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不客氣的回話驚嚇指數非常高──
「你要放棄圍棋?是真的嗎?」伊角相當激動,就差沒揪著我的領子問話。
自制力和修養是夠,但可以再更好──我心想。
伊角站起來,而後我聽到東西被搬動的聲音,「再陪我下一局吧!」
──我收回剛剛對伊角的評價,這傢伙根本沒有身為客人的自知之明!
「伊角!我都說過我不下棋了!」我被伊角的不問自取弄得相當不悅,可是對方依然故我的把被我丟棄在房內一隅很長一段時間的棋盤搬到我倆之間──棋盤盤面覆著一層厚灰,「你別再管我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不是為了你才提出這樣的要求。」伊角擺好棋盤,跪坐於我的對面,「我是為了我自己才要下這一局棋,今天會來找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咦?」我怔住。
「進藤光,你還記得去年的職業棋士考試,我跟你對弈的那一局吧?」不等我反應,伊角接著道:「去年的職業棋士考試......我因為失誤犯規,不得已中途認輸的那一局......」
伊角的話勾起我的回憶,當時......「在猶豫要不要認輸之前,有好一段時間,我很想就這樣蒙混過關,現在憶起自己竟有那種想法......我仍會感到難過。」
回過神,我正好聽到伊角的懺悔,「......請你幫助我走出那一局的陰影。」傾吐完,他這麼鄭重請求我。
「伊角......」雖然我沒有很認真地聽伊角說話,但該聽得我也沒少聽,所以對於伊角剛才的不禮貌我也就比較釋然了。
「......會覺得遺憾吧!」伊角不管我的反應;反而像是找到了開口,叨叨絮絮地將累積已久的、不能向其他人道明的話,一股腦的傾吐出來。我沒作聲,於是伊角又開口道:「進藤光,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如果你真想放棄,我也不便多說什麼。但是能不能請你至少再陪我下一局?就算是為了我吧!」
「為了你......?」我不自覺地開口複述。
「對,只要你陪我下一局,我馬上回去。」伊角馬上接著說。
我盯著棋盤上擺的兩個棋盒,出神,伊角意外的沒出聲打擾我──或許他是覺得我正在考慮;良久,我答應了。
佐為──
「請多多指教。」伊角中規中矩的伏身。
「請多多指教。」我亦還禮。
棋子敲在棋盤上,發出了睽違已久的清脆悅耳的聲響。
佐為,很久沒下棋了吧?上次那盤我們還沒下完,你可聽見落子的聲音卻不覺得興奮嗎?你可看見我們慣用的棋子而不想再譜出無數棋局?佐為.......
突然,我睜大眼睛,瞪著黑白雜揉的棋盤,接著眼前一片模糊,臉上也一片濕潤。
「進藤光......」伊角久久等不到我的下一步棋,抬頭就見我流著兩行清淚。
「這種下法......是他......」哽咽著,我喃喃道:「他也曾經這樣下過......」
找到了......找遍所有的地方,始終不知所蹤的佐為......竟然是在這裡──
不,那是因為你模仿佐為的棋風。
這是唯一證明佐為存在的東西!佐為連史料都沒有記錄他!
佐為才不在這裡!
除此之外,沒有地方可以殘有佐為的痕跡!
佐為就在這裡!
一槌定音。
貫穿我過去現在未來的人,的執著,我終於找到他!
我全副心力都放在這盤有著佐為存在的棋局上,我自顧自地流著淚,猛盯著棋局,絲毫不理會對面的伊角。
佐為在這裡......怎麼找找不到的人,原來就在這裡......在我所下的棋局裡......到處都是佐為的影子!
現在我想要見你的唯一方法......就只有下棋了......佐為......
「進藤光......」這是伊角的聲音。
默默掉淚又默默陷入只有自己的世界,我這才發現我的失態和失禮,這段時間以來的壓抑總算是有了宣洩;我狼狽地用兩隻手胡亂往臉亂抹,「伊角,我......我想......我也許可以繼續......下棋吧......」
我感覺我的臉上還是一片濕黏的涼意,剛剛情緒失控我還沒感覺丟臉,現在心情稍微平復了點,在別人面前跟個孩子似的亂哭一通的尷尬就整個湧現了,於是我只好繼續低頭抹臉,伊角沉默了一陣子,等我覺得臉上手上的溼意不那麼重,我才聽見伊角說話。
「這一陣子......似乎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你......」伊角盯著我緩緩道,有些小心翼翼的。
我這會兒才發覺伊角的聲音很好聽,低沉的像是大提琴,很有去當電台DJ的潛力。
「謝謝你,伊角。我會從今天起重新再出發的。」至此,找到佐為存在的狂喜已然平復,堅定心神,我再次拿起棋子......
如果只有下棋可以讓我再次見到哪怕只有佐為的影子,那麼──我要下棋,幾十局、幾百局、幾千局,我都要下......用sai的下法,而不是hikaru的。
※
和伊角下完棋,媽媽又把人給留下來吃晚餐;我既然決定在下棋這條路上走到底,那麼佐為的消失帶給我的迷茫所造成的種種問題就不存在了──對佐為千年的執念,我已成功重拾起,給自己另一個相同卻又不同的執著──先前的頹廢冷漠全被我從骨子裡剔除,一直默默擔心我的媽媽對於我的轉變理所當然很快就發現了──所以她熱心的把和我待了一下午的伊角留下來,我想媽媽是把伊角當成了成功使兒子振作的重要的......恩人。
比起好好的吃晚餐和感謝伊角,我現在更是急於去棋院和負責安排比賽的人道歉、解釋,所以整個晚餐就莫名地吃得很趕──為此我對做為客人的伊角感到很抱歉,所以我打算改天再請對方吃一頓──然後把一直很拘謹、一直不知道要說什麼的伊角送出門後,我就匆匆趕到棋院。
衝到棋院一樓大廳,就見桑原本因坊和另一個同樣很眼熟的人從電梯走出,於是我乖乖停下腳步,打算行禮後再繼續我的行程,但不等我動作,我就收到了意料中的責備,還好桑原本因坊很快就跟疼愛孫子的爺爺一樣地打斷了才剛開始的訓話。
「你的勁敵現在在5樓。」桑原本因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雖聽得滿頭黑線,但基於禮貌,我還是回了一句話。
「我知道了!」然後我電梯也不坐了,直接從樓梯跑著上樓......棋賽要是還沒結束,那麼我要找的人應該都會在那。
前方一片人聲夾雜著腳步聲,我粗喘著氣緩下腳步,「呼!呼!呼......」
「謝謝你。」
「辛苦了!」
趕到五樓樓梯口,只見塔矢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電梯前──
「進藤光!」塔矢轉過頭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喊我的全名,實在是......很沒禮貌。
明明我一般對人都不會有這麼強烈的偏見......我果然和塔矢很不對盤。
那個中年男人拿著張應該是棋譜的紙走過來,張口又是一句和我剛在樓下遇到的眼熟的人的訓斥,不過我依舊選擇性忽略了──負責安排比賽的人是誰?
我難過地發現我連要找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你來做什麼?」正當我為我的發現而頹喪時,塔矢再次發出沒禮貌的問話。
塔矢名人這麼一個嚴肅的人,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失禮的兒子呢?
一筆歸一筆,塔矢雖失禮於我,但我怎麼也不能失禮於人,「我只是要來說我會繼續走圍棋這條路。」然後向中年男人微彎個腰,就逕自離開。
「儘管追上來吧!」
※
對於我突然回歸棋壇,我是不知道對別人有何影響,不過我很高興看到爸媽鬆了一口氣,小明也開始三天兩頭的拉著我陪練──對於小明我既愧疚又感激她在我前陣子失意時的關心,所以我也就比過去更加縱容她的纏人──森下老師的研究會我也在一開始的各種打壓下,總算讓森下老師等人原諒我了;其他還有很多跟過去的不同、相同的人事物,例如越智,例如倉田先生,例如伊角。
大概比較值得一提的就是我總算不那麼看塔矢不順眼了。我其實有反省過為什麼我老看塔矢不順眼,不順眼到連去找塔矢名人說明sai,也就是佐為,無法再和他下棋的事都不願意做,歸根究底還是佐為的緣故──我不能忍受除我之外,和佐為下過最多次的塔矢辨別不出佐為的棋──所以當他明白說出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真實時,我很高興......從以前到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佐為──不算虎次郎的話──可是塔矢亮他......終於也「知道」佐為你了......佐為,你知道嗎?
於是,我難得──又或者是第一次──對塔矢溫言道:「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全部的事都告訴你,也說不定。」我希望不只我一個人知道佐為、記住佐為。
不過我難得對塔矢和顏悅色的後果是,這傢伙蹬鼻子上臉,沒事就拿著這句話來和我吵──所以事實證明我天生就是和塔矢不對盤。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雖然我沒有要繼續升學,但我還是會在閒暇之餘陪小明念書下棋;學校的出席率雖然因為棋賽而有畢業之危,但我總算也是拿了畢業證書──讓我好笑的是,我偶而去學校的幾天,放學都會看見同班的金子給三谷個別輔導,但三谷卻還是很有成為國四生的可能......
保有記憶轉世和再次遇見佐為如果昭示我命運的不凡,那麼我是不是可以期望這被註定好的不凡已隨著佐為的消失而歸於現在的平淡?
§卷一‧命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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