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近午初光景,一條黃士大道猶如一條巨蟒,蜿蜒伸展到遙不可測的天邊。大路上塵埃飛揚,正有一路鏢車迤邐經過,車陣不下二十輛之多,俱是油篷鐵輪,大馬長駟,車轅插著一支畫有大掌的三角旗幟,緣鑲黃色絲線,在陽光映照下燦爛生光。
每車四周各有一名勁裝鏢丁,各個腰懸直劍,或執長槍,或拿長棒,虎背熊腰,目光炯炯,都是武功不弱的會家子。
在前方百步之處,有八名趟子手,兩名一排,共是四對,在前開路:「岳──龍──燕──風!奔手雷霆!」
行家一聽,便知是「燕龍鏢局」的鏢車在此地路過,當然,若再一瞧那鏢車上插的「金掌」鏢旗,更知道這趟鏢由燕龍鏢局雷總鏢頭親自坐鎮,可見這趟鏢有多重要。
鏢車前數名鏢師一字排開,放遛徐行,為首是一名身著紫金長袍,胸前繡有一條金龍圖案的五旬壯士,正是「奔手雷霆」雷橫峰總鏢頭。
靠她左側是一位青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肌膚白嫩如雪,雙頰天然透紅,眉似青山,眼若秋水,漆黑明亮,小口嫣紅,嘴旁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雲髮散在肩後,容貌娟秀中透出一股英爽豪氣。而位雷總鏢頭右首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十八初頭的少年,姓羅名方,心性善良,頗受雷橫峰喜愛,特別收他為座下大弟子。
行了里許,雷總鏢頭見眾鏢丁、車伕又渴又累,自己亦是汗透衣衫,只怕目的地還沒抵達,一夥人便道渴而死,要在這種毒辣天氣中前進畢竟苛刻了些。
他把馬連坡的大草帽掀在腦後,手搭涼篷,瞇眼向前途望了望,猛然喜叫道:「兄弟們趕快些,前方似有酒家,咱們到那裡歇息一會,待得未時三刻再行。」
眾人一聞,轟然叫好,各個振作精神,加緊趕路,果不多時,酒鋪已近在眼前。那家酒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簡單樸素,屋裡屋外的涼篷下正好坐滿,至於那二十多輛鏢車則停置屋旁一棵大榕樹下,裡裡外外圍成了三圈。
雷總鏢頭體恤眾鏢丁鏢師護鏢辛苦,十兩銀子出手買單犒勞下屬,自己和羅方及青衣女子坐於樹蔭下的車轅側,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吃酒。
羅方替三人斟好酒後,率先打開話匣子:「師父,這大熱天裡咱們幹麻這般辛苦趕路?傍晚再行豈不甚好?」
雷總鏢頭正要答話,卻聽一旁的青衣少女道:「鏢頭不是早在四川成都就告訴我們,今年六月十三是雪燕夫婦千金的十六歲生辰,想鏢頭是什麼身分,雪燕夫婦又是何許人,兩家又是什麼關係,自然要去賀喜一程。」
「哦哦!」羅方微一點首,一飲而盡杯中物,又問:「那師父打算備什麼禮物呢……好痛!」問至中途,他抱起了頭,兇手是雷總鏢頭的拳頭一顆。
青衣女子一愣,聽雷總鏢頭笑道:「小子,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先擔心自己吧!上一次要不是燕大俠相救,你早死啦!還不趁現在有空多練練功夫,昨天教的那招『天雷地火』練得如何了?還不快使給為師瞧瞧!」
「還練!大熱天這不是折磨人嗎?」
「少囉哩叭嗦的。」雷總鏢頭啜了口酒,低喝:「待得六月十三那日,你可要好好謝謝雪燕夫婦才行。」
莫可奈何下,羅方翻身立起,擺起架勢開始把一套「雷風掌」從頭至尾打了一遍,但見雷總鏢頭頜首道:「不錯不錯!架勢對了,但是這……勁力不對,應該要這樣……」
他正要起身教導,羅方已早一步來到他身畔坐下,並道:「師父,有您在這,別說尋常盜匪,就是一流好手還不一定能打得過您,這一路上能有什麼危險。」
「是嗎?那可不見得。」青衣女子突然插了一句進來,之後又繼續面無表情地喝酒。
「怎麼可能!我們可是長江以南第一大鏢行耶?」
卻見她閉目不答而雷總鏢頭露出凝重的神色,勸道:「徒兒,世事無絕對,你永遠都不知道更強橫的傢夥會不會出現在我們眼前。」
羅方依然不信,搖首說道:「不可能吧……就算有,也是少林、武當、丐幫一些正義之士。」
「咳咳……這個……」雷總鏢頭面現沉思,似乎正在考慮這話該不該說,最後他幽幽一嘆:「本來這件事為師想等你長些歲數時再說的,現下便……跟你先說了吧。」
「江湖上最近一個名為『白雲閣』的組織鬧得`沸沸揚揚,並有著這麼幾句話廣為流傳──天上白雲閣,虛幻似真空。七殺手一現,十里無人生。」
羅方不懂,忍不住插話問:「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白雲閣行蹤隱匿,想尋覓無非大海撈針,就好比虛幻的境界。那組織裡有七個厲害的殺手,據說只要是他們相中的人,沒一個能逃得過死亡。」青衣女子面無表情侃侃而言,令羅方吞了口口水。
雷總鏢頭跟著又道:「尤其是七人裡號稱天下第一、第二的殺手──青天和鬼劍,江湖傳言『晶華飛雪上青天,鬼劍銷魂下黃泉』,人人聞之色變,就是我們,也絕對惹不起。」
羅方打了個冷顫,低頭受教,但心中仍存有疑問:「難道,光憑一個青天,一個鬼劍,能把這兒所有人都殺了?」
雷總鏢頭大概也知道是自己多慮了,但不知怎麼著,他卻還是皺著眉頭,「咱們快點把事情辦完,然後打道回府,我總有種不安的感覺……這一路下來真是平順得出奇。」
三人微一頷首,便不再言語,專心吃完乾糧,倚靠於大樹下休憩,直至未時三刻,眾人一陣酒足飯飽,養精蓄神後,一行鏢隊再次浩浩盪盪地朝目的地長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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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舂未下,行近一片黑鴉鴉的松林,雷總鏢頭眼神凝重,向左右喊道:「傳我號令,叫大夥凝神戒備!」
負責傳令的「快馬」李四受令,立刻策馬由前向後迅疾傳去,一面驅馬飛馳,一面喊著:「總鏢頭有令,大夥提神戒備!」
一片刀劍出鞘之聲,寒刃鋒芒,於夕陽餘輝下耀耀打閃,數十名鏢師都把隨身武器取了出來,眼觀四方,耳聽八面,不放過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
鏢車行列立時增添一股肅殺氣息,看那護衛森嚴,訓練有素,令出必行之勢,儼然有大軍臨陣的氣派。一旁的羅方露出寬慰的笑容,道:「師父,只是一座林子,不用這麼緊張啦。」
「別自以為是!」青衣少女和雷總鏢頭異口同聲的道。
青衣少女認真地警告羅方:「荒山密林正是盜匪出沒嘯聚之處,即便是一座小林子,咱們也該提高警覺。」
羅方側轉馬頭,小聲地嘀咕:「憑我們燕龍鏢局這種陣仗,根本是神擋殺神、魔阻劈魔……」話至中途,忽見凝神諦聽的雷總鏢頭面露驚詫之色,趕緊住口,也側耳細聞,不由得惶然色變。
原來在前喊鏢的趟子手已走入密林,但入林之後就失去了聲響──喊鏢的不喊鏢了,證明前面意外橫生。
雷總鏢頭不愧為十幾年的老江湖,經驗老道,狀況一生,忙圈馬回來,舉手示意鏢車停下,吩咐鏢車原地成圈,數十輛鏢車,車轅車尾相連成一圓陣,留下一半人馬守護車隊,自己則和羅方等人率顉另一群鏢師奔向林中,察探真相。
雷總鏢頭、羅方、青衣少女、一眾鏢師,共計二十餘騎,濺沙揚塵,策馬來至林邊,勒馬凝目向內望去,然見林內靜謐異常,鳥雀無聲,除風拂過樹梢所發的鳴鳴松濤外,更無半點聲息。
不過他們的臉色一個個從原本的全神戒備,都變為驚恐害怕。若說那八名趟子手穿林而過,也應該聽到繼續喊鏢的聲音;若說被人殺害了,也應有屍體馬匹;就算被人連人帶馬擄走了,也能看出個蛛絲馬跡,但目前松林內僅有一個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充滿詭異,令人不寒而慄。
雷總縱然經驗豐富,至此亦心懷疑懼,抓不住頭緒……
眾鏢師也一齊睜大了眼睛,面含驚怖地望林內張望……
那麼多人沒一個發出聲音來!
羅方耐不住這沈悶的氣氛,趨馬靠近雷總鏢頭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師父,現下怎麼辦?」但在眾默無聲、緊張恐怖的氛圍下,他這策馬一動一定,更讓諸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立,好像有什麼大禍就要臨頭一般,各個面色慘白無光,只差沒往後退縮。
雷總鏢頭未答,但心中打算已定,非要察看個水落石出不可。他貴為總鏢頭,總不能鏢車不走,叫八個部下死得不明不白的。
他一扯韁繩,大著膽子策馬入林後,嗖地一聲躍下馬,仔細端詳起倒在地上的傢夥,而羅方和青衣女子對望一眼,雙雙來到他的身後,其餘鏢師見三人身先士卒,便也大膽地一個個跟上。
雷總鏢頭愈看愈奇,愈看愈是心驚,只見此人衣衫完整,亦看不出有任何中毒的跡象,更沒有一處內傷或外傷,但探其鼻息已止,摸其脈膊亦止。
奇特的是此人似乎在死前給人點了穴道,且死狀怪異,竟是側著身子,左手胳肢窩那夾有一塊小皮球。究竟這人是怎麼死的呢?雷總鏢頭苦思良久,仍不得所以。
「這……這人究竟怎麼死的?羅方打了個冷顫,又道:「該不會是……噎死?」
話剛說完,馬上被揍了一拳,痛得他不停地搓揉頭部,但聽青衣女子冷冷笑道:「這種蠢死法只有你才會吧!」
「說的也是……喂!妳是什麼意思?」
「好了!都別吵!」雷總鏢頭猛地一聲大喝,向兩人說道:「你們可知此人是誰?」稍一停頓,復言:「他可是人稱『白羽劍客』風鵠天啊!擁有世上最鋒利的駭世神劍──白龍啊!」
此話乍出,在場的眾人無不譁然,一時間忘了恐懼,三五成群,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林內霎那人聲鼎沸。「」
畢竟「白羽劍客」風鵠天堪稱一流中的一流高手之一,他的「白龍十九劍」冠絕天下,曾經被少林武當面評為「天下第一劍」,也只有他配使那白龍神劍了。
然而,他卻在這處荒郊野外的松林離奇死亡,真是天下之奇。如此強悍的劍客,無緣無端死在這兒,若不親眼目睹,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好一陣子,大夥方安靜下來,望著他們的領隊雷總鏢頭,擔憂地問:「總鏢頭,這種情況究竟怎麼一回事?」
雷總鏢頭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又怎麼會知道,但他知道現在大家都慌了,只是需要有人用冷靜的姿態主持大局,而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身為燕龍鏢局的統領,正是自己。
他沈聲低喝:「別慌!風大俠一向人不離劍,劍不離身,如今他白龍劍失去,定是有人覬覦他的劍,不知用了什麼卑鄙手段殺害風大俠,又盜去了他的神劍!」
不過沒人肯信,一個沒中毒、沒內外傷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脈膊、沒有鼻息?於是有人便質問道:「請問總鏢頭,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一個人在沒內外傷又沒中毒的情況下死去呢?」
「這個……唔……」被這麼一問,雷總鏢頭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見諸人各個又驚慌失措起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突然兩聲蕭蕭馬鳴由林外傳來,他面上一驚,更不打話,上馬便朝鏢車方向狂風般馳去,餘人見狀,急忙整隊跟在後頭。
穿林而出,抬眼見兩人兩馬在北方形成兩條細小身影,不一會即不見蹤影。再瞧鏢車停置處,眾鏢丁鏢師倒成一片,但毫無血漬,看來是給點了穴道而已。
雷總鏢頭不自覺鬆了口氣,倏地又想起了鏢物,忙命由後頭趕來的羅方等人幫自家人馬解穴,自己逐一檢視車內的情況,結果大出意料之外──他人託保的十萬兩黃金一塊都沒少,倒是原本從四川好不容購得,預備於六月十三贈送的禮品少了一件。
照理而論,劫鏢者不是為財就是為了寶物,更不會手下容情,然此次碰上的傢夥似乎並非尋常人物,一不殺人,二不劫財,只揀走了一件禮品,究竟是何目的?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開始重新思考,想到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想到八名趟子手的離奇失蹤,繼而想到「白羽劍客」風鵠天不明不白的死亡,最後思及那兩乘消失在遠方的快馬人影,不禁聯想到那個令人聞之膽顫心驚、魂飛魄散的組織……
天上白雲閣,虛幻似真空。
七殺手一現,十里無人生。
該不會是……他──晶華飛雪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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