘溫的木地板上。
「你,看來肚子很餓?」胸前領口大敞的殺手大人暫停動作,好整以暇地發問。
「其實還好。」又屈居下風的狸貓男趕緊否認,「你餓了嗎?要不要叫外賣?」
「你先把先送來的外賣解決了再說。」山下指著自己說。
……哪有外賣食品把叫外賣的人吃了的道理?
生田斗真裹在鋪被裡喘著氣想,蕎麥麵又不是付喪神;就算有逃過發霉命運的百年蕎麥麵妖怪,這老麵條變成的東西也未免太有元氣了!
剛穿好衣服的責任編輯,立刻動手在收拾桌邊的雜物。
擺在桌上的水杯,因為剛剛無法控制的碰撞,稍微灑出一點水來,沾濕了旁邊的稿件。
山下智久信手翻了翻那疊稿子。「……你還在寫《蕎麥麵殺手》?」
貍貓男很快坐起來,奪手搶過那疊紙。「沒什麼,就把之前丟掉的重新寫出來。等我全部改好再給你看。」
「那我等著喔。」殺手原型人物燦爛地笑著說。
生田斗真裹著被單,帶著稿子走進浴室。
怎麼辦,該怎麼跟他說呢?他把稿子放在毛巾架上,看著鏡子裡一臉無辜的自己。
雖然都沒有經過本人授權,但高橋老師的原畫畢竟只在他們寥寥數人之間流傳;可是在兩天前,修改過的《蕎麥麵殺手》首章已經正式發表在會員制網站上,作者屬名為生方透。
……誰叫作者前幾天實在太寂寞了。
(就是殺手本人害的!)
應該無所謂吧,反正新修改版裡已經沒有山下參與修改的部份了,而且,他也沒承諾過這東西不會拿去發表嘛。
斗真有點心虛地打開浴缸前的熱水閥,讓水聲蓋過自己腦內的自我質疑。
浴缸邊的小鴨鴨依然咧著嘴看他,那笑容裡彷彿不懷好意。
38.
謎樣的壓抑情緒或許可以瞞得過其他人,但對於相處時間很長的戀人而言,察覺有異只是遲早的事。
聽見敲門聲,生田斗真飛快關掉正在瀏覽的網頁視窗。「請進。」
山下智久手裡端著熱茶,站在門口:「要不要喝茶?」他看著那個僵硬地坐在工作桌前的人,眼神似乎比平常銳利。
「喔,謝謝。」斗真瞄了一眼電腦螢幕。沒有問題,現在開的是工作用的文檔。雖然進度停留在下午寫好的段落,但他不可能發現。
山下把茶杯放在桌上,俯身看著螢幕,再看看睜大眼睛刻意陪笑的狸貓男,心裡有了結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哈?」狸貓男迅速調整姿勢,蹦起來跪坐在電腦椅上,轉身在椅背上趴著,抬頭看著他的責編大人。「有事瞞著你?哪有?你會不會想太多──」
如果是高橋千帆筆下的狸貓化『鈴音』,現在必定是一副搖著尾巴的討好姿態。
山下智久伸手點了一下他的鼻尖。「真的沒有?我這個人心胸很寬廣的,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說噢。」
就算這人心胸真的寬廣如其胸圍,生田斗真也不確定這件事沒有踩到他的底線。何況,斗真還記得那天他看到高橋的遊戲之作,反應可比被踩了尾巴的貓還激烈。自稱的心胸寬廣,恐怕可信度不怎麼高。
「嗯,」他裝作正在考慮的樣子。「那我就坦白跟你說好了。可是你要先答應,聽了不準生氣。」
「好。」答應得倒是爽快。
狸貓男垂著眼皮。「其實,我呢,在你第二次大駕光臨那天,就喜歡上你了──」話沒說完,有人一把撩起他的瀏海,讓他不由得順勢抬起頭。
「這種胡說八道太低級了。」山下微笑著看他。「我還記得那天,老師你在中午時間指使我去買草莓小點心。」他也深深記得,當天正午氣溫高達38度。
狸貓男再次露出少女星星眼:「我才不是想吃草莓小點心,我是想吃『你買的』草莓小點心……」
「啊哈,後來塚本小姐買來的,我看你明明也吃得很高興。」
糟糕了,不可以再提草莓小點心的事了。「……好吧,其實我是在我們聊到買內褲話題的時候,喜歡上你的。」
山下瞇細了眼睛,「不要再胡扯了。」他又捏了捏斗真的臉頰。「沒事就好,你今天也別熬夜寫太晚了,明天早點開工比較好。」
工作室的門關上了,聽到腳步聲遠離,生田斗真才鬆了一口氣。這傢伙比想像中敏銳,連轉移話題這招都不管用。
……其實這招以前能管用,是因為他的實施對象是「女朋友」;這個擁有一顆少女心的分裂人士自然想不明白,男朋友和女朋友除了生理結構,還有些絕對的差異存在。
他重新打開網頁,《蕎麥麵殺手》的迴響意外地多。本來這個付費會員制網站的讀者群多半是女孩子,沒想到殺手題材的黑色幽默小說在這裡竟然也很受歡迎。作者本人此刻心情憂喜參半。
事情該不會是搞大了吧?匆匆掃過互動區的留言,他又抱著沉重的心情關上網頁。
一切才剛開始。
另一方面,山下智久雖然不是「女朋友」,但經他這麼一胡說,其實也有點好奇對方是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產生興趣的。
他趴在鋪被上,一邊記帳,一邊回想當初的經過情形。
以山下的視角看來,關鍵的轉捩點應該還是那天的晚餐。他們的確聊得很投契,幾乎希望時間停住。假使對象換成異性,說不定當天他就會邀對方回家了……
不過因為兩人都是男的,好像還必須有個能跨越身體界線的重要理由。
(比如說,浴室門縫裡氤氳的蒸氣與香味,還有濕著頭髮探出臉來的人……還有他並不想承認的那張半裸『鈴音』鉛筆畫。)
但他想來想去,就是想不起對方的理由。
這也不能怪他不瞭解生田斗真。得要有多麼超凡的想像力,才能想到,狸貓男是看見他像個小孩一樣趴在地板上讀《蕎麥麵殺手》原稿,才一路逐步深陷不可自拔呢?
分裂的人不能理解世界上還有分裂控這種存在。
話說回來,如果心動的過程像小額消費一樣可以逐筆記錄,那戀愛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他摘下眼鏡,闔上隨身家計本,關了客廳裡的燈。
39.
當初會選擇在網路上用新的筆名發表,本意就是想盡量低調。但不知是寫得太好了(這是狸貓男一廂情願的猜測)還是命運的捉弄,總之,看來《蕎麥麵殺手》是紅了;不但連載所在的網站指派了個線上編輯給他,他還接到了網站編輯部的電話。
「生方老師,目前已經有幾家實體出版社透過我們詢問您出版作品的意願……」
身為一個著作幾乎等身的專職蒙面寫手,生田斗真接到這通電話時,心情卻比處女作出版當時更為緊張。
「再看看吧。這部小說是我和另一位朋友共同創作的,我還需要徵求他的意見。」雖然暫且如此敷衍過去了,可他知道,事情還會繼續發展下去的。他已經在別的討論區上看到對《蕎麥麵殺手》的零星評論了。
作品受到肯定當然令人高興,但隱瞞著什麼的罪惡感同時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似乎隱隱有引發雪崩的危險。
他點了一根菸,打開窗戶探出身體,緩慢地抽。因為忘了取消警報設置,三分鐘後,幾個保全人員緊張兮兮地圍在這幢和式房屋外。不知情的路人望見了,還以為是警察在執行掃黑行動。
雖然有點糗,但畢竟只是虛驚一場;雪崩什麼的,可就真是災難了。
「就算是夫婦或者戀人之間,也要保留一點自己的小秘密才好。而且,同時要讓對方知道,『其實我有個秘密,就是不能告訴你。』」午休時間,《noeud papillon》編輯部裡,又在進行每日慣例的women’s talk。這一次,她們的話題又讓山下智久伸長了耳朵。
「真的嗎?不是都說對男朋友應該彼此坦承?」另一位女性編輯打開本期《noeud papillon》的戀愛相談附錄別冊,指著其中一欄的標題發問。
山下差一點就跟著點頭了,還好,他及時止住動作,繼續假裝專心地瀏覽網頁。
「唉呀,那種答案是騙騙小女生的。」南谷泉以閱歷甚廣的已婚大姐口吻說,「妳們都這個年紀了,應該懂得,毫無秘密的女人,對男人而言是缺乏吸引力的。」
山下和那個提問的同事幾乎同時偏著頭,暗暗思索著。不管狸貓男是不是懷有秘密,對自己來說都還是有吸引力吧;但是反過來是否成立,他就不清楚了。難道過於坦率會使狸貓男覺得他很無趣嗎?
他簡直想轉身舉手發問。
「可是所謂吸引力,不是在交往前期才比較有意義嗎?」
有幾個人笑了起來。「若是長期處在完全的信賴和坦白之中,那樣的戀愛生態系就像太乾淨的實驗室,沒有趣味不說,待久了反而會對突然出現的考驗失去抵抗力。」
真是深奧啊。山下對著電腦螢幕瞇起眼睛。
小松也加入討論:「話說回來,即便再坦率,有時候男人就是無法理解我們的想法啊。這種情況,也不能算是保持吸引力的訣竅吧?」
南谷點點頭,「那完全只是男女腦構造差異導致的溝通不良而已,跟迷人的秘密是兩回事唷。秘密之所以能吸引人,就是因為大家都有控制欲和窺探欲,因為無法滿足所以會繼續追求;至於無法理解的那個部份,卻是他們本來就不想去理解的,暴露出來只會令人厭煩而已。」
小松緩緩地點頭:「我好像有點明白妳的意思了,就像些許的嫉妒和出軌反而可以延長感情的保鮮期那樣;秘密和猜疑也是差不多的作用。」她嘆了口氣,在位子上坐下。「我想到谷崎潤一郎的那本《鍵》了。」
她沒發現隔壁的山下智久微微皺著眉頭。
為什麼戀愛在這些女同事口中會變成這麼麻煩的戰術解析呢?他明明就覺得彼此坦率是非常重要的,互相理解也是;如果會因為過份率直而失去吸引力,那麼,不就證明了對方不適合自己嗎?
不管是哪種感情,平等的關係都應該建立在彼此尊重上。
斷定這些戀愛法則完全不適用於他和他的戀人身上,他即刻屏蔽了同事們的話題。
然後,彷彿有命運之神伸手指引一般,他在某個女性向ACG討論區的留言板塊裡,手一滑點錯了樓層,沒有進入《涼夏之道》的討論串,卻點進一個推薦網路小說的主題。
在按下回到上一層的連結之前,有串熟悉的字眼撞進山下智久的視網膜,然後在他的大腦皮質層裡炸開了。
……《蕎麥麵殺手》?!
他很快把頁面往下拉,確定那篇大受歡迎的小說真的就叫《蕎麥麵殺手》。
深信自己和該文原作者彼此坦承、互相信任的這傢伙,思路也和心中抱持的信念一樣直率。
……是被偷走的《蕎麥麵殺手》原稿,居然被竊賊發表在網路上了!
他在桌邊摸到手機,壓抑著不快的情緒,走到安全梯那邊,才打電話通知那名小說被盜用的可憐失主。
可惜,那位失主並不像他善意揣測中的那樣坦白且無辜。
40.
「──我剛才無意間在網路上發現一件很糟糕的事──你的那篇《蕎麥麵殺手》被小偷盜用了。」
「……啊?!」
「你先別激動,聽我說,」山下智久靠在安全梯的通風口旁邊,把手機換到左手上。「我還沒找到他發表文章的地方,只是看到相關的討論,等等我會繼續上網幫你蒐集證據。你那天報案的時候,有把電腦和裡面的創作資料列入失竊清單嗎?」
通話彼端的生田斗真已經應接不暇了,他想說「你才別激動」,又想說「那個發表的人不是小偷」、「不用麻煩蒐集證據了」……腦內資訊塞車的結果就是,他始終沉默著。
沒有得到回應的人,聽著話筒裡淺淺的呼吸聲,誤以為作者本人是受到過度的打擊,而暫時找不到適當語言回覆。
斗真還在考慮該怎樣全盤托出,「那個,我……」
一陣音樂聲在大樓裡響起,午休時間結束了。
「噢,現在我得先回辦公室裡去。」山下打斷他斷斷續續的話,「晚點再說吧,你先別太緊張了。」
生田斗真還來不及說重點,電話就掛斷了。
雖然要求事主不要太緊張,但山下智久回到座位前,一等處理完手邊的例行事務,就上網找到那個小偷發表的網站源頭,沒多久,便很有效率地給網站連絡信箱發了封言簡意賅的信,說明《蕎麥麵殺手》的著作權並不屬於該發表人。
他做這些事時過於專注了,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在桌角一陣一陣振動著的手機。
「山下。」信剛寄出,南谷泉站在他背後說。「臨時會議,你跟我到編輯長室來一下。」
他匆忙關掉郵件視窗,跟著副編輯長踏進編輯長辦公室。玻璃隔間牆上的羅馬簾被放下來了,裡面除了編輯長,還有個山下不認識的男人在場,這人身形略胖,目測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穿得相當隨興。
他不明所以地向那人點頭招呼,然後望向辦公桌後的柳瀨編輯長。
柳瀨惠美子朝他露出微笑,他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大概不是壞事。
「山下,恭喜你,上期回函數據剛剛統計出來,《涼夏之道》繼續蟬聯本刊讀者票選作品人氣第一。這次高橋老師嘗試新路線,連載迴響比上一部作品更好,她說,你功不可沒唷。」
「高橋老師太客氣了。」話是這麼說,山下心裡想的是──不曉得高橋千帆這回賣他人情的代價是什麼……「我今後會和兩位老師一起繼續為這部作品努力的。」他不覺微笑著說。
柳瀨和南谷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南谷泉先開口了,「雖然我們也相當期待你在《noeud papillon》的崗位上延續出色的表現,但是,」她看了那個坐在辦公桌側面的男人一眼。「現在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想問問你本人的意願。」
山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副編輯長話裡的意思,心跳忽然地加速。
那名男子站起來,向他自我介紹:「我是安永治,現在擔任『Summer Skip』籌備處的企劃執行人。」
「也是《Summer Skip雙週刊》的創刊號編輯長。」柳瀨補充。
Summer Skip?山下和安永握了手,眼神裡透著一絲困惑。
「《Summer Skip》是即將從Skip週刊部分支獨立出來的新雙週刊部門,目標讀者年齡層比Skip稍微高一點,屬性大約介於少漫和青漫之間──這樣說沒錯吧?」柳瀨轉頭問,安永先生點點頭。
山下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他的左手握緊了。
安永看著他說:「我們的試刊號會在一個半星期後出版。但這兩天發生了意料之外的問題──原本的責任編輯部門負責人被我們的對手挖走了,因此即將出刊的參與list也不得不作調整。簡而言之,這次是緊急任務──」
柳瀨露出微笑:「山下,你願不願意過去支援他們?也就是擔任《Summer Skip》的責任編務組長?」
山下智久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間點遲疑了。能到青少漫編輯部工作,這正是讓他繼續待在《noeud papillon》的動力;何況這又算是升職為基礎管理階層……但是,他現在還得考慮些別的事情。
柳瀨惠美子看了看山下的表情,知道他暫時還無法確切答覆。「你不用立刻急著決定。不過這個職位的工作狀況很緊急,也不能拖太久……今天下班前,你可以過來告訴我,你是決定留下來呢,還是過去《Summer Skip》。」
「當然啦,我跟編輯長私心是希望山下你留下來的。」南谷泉笑著補充。「沒想到你居然遲疑了!我本來以為你會馬上答應的,這真讓人開心──」
安永朝她指了指,南谷做了個鬼臉別開頭。
「那個……」山下終於開口。「我想請問一下,如果我到《Summer Skip》去,那我負責的連載作品和單行本作業會怎麼處理?」
南谷回答:「這些你不用擔心,我們會讓其他編輯同仁接手,大家都是資深編輯了,不會有問題的。當然細節部分可能還是要麻煩你在交接的時候提醒一下。」
「那,《涼夏之道》呢?」其實山下真正想問的是這個。
南谷當然不明白令他猶疑的因素是什麼。「嗯,高橋老師那邊,我們會想辦法安撫她,頂多再招個新人進來吧……這問題山下你也不用擔心。只要考慮自己的意向就夠了。」
「還有,關於這個職缺的事情,我們沒有告訴編輯部其他人,山下你可以放心。下班前記得來跟我說一聲你的決定。」柳瀨最後如此叮囑。
山下智久心情複雜地回到座位上,再三考慮編輯長的提議。
過了幾分鐘,他才注意到桌面下方閃動的郵件視窗。
是那個連載《蕎麥麵殺手》的網站人員的回信。他把注意力拉回到午休後的事情上頭。
回信的網路編輯說:截至回信前為止,暫時連絡不上發表的作者本人。為了避免誤會,暫先出示作者授權書,以澄清稿件來源。
山下智久點開附加檔上的圖,心想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簽嗎?又能證明什麼了?
但把那張蓋著浮水印的圖拉到最底端,「授權人」那一欄,蓋的不是丟失的印章,而是四個端正的手寫字體。
生田斗真。他認得本人的筆跡。
盯著那簽名看了三分鐘,他才一口氣把相關視窗全關掉了。
下班前,在同事走了大半以後,山下智久敲門進入編輯長室。
「我想我願意去試試看。」
「那麼,盡量在明天之內完成交接工作,就轉交給小松吧。」
41.
生田斗真持續打了整個下午的電話,手機總是占線中,別人打不進來也是自然的事。他沒有空閒打開電腦,就錯過了網路編輯發給他的詢問信件。
到晚上,一切停滯,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他握著手機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發呆。再試著打一通電話好了,最後一通……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最後一通」了。
但這次,對方竟然很快接聽了,只是那回應的聲音裡彷彿透著秋天的涼意。「你應該可以早點告知我的,害我今天下午白忙了一場啊。」他光聽聲音就可以想像,山下智久應該是笑著說的,可是那絕對不是平常的笑容。
「我只是……」只是什麼呢?斗真想了一下,老實說了。「只是怕你生氣。」
山下確實是生氣了,但憤怒的表現形式跟他預料的完全不同。話筒彼端沉默著。
這時,手機偏偏不識相地響起充電提示音。他連忙說:「我想當面跟你解釋清楚……」
「我今天太累了。」山下打斷他,「而且,我想我們需要冷靜一下。」他的語氣很強硬,帶著不容分說的氣勢。
「嗯。」
通話結束。恢復成狸貓臉的人看了眼紅色的電池容量警告,頹喪地把手機放回桌上。
明天再打過去好了。他想,或是寫封信過去講清楚……
結果這兩件事他都做了,卻一樣沒有下文。電話首先是沒人接聽,然後就關機了;郵件信箱裡也一直沒出現回信。
於是生田斗真開始怠工了。至少,他的責編大人總會上門來催稿吧。
過了兩天,打電話來的卻是個陌生的女聲。
「鈴音老師,或者該叫你生田老師好呢?我是接手負責《Move On、涼夏之道》的新責編,我叫小松……」
她在說什麼?
似乎也不是為了催稿打來的電話。
等小松講完,斗真才試著問:「請問之前的那位責任編輯呢?他不會再負責《涼夏之道》了嗎?」他沒注意到,這次是他自己省略了作品的全名。
「喔,山下嗎?」小松的聲音很明朗。「我以為他已經通知過老師了呢。他從昨天開始,已經轉調到新成立的雙週刊部門去了。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連載作品的工作今後交由我負責,還請老師多多指教!」
生田斗真已經聽不進她話的後半截講了什麼,只能發出幾個單字附和。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山下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他?
不是吧……狸貓男像隻擱淺在乾涸河道上的魚,躺在沁涼的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山下智久已經連著好幾天睡在八樓的新部門辦公室。這裡像戰場一樣,傳真機沒日沒夜吐著紙,企劃案和不適用於《Skip週刊》定位所以被轉過來的稿件在桌面上堆積如山,就快要漫出辦公隔間。
雖然工作忙得天昏地暗,但對山下來講卻是剛好,剛好可以用來轉移對先前那件事的注意力。
(不知道那傢伙還好嗎?) 偶爾他也會這樣想起來,不過隨即又會勾起《蕎麥麵殺手》事件的回憶,讓他很不痛快。
他以為自己向對方完全坦承以對,對方當然也會這麼做;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的。
他以為他們的關係是平等的,但事實證明,除了戀愛關係之外,他只不過是狸貓男的責任編輯之一。他根本無權知道那人其他的時間在做什麼、有沒有其他的工作。
……是的,山下智久自己在腦海裡把事情的嚴重性擴大了。就像水庫外牆的一點裂隙,在他眼裡已經變成了大水災的前兆。
而樓下辦公室裡的小松,又忘了把山下的舊帳號中的非公事郵件轉給他。唯一有辦法修補裂隙的工人被擋在防洪區外,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悲憤。
幸好還有工作。山下智久放下那枝被咬得傷痕累累的鉛筆,繼續專心審稿。
生田斗真的怠工狀態越演越烈。存稿一用罄,《蕎麥麵殺手》也停止更新了。他在連載板塊前掛了大字說明:「作者外出取材,暫時停止連載。」
其實他整天都窩在家裡。
外出能取什麼材呢?那題材原型又不肯讓他取,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狸貓男第N次關掉電視遊戲機,更換碟片。
看著Super Mario封面上的邪惡香菇與噴火龍,他只覺得自己頭上大概就快要長出香菇了。
42.
啊。「夏日無端發生的戀情,難道就像海邊買的便宜白T恤,只有一個季節的壽命嗎?」
「我的心在胸腔裡,沉默得像那顆玻璃蘋果──你帶給我的。」狸貓男握著毛筆,在紙箋上寫下了這樣不合格律的俳句。
說起來,生田斗真也不是完全怠工嘛。除了滿地揉碎的詩箋,他還如期交出了《涼夏之道》的腳本稿。
上門取件的是很有禮貌的小松小姐。她帶了洋果子屋的禮盒來,但生田斗真沒有當場拿出草莓小點心來吃,當然也沒有叫外賣蕎麥冷麵請她。
小松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直到最後在玄關送她離開,他都在想該怎麼自然地問起山下的近況。
「以後我還是直接把稿子傳真到編輯部去吧,省得妳多跑一趟。」結果他支吾半天,只說了家裡的傳真機號碼。
「唉呀,那真是多謝老師了。」小松沒察覺這人內心的諸多糾葛,只是疑惑他之前怎麼沒早點向前任責編如是提議。
關上門,狸貓男已經差點要咬自己舌頭了。如果知道小松回到編輯部後發生的事,他應該會立刻趿著夾腳拖鞋衝出去,跟著她回出版社大樓。
「小松姐,這邊事情還好嗎?」
小松剛回到辦公室,意外地看見山下坐在隔壁座位上。樣子沒變多少,不過看來這幾天一定是睡眠不足,眼睛裡透著疲倦。身上的襯衫也皺巴巴的,如果依然待在女同事雲集的單位,他肯定會回家換過衣服再來。
「嗯,沒問題的,我說過有接不上軌的地方會去樓上問你嘛。」她把原稿袋放在桌上。「說到這個,我正好剛從生田老師家那邊回來呢。」
山下智久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聲音還是很平靜。「是嗎?他……兩位老師都還好吧?」
「嗯,高橋老師是有點牢騷啦,」小松苦笑著點點頭,「不過現在正在趕稿,所以她也沒有太強硬;生田老師那裡毫無問題啊,他滿好說話的。你不用太擔心。」
毫無問題、滿好說話。這一切聽起來是很好,可是並非山下想聽到的答案。
……狸貓男一向都很彆扭的,哪裡好說話了?
……看來,少了他,不管在編輯部或是在『鈴音老師』家,一切都運行如常。
嫌別人彆扭的人,自己心裡也彆扭了起來。「那就好,我先回樓上去了。」
「你們那邊一定忙死了吧。前幾天南谷姐說,這次你走得太快了,那邊進度又太趕;等到《Summer Skip》試刊號出刊,我們還要幫你補辦歡送會噢。記得把時間空出來。」
歡送會。看來他上個階段的職業生涯正式宣布告一段落了。縱使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山下到現在還不是很有踏實感。
編輯部要為他辦歡送會,而另外一邊呢?
也告一段落了嗎?
他在樓梯口想掏出菸盒,卻先摸到一把鑰匙。那是幾天前從家用鑰匙扣上面解下來的。
生田斗真這幾天特別討厭聽到電鈴聲,特別是車聲之後緊接而來的電鈴聲,會使他心浮氣躁。
那是宅配人員來了。
他知道,如果真的結束了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把大門鑰匙還給他的。如果沒有,或許表示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依照山下的個性,說不定會用小紙箱把鑰匙寄回來,鑰匙還會用完稿膠帶黏貼在箱底,就算搖晃紙箱也聽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
……他把山下智久和蕎麥麵殺手的性格混在一起了。
其實不僅是門鈴聲有問題,在家裡生活也令人(狸貓)很煩躁。
一進浴室就會看見洗澡小鴨鴨,他用木盆反扣著把鴨子蓋住了。
客廳矮桌上那顆玻璃蘋果,被他放進冰箱裡。
只有那隻漫展紀念杯子,孤獨地站在烘碗機底層,和其他不搭調的餐具一起。生田斗真覺得馬克杯是委屈了,和他一樣。
他不用杯子,直接就著瓶口喝牛奶。
如果那傢伙看見的話,一定會對此表示不悅。他想著,先是微笑了,但很快又面無表情。
傍晚,一陣電話聲響起。他火速奔向工作室,卻發現來話者不是他期待的那個。所以打開手機的動作就放慢了。
原來是網站編輯打來的。是來催稿的吧,他想對著手機遷怒,大聲說再也沒有《蕎麥麵殺手》了,那篇文從此斷頭了!
但這通電話的來意卻不是他想的那樣。
「……嗯,我明白了。那就照你們說的去做吧。」
43.
《Summer Skip》試刊號終於在兵荒馬亂中順利發行,等販賣部鋪貨出去,編輯部整體呈現出過度疲倦後的迴光返照氣息。
但是雙週刊的運作步調畢竟不比月刊,在等待店頭銷售情況報告之餘,試刊號檢討會和正刊第一期的提案進度會議同步進行。部分從《Skip週刊》轉調過來的編輯人員對這種週期作業很習慣了,山下智久卻差點在會議中途打起瞌睡。
但他在安永編輯長的那句話裡陡然清醒過來。
「──考慮中山老師的提議,我已經連絡過原作版權方,他們也同意這項改編合作──」安永的話聲停住,大家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山下。
他正睜大眼睛舉著右手。
「山下,怎麼了嗎?」編輯長問。
「讓我去做吧。」發覺自己說得突兀,他放下手,略略修正,「拜託,請讓我擔當這部作品的責任編輯,我一直是那個……《蕎麥麵殺手》的忠實讀者。」
狸貓男其實不確定那本《Summer Skip》是不是就是山下現在做的雜誌。編輯部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只聽得見背景吵吵嚷嚷的,感覺跟《noeud papillon》氣氛完全不同。
自稱責任編輯的人,是個陌生的聲音。當然,他本來就沒抱多大期望。
可是感覺還是有點失落。
中午,門鈴響起。大概是那個說要來的責編吧。
生田斗真按下對講機監視器之後,就站在柱子前面呆掉了。
山下智久把臉湊在球面鏡頭前,眼睛大得出奇,在螢幕上看起來像隻大頭狗。
他對著對講機說話。斗真慌亂地打開對講系統。
「生方老師,我是《Summer Skip》的執行編輯。」他說完,對著鏡頭展示手上的洋果子屋禮盒。
搞什麼?「……你不是有鑰匙?」生田斗真直接衝到門口,手動開門。
「……你這門不是有遠端開門鍵?」山下轉過來,「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情境嗎?生方老師。」
生田斗真決定這一次要表現得非常配合。於是他難得被這人牽著鼻子走。
「打擾了。」山下脫鞋走上木地板的時候,這麼說了。「初次見面,我是《Summer Skip》的編輯,負責老師這部作品的漫畫化連載作業。」他遞出名片。
新的名片上沒有蝴蝶結了,淡淡矢車菊藍的底色顯得穩重而雅緻。但狸貓男覺得noeud papillon的名片比較適合他。
山下從那個他很熟悉的公事包裡拿出合約書,他便乖順地在上面簽了名字。
這約簽得好像太順利了。山下側過手腕看了眼手錶,還不到正午。「老師不馬上吃點心嗎?」
生田斗真搖搖頭,看著他。
「那先拿去冰起來吧。」責編大人卻完全忘了配合情境,拎著粉紅色紙盒逕自往廚房走去。他熟練地打開冰箱,放進點心盒。但在關上冰箱門之前,目光卻被裡面那顆水晶蘋果吸引住了。
狸貓男不會是故障了吧?山下伸手從層架上拿出那顆紅色玻璃蘋果,有點擔心自己這一回做得過份了。「這個為什麼要放在冰箱裡?」他站在廚房門口問。
「……我怕它會壞掉。」斗真小聲地說。
「不會壞掉的,這個。」山下走回客廳,把玻璃蘋果放在矮桌上。冰鎮過的玻璃製品光滑的表面立刻蒙上一層霧氣。
他們沉默了一陣。山下智久看著對方,判斷除了瀏海已經長到需要修剪的地步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太壞的改變。
「那個,生方老師。」他重開話題,「我最近仔細拜讀了《蕎麥麵殺手》,小說本身非常精彩,也很有趣。不過,有個細節,我個人想提供一點建議。」
「啊?」生田斗真用無辜的狸貓臉看他。
「生方透──啊,我指的當然是書上那個殺手經紀人,不是老師您──」山下一臉認真地強調,「他總是隨身用錫製小酒壺裝著,每次喝咖啡一定要加進杯子裡的那個,草莓果露……可以請您改成哈密瓜口味的嗎?」
他微笑著,看狸貓男第一次在還沒喝酒的情況下臉紅了。
「……你這個流氓!」
還能即時炸毛,應該是身心機能健全的表現吧?
44.
狸貓男裝作生氣的樣子揪著責編大人的衣領,兩人忽然挨得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感覺到呼吸。
此時除了吻上去,山下智久找不到更好的行動選項。
好在,緩慢地深吻的感覺跟兩個星期前沒有什麼差別。在吻之中,一樣可以察覺到彼此逐步同調的呼吸和心跳速率。
嘴唇分開的時候,睜開了眼睛,兩個人卻都沒有直視對方。
「我……」雖然視線沒有集中,但又同時開口說出一樣的字。
山下先笑了出來,「算了,」他把散落的髮絲塞回耳後。「不用說了。」
趴在桌上的人盯著他,微微扁著嘴:「……不生氣了?」
山下歪著頭想了想。「也不是生氣。你之前不是說過,《蕎麥麵殺手》的原稿被小偷拿走,感覺好像沒寄出去的情書被偷走了?那我的感覺大概就比較像,在學校公告欄上讀到寫給自己的情書……而且還是全校最後一個看到的。」
「我保證以後張貼上去之前,會先給你看。」生田斗真舉起右手發誓。
「無所謂了。」山下輕輕拍掉他右手。「可是你後來聽到我離職,怎麼什麼反應也沒有,簡直比那個高橋千帆還沒人情味……」
殺手大人也是會怕寂寞的。
但是,冤枉啊大人。「明明就是你電話先關機,也不回我信……」生田斗真用食指指著他,發出控訴。
「喔。」山下望著天花板,「我調職那天,忘記要把手機充電座帶去辦公室了。後來有幾天沒時間回家,電話就沒電了嘛。」信件的話,他也猜得到,肯定是被留在舊的帳號裡了。
「哼。」生田斗真繼續扁著嘴。
「你可以直接打到出版社,請總機轉接也找得到我啊。」
當然,以為自己被關機不理會的人,是提不起勇氣這麼做的。
山下伸手戳戳別過頭去的人的臉頰。「這陣子真是超忙的,可是我還是抽空把網路上的《蕎麥麵殺手》讀完了唷。可惜從上個星期開始,作者外出取材,不知道去了哪裡一直沒有回來……我跟其他讀者每天都在等噢。」
「他是出門去尋找失蹤殺手的下落了。」
「嗯,不過殺手先找到他了。」
「……厚臉皮。」生田斗真也伸手回戳他臉頰。心情一恢復常態,大腦就開始分神感覺其他生理信號。「我餓了,要不要叫熱湯蕎麥麵來吃?」
山下又看了看錶。「下午《Summer Skip》編輯部還要開會,我得先回去了。」
「對了,恭喜你。」斗真想起來。「去新單位工作的感覺,應該比少女漫畫雜誌好吧?」他眨著眼睛問。
「我本來也這樣以為……但在今天以前,其實還是會懷念noeud papillon編輯部和大家。不過,自從接到生方老師你的作品改編方案之後,感覺已經好多了。」他站起來,理了理領口,「這個責編工作,可是我從別人手上硬搶過來的,厲害吧?」
……真不愧是殺手。
「那你晚上還想吃蕎麥湯麵嗎?」斗真旁敲側擊地問。
「也許會比平常晚一點?」
「好。」
生田斗真中午叫了豪華的外送壽司,一個人悠哉地吃掉。
下午,《蕎麥麵殺手》終於恢復更新。在這回章節的結尾,穿著灰色丹寧布連身工作服的生方透,剛結束與下山的任務密談。他獨自坐在連鎖咖啡館裡,一邊看著玻璃窗外來往的人群,一邊往咖啡杯倒哈密瓜果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